文/青语
:狴犴,又名宪章,龙子之七,平生好讼,仗义执言,又有威力,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狱门上部虎头形装饰是其遗像。
一 老毕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窗口最小化,坐直,抬头,刚好就看到推门进来的中年男子,面色蜡黄,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态,却还西装笔挺,衬衫领带一丝不苟。我火眼金星一扫,初步判断是成功人士,症状也许是失眠,外加神经衰弱,病因么,估计和工作压力过大脱不了干系。
瞄一眼电脑,果然。
资料里说,此人姓李,名强,是刘关张律师事务所的挂牌律师。
我起身给他倒茶,顺口说:“坐。”
他左右张望了几秒钟,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靠着扶手坐下,只坐了半边,警惕得就像草丛里的兔子,时刻做好一旦风吹草动,撒腿就跑的准备。
这情形虽然诡异,但是我入行以来,诡异的事情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放下茶托,冲他笑了一笑。
我这个笑容是在镜子面前练习过的,当时笑得嘴脸抽筋,而事实证明是有效的,从清洁大妈到金领丽人,任谁看了都是心头一松,如沐春风,偏偏这次失算,中年男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是忽地立起,如临大敌,又强压着自己缓缓坐下,缓缓地道:“毕医生,你听说过……阴阳眼么?”
阴阳眼?
当然听说过,简单说,就是能看到鬼。史上最出名的阴阳眼应该是包拯,传说他因此日断阳夜断阴,端的是神奇无比,其实是因包拯眼皮一单一双附会而来——人家眼皮长成一单一双这么神奇容易么真是。
民间还有许多关于开阴阳眼的方法,比如活吞乌鸦的眼睛(这这这……这东西能吃么?),比如午夜子时脱掉上衣把胸口伏近地面一段时间,等体内八卦失灵,就可以见到亡魂(此法甚妙,唯一不妙的是,体内八卦失灵人就挂了,所以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找一绳子上吊或者跳楼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再比如收集清明时候的露水擦眼等等,绘声绘色,我看的津津有味,最后打包烧给阎王,以期奇文共赏之,阎王看完之后用朱笔批了四个字:“鬼话连篇”!
——可不正是鬼话!
不过我倒真喜欢看香港拍的鬼片。
我又瞄了一眼电脑,庆幸方才点了暂停,否则这时候李先生应该扑上来握住我的手热泪盈眶大呼“同志”了,我按下浮起来的鸡皮疙瘩,正颜答到:“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毕医生也认为我是压力太大导致神经衰弱所以胡思乱想么!”李强激动地站起来,伸手指点江山:“你知道么,你背后就有鬼——这里、这里!”
他这样激动,我不由地心中纳罕,想道:莫非他真能见到鬼?
顺着他指点看去,左边金灿灿摆着一尊弥勒佛,抚着肚皮笑得一脸谄媚,只差没拱手说“恭喜发财”了,右面临窗,这时候阳光正好,浮尘飞舞——如果这两地儿当真有鬼,阎王爷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口不由衷地开始忽悠:“当然不是,李先生别激动,坐,喝茶,咱们聊聊吧,既然你说到阴阳眼,我们就来聊聊阴阳眼吧……”
从阴阳眼的起源说开去,一直忽悠到他相信他确实天赋异禀,但是首先,他得把他的失眠症治好,先贤曾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算是要拯救地球,也得先吃好睡好……好说歹说,总算让他认同了我的观点,接受了我的建议,比如早起跑步,饮食规律,另外我还画了一张符,免费赠送。
目送大律师虔诚地捧着我的符轻一脚重一脚走出去,我哼着歌儿重开了播放器:午夜,长街,死胡同,夜雾蒙蒙,白衣女子飘然而至,脚下悬浮,长发如海藻,冷风过处,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正紧要关头,忽然一把黑漆漆的长发从天而降——
“贞子!”我一哆嗦,抬头就看到了叶敏。
叶敏是我的助手,芳龄二十二,毕业于某卫星掉下来都砸不亮的三流大学,就外表来看,知书达理,清秀可人,面试时候也是端庄稳重,不过后来……杯具性的后来,让我知道“人不可貌相”五个字就是真理。
现时我只要看到她眉眼一弯,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的寒毛都会警惕地竖起来。
她一把把头发捞上去,瞅了一眼电脑,用两个字给我下了定义:“幼稚!”
——我不知道鬼片更幼稚还是喜羊羊懒羊羊更幼稚。
她视若无睹我的悲愤,双手撑着桌面,笑眯眯问我:“老毕,刚才那位,敲了不少东西出来吧。”
“啥?”我撩了一下眼皮。
“刚才那位大律师呀,收入应该很不错,能敲出不少米了——对了老毕,你给了他什么东西啊,刚我在门口碰到他,捧着宝贝一样。”
“静心符。”
“静心符还是鬼画符哦……”叶敏皱了皱鼻子:“你改行做神棍啦?”
“什么神棍?明明是杏林国手。”我义正词严,她摆出一个“你吹吧你就吹吧,有本事把神七吹上天去”的表情给我看。
顿时觉得十分杯具。
确实,在世人眼中,心理医生与神棍何异?
其实我也不想做一条神棍,明明我是根苗正红的龙子……说来一把辛酸泪,特别是每次新闻上爆出西游记或者西游后记西游前传之类开拍的消息,看到那只猴子神气活现地在电视上蹦来蹦去,我就恨不得把他揪出来胖揍一顿。
我叫他现,我叫他现!
你能够理解一条暴走的龙么?连我哼的歌都不知不觉改成:“……TMD都是猴子惹的祸……”
二 猴子惹的祸
事情要从地府说起。
毕安,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当然你也可以叫我老毕,叶敏就这么叫我。
不过其实我叫狴犴,同音不同字,人是不会用这两个字的,因为这是一条龙的名字——你猜对了,东海龙王第七子,就是区区在下我。
一直以来我在人间都名声甚好,他们认为我急公好义,又明辨是非,能秉公而断,简直比包公在世还包公在世,于是刻了我的纹饰在狱门上,表示威力,又塑了我的石像在衙门口,维护公堂的肃然正气,又画了我的样子在行政长官衔牌和回避牌上,那叫一威风凛凛,震慑四方。
我的好名声何止在人间,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哪个不知道我神目如电,能洞察黑白,判定对错。
东汉末年,烽烟四起,先是黄巾起义,然后三国鼎力,再到两晋,裂而分南北,而后五胡乱华,十六国先后破立,中原十室九空。死人太多,地府忙了个底朝天,鬼差和判官加班加到吐血,时有游行罢工示威,无奈之下,阎王爷问我老爹借了我去帮忙。
话说地府有只神兽——不叫草泥马——龙身狮尾,头上顶一只独角,有人说它的神犬坐化而成,也有传说它属麒麟科,理由是它长了和麒麟挺像的一只角,其实……都不是。它叫谛听,它似龙非龙,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似麒非麒,似麟非麟,似犬非犬,似啥非啥……呃,俗称“九不像”,不过它活得实在太长了,同类又少,很难得有一只,还很小就被地藏王菩萨拐了去当宠物,所以流传至今,知道四不像的大有人在,记得地府之中,还深藏着这么一只九不像的,却是少之又少。
什么,你连地藏菩萨都不知道?!怪不得现下里住持方丈那么难招,给应届生开价到一万起,都没几个敢递简历。
人心不古啊……
地藏菩萨当然是一位菩萨,因“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而得名,他生性仁慈,曾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常年滞留地府。他滞留地府不要紧,可就苦了谛听。谛听原本是食肉的,但是在地府中见识过地狱里拔舌,油炸,蒸煮等等惩罚之后,再好的胃口也没了,久而久之,谛听就……抑郁了。
——这事儿得埋怨阎王,地狱又不是餐馆,也不开门做生意,干嘛又蒸又煮又油炸的,这不成心给人心里添堵吗?
谛听这一抑郁,地藏菩萨心里颇为过意不去,刚好我到地府,他就来找我,他同我说:“老七呀,你们都是神兽(谁说我是神兽!),年纪吧又不相上下,你空了就来我府上开导开导他,可好?”
菩萨是长辈,他的话我自然不好拂逆,所以素日得空就去菩萨府上找谛听,说些天上地下好玩的有趣的事儿给他听,谛听性情乖巧,很快就混的熟了,有次聊天,说起各自的本事,我就问他:“都说这天地之间,九霄之上,黄泉之下,没有你谛听听不到的话,所以也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此话可当真?”
谛听微笑道:“没有那么神,不过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帮我听听,这会儿,我老爹在干啥?”
谛听耳朵一竖,随即笑道:“东海龙王么?他倒没说啥,只是你三叔给他送了几个鲛妾,你母亲正拎着他的耳朵在教训呢:‘啥,他送你你就收,你脑子进水啦……’”
我面皮抽了抽,转移目标:“……你听听我小妹在干啥吧,我离家多日,也不知道她乖不乖,有没有一把火把东海给烧了。”
“那倒没有……”谛听古怪地瞧了我一眼,慢吞吞地道:“你家小三儿她……”
“她怎么了?”我见他眼神不对,忙追问一句。
“她在抱怨说你赖他赌帐……七哥,你当真赖了三公主的赌帐么?为人兄长者,当以孝悌为先,赌之一事,虽有不妥,然兄……”
“停停停……”眼看着谛听老夫子脾气发作,我忙不迭抛出杀手锏:“兄弟,你还是帮我听听大哥在干啥吧。”
谛听虽然有一肚子锦绣文章要教训我,却还是依我之言,耳朵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不安地走了几步,忽而面色苍白,异常惊恐地道:“这这这……这是什么声音……”他抱住脑袋,忽然惨叫一声:“我听不见了!”
瞬时面如死灰。
不好,闯祸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自然知道大哥这时候必然在吹他的笛子——事实上除了吃饭睡觉,大哥一般都在吹他的笛子,他的笛声……那叫一魔音贯耳,为水族安全计,老爹往他宫里塞的下人都是聋子,又给他的琉璃宫设了禁制,琉璃宫里的笛声是万万传不到宫外的。
我原本是想将谛听一军,想不到他果然神通广大,连我老爹的禁制都能够突破,当然,更没想到的是我大哥的笛声,果然惊天地泣鬼神——我叹了口气,摸摸谛听的角,安慰他说:“别哭,没事的。”
“可是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谛听泪如雨下,翻过来复过去,无非就是这五个字。他说的听不见,当然不是听不见声音,只是听不到千里之外,听不到千年之前,听不到亘古以来就飘荡在时空里的种种声音。
——那原本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明白他的心情,于是耐心解释给他听:“你别怕,我大哥的笛声虽然恐怖,但是并没有什么神力,你只是陡然受到刺激,过段时间,影响消失了,自然就好了……我家老老少少,起码有一半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别怕……真的,没事的……”
谛听真是个乖孩子,听我这样一说,没多久就制止了哭泣,反而同情地瞧着我:“你……你也聋过么?”
我尴尬地点点头:有什么法子呢,一个爹妈生的,一个海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千年了,总会中招几次。
谛听于是原谅了我——本来也就是无心之失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谛听耳朵不方便,我瞒着菩萨阎王,把原本由他判决的案子转到我的名下,也算是补偿。
也合该有事,本来谛听不太来看我判案,有天心血来潮,忽然就来了,见我判一桩风化案,一时好奇,说道:“七哥,我听菩萨说,你神目如电,这世上所有的事,在你眼中,就好像在孽镜台中一样,没有什么是你看不到的,这……是不是真的呀?”
我抬了抬下巴:“自然当真。”
“那……你在这十八层地狱之下,能看到广寒宫中的嫦娥姐姐么?”
“自然没问题,”我矜持地道:“何止能看到,我还能画给你呢……”边说边抬头,往月宫方向看去——
“啊——”我尖叫一声,捂住双眼缩成一团。
“你怎么啦?七哥、七哥,你……你怎么啦?”谛听手忙脚乱地拉我的袖子乱问。
我我我……我长针眼了。
可是这话叫我怎么跟他说?没有错,我就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嫦娥大白天的,会关起门来洗澡?
——后来,很久以后我爹解释了我这个疑惑,晚上月宫这样亮,又老有不怀好意的神仙和书生,想混进月宫参观,难道嫦娥敢在晚上洗澡?
就这样,连续两次事故,我和谛听先后中招,他不能听,我不能看,而猴子,又刚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了。
猴子大名孙悟空,小名弼马温,我爹当面叫大圣,背后喊泼猴,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爹不亲娘不爱的破落户,原本在花果山好好的,忽然想要成仙,当过几天弼马温,守过几天蟠桃园,自守自盗,把五百年一熟的蟠桃一次吃了个干净,后来大闹天宫,神见神憎,鬼见鬼愁,好在最后被佛祖收服,压在了五指山下。
一晃五百年过去,唐僧西去取经,带了他护身,一路打妖怪升级,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忽然平地一声雷,冒出一个和猴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猴子,两只猴子相貌一样,神通一样,为争个真假,从天上打到地下,唐僧咒下,观音面前,竟是没一个能辨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献策说地府中有谛听能听,有狴犴能断,世间就没什么事能够瞒过他们俩的,于是两只猴子吵着嚷着,凶神恶煞地杀进地府来。
我于是和谛听面面相觑,暗叫天亡我也。
三 明兰石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首过在我,老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包庇我,就只能由着上面节制我神通,判了千年流放。
谛听眼泪汪汪地送我出了地府,只道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逢。
我拍拍他的角说:“放心,我还会回来的,我会带新鲜排骨来看你。”
谛听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倒是阎王爷长叹一声:“老七啊,你还是莫要回来的好……咱地府不怕事,怕的是次次都有事……”
过河拆桥的家伙,我不满地瞪他:就记得我害得地府被拆,怎么就不记得我兢兢业业当判官的功劳呢?
瞪眼归瞪眼,收礼归收礼,我扛着地府所赠大批金银珠宝,人间去也。
一千年的流浪,不能够靠近海边,以至于我在千年之后,看到有诗人写“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得不以四十五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一千年啊。
整整一千年啊,猴子大闹天宫都只判了五百年我容易么我。
这只该死的猴子后来还四下散布谣言,勾结无良书生写了一本书叫西游记,把唐僧塑造成一个只会唠叨的老头,猪悟能堕落为彻头彻尾的吃货,沙悟净是比民工还民工的苦力,唯有猴子,光辉形象充斥于整个天地之间,光头都没他亮——当然那是后话、后话。
初到人间,我还是干着老本行当判官,一百年后,地府所赠银两耗尽,我改行当衙役,再过了一百年,衙役也要送钱才能当了,没奈何,只能当仵作,仵作又当了个几百年,仵作也当不上了,于是再改行当……神棍。
——之所以这么落魄,是因为我只剩了神眼这一点神通,还被大大限制,不能明见万里,不能看透前生后世,更不能用来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攒银子,这人间,有钱天下去得,无钱寸步难行,无奈,只好凑合着做点技术活,好歹养活这张嘴。
但是神棍这一招,混到近代就不行了。
我偶然在电线柱上看到办证的名片,试探着打电话过去,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名前途远大的心理医生。
在我做过的行当里,心理医生是个不错的差事,虽然有时候仍要装神弄鬼,但是大部分时间只要充当一树洞,接受患者的口水和垃圾,走出去也还算受人尊敬,能挺起腰杆子做人——当然,在某些人面前例外。
这个某些人,自然就是我的首席大助理,叶敏。明明是学医出身,偏长了双侦探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认定了我是行医诈之名,行敲诈之实,是分分钟不能放过的腐坏分子,为了时刻敲打我,我每敲得一笔收入,都会被她敲诈一次。
美其名曰劫富济贫——这都是叶敏的说法,事实上,她当然是穷人,但是我老毕,好像也富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我怅然叹息了一声:话说回来,想要这世间的人,和谛听一样纯良无害,那只有梦了。
要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如奸似鬼这个词,根本就是瞎话——哪有鬼比人厉害的呢,君不闻宋定伯捉鬼乎?还好被判流放的是我,换了谛听来,只怕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这年头,连老虎都是保护动物,而况谛听,那是天价啊。
幸好幸好。
一念未了,只听见叶敏笑吟吟地道:“老毕啊,我听说静安路附近新开了家餐馆,口碑很不错,你说咱们辛苦了这么久,这个周末是不是该去打打牙祭呢?”
……我能说不么?
这就是抢劫、明目张胆的抢劫!我伤心地看了一眼钱包,又到瘦身的时候了。
转眼到周末,一大早就被叶敏吵醒,洗漱完毕就直奔静安路而去,七拐八折,走到一个小巷里,青石街,半月门,小小院落,古味盎然。
叶敏介绍说,这是高级会所,私家菜,所以地方才这样偏,环境才这样幽,“要不是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怕还找不到这等好地方呢。”叶敏一脸得意,我只吞了口口水,偷偷数了数口袋里的钞票。
侍者送了菜单上来,叶敏看也不看,一口气点了四个菜:“金珠椰虾香”“烧汁带子”、““扇贝木耳丝”、“白片鲟”。
想来是预谋已久。
“不对,怎么全是海里的?”
——难道是她觉察了我的身份?还是说,这丫头成心跟我水族过不去?
“这家本来就以海鲜出名呀。”叶敏一脸无辜。
好嘛,我磨着牙齿不说话。
不多时候热气腾腾的菜肴一道一道上来了,色香俱全,叶敏吃得热火朝天,我坐得心猿意马——想起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毕医生,这么巧?”
我回头去,看见李大律师,他就坐在左席,西装,领带,衬衫,一件不少,气色比上次要好,只是眼睛仍眯眯的,开着和闭着没两样。他对面坐了一个年轻男子,不过二三十岁,侧着脸,看不清楚面容,但是平平常常一身休闲装,偏生出风流倜傥的气韵来,我心里微微一惊,却只笑道:“啊,李律师,真巧。”
李大律师低声同年轻人解释我的身份,大概是用了诸如“仁心仁术”“再世华佗”之类的形容,听得我身上鸡皮疙瘩此起彼伏,他似乎想要并席过来,但是年轻人并没有这个意思,便只遥遥向我一举杯就作罢。
我也回敬一杯,没有起身过去。
但是这世上的事,如穆罕默德在古兰经里说的,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次日周一,大早就有生意上门来,名片上除了“明兰石”三个字,别无他述,叶敏只瞄了一眼就惊呼起来:“明兰石诶,老毕,我们发达了!”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喃喃道:“我要镇定、镇定!”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门也没关,自然就更没有向我解释,明兰石何许人也。
好在有万能的百度。敲进去明兰石三个字,果然来头了得,不但身家深厚,而且颇为传奇。
什么叫传奇,乱世的传奇是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是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而盛世——盛世的传奇就只有一种,暴发户。
当然你可以叫得好听一点,比如说,儒商。
没有错,明兰石,虽然取了这样清幽的名字,不过实际上,他是一个商人,而且是地产商,你要明白,作为一个从封建时代走过来的人(或者龙?)对商人的鄙视是根深蒂固与生俱来的。
——好像我在为自己对这个人的反感找理由?我摸摸鼻子,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不就是比我帅点吗?帅有什么了不起?帅能当信用卡刷吗?呃,貌似他信用卡也应该比我的多……好吧,有本事咱们比游泳!
四 生意
“生病的不是我,是我的妻子。”这是明兰石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猜对了,他就是周末时候我在某家新开的海鲜店里碰见和李大律师一起吃饭的年轻男子,现在他十分自然地坐在我诊所的沙发上,并不拘谨或者紧张,他就像是在自己家里,和很熟悉的朋友聊天一样,慢慢同我说起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姓阮,叫阮苏。
“你也许听过这个姓,”明兰石用一种很平淡的口气说出这个事实:“阮氏在南城珠宝界还算小有名气,我的第一桶金是由我的妻子支持得到的,有人说我吃软饭,我无所谓,但是我希望我的妻子过得幸福。”
他太谦虚了!
据我查到的资料,阮氏在南城珠宝界何止小有名气,应该说,基本垄断,虽然阮家低调,但是熠熠珠辉毋庸置疑,有人给阮氏估过身价,一长串的零数得我头昏眼花之后……终于放弃了。
总之是有钱人。
于是我看明兰石的目光为之一变,别人说他吃软饭,这句话也是不正确的。没有错,他的第一桶金大概确实来自于妻子的支持,但是自此之后他的事业蓬勃发展,短短五年,已经是南城炙手可热的地产商,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但建房子卖房子,还热衷于画房子,他亲手设计的别墅在南城卖出天价,我看过广告,以我的眼光来看,可以说,物有所值。
不要怀疑我的眼光,他确实是个天才的建筑设计师。不过南城的记者喜欢称他为南城的李嘉诚——可能与他的发家有关,记者惯会哗众取宠博人眼球,毕竟听过贝聿铭的没有听过李嘉诚的多。
我偷偷地想,如果不考虑职业道德,其实我也可以上去爆料一把。
(请原谅一条偶尔YY的龙~)
他问我要了一支烟,点燃之后才想起问:“能抽烟么?”我无语地看着冉冉升起的烟圈,他于是笑了,他说:“我和我的妻子是同学,那时候我们在美国读书,我认识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有这样强大的背景,那时候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偶尔追求名牌也适可而止……到回国才知道原来她姓阮。”
我猜想他当时是不是被这块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给砸昏了。
“然后呢?”
“然后她带我回家,她说要和我在一起,她的父亲和母亲开始不同意,后来同意了。”他轻描淡写说来,但是我能够猜出,一个富家千金要委身下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这事儿对一个家庭无异于7级地震,别说人,猫猫狗狗都安生不了。
这样的疾风骤雨都能够坚持下来,大概是,真需要一点感情的,无论是他,还是她。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递过来一张报纸,报纸已经很旧了,卷了边又被碾平,但是边角仍发着黄,头版头条标题耸动:“名门女为爱痴狂”,配图是一张倒在血泊中的少女,少女身穿白纱,头上戴了小小钻冠,周遭鲜花环绕,看起来像个公主。
下面还有小小一条消息,是明兰石与阮苏喜结连理。
而那个死去的女孩子,叫阮素。
日期是五年前,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不用细看也能够猜出,阮苏和阮素,这两个听起来如此相像的名字,应该是出自同一个家庭,一个结婚,一个自杀,发生在同一天,如果说没有关系,鬼都不信。
明兰石吐了半个烟圈:“阮素是阮苏的妹妹,是个温柔沉静的女孩子,她们姐妹俩自小就感情好,阮苏在美国时候就常常跟我提起,她说如果她妹妹看上她的什么东西,哪怕是要她的命,她也会双手奉上,结果……”他苦笑:“结果,我不知道如果阮素当真跟阮苏说,她爱上了我,阮苏会不会当真把我双手奉上,但是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如果不是她的遗书,只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我也从来都不知道,她竟然是那样激烈的女孩子。”
他试图用平淡的口气掩饰他的情绪,但是明显并不成功,他自己也有察觉,停了停,才继续道:“过去很久了,其实我很少想起她,我和阮苏从来都没有提过她,但是我知道阮苏一直都记着,又什么都不肯说,疑神疑鬼,特别是到秋天的时候,那种感觉尤为强烈,我想……”他艰难地考虑了一下措辞:“我想也许……她一直都觉得,她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所以才会如此。”
他低垂着头,半晌,再抬头时候,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找你,因为李律师是个可靠的人,他说你医术高明,我也明里暗里查过资料,医术高明守口如瓶四个字,你当之无愧。但是医术高明的医生多了去了,以阮氏的财势,什么样的名医找不到,可是我不能找名医,因为我不能让阮苏觉察到,所以我来找你,你……能够明白么?”
我明白,讳疾忌医嘛。
没多少人愿意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的,他虽然说得吞吞吐吐,依我来看,事实只怕比他说的要严重很多,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遮遮掩掩的伤口在表面上已经过去,实际却隐在皮肉之下,发炎,灌脓,如果是肢体的毛病的话,最严重不过截肢,但是如果是心理上的毛病——谁有本事把心挖一块出来看看?
比干不是谁都能做的。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先生,但是这桩案子,我诚实地告诉你,我不能接。”
“为什么?”
“我接不下。”
他没有继续追问我缘由,只沉默了片刻,道:“你会接的。”
“为什么不接呀!”叶敏的声音一提高,我就头皮发麻:“大主顾啊,你要敲多少敲不到!”
“镇定、镇定!”
“我眼睁睁看着房子啊车子啊就从我眼前飞过去,老毕,你叫我镇定得下来吗!”
——……就算我接了这单活,这房子这车子……难道你打算从我口袋敲出去?
“小敏,咱们现实点,这样的钱,有命挣还得又命花呀!”
叶敏杏眼圆睁,压低了声音:“你是说……事后他会买凶杀你?”她右手稍稍提起,做了个砍瓜切菜的动作,我忍不住摸摸我的脑袋,明明也不算圆嘛,但是她接下来一句话让我全身的鳞片都炸了起来:“那多刺激啊,老毕,你就化身007,啊不,奥特曼……”
据说每只奥特曼的背后都有一只默默挨打的小怪兽,信然。
一直到叶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一遍,我才冷静地跟她分析,没有错,这张单子绝对可以让我从赤贫阶级一跃至中产,但是阮家终究不是这么好惹的,知道太多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我,并不想做他阮家的专职医生。
“为什么不呢?你要做了他阮家的专职医生,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一世无忧?”
“但是我的宗旨是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我正气凛然。
“为人民币服务吧。”叶敏冷笑。
果然生我者爹娘,知我者叶敏。
当然那都是托辞,事实上我不能做任何人或者任何家族的专职医生,甚至不能够供职于某一家医院,原因很简单,我不能长期呆在同一个地方,我必须不断迁徙,以防被人看出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就是——我是不老的。
光看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青春永驻就知道,我这个秘密要被人发觉了,还不当场逮住解剖?搞不好还被肢解了吃掉,那多可怕,我才不要。
总之,这样有潜在危险的案子,我是打死不接的,这虽然是我一直不能发财的原因,却也是我一直能稳稳当当活下来的缘故。
小心驶得万年船。
五 资料
但是我最终还是接了这桩案子。
因为这天晚上叶敏拿了财务报表来给我看,我虽然看不懂那些花花绿绿的格子,却能够明白,账目上的钱,铁定撑不完这个月了;
雪上加霜的是,次日一早,诊所所占铺面的主人就过来跟我交流感情,他说他十八岁的女儿要上大学了,他急需要一笔资金,而刚刚好,有人愿意提供这笔资金,前提是,让我把诊所转让给资金提供者,如果我不转让的话,那么他跟我之间的就会转到毁约的话题,简单说就是,他打算把房子收回去,至于我的去向,是五星级宾馆还是天桥底下,都和他没有关系。
而最杯具的莫过于,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房的时候,房东等在门口,我以为他会跟我讨论一下房租的问题,但是事实上他只默默递给我一张名片就默默离去了,名片上赫然写着“明兰石”三个字。
很典型的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案例。
我长吁短叹了一段时间之后,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电话里明兰石一如既往的客气:“有劳毕医生了。”
明兰石给我开的条件是,金钱上他鼎力支持,不设上限,资料方面他也能悉数供给,但是,要怎样靠近阮苏,怎样取得她的信任,怎样开解她,怎样让她乖乖接受治疗,那是我的事。
我在合同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如同签下卖身契一样痛心疾首,回头就跟叶敏说:“血淋淋的教训啊,自资本主义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一个角落都流着肮脏的血——小敏你记着,这案子你一个手指头都不能插。”
“啊?”叶敏的小脸即使垮了下去。
其实我是为她好,干完这张单子我可以跑路,她还得在这里过日子,想到这里,远远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生出一点怅然。
很久以前,其实我也记不清楚到底是多少年以前了,有个喜欢在勾栏酒肆厮混的小子跟我说,自古多情伤离别。他把这句词赠送给我,我还感动了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原本是送给他相好的,人家看不上,所以转送给我了……我就一捡垃圾的,我知道。
不过那都是以后要考虑的事了。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困境是怎样才能接近阮苏,这是个技术活。我搜集了所有我搜集到的资料,以及明兰石提供的所有信息,对于阮苏,我算是有了一个大概是了解。
只能说此女确实秉承家风,一惯低调。
从照片上来看,这姑娘是个美女,身高一米七,体重不过47公斤,三围……呃,没有数据,眉目标致,如果和明兰石并肩站在一起,那真是金童玉女,佳偶天成。
家世良好,毕业于名校,归国就结婚,无子,事业上也堪称成功,她设计的多款珠宝都在国际上获奖,虽然不事张扬,仍被认为是时尚界的宠儿,如同皇冠上的明珠。
如果没有阮素,她的人生几乎可以称作完美。
但是阮素……
但是阮素……死了。
我叹一口气,和阮苏比起来,阮素根本就是一个隐形人,她的资料比阮苏更少——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活那么久的缘故——两姐妹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连容貌都不像,阮苏是个大美人,阮素只能说平常,顶多清秀,明兰石交给我的几张照片都是半身黑白,也许是证件照,摆在桌上,照中的少女安静地看着我。
一对眉倒生得好。
她的人生就定格在22岁。
她一直在南城,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工作,一直在南城,也许是她的心没有阮苏那么大,也就没有走那么远,从生到死,都在同一座城市。
没来由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实在搞不懂人这种生物,明明这样恬淡的生命,偏偏用最激烈的法子来结束,她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啊,她的姐姐呢,方才还唾手可得的幸福,从此被拖进深渊,一生一世,如何解脱?
越想越远了,我忙把自己扯回来,专心分析如何才能靠近阮苏。
要靠近一个人,自然要从他的起居下手,考虑她平时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与哪一类人打交道最多。
阮氏是做珠宝的,阮苏是设计师……珠宝这玩意我都不懂,无非珍珠玉器宝石吧,要是我能回东海就好了,那里多得是,倒可以倒腾几件宝贝出来,叫她鉴定或者干脆卖给她——不过明显这是痴心妄想,我已经整整一千年没有接近过海了。
要能回东海的话,我早就不为黄白之物发愁了。
如果扮作娱乐记者接近她……一来公众人物对记者这种身份本能的排斥,很难获得信任;二来我也没当过记者,万一跟踪来跟踪去,人家关门放狗了怎么办?
我眼前浮现起藏獒的大个头,森森白牙,还有鲜血和肉丝顺着牙缝往下掉……一哆嗦,不行,小命要紧。
事业上行不通,再看日常起居,人家是有钱人,住的当然是别墅,出行有自己的车,肯定不打的,也不坐公交,大概也不爱吃大排档和小饭馆,高级餐厅我要是贸贸然上前搭话,只怕会被请出餐厅,并列入“不受欢迎”的顾客,这个连明兰石都帮不了我。
我咬牙皱眉,上蹿下跳,就是拿不出一个像样的方案来。
“吃饭了吃饭了。”叶敏吵嚷着拎了两个盒饭进来,笑眯眯问我:“老毕,碰上困难了吧,知道本姑娘的重要性了吧,说来听听。”
我白她一眼:“她又不吃盒饭。”
“不吃盒饭,难道连饭都不吃?”叶敏把盒饭推到我的面前:“人是铁饭是钢,先吃了再说。”
有道理,我扒拉了一口饭,思维放射开去:“小敏,你说,我假装成司机怎么样?保姆?喂,清洁工总成了吧……”
叶敏一脸严肃,唯有嘴胀得鼓鼓的,良久,终于全喷了出来。
“喂喂喂……你怎么能这样!”
她跑去倒水漱口,回来就噼里啪啦开讲:“我亲爱的老板,你现实点好吧,司机——我问你,你会开车吗?拿到驾照了吗?A级还C级,有过几年开车经验?有可靠的人介绍吗?再说保姆——你会做饭吗,会叠衣裳吗?会收拾房间吗?就算你都会,谁家雇个五大三粗的保姆在家里看着添堵啊,要不……男扮女装——”她伸手来抬抬我的下巴:“小样儿还行,可是喉结怎么办?”
我的脸色黑得可以当墨水用了。
“好了,这些都排除,最后一项,清洁工,你知道清洁工是干什么的不?是主人不在的适合清洁卫生的,也就是说,你得少在你家主人面前晃荡,碍眼!”叶敏一口气数落下来,踌躇满志,扬长而去。
彻底完败。
六 派对
最后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的竟然是李大律师,他给我送了一张请柬,邀我参加某时尚派对,我估摸着应该是明兰石的意思,但是怎么说还是李大律师亲自跑了这一趟,我开始忏悔自己的不够厚道,不该欺负他眼睛小就胡乱忽悠。
忏悔归忏悔,我还是得说,从他的脸上找他的眼睛是非常费劲的一个事儿……这只是一个客观事实。
派对在周末,本来我想自己搞定,不过最后我发现,我对于唐以下各个朝代平民应该穿什么衣服倒是清楚得很,可是对于参加一个时尚派对应该穿什么,那是两眼一抹黑。
只能任叶敏胡乱折腾。
还好不是化装舞会,否则我很有可能被她折腾出原形来。
话说到了那一日,本君也西装笔挺,衬衫领带一丝不苟地粉墨登场了,停车处一溜儿的车都是好卖相,的士司机探出半个头来,咋舌道:“先生,你是来砸场子的么?”
这句话让我把捏手心里的小费给收了回来。
正正衣冠,由侍者领进了场。
亮闪闪的吊灯,堆成山的珍馐美味,人倒是并不多,年轻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敢穿,大片雪白的胳膊和腿,还有后背,看的人心惊肉跳,担心流鼻血,男人么,穿西装的好像就我一个……我惊恐地发现这个事实:这真是在人间么?
还是说,阎王爷最近太闲,发配了一批鬼差上来?
又或者鬼节提前了?
你瞧他们,眉毛描得细细的,嘴唇红红的,大腿和胳膊一样细,走动时候小蛮腰一扭,那叫一杨柳扶风,娇弱不胜,再看他们穿的,穿裙者有之,穿马裤者有之,猎装的也有,这还算正常范围之内,比较不正常的,前面挂个垃圾桶,害得我只想往里丢钢镚儿,或者头上顶一串的鸡毛,也许是在cos非洲酋长?
侍者大概也看出我有临阵脱逃的意思,赶紧一左一右胁持着,把我给丢了进去。
好嘛,就当是回地府参观了我。
取了杯酒,酒色很不错,我靠着墙,眼睛骨碌碌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回左边,就是没有看到阮苏。
——难道我猜错了,阮苏并不会出席今晚的派对?
那我何必打扮得熊猫一样来这里丢人现眼,我有些懊恼地扯扯领带,忽然有人推车进来,车上蛋糕足足堆了一人多高,顿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蛋糕上两个跳舞的小人儿,活灵活现。
也不知道是哪个生日,又哪个巴巴地送了这东西来讨好。
明明记得帖子上并没有说是生日派对。
我微微呆了一下,想起去年叶敏生日时候,笑眯眯问我要礼物,那时候我才到南城不久,囊中羞涩,就只请了她吃了碗长寿面,好在那丫头敲诈归敲诈,也没有嫌弃,我寻思着,今年丫头生日时候,该给她大办一下,却不知这样精致的蛋糕,是在哪家定做的……猛的一抬头,正看见极细极细一缕烟从蛋糕上冒了出来。
——不好!
我脑袋里闪过最近的新闻画面,恐怖分子,炸弹……心理突地一跳,一边高声大嚷着:“炸弹!”
大厅里顿时乱了起来,所有人都朝着出口蜂拥而去,出口虽然宽敞,这一下也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哭喊的,推嚷的,有人挥舞着双手大喊镇定,但是没有人听他的,最倒霉的要算那个衣裳前面挂了个垃圾桶的男子,有人跳进他身前的垃圾桶,于是两个人都跌倒了……都是一个瞬间的事。
眼看那烟越来越多,我知道已经挤不出去了,就地扑到一个吓得张皇失措动弹不得的人……
一秒,两秒……没有爆炸;
一分钟,两分钟……没有爆炸;
十分钟过去,意想之中的那声轰然始终没有响起,匍匐在地的人,已经逃出门外的人都抬头来,却看见蛋糕破成两半,中间跳出一个红眉毛绿眼睛,头如南瓜,脚似鸭子的侏儒——哦,不对,应该说,是小丑。
小丑笑嘻嘻走到场地中央,笑嘻嘻说了一声:“我是今天的惊喜节目,给大家表演魔术……”
——惊喜?惊吓吧!
话音未落了,立刻有无数的鸡蛋和西红柿飞了上去,把他的头砸得像个烂茄子。
最彪悍的还是被我扑到的人,他这会子倒有力气了,一把把我推开,一骨碌爬起来,抬手,“啪”地一下,然后我脸上就多了一座五指山,而那人还在用气吞山河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吼:“我叫你占便宜、我叫你占便宜!”
我看着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只能捂住脸,无语问苍天: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啊……我以为我救的是个男人……
在场男男女女的妖怪都朝我看过来,鄙视的,惊讶的,怀疑的,目光如针一样扎在我的身上,让我恨不得缩小几尺减少面积。
“斯珊!”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锐的女声:“事急从权,这位先生也是好心想救你,我相信他绝无轻薄之意。”
好人啊!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回头去,看见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年轻女子,并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全身上下挂满了首饰,走动起来叮当叮当,像棵走动的圣诞树,她就只在胸前用细细的白金挂了一颗指甲大的红宝石,右手戴一直玛瑙镯呼应,礼服的样式只能说经典,但是细看时候,上面烟笼雾罩一般细绘了一副水墨山水,若隐若现,若现若隐,十分之雅致。
这时候,她正微笑地看着我,伸出手来,说:“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阮苏。”
正在寻思着这张脸在哪见过似的,不由地一个趔趄:阮苏?她就是阮苏?
天哪,她比照片上还美。
七 树洞
有阮苏做保证,那名叫斯珊的女子终于安静下来,不再纠缠不清,却也拉不下面子说对不起,偷偷地溜走了。
派对继续,放歌,跳舞,也有人无所事事地喝酒,比如,我。
我虽然没有大姐那样吞天食地的胃口,不过还是喝了不下二十瓶红酒,三十碗沙拉,外加两盘子水果,而派对也到了尾声,我除了得到一个向阮苏报出名字的机会之外,再没有什么机会跟她攀谈,她身边环绕了太多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如众星捧月,我实在……挤不进去。
曲终人散,我意兴阑珊地打着饱嗝往外走,外面冷风一吹,我忽然就清醒过来,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怎么回去?
这地方要有多偏僻就有多偏僻,所以我才不得不舍公交而就的士,本来是想多给的士司机一点小费,让他在散场时候来接我,结果被他一句话给打击得忘记了,眼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的肯定是没指望了,走到市区去坐公交?开什么玩笑?走到明天早上也未必走得到呀。
要是还能飞就好了。
要是还能飞,估计我连神棍都不用做,可以直接做快递,没准什么时候碰到飞机失事还能做次救生人……不过也有可能会被误会为内裤外穿的那家伙,啊我是说超人。
我坐在台阶上,十分惆怅地抬头看了一眼满天乱飞的夜云和流星。
“毕先生!”有人叫我,我一激灵立起,就看见阮苏笑吟吟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还不走?”
我摊一摊手,想说“没车”,又觉得实在太寒碜,就只厚着脸皮胡扯了句:“车坏了。”
“哦,那么,搭我的车吧。”
她随口说了句,摇着车钥匙拾阶而下。
想不到阮苏这样好接近,我心里微微有些忐忑,跟她身后,边走边想,要怎样才能博得她的好感和信任呢?又在什么时候亮出自己的身份最好呢?正想着,忽然听见前面的人问:“毕先生做哪行的?”
“心理医生。”脱口而出,才发现泄底了,心里一惊,怕阮苏当场翻脸,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那我可就完蛋了。
幸好,阮苏只笑吟吟地说:“我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毕先生,原来是圈外人。”
“是呀,”我硬着头皮圆话:“朋友有事临时不能来,让我来看看,见笑了……我们那行,单打独斗的比较多,忽然见到这么多人,呃……”
“毕先生还在想斯珊那件事吗?”台阶走完,车子就在眼前,阮苏一面招呼我上去,一面同我说:“你别介意,斯珊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性子,当时场面实在太混乱了,也不知道是谁缺心眼,看见冒烟就喊炸弹,可能是刚从伊拉克回来吧。”
没去过伊拉克的缺心眼心虚地胡乱应一声:“没有,我就是在想,隔行如隔山。”
“哦?”
“像时尚这行,是越夸张越好,越标新立异越与众不同,就越能吸引人的目光,像我们这行,越隐秘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多半时候我都把自己当一树洞了。”
“树洞?”
“以前有一个国王,长了两只驴耳朵……”话才起了个头,阮苏就一声笑了:“真是很遥远的故事啊,是安徒生还是格林童话来着,我小的时候,刚刚识字,得了宝一样说给妹……说给更小的孩子听……”她的声音微微一低,又笑着把话题拐了回去:“怎么个树洞法?”
她含糊过去,我却听得分明,那个吞下去的词,显然是“妹妹”,想来她和阮素感情甚好,过去这么多年,也不能够提起——我这一宝,算是押对了,果然很多孩子都看过这个故事,可惜她不愿意多讲。
我也不在意,顺着她的话题下去:“树洞啊,现在也叫垃圾桶,谁有什么烦心事儿,不能对别人说的,连最亲密的人都不能说起的,就来找我们,把话都说出来,就把心里的垃圾都清了出去,然后就畅快了,人这一世啊,要走这么久,所有发生过的事,都积在心里,就好像是旅人背上的行李,走得久了,行李就越来越重,重到一定程度,背不起了,怎么办?把垃圾倒掉,轻装上阵,就可以继续上路了……行李越轻的人,走得越远,换句话说,心里事情越少的人,活得越久,所以呀,那些皇帝啊,宰相啊,都是心事太重的人,一般都活不久。”
阮苏微微笑道:“有道理——毕先生,你住哪?”
她又换了话题,我不敢说太多,怕引起她疑心,就住了口,报上地址,阮苏听到地址,又笑:“毕先生是大隐隐于市呀。”
晚上车少,阮苏把速度加快了,风从外面吹进来,我看见她在后望镜里的面容,忽然觉得,如果能将这样一个女子,从绝境里拉上来,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个事,她这样美好,实在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子穿过闹市,大排档,终于到了我住的地方。
“怎么样怎么样?快给我说说,你都看到谁了?”一大早叶敏就缠着我问个没休:“那谁谁谁也去了吧,帅不帅,有没有电视上帅……”
吵得我头昏眼花。
现在我知道了,不能飞,其实不要紧,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飞机,但是没有遁地术,那真是……太不方便了啊。
八 江陵
我还在思考怎样才能再次接近阮苏,上门求诊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而且从职业上看,多半都是娱乐圈和时尚界人士,我琢磨着,不是明兰石的人脉就是那天我在时尚派对上引起的动静太大了,以至于这么多人都慕名前来。
也好。
有生意总是好的,生意上门,我总不能把人往外推,我这样安慰自己,就把阮苏的事暂时搁置了。
娱乐圈里是非多,压力大概也是很大的,电视电影上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到我面前时候都是一脸憔悴:
“怎么办,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演电视,我很害怕我这一辈子就在困在小屏幕上了……”说这句话的是一个老演偶像剧的女孩子,今年刚满二十,在隔壁房间里听壁角的叶敏面如死灰——她今年满的24。
“前些年还好,可是自从萧某横空出世,导演和观众忽然都不待见我这脸型了,他们要尖的,尖得能当锥子使最好,你看这娱乐圈里,还有几个人和我一样诚实本分地没去磨腮的,唉,老实人不好混饭吃啊……”说这句话的是一个二十年前的老明星,身价虽然不低,但是年纪也不小了,我估摸着她要是再去磨腮,老命都送掉了。
也有男演员上门来求助的:“睡不着啊,一早醒来,不知道我这位置该谁坐去了。”这是某一线明星的抱怨。
“睡不着啊,一早醒来,就琢磨着,能到哪里去借套衣服上镜,我所有的衣服都穿过了。”这是某九线明星的心声。
“我也睡不着,不知怎的,腰就肥了一圈。”说这句话的是新出炉的模特,叶敏刚好送盒饭进来,瞄了一眼她17寸的腰,哭着出去了。
总之林林种种,各色人等,大大满足了我和叶敏的八卦之心。
转眼过去半个月,明兰石虽然没有亲自上门,电话却实着打了好几通,虽然没明着说,催促的意思已经到了。
我也发愁啊,你家阮苏出行都开车的,我又没车,追都追不上(明明我干的是心理医生,又不是私家侦探,干嘛这么苛求我?),不开车的时候吧,前呼后拥的,前有同行,后又狗仔,我得三头六臂才能挤进去跟她打个招呼,哪那么容易有进展?
我愁得眉毛打结,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开口笑道:“哎哟不巧,心理医生自己碰上心理问题了?”
一抬头,不是阮苏却是哪个?她今日穿了玫红套装,面上略有疲乏之色。
我惊地站起来,脱口道:“你……你怎么来啦?”
“我不能来么?”
“当……当、然。”诚所愿也。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前因后果一下子全像通了,明兰石明明在求着我救治他妻子,怎么还会介绍病人给我,想来这一串的病人,应该都是阮苏介绍来的,只是她这样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或者是让自己的求医变得没那么引人注目,又或者是,试探我的医术是否高明?
她仍然是笑着的,萎坐在沙发上,眉尖眼底一点点愁意,到这时候才扩散开来。
阮苏不像李大律师那样出口惊人,也不想明兰石一样侃侃自若,更不像那些大小明星一样,牢骚满堆,她沉默着喝水,喝了一杯,我又给她续上一杯,喝了一杯,我再续上一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喝水,没有一句话,只是眼神愁苦。
我忽地想起,有一些人,一旦紧张就会喝水。
——这样说,难道我下次应该准备可乐,或者红酒?
阮苏喝了一下午的水,什么都没说,干脆利落地数了一堆钞票给我,走了。
我默默地坐着,这样看来,阮苏确实病得不轻了,一个人受了伤,有了心事,藏着掩着是不行的,日长月久,谁知道会变异成个什么玩意,能说出来就还算好,等于可以开刀,把脓水引出来,像阮苏这样,连诉说都不能。
她就像是被妖魔控制心神的行尸走肉,表面上她在笑,在应酬,在长袖善舞,而实际上,她的灵魂一直停在多年前阮素死的时候,鲜血漫过的那一刻,她画地为牢,动弹不得。那是阮素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不舒服,就好像明明知道有妖魔在害人,却不能够除去一样,人的心魔过于强大,是个可怕的事情。
我这样想,下意识开了电视,刚好转播到最近的时装周,她坐在第一排,与人攀谈,言笑晏晏,哪里有半分忧色。
越是如此,越是严重。
我支着下巴,慢慢列出表来,把她的生平划成一小段一小段,试图做一个详细了解——了解一个人,有时候靠的并不是他平生大事,而是细节,比如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平常聊天喜欢说什么话题。
我把表列到尽可能的详细,然后发给明兰石。
明兰石的回复很快到了,但是他对她的了解,始于她在国外留学的时光,和很多出身平常的留学生一样,她生活清苦,在功课上很勤力,也许有那么一点争强好胜,拿奖学金拿到手软,人很活泼,组织能力很强,那时候大概也是很出风头的,有很多男孩子追她,不过后来她选了他。
耳鬓厮磨的时候,也说起过以前,阮苏不是在南城长大的,她出生于一个叫江陵的地方,明兰石没有跟她回去过,不过照阮苏的描述来看,也许是农村,山明水秀,有大的宅院,高高的门槛,阮苏说她小的时候总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井里的青苔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父母会来看自己。
我脑袋里浮现“留守儿童”四个字。
难道阮家是白手起家?以阮家现在的家世,只怕没有个百十年,不至于此。我困惑地点开百度,百度上虽然有阮家的资料,但是寥寥几笔,说的都是名下产业,资产若干,并没有涉及阮家的发家过程。
难道是不可说?
我再发了信去问明兰石,明兰石的回复很含糊,他说阮苏也没有详细跟他说起过,大约是她的父亲出身世家,一度很落魄,后来认祖归宗,分了家产,苦心经营,才有的今天。
这样看,也许是她的父亲是私生子,或者是整个家族都去了海外,总之先前是穷过的,穷到连女儿都养不起,只能寄养在乡下,也许这是她最早的阴影,到后来阮素出生,大概是家境好转,一直养在身边。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动:如果是这样,阮苏会不会,其实一直都嫉妒阮素?
会不会阮素的死,是阮苏有意为之,所以才压在她心上那么多年,不得解脱?
这个想法太过偏激,我立刻将它摒弃了,毕竟,即便阮素的死,跟阮苏毫无关系,她是她的亲妹子,就和小三儿与我一样,如果三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哭死?
也对。
才分析到这一步,电话就响了。
电话接通,那头只是沉默,良久没有声息——午夜凶铃?!我寒毛直竖,久久才平息下来,我试探着问:“阮苏?”
“是我。”她压低了声音,在这样静的深夜里,有一点诡异。
九 阮素
阮苏说,她想去一个地方,现在。
我想问为什么不叫明兰石陪她去,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毕竟,明兰石这个名字不应该从我的口中说出来,而且,她明显是想找一树洞,或者说垃圾桶,把心里的事都倒出来——也算是突破口。
总比我漫无边际乱猜的好。
当即就应了,正要问在什么地方见,电话那头幽幽地说:“你拉开窗帘。”
呃……我没装窗帘。
圾着鞋走到窗边去,往下一看,就看见亮着灯的小车,换过衣裳下去,她瞧着我微微有些抱歉地笑道:“你倒动作快——我打扰你了么?”
“没有没有,”我笑着说:“我就一居家旅行必备的良好垃圾桶,随传随到。”
她没有笑,只心事重重地问:“如果心理医生心里也有垃圾要倒,那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平常垃圾桶里的垃圾是怎么倒的来着?手工清理,倒进更大的垃圾桶。
我皱皱鼻子,这个答案好像不太好。
阮苏又道:“你每天接受这么多垃圾,都存在心里,不过溢出来吗?”
这个比较好回答,我迅速应道:“垃圾倒到我这里来就地焚毁,化了烟,就跟风走了。”
阮苏点点头,说:“安——我能叫你安么?”
我点头。这样的单音节名字大概是国外的习惯叫法,我听叶敏说过,阮苏既然在国外多年,染上洋鬼子的习惯也无可厚非,何况顾客就是上帝——我在心里给标注成玉帝,虽然玉帝一般都叫我老七——上帝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看在钱的份上。
“安,我有一个妹妹。”阮苏淡淡地说,我精神为之一振:总算到主题了。
“我妹妹叫阮素。你听,这名字是不是和我很像,因为我不在父母身边的时候,他们叫阮素,就好像叫阮苏一样,这样他们会觉得,我一直承欢膝下。”阮苏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心惊肉跳地想,不知道她是有意开车分散注意力,还是说,要在开车这样需要集中精神的时候才有勇气揭开自己的伤疤。
——有勇气揭开伤疤总是好的,如果不用搭上我的生命安危就更好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夜色里,橘黄的灯光看起来很温暖,阮苏说起“妹妹”两个字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的颜色,但是当她说到“阮素”两个字,又冰冷,就好像刷地开了手电筒,雪亮的光,让人睁不开眼来。
“安,你有在听吗?”
“我听着呢,有个妹妹多好啊。”我忽然想念三儿了,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当初我被判流放,她就哭着喊着要来看我,上面不允许,她就只托夜游神偷偷带了几次珍珠给我,她还跟我说,我的赌帐,她不跟我算了。
你说,除了自己的亲妹子,还有这么好的人么?
“是啊,”阮苏一怔,又道:“她小的时候肉团团的,就老爱跟着我,也不哭,软糯糯地叫我姐姐,把糖藏在口袋里,带回家来,留给我吃,后来我要出去念书,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这傻丫头,多少年的压岁钱都积在里面,我花了好几年都没有花完。”
——得,这姑娘比我家三儿还有良心。
但是这样有良心的好姑娘,怎么会在她姐姐结婚的当日自杀呢?
她就不怕她姐姐难过?
还是说……她有她的不得已?
我脑中浮现起那张并不如何出色的面容,异常清丽的眉,连照相时候都微垂着眼帘,有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姐姐,还和她爱上同一个人,阮素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如果没有这个姐姐,她可能会过得好一些。
一个人心上的暗伤,总是要捂很久,到再也捂不住的时候才会爆发。
阮苏是这样,阮素也是这样,果然是姐妹啊。
我心中感叹,而阮苏还在不紧不慢地说:“我妹妹小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见人就怕,就粘我,她不爱念书,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功课不上不下,朋友也不多,在本城读了中学,又在本城读的大学,毕业了,父母安排的工作,就在这里——”
车子嘎然而止,路灯下可以看清楚大门上的四个墨字:南城三中。
“你的妹妹是个老师啊?”
“是呀,”阮苏停住车,开门下去,我也跟了下去,已经很晚了,学生和老师都回去了,教室里都没有灯,漆黑地沉默着,路灯雪白,照着操场,操场上没有人,风空荡荡地吹过去,阮苏的长发被风吹起,她说:“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安,我妹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不知道她教的是什么课,不知道学生是不是喜欢她,我一点都不知道。”
她声音仍是淡淡的,淡也掩不住她的哽咽,我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说:“咯,肩膀借你用。”
然而她只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想哭。”
——什么人啊,电视上都这么演的来着。我摸摸鼻子,不过电视上也常有英雄救美啊,瞧我上次救了个什么!
其实这时候,我是宁肯她哭出来,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情绪发泄出来,就不会郁结于心。
但是她不肯。
她也没问我知道多少,就只倔强地站着,倔强地迎风站着:“我妹大学里念的专业是英文,但是毕业之后,她教的是化学,那是很活泼的一门实验课,她的学生并不十分喜欢她,有一次做烧碱实验,因为学生捣乱,她烧伤了手指,也没有声张,就在这只手指上戴了一枚戒指……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我站在这里,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在一板一眼地讲着课,在黑板上写字,她的字很漂亮,一笔英文斜体,拿出去给英国人看都惊叹的,她还会背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但是谁又知道呢,连我都不知道,我是她最亲的姐姐,但是连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需要诉说,就没有打断她,让她一口气说下去,说她的疏忽,说那个死去的女孩子有多么可爱,一直说到喉咙沙哑,终于住了口,掉头上车,车子发动,我以为她还会去别的地方,但是并没有,她一句话都没有,车子径直开到我家楼下,我很识趣地下了车,会到家里,看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好精力!
我瘫倒在床上,如同一条软皮蛇。
十 车祸
那晚之后阮苏有时也来诊所,不过她在诊所,一般都没什么话说,我给水她就喝水,给可乐她就喝可乐,给红酒她也喝红酒,喝多少都不醉——也许应该换白酒上?我有时候这样想,不过没有付诸行动。
有时候她也什么都不吃,就靠在沙发上,睡一觉,她睡觉时候很乖,给她盖上外衣都不会醒,既不磨牙,也不打呼,也不说梦话——啊,那都是叶敏的专利,没生意的时候她就在沙发上睡得像头小猪。
有时候也很久不来。
我心里渐渐有了底,阮苏这样强势的女子,是不必追着上门的,她会掌握主动权,有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上门——大概她也早就察觉自己的心理需要发泄,明兰石不愧是她慧眼选中的如意郎君,当得起“知己”两个字,有时候看到他们在电视上俪影双双,老毕我,也会觉得身边少了那么一个人。
蓦地想起俗话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是鸳鸯那种鸟看起来胖乎乎、傻呆呆的~油炸了倒还有个鲜味……
“老毕,洗碗去!”叶敏不知道从哪蹦了出来,仿佛向我示威:谁说你身边少了一个人,啊!
……人家叫我安,听起来多亲热,她叫我老毕,听起来……好老。
好嘛,我确实够老的,但是老龙我也需要春天的,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春天,忽然就浮现起阮苏的面容,派对上,大方得体地给我解围,诊室里一杯接一杯喝水的安静,操场上迎风而立的人影,伤心时候的倔强……打住打住,人家罗敷有夫,我没机会了。
我说做人不容易吧,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动心的,人家还早就有主了。
我垂头丧气洗碗去,水声哗哗的,跟下雨一样,电视里每次主人公失恋,都会很应景地下一场雨……这水声,也真挺应景的。
心猿意马到心灰意冷,天长地久到天荒地老……呸呸呸这都什么跟什么。
阮苏不来,我心里老空着一块,阮苏忽然来了,我又有那么一点紧张,因为这一次,又是午夜凶铃。
仍然是很晚很晚的时候我被电话吵醒,那边仍然是很久不说话,我又轻车熟路地问她是不是阮苏,这一次她没叫我拉开窗帘,因为我直接拉开门就蹦了下去,她穿了米白针黹衫,长及脚踝的墨绿色长裙,腰上点镶着浅碧色的珍珠,凌乱又活泼的垂下来,粉色大耳环,手腕上还叮叮当当挂着一串银质的镯子,与她平素穿衣风格迥异,倒像是山地女孩儿,而脸色,竟比上次更苍白一些。
难道说,这些日子,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这样想,面上至不动声色,随便插科打诨,说了几句话,车子就开动了,这一次不像上一次,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闷着头开车,车速很快,以我不太高明的眼力也能看出,车子上了高速。
看来是长途。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晚的天气并不好,江陵离南城虽然不远,打个来回也要一天多的功夫,只能指望上头开恩,别下雨才好——如果下雨,会是我哪个兄弟行雨呢?长途无事,一面秀色可餐,一面胡思乱想,没多久,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么温柔的雨,也许是北海的堂妹。
“安,我有点累了,”阮苏忽道:“换你来开吧,这里不用转弯,直开就行。”边说边减了速,把车靠边停,我傻了眼:“我没执照啊。”
——话说,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不要紧,大晚上的,没什么车,你慢点开就行了。”阮苏倒是笃定,从驾驶位上挪到副驾,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说我不会开,那就太丢人了——猛的想起,上次她派对完她问我为什么不走的时候,我说我车坏了。
——果然说谎话天打雷劈。
我硬着头皮坐到驾驶位上,好在我虽然没考执照,倒也不是全然无知,似模似样地就开了起来,踩油门,换挡,胆子渐渐就大了起来,不知道开了多久,无意中瞥了一眼,看来阮苏今天真个累得狠,就在座位上睡着了,光色很暗,这样看恬静的眉目,简直和画的一样……停停停停停!我止住自己心猿意马,换过角度,想道:这样冷的天气,什么都不盖睡觉是要着凉的……
单手操纵方向盘,顺手从椅背上扯了个外套盖她身上——
一道强光斜的穿过雨雾照过来。
“吱——”急刹车的声音,刺耳地划过去,将夜幕生生撕裂,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心里却清明,知道生死于一发,不容多想,用力一扳方向盘,人往阮苏身上扑去,电光火石,强光打在阮苏面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雪白的面容上,竟是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似是欢喜无限——难道是死亡让她这样欢喜么?
“砰!”
撞了。
我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我在爬山,很多的人,有个穿浅黄色衣裳的少女在人群里走,那么多的人,可是我一眼就看到她,她在人潮中隐隐现现,我口中叫着一个名字向她追过去,越往上走人越少,浓雾漫了上来,少女的背影越发朦胧,我奋力追赶,可是我走得越快,她离我越远……
路越来越艰难,我走得越来越辛苦,深一脚浅一脚,而那个少女远得像是在天边,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她终于回头来,嫣然一笑,我看的分明,分明就是阮苏,她站在悬崖边上,冷冷地朝我笑——
“啊——”我满头大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记忆也慢慢回来,雨夜,高速,强光,突如其来的刹车……想必是出了车祸。再睁眼来看,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床沿边上有一个人,右手撑着下巴,眼皮子已经合了起来,眼角依稀有泪痕,当然,不是阮苏,是叶敏,她什么时候到的,这又是哪里?
我环视四周——像传说中的医院。
十一 医院
“小敏、小敏!”我推了半天,叶敏总算是醒了,呃,这笨丫头,哭什么呢,你看吧,哭累了,推都推不醒,也不知道是她看护我呢,还是我看护她,不过她醒了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因为她一看到我醒了就用力按铃,大声喊着“护士、护士”跌跌撞撞就冲了出去。
护士很快就来了,还带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量了又量,眼睛越睁越大:“奇怪、奇怪,你怎么还活着!”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昨晚上车祸,我伏在阮苏身上保护她,这具肉体受了极大的冲击,如果当时就送了医院,医生肯定得判病危,通知家属——叶敏一来,见我生死不明,以为我没救,肯定哭惨了,医生也就秉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思抢救了一下,可能吩咐叶敏守着,要是我醒了就喊他们过来。
结果么,我醒来时候,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自然会用这种见鬼的神情打量我。
“不好!”我心中警钟长鸣:接下来估计着他们得拿我当外星人看了,接下来等候我的是解剖还是克隆?
不行!我得跑路,尽快跑路!
眼看着医生一路嘀咕着“奇怪”梦游一样走出去,估计是去找什么更先进的仪器,我一翻身从床上起来,拎了鞋就往脚上套,同时跟叶敏说:“小敏,我没事了,我们走!”
“那怎么行!”叶敏也急了,拉住我的袖子不放:“得做过检查再走,万一有什么后遗症……”
“有后遗症也比被解剖好不是?”我顾不得解释那么多,拉住她就跑掉了,叶敏虽然不情愿,但是看到我能跑能跳,悬着的心多半放下了,也不再追问。
出了医院才想起,阮苏这会儿只怕还在里面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呗。
我懊恼地套上叶敏买回来的熊外套,一面从头套到脚,一面听她罗嗦:“你当真要去啊?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你出车祸,你都不会开车的,怎么会开车出车祸呢,你还去看她,滥好心……你真要去啊?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喂喂喂,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算是怕了她了。
医院里很安静,我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阮苏的病室——毕竟在人间这么多年么,咱也不是瞎混的。
站在门口就听见阮苏的声音:“不、不用了。”却还清晰,可见没什么事,我放了一大半的心,然后门就开了,走出来两个警察,我趁护士送人推门进去,阮苏猛的看见这么一头大熊,竟也没多少恐惧之色,只道:“你是——”
我摘了头套,她扑哧一笑,转愠为喜:“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还好你没事儿。”
我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两声,这一会儿功夫护士已经回来了,看见我就拉下脸,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他是我的私人医生。”阮苏冷冷说了一句:“这个不用你们管。”
她虽然伤的不重,住的却是高干病房,小护士大概也不是真心要驱逐我,只是怕有什么不相干的人比如记者、狗仔进来惊扰了她,丢了饭碗,所以如此作态,既然她发了话,也就不再作声,退了出去。
我见阮苏精神还好,略略问了几句,知道不过皮外伤,住几天就会好,也就全然放了心,正要说过几天来看她,忽然先前那小护士敲门进来,说:“阮小姐,您的父母来了。”
话音才落了,阮苏面色一沉,说道:“就说我无大碍,现在休息了。”
小护士犹豫了半晌,领命出去了。
“阮苏。”我看住她,我忽然知道,这必然是她的另外一个心结,忽又想起,怎么阮苏出车祸,明兰石竟然没有守在这里?
人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理应是最亲的人守在身边吧,比如叶敏于我。
而现在守在阮苏身边的竟然是我,多么奇怪的一个事啊。
阮苏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不想说,但是最终她很苦涩地笑了一下,说:“安,你信我么?”
我心里一紧,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看到车牌了?”
——我忽然想到这个可能,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嗖嗖的放着寒气。
“不用看车牌。”她扭头看着窗外,眼睛里惊心动魄的空:“我自家的车,要看什么车牌。”她用一种很平淡的口气说出来,我仿佛在山崖顶上,一脚踏空:我想过千百种可能,没想到是这一种。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她又抛出一颗杀伤力巨大的话:“也许是领养的,也可能是过继,谁知道呢?反正他们从来都不喜欢我,所以我从小就在乡下长大,阮素在他们身边——对不起安,我骗了你,他们给我取名叫阮苏,其实是怕有一日阮素离开他们,当他们叫阮苏的时候,就好像阮素还在他们身边,而不是我向你说的那样。”
我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就只安静地听着。
“可是阮素死了,他们最喜欢的孩子死了,你知道么,阮素最乖了,从来都不闯祸,所以他们一直把阮素留在身边,把我远远打发出去,我才到南城时候,不小心伤了阮素的眼睛,他们就把我送回乡下去,后来我读大学闯了祸,他们就把我送出国去,总之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她苦笑:“后来我把阮素害死了,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以打发我,就打发我去死呗……肯定是这样的,安,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你想太多了,你累了吧?你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柔声安慰她,也许并不是真的,可是如果谎言能让人快活一点,为什么不呢?
“可是我妹妹……她不会回来了。”她呜咽一声,眼泪只是卡在眼中,没有流出来。
也许是一日一夜之间经历太多,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十二 父母
我给她掖好被角出来,门口长凳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保养得很好,但是鬓角也有了丝丝白发,也许是愁的。我看他们第一眼就知道,阮苏误会了,无论他们是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都绝不会想要她死。
这个判断让我心下稍安。
他们见我出来,面上诧异,正要开口问,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跟我来,等走得远远的,才告诉他们:“我是阮苏的心理医生。”
两老面面相觑。
我明白,一头大熊冒出来说是他们女儿的心理医生,换我也该对老天翻个白眼……
出了医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我把熊外套脱了,再慢慢把事情说给他们听,阮母一直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呢,这孩子,怎么这样胡思乱想呢……”而阮父一直沉默着,末了才轻声道:“难得兰石这孩子有心,之前……是我们对不住他。”
我见他还算冷静,就抛出我的问题:“那么,阮苏到底是不是……”
“她当然是我们的亲生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谁肯这么用心,不怕您笑话,早年是家里不好,没能力养两个孩子,把她放在乡下,后来接她回来,素儿又被她伤了眼睛,到处求医,无心他顾,才把她送回去,至于再后来她在大学里闯了祸,不送她出国怎么办呢?难道留在学校里让她背处分,让人指指点点?”阮父叹了口气:“素儿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们做父母的错,没有及时发现,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挺过来了,怎么她、她反而……”
阮母已经说不出话来,在一旁抹着眼泪,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阮父搂住她的肩,也是很伤心的样子,却还郑重地同我说:“这孩子心重,毕医生,就都拜托您了。”
我也很郑重地应承他们。
两个老人互相扶持着离开了——之前我还觉得他们是两个中年人,而现在,看他们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远在东海的老爹,我这流放得够久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老一些,胡子有没有白一些,我那些不省事的兄弟姐妹,不知道有没有惹他伤心。
算了,不想了,反正刑期也快满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也不在乎剩下的几十年。
“生意上门、生意上门!”手机忽然响了,是明兰石,我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这时候才来电话?
“我妻子怎么样了?”他的声调虽然温和,却也能听出里面焦急的意思,我把事情跟他说了,他才放心了些,又叮嘱说:“我身在国外,消息不灵通,我的岳父岳母对我有意见,出了事也不通知我,你多看着点,有事打我电话。”
我这才知道他没有过来的原因,也就释然了,他说一句,我应一句,末了他又想起,同我说:“我听你说的方向,只怕她是想去江陵看阮素的墓,阮家是大户,阮素过世以后,葬在祖地,也就是江陵,算算日子,确实快到她的祭日了,既然阮苏想去,你就陪她去一趟吧。”
——原来是去江陵。
也对,因此而生的心结,也应该在这里解开,想来阮素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姐姐因为自己而伤神至此。
只是……我忽然想起阮苏所说的车子,既然她的父亲这样说了,想来那车子必然不是阮家的,阮苏眼花了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当真不是她父母的亲生女儿,以阮家的势力,当真要制作这么一起车祸干掉她,也没理由出动自家的车吧,那目标也未免太明显了一点。
疑心生暗鬼啊。
阮父说得对,她心事太重了。
我想通了前后的事,决定趁她在医院躺着,先回诊所把资料整理一下,定个章程,其实她的问题并不严重,只要她相信自己的她父母亲生的,再说服她阮素的死,不是她的错,阮素会原谅她的,只要通了这两点,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前者就太容易解决了,做个DNA测试不就得了,比滴血验亲还准。
后者么,得慢慢来……
我一路寻思,一路坐公交诊所,才一推门,就看见里面坐着两个警察:咦,这年头,警察也来找心理医生?不对,叶敏一直在向我使眼色,叫我快走?什么意思,难道人民警察要看霸王病?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咔嚓”一声,我低头看去,看见自己的两个手,被明晃晃的手铐给铐上了!
喂喂喂!我可是良民啊,大大的良民啊!
左边那警察的手铐虽然快,说话却是慢死条理,而且非常和蔼:“有人举报你无证驾驶。”
……这个我知道,但是区区一个无证驾驶,至于把我铐这么紧么?
“还有人举报你,蓄意谋杀。”右边的警察说话更慢,我仿佛看见,艳阳当空,一道霹雳正慢慢打下来,把我劈得从头焦到尾。
——冤枉啊!
十三 夜游神
总之我就这样进了看守所,罪名是无证驾驶外加蓄意谋杀,叶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送我出门。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梳理到第三次,还是想不清楚到底谁这样陷害我。
蓄意谋杀——阮苏?
笑话,我杀了她有什么好处?
杀一个人,又不是杀一只鸡,总得有个理由吧,为情?我和她还没到那一步呢;为仇?我和她哪来的仇,她是我的顾客,金主啊!我巴结她还来不及;为钱?那就更不靠谱了,我又不是她老公,她死了我一分钱都拿不到,连酬金都拿不到,我何苦来着?
算来算去,连我自己都找不出我要杀她的理由。
天慢慢就黑了,我想得累了,就睡了一觉,这里的床板真硬,我有点想念我的家,虽然它看上去就像一狗窝,不过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啊,何况这里还不是金窝银窝,结果半夜里我就醒来了,醒来看见面前蹲了一个人,我一哆嗦——白无常这么快就来了?我还没判死刑呢。
等等等等,我又不是人,就算判死刑,也不该是白无常来吧,应该上斩龙台。
我定定心,才发现蹲在我面前的是夜游神——对呀,我怎么忘了呢,夜游神也喜欢穿一身白衣到处晃荡,常常被当成白无常,还吓死过几次人,阎王气得问候他母亲——当然他有没有母亲还有待考究。
白无常——啊不,夜游神蹲了许久,见我似是醒了,咧嘴一笑道:“我巡夜经过这里,见这里龙气冲天,一时好奇,就下来察看,躲飞机差点没闪了我的腰,嘿嘿,老七呀,你怎么进牢子了?怎么我记得,你是掌管天下刑罚的来着。”
“是又怎么样?”我白天想事情想得头疼,这时候还没恢复过来。
“什么怎么样,出去呗,难道你喜欢呆这里——我记得你身上应该多少还有一点神通的,出个牢子不难吧。”
“谁说的,你忘了,天下刑罚归我统管是不错,后来我没那闲心到处去视察,就画了一道符,你瞧,就那里,一虎头,是我设的封印,哪能轻易出去呢?”
夜游神似是大为不解:“你自己画的符,怎么还能困住你自己?”
我龇牙:“老夜,你能咬到自己的鼻子吗?”
“不能。”夜游神十分珍惜地摸摸鼻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从这里出去,明白了吧?”
“明白了。”夜游神想一想:“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我郁闷了:“老夜,多年不见,你的脑子喂狗吃掉了?”
“去去去,胡说什么!”夜游神挥了一下手:“我说的不明白是你怎么会进牢子。”
“他们说我蓄意谋杀,外加无证驾驶。”我开始蹲下来画圈圈——委屈得太厉害了。
“唔……听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你当真杀人了?”
“你说呢?”我白他一眼:“杀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眼看就刑满可以回东海了,这当口杀个人,脑袋被驴踢了吧?”
“有道理,还不是一般驴踢的,得是张果老那倒驴。”夜游神定神想了想:“这样吧,你把嫌疑名单交给我,我帮你去查查?”
这一说我就更委屈了:“我倒想,问题是,我实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陷害我,说我蓄意谋杀阮苏……怎么可能?”
“阮苏,”夜游神点点头道:“我记下这名字了,回头有消息告诉你——对了,那谁,谛听找到你没有?”
“谛听?”猛的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怔:“什么找到我没有,说详细点!”
“他居然没找到你!”夜游神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可是上来好多年了啊,你走了没多久,他就跟地藏菩萨说你有错,他也有错,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担着,说要上人间来陪你,那还是……还是九百多年前的事了呢,难道他一直都没找到你?”
“啊!”这事儿可比我被抓进牢子里还让我震惊,震惊之余不由抚掌道:“好兄弟!”
“谁说他是你兄弟!”
“当然是我兄弟,不是我兄弟,难道是你兄弟?你兄弟是日游神呢!”我白他一眼。
“兄弟?”夜游神冷笑一声:“嘿嘿,这世间的人竟然都以为你狴犴神目如电,无所不知,真是误会啊误会。”
“喂喂喂你……”
夜游神不理会我的暴走,只慢悠悠说了一句:“什么兄弟,人家是雌的。”
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石化了。
谛听是……雌的?
那个纯良无害的谛听,竟然对我隐瞒了她的性别!
“人家可没瞒你,老七诶,你的眼睛……出问题了吧。”
“谁说的,人间有句话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也就是一时疏忽,谁叫他从来没有表现过雌性特征呢!”我嘴硬了,但是想起那个名字,心却是软软的,这么多年,除了爹娘和兄弟姐妹,大概也就她,还念着我吧……其实我也念着她呀:“他现在在哪里?”
夜游神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迎面碰上可能会看出来,碰不上,人海茫茫,我上哪找去?她投胎轮转都轮了十余次了。”
这一晚上我惊地太多了,惊麻木了,所以只麻木地问:“怎么会是投胎呢?”
“哦,你不知道呀,”夜游神笑道:“她是地府的镇府之宝,阎王老爷子小气得很,哪有这么容易放她走,只放了一魂一魄出来,其他的到轮转台上补足,所以说她是谛听也是不对的,她根本没有什么神通,就一普通人,唯一记得的就是找你。”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地府,这一次,肯定是吃苦了。”我心里顿时难过起来,连自己被关进大牢的事也忘了,夜游神见我这样难过,也不忍心再刺激我,只拍拍我的头说:“放心吧,我去帮你查案子,顺便,帮你找找谛听,她应该在你身边吧。”
没等我回答,他老人家嗖地一声又不见了。
边上狱友揉揉眼皮,嘟囔说:“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在说梦话呢。”我赶紧丢过一个答案塞住他的嘴。
“哦。”那人呆呆看了我一眼,倒头又睡。
十四 叶敏
从那一天起,夜游神就常常来看我,啊不对,严格说来,是叶敏白天来看我,夜游神晚上来看我,我给他们俩弄得日夜颠倒,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偶尔听见两个狱警交班时候,一个对另一个说:“刚进来那小子啊,没几天就青了脸,看来是熬不住了,再熬他几天,一个问一个准,什么都招了。”
我听得汗如雨下。
我倒想招,我得有话招呀。
夜游神虽然好心想帮忙,但是他不擅此道,查了许久也没查出蛛丝马迹来,后来从某一天开始,叶敏就不大来看我了,我问起叶敏的近况,夜游神猛的一拍脑袋:“老七,有个事儿我忘了跟你说?”
“啥?”我警惕地瞧着他。
夜游神吞吞吐吐地说:“我找到谛听了。”
我跳了起来:“她在哪里?”
“当然……不在这里。”
废话!
“在哪在哪,我要去见她!”我觉得心跳得怦怦直响,就要跳出来一样,平日里只是偶然想想,觉得她在地府也好,忽然知道她来了人间,而且是为我而来,心里的火苗见风就长,就只想不管不顾飞奔去看她,但是——她在哪里呢?
“她是你认识的一个人。”夜游神的目光四下游移,像是找地方可以随时破门而出,或者把自己藏起来。
我皱了眉——我认识的人——难道是……阮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她,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谛听是个傻丫头,不会那样精明能干的,而且……谛听也不像是大美人的样子。
那么……还能是谁呢?我试图掰着指头把我认识的雌性都数出来,包括楼下卖包子的阿姨,做清洁的大婶,以及街道处的大娘——没一个像的。
“是叶敏。”
又一个霹雳,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炸开来,轰得我脑袋隆隆直响:“你确定?”
“我肯定确定及一定。”
“……被人类带坏了。”我呆了半天之后下了结论:想当初,谛听是多么纯良无害的一只小兽啊,你就是跟她说月亮是方的她都会点头说“是啊是啊还有棱有角的呢”,再对比一下叶敏,能敲就敲,能骗就骗,能坑就坑,能拐就拐……
虽然心地还是好的……
虽然对我也很好……
但是……
我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哆嗦。
“醒醒、醒醒!”夜游神拍拍我:“老七,你当真觉得谛听纯良无害?”他摆出一幅说教的姿态开始循循诱导。
“难道不是么?”我叹了口气:“要让地藏菩萨知道了,唉,该伤心死去。”
“别,别扯那么远,”夜游神笑眯眯地问我:“我问你,老七,最初他的耳朵是怎么聋的?”
我低了头,羞愧地道:“我叫他听我爹、我小妹,还有大哥在做什么,结果我大哥发威,那啥……你也知道的。”
“且不说你大哥在干什么,你爹和你小妹在干什么,她的回答可是不切不实,据我所知,当时,你爹正在西方佛祖哪儿赴宴呢,怎么可能如她所说,在被你娘教训呢?这分明是在借你爹的事敲打你呀。”
我睁大眼睛,纯洁的小白兔正慢慢长出恶魔的角来。
“我再问你,你眼睛怎么出的问题。”
“我……看到嫦娥……在、在……就长了针眼。”我憋红了脸。
“傻小子,你把她耳朵弄聋了,她故意耍你呢,她是无所不知的,怎么不知道嫦娥在这个点儿在干什么,你呀——”
我发现明明我才是一只纯洁的小白兔。
“那、那……”
“她虽然小心眼多了点是没错,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不然也不会轮转十世来找你,你虽然不开窍了点,但总还一心一意念着她……唉,这原本是月老的活啊,怎么就轮到我来干这种事呢。”
夜游神感叹了一下,伸出右手来数给我看:
“你听着,第一世,你刚到人间,还在当判官,她是平民女子,没有机会靠近你,就故意犯了偷窃之罪,结果你还是没有看她,判了流放就完了;第二世,你是衙役,衙役倒好见,但是问题是你们不在同一个地方,她见到你的时候已经老得连牙齿都没了;最惨的第三世,你是仵作,她见到你时候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第四世,你开始装神弄鬼了,人家跑来找你算命,你非说她和别个有缘,她郁闷之下一头撞死了;第五世吧,人家是千金小姐,好不容易求了她爹把她许配给你,你心虚,没等到成亲就跑路了……只怕只有这一世她陪你最久,最久也不过这两年,你说,你是不是欠她!”
我被他数落得“啊”不过来了,只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但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叶敏喜欢缠着我,为什么她生日我吃请她吃一碗面她也这样欢喜,知道为什么这份工薪水那么低她也愿意做,知道为什么她对我那样好,知道为什么我出了车祸她会哭得那样伤心。
……那么我现在进了牢子,她岂不是更伤心?!
心里一动,我一把揪住夜游神:“小敏她这些天,在做什么?”
“她呀,”夜游神抬头看了一下:“她在帮你查那个案子,以你的助理的身份,这会子正陪着阮苏去江陵呢。”
我心里再动了一下:又是去江陵。
“让我看看啊……”夜游神飞到高处,一会儿又下来:“阮苏说她很累了,让叶敏给她开车。”
又是开车!
不好!
我心慌意乱地再次跳了起来。
“喂喂喂你在干什么!老七!你你你……喂,这是牢房啊,你这样害死自己的,要上面知道了……你别飞啊……喂!等等我……”夜游神一路叫嚷着,而我已经耗尽全部的神通爆发了……
我挥霍了所有剩下的神通——整整一千年我都没有动用过的神通,
我破了我自己的封印。
我飞到了半空。
我变回了原型。
我向着叶敏所在的方向飞过去:你要等我啊,你不要死啊……你在掉一次轮回,我到哪里找你去?!
整个南城都在我的身下,我就仿佛一道闪电闪过,不断有人喃喃地道:奇怪,那朵云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一条龙啊……快快,拿望远镜来……一条龙形流星轨迹啊……太珍贵了,赶紧拍下来,明天发网上去,点击率肯定飙升啊……
——我虽然满腹心事,还是差点从云头上一头栽倒。
都什么人啊。
十五 安
我赶到的时候叶敏正全神贯注地开车,开到转弯处,方向盘右打,忽然右边伸出雪白的一只手来,用力一扳,车子不听使唤地往左边歪去——左边就是万丈悬崖!
四个车轮有三个已经悬空!
车子掉了下去!
“小敏!”我大叫一声,一头栽下去,伸手,想要抓住那辆不断下落的车子,可是它下落得太快了、太快了,以我目前的神通,根本就跟不上……我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谛听追我十世的心情,怎么追也追不上,越来越远的距离,是怎样绝望的一种心情。
我在忽然之间想起和叶敏我朝夕相处,想起她拎着我的耳朵吼叫我去洗碗,想起她每周来我的住处做大扫除,想起她每个月底精打细算东挪西凑地把账目抹平,想起每次出去打牙祭她都抢我的菜吃……
她是那样坏的一个丫头,可是为什么一想起她会离开,我就觉得恨不得跟她一起走?
明明没有半点好处,可是还是想要和她在一起?
要到这时候才知道,流放一千年,是一千年的不能相守,原来真是一种酷刑啊……下一世,下一世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要怎样才能找到她呢?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老七,你在干什么,再不出手,我可托不住了啊!”
是夜游神!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上来,一手抓住了车。我大喜,一伸爪子,把车给捞了上来,头伸进车里一探,小敏的头撞在车壁上,一道鲜血蜿蜒而下,已经昏迷过去了,我想要摸摸她惊惶的面孔,但是伸手去,看见自己的爪子。
阮苏煞白着面孔,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一个龙头伸进去是多么诡异的一个事儿,赶紧一用力,把车子托回平地,落回人形,再伸进去,阮苏也昏了过去。
唉,果然人不经吓呀。
我叹了口气,还好夜游神也跟了上来,我把叶敏交给他带回去。
“你不回去吗?”夜游神看看叶敏,又看看阮苏:“喂喂喂,这姑娘虽然漂亮,不过老七啊,你也是有主的龙了……”
“你胡说什么呀!”我白他一眼,没有错,阮苏很漂亮,我也小小动过心,但是在我心目中,她从来,之前没有,之后也不可能比叶敏更重要,我留在这里,只是这个事情,终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我狴犴既然掌管天下刑罚,总不好意思自己蹲了一回大狱还不知道原因不是。
夜游神听我解释,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要他带小敏回去疗伤,也就点点头去了。
月明星稀啊。
神通用尽了啊。
连神眼都指望不上了。
风吹得整个人都清醒了,然后阮苏也醒了过来,她看见我,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反而是理所当然地笑一笑,她说:“安,你又来了。”
我听到这个“又”字来的蹊跷,再瞧着她的眼睛,也很不对劲,如果说以前她提起阮素还只是伤心,郁结,那么这一刻,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已经是疯狂,只听她说道:“安,我知道是你。”
“什么?”我莫名其妙。
“我知道是你,杀了我的妹妹,我知道她不是自杀,我一开始就知道。”
……好吧,我最近被雷劈多了,劈出了免疫力,不仅没有大惊失色,反而顺着她的意思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杀她?”
“为了我。”她的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爱着我,一直都知道,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们去爬山,山上那么多人,你就只看着我,后来我回国,你就跟着回了国,我在南城,你就跟到南城开你的诊所,我知道的,安,我全都知道的。”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叫我“安”都叫得样柔情蜜意了,搞半天是叫的别人呀,这样说,我在医院里梦见的那个场景,应该是“安”留下的记忆了。
……呃,我承认我自作多情了。
照她的说法,安应该是她留学时候的同学,他追她,从美国一直追回南城,然后他为她杀了她的妹妹?
为什么?
仅仅因为阮素也爱上了明兰石?
如果明兰石没有动心,那不过就是单纯少女一场单相思,他们都要结婚了,那个叫“安”的人又何必……何必为她杀人?
我心里一动,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而阮苏的眼神也越来越迷茫,我想她现在已经神志不清楚了,她把我当成了那个叫“安”的男子,也许他也是一名心理医生,所以她才会问我,如果心理医生的心里也有了垃圾,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总是回来啊,第四次了。”
——四次?看来我不是头一个中招的。我摸摸鼻子:我还以为自己多特别呢,原来是惯例。
“……每一次我都想与你同归于尽,既为我妹报了仇,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为什么你总也杀不死呢?我总看到你……总看到你!”阮苏的眼神凶狠起来,忽然她纵身扑了过来,两个手扼住我的喉咙,用力收紧、收紧……
我逐渐呼吸不过来。
我当然知道我不会这么容易死,我想死,阎王还不敢收呢……我叹了口气,就让她掐吧,恐惧在她心里藏了太长的时间,发泄一下也好。开始我以为她的心结是父母的关爱不够,以为她的心结是阮素的死,要到这一刻,才能够明白,都不是,她的心结在于,阮素死了,她要找一个凶手,为阮素报仇。
只不知道什么缘故,最后这个凶手被她认定是一个叫安的人,她以前的追求者,可能真的是他,不过也可能不是他,但是自从她为阮素报仇杀了安之后,这个事儿就在她心里扎了根,从此没到阮素的祭日,她就会疯狂地寻找凶手,寻找那个杀了她妹妹的人。
我都是第五个了……
她心里的执念该有多深啊。
我不知道该痛恨她杀人如麻,还是怜悯她为心结所困,明明极之出色的一个女孩子,却一点一点被拖进绝望的深渊里,再也爬不上来。
该怪谁呢?怪明兰石太招人喜欢,还是怪阮素心理太脆弱——如果她是自杀的话,如果她不是自杀,那么是否该怪那个叫安的医生太多事?毕竟人家夫妻姐妹的事,他凭什么插一脚啊。
果然是,多管闲事害死人。
十六 明兰石
我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了。
忽然颈上一松,阮素仰天倒下,有人摇着我的身体问:“毕医生、毕医生……你还好吧?”他摇得太厉害了,我装死都装不成,只能挣扎着起来,回答他:“还好。”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停止了摇晃,被摇得头昏眼花的我总算看清楚了,原来是明兰石——他什么时候回的国,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见我疑惑的样子,扯了扯领带,像是这样可以呼吸得畅快一点:“我只是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忽然想清楚了,为什么之前给我妻子看过病的心理医生都死了。”
“啊!”竟然有这等事!怪不得他找上我这么一个没背景没亲人又没钱的到没人,真是不厚道,我不满地瞪他一眼,他忙道:“我之前并不知道。”
“哦?”
“这次回美国,遇见以前的同学……”他叹了口气:“安德鲁是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他认识阮苏比我还早,他追她,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后来来了南城,更不知道他因车祸死在南城。”
“然后呢?”
“然后我猛地想起,如果他来南城,应该是来见过阮苏的,如果阮苏有心理上的问题,应该是向他求助过的,也就是说,阮苏并不排斥心理医生,我于是着手调查,当然,我找了私家侦探,私家侦探先是告诉我,因为你,差点让阮苏车毁人亡,他怀疑你谋财害命,但是后来,他告诉我,阮苏在这五年里,一共找过四个心理医生,都死了,而且都死在阮素祭日那一天,你是第四个……”他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又叹了口气:“差点也死了。”
——现在我知道是谁害我这场牢狱之灾了……见鬼,一私家侦探怎么有这么强烈的正义感!
“到底是不是安杀了阮素?”
明兰石犹豫了片刻:“也许是……既然阮苏这样认定,只怕有八成的把握,是他杀,不是自杀,而阮素与阮苏感情这样好,现在想来,她就算是要自杀,也不会选她姐姐大喜的日子……”
“那阮素的遗书……”
“你莫忘了,阮苏与阮素毕竟是亲姐妹,她要伪造她的遗书,易如反掌……”
“什么!”
明兰石低声道:“原本是家丑,不该外扬,但是毕医生你……就算是作为补偿,我也应该告诉你。如果阮素真是安德鲁杀的,那么动机呢?安德鲁一个外国人,和阮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杀她?自然只能为了阮苏,为了不让阮素破坏我与阮苏的关系,但是又是谁告诉他,阮素爱着我呢?这个人、这个人……”
他又看了一眼阮苏,又叹了口气,显然不必他说,我也能够猜到,这个人,只能是阮苏,安德鲁显然也只听阮苏一个人的话。
“阮苏没事吧?”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事的,我有分寸,只是昏过去了。”明兰石沉默了一会儿:“阮素死了,没有人再会和她抢我,开始阮素究竟是她的亲妹子,谁杀了她,都必定要承受她的报复。”
“所以……”
“所以。”
我说的“所以”是感慨,他说的“所以”是结论,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转过话题:“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我不知道。”明兰石抱住头:“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倾心相爱的人……你说我能怎么办?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又没有死,我除了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你还能杀了我。”一声冷笑,竟然是昏过去的阮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说得真好听,我是你的妻子,是你倾心相爱的人,兰石,这个相爱应该变成爱过吧,诚然你爱过我,但是现在,你还爱着我么?”
“阮苏……”明兰石先是一惊,继而叹息:“你觉得,我不爱你么?”
阮苏看了一眼车窗外万丈悬崖:“你爱我,还是爱着阮家的财产?”
“阮苏,我认识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身家丰厚。”
“但是后来你知道了。”
“那时候我已经深爱你。”明兰石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是,你爱我,你更爱阮家的财产,所以当我把我可能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女儿这个事实告诉你的时候,你就对我妹动了杀机。因为你已经向我求婚,如果转而向我妹求婚,先莫说我妹会不会应你,我的父母也不会答应你,所以你就动了别的心思,比如说,如果我妹死了,那么即便我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女儿,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家产除我之外,再没有可能落到第二个人手中,所以……才会有之后这一切发生。”
“……我怎么可能,对小妹动杀机……你……”明兰石神色惨然:“阮苏,你竟然一直都是这样想我的吗?”
“那么我问你,是谁,让我看到我妹的日记?”与明兰石相反,阮苏竟是满面笑容。
我听得一头雾水,插言道:“和日记本有什么关系?”
“那本日记上写满了阮素对他的爱慕。”阮苏瞟我一眼,换了对阮素的称呼。
“阮苏,你当真不信我么?”明兰石也许是明白了,也许还是不明白,但是他面上的悲伤已经越来越浓:
“原来你一直都怀疑着我,怀疑我爱你,是爱你万贯家财,阮苏,我承认当我知道你的身份的时候我是高兴过的,我也是人,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对钱财毫不动心?可是终究我先爱的还是你。阮素对我的心思,莫说我不知道,便是我知道,又能怎么样?我既然已经与你有白头之约,就不会再对别的人动心,无论她是倾城绝色,还是富可敌国。”
他的声音越来越平淡,也越来越真切。
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事起,只是因为阮苏的一场猜忌,她疑心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她疑心明兰石为着钱财爱上她,她疑心她最爱的妹子会横刀夺爱,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爱,越是心疑,越是当真,她求助于心理医生,而那个一直倾慕她的心理医生,却在她结婚的大喜日子里,杀了她的妹妹,伪造了自杀的现场。
——阮苏能够模仿阮素的笔迹,别人就不能了么?只要有心,那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只怕连阮素的日记被阮苏看到也有可能是他的动的手脚,他在阮苏与她爱的人之间种下这许多猜疑的种子,到底是要帮她解决后顾之忧,还是要搅乱她的婚姻,让她一生都得不到幸福?
已经不得而知了。
总有一些人,自己得不到,也不愿意让别人得到。
阮苏却从此陷入混沌之中,不知道该恨他杀了她的妹妹,还是感激他对她的一片深情,但是时长日久,纠缠成心结,感激越来越淡,恨意却越来越浓,到底骨肉至亲,到底手足情深,于是终有一日,她敌不过自己的心魔,制造了第一起车祸。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到再不能回头的时候,她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开始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她开始怀疑明兰石,怀疑是明兰石有意让她知道阮素的倾慕,是明兰石诱使她去找安德鲁,也是明兰石授意安德鲁杀了阮素,怀疑是他操纵了这一切,为她阮氏的家财。
可是他只伤心地问她:“你当真不信我么?”
也许这句话让她想起所有的过往,所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过往,那些同甘共苦的青春年少。
她呆呆看着他,呆呆地问:“真的么?当真是这样?你……没有对阮素动过心?”
“她是你的亲妹子……”明兰石的面上出现痛苦的颜色:“阮苏,她只是一时糊涂,我与她连话都没有说过几次,又怎么会……她不会,我也不会,你就算是不信我,你连你看着长大的妹子,你也都还信不过么?阮苏、阮苏!”
“那么……那么……”她呆呆地低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低低地道:“那么,你说,是我害了她么?竟然是……我么?”她咬住牙关,有鲜血流了下来,也许是恨意,也许是悔意,只是死去的人终究不能够复生。
一阵风吹过去,我觉得全身鳞片都翻了起来,凉飕飕的冷。
阮苏却又抬头来,看住明兰石,道:“你是真爱我么?”
明兰石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事已至此,大错已经铸成,有什么罪什么孽,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承担,你……还信不过我么?”
“我……信你。”阮苏忽然笑了一笑,抽出手来,翻下车头的匣子,取梳子缓缓梳理一头长发,漆黑的长发,就好像漫画里的公主一样好看,我和明兰石都看得有点呆,没有说话,就只有风的声音,突兀地吹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前惊吓出的汗全都凉了,贴在身上冷得厉害,阮苏方才把头发梳成了髻,放下梳子,转头来对明兰石笑道:“兰石,到这个地步,即便我信你,也是我害了我的妹妹,我最爱的妹妹,是因为她爱着你么?不,不是的,是因为我怕你爱上她。”她微叹了口气,目光又远了去,看着很远的地方,漆黑的夜,夜空里渺远的星子,不知道哪一颗,会是阮素的灵魂。
如果她在天上,看到她的姐姐这般不快活,也是难过的吧。
我方才这样想,就听见明兰石说道:“阮苏,如果阮素知道你这样伤心,她必然也是难过的……”
“是啊。”阮苏应道:“她……她也会难过的吧。”她这样说,面上却半点表情也没有,只稍停一停,又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和明兰石面面相觑,她这个样子,实在教人放心不下,可是要拂逆她的意思,只怕效果还更加糟糕。
明兰石给我一个眼色,我立刻就懂得了,干脆利落地下了车,他留在车上,切切地同阮苏说着什么,风隐隐送过来几个字眼,他说他会与她共同承担这些罪责,他说以后,到他们两个都老了,可以选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过日子,也许是江陵,那里有青山如黛,水流如璧……
他说他们还有无限多的时间,之前种种,不过是生命里一段曲折,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阮苏一直低着头,听到后来,却是抬头来对他笑了一笑,我远远看着口型,也许是在说好。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心满意足的笑容。
然后明兰石也下了车,我过去问他怎么样,他苦笑着摇头,说阮苏的性子最是执拗,她说想一个人好好想想,他也劝不过来。
他不知道从哪里取了烟出来,点燃了,苍白色的烟慢慢升起,他低声问我:“毕医生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是我过于忽视了她,才让她这样胡思乱想?”
我瞧着他的面容,到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够看到他的憔悴,比我头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又憔悴了很多,她受的煎熬,何尝不是他的苦楚?我要到这时候才真正相信,他爱的并不是他阮家万贯家财,也不见得就是阮苏的绮年玉貌,他虽然生得好,又是那样风流倜傥的气质,但是他也像一个平常人一样,爱上一个人,终生不渝。
只是没有人信他。
连他的妻子都不信。
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爪子搭在他肩上,什么也不说,只是拍了拍。
阮苏的车子发动,渐渐就行得远了,明兰石的眼睛还牵在车上,我同他说:“别看了,看也没啥用,不如——”
“轰!”
忽然听到这一声,我僵住,明兰石也僵住,像是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竟然还是他先开了口,用一种很冷淡的声音,他说:“是阮苏。”
是阮苏的车……
她想必是早生了死志,所以将与我明兰石赶下车来。
她终究不能够放过自己,她终究不能够释然阮素的死,不能够释然自己犯过错,自己手上的血污。
明明是一个童话一样的开头,两个相爱至深的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因为金钱,还是因为猜忌,又或者每个人都不能够相信太完美的东西?人的心像一只极大的垃圾桶,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要到最后的最后,才知道底下原来藏着珍宝。
而不是垃圾。
谁知道呢?
谁又能够知道自己心底的秘密呢?
我转头瞧住明兰石这样子,声音虽然冷淡,但是眼睛一直直直的,黑的眼珠子,像是完全不会转动了,猛的想起他们先前说的话,他说“所有的罪所有的孽,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承担”的样子,又看着他此刻的形容,没有半分哀戚,竟隐约还有一丝欢喜,我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还能怎样承担呢?她死了,他是要与她生死与共的吧。
生同衾死同穴,是相爱的人最终的结局吧。
我心里悚然一惊,一拳下去,把他给打昏了——毕竟是人命,毕竟他无辜,我没看到也就算了,在我狴犴经手的案子里,绝不会死无辜的人。
尾声: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南城的,我苦命的腿啊,还背着一个人……进城之后我就打110把他送走了。
然后我就回了家。
叶敏一看到我就把我往外推:“你怎么出来了?越狱?啊不行你快走,警察一发现,肯定会找到这地方来的,你快走快走!不对,钱,对,你身上肯定没有钱,先进来,呆着,我进去给你拿钱……该死,就只剩了这么点……不够啊怎么办呢……”看见她急得团团转,连眼泪都急出来了,我心里一动,忽然就温柔起来。
夜游神说的对,她有千般不好,一万个小心眼,总还是全心全意对我,我虽然笨了些,却也全心全意想着她,不为钱(她有钱么?),不为美貌(她有美貌么?),不为家世(她有家世么)。
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我一把拉住她:“别乱蹿,我没事,我不是越狱,是无罪释放了,你放心,不会有人来追捕我的。”
——那是自然,老夜要是这点都搞不定,白活了上万年了。
“可是……我怎么到的这里呢,我明明记得我在盯着阮苏,我觉得她有问题,搞不好就是她陷害你的,明明我开着车在高速上,怎么、怎么忽然……又到家了呢?我好像还梦见我追着一条龙跑,我跑啊跑,怎么都追不上他……”
“那就不追了,”我打断她:“小敏,你愿意嫁给我吗?”
“啊?”她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我握住她的手:“我没烧,真的,小敏,我向你求婚,你愿意吗?”
“真的啊?你真的向我求婚啦?我不是做梦吧?”她眼睛里冒出光来:“我一直梦想着在海边举行婚礼,有很多很多的人都来祝福我,沙滩上铺满了珍珠和玛瑙,老毕,你能……带我去海边么?”
……接着做梦去吧。
后来。
过了很多年,我再没有回过南城,我离开的时候听说明兰石将全部家财都捐了慈善,然后一个人远走,不知所终,我想也许是阮父阮母都不愿意再见他的缘故。
而我和叶敏开始搬家,不断搬家,起先人们都知道我们是情侣,是夫妻,后来以为我们是姐弟,再后来,所有人都认定我们是母子,因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生了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笑起来眼睛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可是我还是以前的样子,没有年轻一分,也没有老去一分。
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我推着她在绿荫下散步,陪她看七夕晚上的星星,到终于有一天,她力气耗尽,我仍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以前都是你找我,以后,该换我来找你了,你放心,我会比你找得快一点点。”
她很吃力地点点头,用力握一下我的手,然后缓缓地,逼上了眼睛。
“喂喂喂,别这么煽情好不好。”白光一闪,夜游神抹着眼泪下来:“死小龙,她找了你一千年,你还打算找多少年啊。”
“我也不知道。”我郁郁站着,风萧萧地吹,叶子被吹得满天满地都是,天映在水中,蓝得叫人眼盲。
“可是……”他迟疑了一下,蹲在我的身边:“老毕,你的数学……学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难道你就一直都不知道,你到人间已经多少年了,呃,你能明白么,我的意思是,难道你真的没有算过,其实你的刑期……已经满了吗?”夜游神惊恐地看着我的身后,举起双手:“我没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我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我的刑期已经满了,那么谛听她……”
“我自然也脱出轮回了,傻子!”
回头去,一只九不像笑眯眯地拿蹄子蹭我,纯良无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不知道为什么,一丝凉意从我的背心升了起来。
——我会被她卖了还在帮她数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