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图
青语2019-11-05 10:4538,182

  文/青语

  :形如螺蚌,性孤僻,好闭,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铺首弦环是其形象。常刻画于门上,取其禁闭之意,以求安全。

  一 大娄子

  “这个……说来话长。”艰难地吞一口唾沫,我偷偷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他看起来比我小——应该的,理论上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比我小,因为我是一条五百岁的小龙——他穿着素蓝色纱衣,宽大的袖,一动,露出袖底精美的绣纹,又有锦带束腰,束腰上垂下的碧丝绦上系着半块玉,玉清如水,上面雕了张牙舞爪一条青龙,这条龙很威风,恩,比我威风多了。

  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着我:“能长话短说吗?”

  “不能。”

  他被我这个大义凛然的回答哽住,低头思索片刻:“那么,你慢慢说来。”

  这不是我头一次看到他,但是我还是觉得紧张,紧张到两个爪子不知道摆哪里才好,可能是因为我行刺未遂——明显行刺是个技术活,可是之前都没有人跟我指出这一点,我于是垂着头,不安地扯着衣角,但是这个动作也被他客气地制止了:“你扯的是我的袖子。”

  这个事实让我更加慌乱,也终于把话逼出口:“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

  ——该从哪里说起呢?

  这真是一大难题,我叹了口气,如果从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龙族诞生说起,估计说到小龙我海枯石烂也未必说得完,要不,我们就从东海有一条贪吃无厌的龙说起吧——我说的是我的堂姐,饕餮。

  “你家不在东海么?”男子扬一扬眉,打断我的述说。他这样迷惑的表情让我意识到普及常识的重要性:“我龙族控制天下之水,又怎么会局限东海一隅?”

  “你的意思是——”

  我挺直了背脊——也就是龙骨:“我来自南海。”

  “是这样啊,”他若有所思,解释道:“我以前遇见过一条龙,他说他住在东海,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继续——你说的饕餮,是这般模样么?”

  他递过来一只金壶,壶面上凹凸刻着一些纹路,我瞧了半晌,摇头否定了他的品位:“……我姐的嘴比它大多了,如果你打算拿这个东西作为她在人间的画像的话,我觉得还是藏着点的好,让我姐看到了,一生气,这个——”

  我用怜悯的目光环视四周,因为我忽然想起东海经常缺掉一半的宫殿,以及隔三差五都会听到的水族尖叫声,这个联想让我哆嗦了一下,顺便打了个喷嚏,我抬起袖子擦鼻子,但是对面的人再一次好心地提醒我:“你拿的还是我的袖子。”

  ——为什么他的袖子会这么长啊啊啊啊啊!

  我心里那条愤怒的小龙暴走了一刻,又在长久的静默里被我安抚下去,我决定继续之前的话题:“我的堂姐,也就是饕餮,之所以这么贪吃,是因为她永远都吃不饱,为什么她吃不饱呢,因为她在还是一枚卵的时候受过重伤,虽然性命无碍,但是生下来就只有一个头,没有身体。为四海安宁计,我们龙族开了很多次会议,解决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她长出身体来。

  可是一条残缺的龙要长出完整的身体,我四海之内,并没有谁有这样大的神通,所以我的叔叔伯伯决定去请观音菩萨帮这个忙。观音菩萨是个很好说话的神仙,不过她有一点小毛病,就是贪睡,因为她贪睡,所以招了一个童子在洛伽山帮她干活。”

  “你是说善财童子?”

  我抚掌道:“正是他,原来善财师兄在人间有这么大名气啊。”

  男子干笑了一声,不予回答。

  “善财师兄平日里就帮菩萨跑跑腿,捎个信什么的,是个勤勤恳恳干活的小神仙,但是……再勤恳的神仙也做不到千年如一日,不出一点错,何况菩萨就是因为‘有求必应’名声在外,前来求菩萨的人很多,事情一多,忙不过来,就出了事。”

  “哦?”

  “你……听说过剑仙吗?”我眼巴巴地瞧着他,希望他不需要我来解释剑仙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

  因为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这么辛苦,每天早起晚睡、不食荤腥,就只为了驾个剑在天上飞来飞去。

  ——要知道驾个剑在天上飞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一个事情,可能会被雷公电母这对眼神不好的夫妻误伤就不必说了,刮个风会被吹偏,下雨肯定淋成落汤鸡,因着这个缘故,剑仙的必修课之一就是观察风向与天气,饶是如此,稍不留神还会吃满口的土,所以大部分剑仙成年累月灰头土脸,面无人色。

  男子点点头:“我听说过的,荆州空空儿,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还有聂隐娘,听说她和空空儿对决过一次,然后就是姑娘你……”

  “我?”我挠挠头皮解释:“我不算,我就是……就是善财师兄捅的那个大娄子。”

  “大娄子?”男子到这时才生出一丝诧异的神情来。

  “话说空寂山里有个尼姑,因为根骨和悟性有限,神通倒多少有一点,剑仙却是一直都练不成,她于是来求菩萨,但是那一天,菩萨刚好又睡着了——啊我说错了,菩萨又入定了——于是善财师兄替菩萨处理了这件事,他给无名神尼安排了一个徒弟,让她的心愿,可以在徒弟身上达成。所以神尼就在回山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根骨奇佳的女童,她于是异常兴奋地将她掳上山去了。”

  男子抿了抿唇,喝了一口茶,我猜他是需要镇定——因为剑仙确实是很难理解的一个物种。

  “然后呢?”

  我心虚地朝天上看了一眼,确信这时候菩萨应该又入定了:“据菩萨后来调出来的资料来看,这位无名神尼在五岁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后来这只兔子饿死了,六岁改养狗,半个月后那只狗寿寝就终,然后养猫,可怜的猫在她手上挣扎着活到她七岁,摔下悬崖,尸骨无存,最后她决定养一只龟,你大概也听说过,千年王八万年龟,这个说法虽然夸张,但是说明龟确实是寿命很长的东西,不幸的是,这只龟在三个月后神奇地被水淹死了。”

  男子的面皮抽搐了一下:“很辉煌的记录。”

  “确实辉煌。”我叹了口气:“菩萨查过了,她就是天煞孤星的命,别说猫猫狗狗,就是花花草草也是养不活的。应该说,剑仙是很适合她的一个职业,因为剑仙的天职就是破坏,当然这个情况只持续到她有收徒的打算为止。”

  我再叹了口气:“你一定猜到了,半个月之后,善财师兄送给她的那个根骨奇佳的女童变成了一具干尸,孤零零地挂在空寂山顶,据说是因为想家,想爬得高一些,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乡,结果上去了下不来,神尼又恰好下山化缘了……麻烦就在于,神尼曾经答应过这个女童的父母,等她长大成人就会将她送回府,更糟糕的是,这个根骨奇佳的女童原本命不该绝……”

  我摊开我的第三只爪子:“神尼虽然养啥死啥,基本上还算是个善良的人,她没胆子将这具尸体送还给女童的父母,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来求菩萨,刚好菩萨醒着,为了解决善财师兄捅下的这个娄子,她已经头疼多日,我的叔叔伯伯去找她,她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草……就这样,我,作为不幸抓阄抓中的龙女,被菩萨送给无名神尼带回空寂山,准备在十年后冒充那个可怜的女童还给她的父母。”

  男子的面皮再抽搐了一下:“也就是节度使薛嵩?”

  我用爪子托住下巴,很无奈地点点头。

  “菩萨就不怕天煞孤星把你也给养死了?”

  “不会的,菩萨说,被我的这些叔叔伯伯折腾了几百年都死不了的龙子龙女,绝不是区区一个天煞孤星养得死的。”我回忆起菩萨说话时候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忍笑忍得很辛苦。

  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好象也忍笑忍得很辛苦。

  二 无良四叔

  其实我是一条很乖的龙,真的。

  我不贪吃,不好色,不爱赌,也没有别的古怪嗜好,平日里就只守在南海的蚌宫里,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行一步,终日打坐,冥想一些遥远的事。

  因为太久不露面,四海就常常有谣言,说我死了,所以每当蚌宫被跌跌撞撞闯开大门,我被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哭嚎惊醒,睁眼来看到一张一张老泪纵横的龙脸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很镇定地拨开伸过来探我鼻息的爪子,很镇定地向他们指出这个事实:“我还没死。”

  ——没有错,通常这种情况,只能是我那些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听到谣言,赶过来悼唁。

  依照谣言传播的频率,每过十年,我都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我的叔伯兄弟见上一面,但是这一次明显没有到十年之期,而四叔也镇定得非同寻常,他摸摸我的头说:“阿椒乖,四叔知道你没死。”

  我不太镇定地翻了个白眼:“四叔又赌输了?”

  “没有。”

  我心下稍安,但是立刻想到另一个可能,警惕心又起:“四叔这是又看中我南海哪个丫头了?”

  “也不是。”四叔摸摸鼻子,他打量我的目光让我全身的鳞片都炸了起来,良久,我颤抖着问:“莫非、莫非是四叔私藏的相好被四婶知道了,要送来南海暂住?”

  “瞎扯!”四叔终于不镇定了,他气急败坏地伸直身子,在蚌宫游了一圈,方才稳住形象:“难道四叔在你心中,就没一点好处?”

  “有有有,怎么会没有!”

  凭心而论,四叔实在是众多叔叔伯伯中最照顾我的一个,尤其是在父亲和母亲过世之后,我历历数给四叔听:“每次我南海有事,四叔都是最先赶到的,比如上回我南海饥荒,四叔头一个给我送粮,虽然大半还是四叔自己吃了,可是心意无价呀;再比如说,我南海总有些大龄没有出嫁的虾姐姐蟹妹妹鲸姑娘,四叔不愧是北海之主,都兼容并收了,解去我南海一大后顾之忧,再再比如……”

  “停停停停停——”四叔摆手制止我:“四叔今儿来,是有要事。”

  “要事?”我微皱了眉头,我这个四叔,其实是四海之内出名的无事忙,这个“要事”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然后四叔就跟我讲述了向菩萨求助的因由和善财师兄捅下的大娄子,最终代表龙族向我宣读了最终结果:“既然阿椒你抓阄抓中了,四叔虽然舍不得你,也还是只能将你送到洛伽山去,听由观音菩萨差遣。”

  “等等等等!”我打断他:“我都没有抓过阄,怎么会抓中?”

  “这个……”四叔干咳了一声:“事实上由你大伯制作了二十枚阄丸,只有一枚写着‘去’,其余龙女都已经抓过阄,而阿椒你缺席,所以最后一枚没有打开的阄丸就算是阿椒你抓到的。”

  “你是说,她们抓到的阄丸,都写着‘不去’?”我狐疑地看着四叔,实在不是我信不过四叔的人品,只是依稀记得父亲生前说过,几百年前曾有只野猴子打上天庭,诸仙战栗,在决定由谁去安抚猴子的时候,采用的法子也是抓阄,太白星君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迟到一步,就只抓到最后一只阄,赫然写着鲜红的一个“去”字——到百年之后才渐渐传出消息,原来当时每一只阄都写着“去”,谁迟到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最后一只,谁就是那个逃不掉的冤大头。

  当时父亲就下了定论,抓阄的猫腻太多了,阿椒你切切要小心——果然如此。

  “这个……”四叔再干咳一声:“总之是族中决议,阿椒你就莫要推辞了。”

  “可是父王不在,我就是南海之主,如果我到人间去,南海怎么办?”我觉得我在做垂死挣扎。

  这回四叔轮到笑了:“阿椒你已经四百年没有出过蚌宫,这南海有你没你,有区别吗?放心,龟丞相在,南海定然无事,而且依照龟丞相的寿命,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阿椒你就算玩得兴起,在人间轮回个一二十次也问题不大。”

  四叔笑得那么奸诈,让我隐约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我谨慎地看着他,又谨慎地把整个事情再梳理一遍,仍找不出破绽。

  这么说,难道我真要上岸去,真要离开南海、离开我已经栖身四百年的蚌壳?想到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应付一些全然陌生的人,我抖了抖尾巴,把头埋进被子里,决定先装死。

  我这样打算的时候,全然忘了装死这一招,原本是四叔教给我对付我爹的,四叔既然能教会我装死,自然也有叫我装不下去的法子。就在我紧闭眼睛屏住呼吸开始控制脉搏就要进入龟息,忽然四叔在我耳边说道:“阿椒啊,四叔这次带了不少泥鳅来,新鲜的,你要不要尝尝?你不吃的话,我就放了啊。”

  泥鳅?!

  我“嗖”地一下跳起来,惊恐万分地左看右看:在哪在哪?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四叔笑眯眯的面孔,还看到他的小眼睛里小龙我就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要有多难看有多难看。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泥鳅,我只是害怕那种无孔不入的东西把我的蚌宫弄得乌烟瘴气,我讨厌别人进我的蚌宫来,也讨厌走出蚌宫去,可是四叔开始发挥他的另外一个特长——唠叨,他开始唠叨说如果我不去,善财师兄就会受到菩萨的责罚,那也就算了,做错了事受到责罚的应该,可是饕餮有什么错呢,她一生下来就没有身子,如果我不帮她,她就会一直饿下去,一直一直,让四海的水族人心惶惶。

  虽然我已经有近百年没有见过我的这位堂姐,但还依稀记得,她虽然长了极大的一张嘴,却是饿得瘦骨伶仃,下巴尖得可以当锥子使,两只大的眼睛磷磷地直冒鬼火,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同样两个字:我饿。

  真是很可怜啊。

  就和我的蚌宫里爬满了泥鳅一样可怜。

  我的心忽然柔软下去。

  然后我就到了洛伽山。

  洛伽山地处南海,说起来也是我的管辖范围,只是我极少出蚌宫,自然也就没有前去拜见过,所以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菩萨,她穿了雪白的璎珞衣盘坐于莲座上,眉目端丽,左手持净瓶,右手拿杨柳枝,微阖了目,不知道有没有入定。善财师兄侍立一旁,他是个少年的模样,眉目都像是画出来的,见我来,长揖到底,说:“有劳妹妹了。”

  菩萨也醒了,她笑眯眯将我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然后点头,感慨道:“是阿钦和时央的孩子么,想当年我从阿钦手上骗来此岛时候,他才刚刚成亲,不想一晃眼,竟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听她说起父王和母后,又提到一个“骗”字,略略一怔,总算明白为什么菩萨会住在我南海的领地——原来菩萨竟有和我四叔一样的无良嗜好么

  菩萨大概也觉察到不妥,尴尬地干笑一声,又换上很慈爱的面孔,摸摸我头上的角,亲切地说:“你去吧。”

  于是我变成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被无名神尼带回了空寂山。

  三 空寂山

  洛伽山以山为名,其实是我南海的一个小岛,空寂山却是名副其实的山,山上古木苍翠,遮天蔽日,又有很多的飞禽走兽。走兽多半有四只脚,没有鳞,长一身好看的皮毛。我一上山就看见了许多,它们聚集在一起好奇地打量我,我也好奇地打量他们,当中有一只全身雪白的小兽,额头上写了一个“王”字,它匍匐于地,乌溜溜的两只眼睛像深海里两颗黑珍珠,乌溜溜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伸了爪子去摸摸它的毛,极厚,极软,它很乖得“嗷呜”一声,逃进林中去了。

  神尼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看起来很乖的小兽叫老虎,是百兽之王——等等,百兽之王难道不是麒麟?

  神尼白了我一眼:“你见过麒麟吗?”

  我很羞愧地说:“没有。”——别说麒麟,连老虎我都是头一次见。

  神尼于是教导我说,凡事眼见为实,麒麟也好,凤凰也好,龙也好,没有见过就等于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以称王称霸呢?

  “可是我见过龙!”

  神尼和蔼地摸摸我的头顶:“你是菩萨赐给我的弟子,我也不愿意过于责怪你,但是小孩子是不应该说谎的,明白吗?”

  我……明白了。

  我在空寂山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以人间的标准来说,着实不短,我从一个梳冲天羊角辫(这种发式能够很好地遮掩我的两个龙角)的女童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神尼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其实就是袭用我的前任的名字,她叫红线,薛红线。

  当然神尼也没有放弃过她的伟大计划——将我训练成一个剑仙。

  这是一个浩大和艰难的工程,首先我要学习用爪子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来,而不是像我素日的习惯,“忽”地一爪子拍过去。

  我追杀的目标起初是山中的老虎狐狸和山猫,它们通常睁着呆呆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我不忍心,就只是要害位置上留一个轻浅的印记,没过多久,漫山遍野的走兽都有了剑印,据说它们在山林里遇见会互相打招呼,比较一下谁身上的印记比较漂亮,据说如果老虎看到哪只兔子身上的剑印比他的印记漂亮,就会一口吃掉它。

  后来我的目标变成天上的鹰和水里的鱼,水里的鱼就不说了,它们会排队接受我的检阅,还有特殊要求,比如鲤鱼喜欢在鳞上留一朵梅花的痕迹,而鳄鱼喜欢被画上一身铠甲,它觉得这样比较威风,至于鹰,每次我都只刺下来一根羽毛,虽然有的鹰后来变成了秃子,不过大多数的鹰还是很大方的。

  再后来我追杀的是林子里的苍蝇、蚊子和蚂蚁,神尼已经看出我不愿意杀生,所以通常只让我卸掉蚊子的一只翅膀,或者去掉苍蝇前脚的第八个节,又或者是蚂蚁的两只触角。

  最后我学习将剑变大变小,小的时候插在头发里作一支簪子,大的时候变成一朵云那么大,踩于脚下,我可以驾着它飞到半空——为什么不让我直接踏一朵云上去呢?我听见自己心里那条小龙不满地抱怨,但是经过我的反复安抚,又恢复了淡定。

  但是神尼期待中的尸解成仙始终没有出现,她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神尼做饭的手艺差到天怨人怒,让我深刻怀疑我的前任其实只是想爬到树上去找点吃的,而不像神尼所说遥望家乡,但是到我离开空寂山的时候,我还活蹦乱跳地——活着。

  要知道,能被神尼养上十个年头还没病没灾地活着,那该有多么强悍的生命力啊,菩萨诚不欺我。

  我下山是在一个秋天,漫山遍野的叶子都黄了,草都枯了,天色碧青得我怀疑织女色盲了,神尼跌坐在一锅煮焦了的米饭前,很颓丧地同我说:“我还是觉得,养一个活物对我要求太高了。”

  我尝了一口,然后对她的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所以……你下山去吧,能教你的我都已经教完了,你的剑术已经强过我,但是你既然连飞禽走兽都不愿意杀伤,想来更不能伤人了,我也不知道教你剑术到底有什么用。”神尼叹了口气,很发愁地看着我。

  “还好……起码飞禽走兽都很喜欢我。”

  神尼看我的目光越发愁人,她并不是多话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将离别的缘故,格外叮嘱了几句,中心思想无非是山下人多,人心狡诈。

  我听到“狡诈”两个字,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起四叔的笑脸,正要说一句无妨,猛地抬头,忽然发现十年前雄心勃勃发誓要练成剑仙的神尼已经苍老了,我于是忽然担心起来,小心翼翼地搭一只爪子到她的手腕上,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下了山,您一个人……能养活您自己吗?要不,您跟我一块儿下山去?有我红线一口饭,就饿不着师父您!”

  但是神尼只是微笑,用一种很淡定的神情同我说:“空寂山的这些飞禽走兽在这十年里都习惯有人给他们刻花做印记,要是连我都下了山,他们该有多不习惯呀。”

  我……

  我依着人间的礼节,对师父、也就是这位养啥死啥却养了我十年的天煞孤星恭恭敬敬行过跪拜礼,然后就下了山,身后跟着飞禽走兽大军依依不舍,老虎啊狐狸啊狮子啊野猪啊黑熊啊豹子啊,队尾拖着几条长长的蟒蛇,一直送到潞州府门口,幸好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只把路过的更夫吓昏了两次——第一次是禽兽们浩浩荡荡下山,第二次是禽兽们浩浩荡荡回山。

  我在人间的身份,是潞州节度史薛嵩的女儿,五岁时候被无名神尼抱走,十年过去,依约归来。

  我重申一次,其实我是一条很乖的小龙,平日里就只在蚌宫打坐、冥想,我不喜欢热闹,但是,当我推开大同府城门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将要面对的,不再是空荡荡却熟悉无比的蚌宫,也不再是漫山遍野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却只有神尼一个人住的空寂山,我将要面对繁杂的人世,数不清的人,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害怕,害怕到转身就要逃。

  这一转身,就看到了四叔笑眯眯的面孔:“阿椒哪里去?”

  ……谁说的人心狡诈?我说龙心狡诈才对。

  四 薛府

  “然后你就遇见了我的七弟?”男子挑一挑眉,我觉得他这个动作其实是想做一个结论,但是我让他失望了:“没有,还早得很。”

  确实还早得很。

  我在薛府住了一年,这一年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可怕,除了刚见到我的时候薛嵩和薛夫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大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的新衣裳(其实是我的龙皮)弄脏了让我比较郁闷之外,其余一切尚好。

  显然我的这位父亲大人有意将我往淑女方向培养,定下的淑女守则比如话不高声,笑不露齿,行不乱步,坐不摇身——我不说你也该知道,这对一条随时想伸个懒腰的小龙来说,是多么可怕的要求啊。

  又嘱我少出门,常日在家中静坐,学习女红。静坐是肯定没问题,我敢担保,满天下的人,就找不出几个静坐比我还强的,可是女红却是大问题,我并不是没有用心习过,奈何绣花针实在太小,稍不留神就不见了,桌上没有,地上没有,哧溜爬上屋檐看一看,没有,再钻到床下去找,还是无影无踪,一直到几年之后我回南海,现出原形,才叮叮当当从鳞爪之间掉下不少的绣花针。

  不过总的来说,我的这位父亲和母亲对我表现还是相当的满意,我也逐渐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习惯以一个人的方式生活在人间,也习惯有新的父亲和母亲对我疼爱有加、视若珍宝。虽然有时候我会想念我的蚌宫,这种想念的最终结果,也不过就是将我的闺房改造成了一个大蚌壳,有时候会有不明真相的妖精过来敲一敲壳,希望里面藏着一颗珍珠。

  ——当然通常情况下,他们会血本无归。

  也有时候会想念空寂山,想念空寂山上的师父和满山的禽兽,不知道他们现在可安好?

  下山是秋天,不知不觉下了雪,开过花,然后天气热起来,有一天坐在庭院里,看见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我于是知道,又一整年过去了,人间的四季真是比海里要分明啊,我这样想,就看见父亲走了进来。

  这几天我总看到他,看到他的时候总皱着眉,要不就是负手走来走去,要不就是脱了冠戴,摸着脑袋叹气,他的脑袋上本来就头发不多,又在他近数日坚持不懈的摧残下,越发稀少得可怜,我看不下去,就问:“阿爹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父亲警惕地瞧我一眼:“线儿,我知道你山上学到一身武艺,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大多数的事,不能靠打打杀杀来解决。”

  一年多朝夕相处,我早就发现父亲是个方刚公正的人,于是垂手应道:“阿爹说的是。”

  “不过,”父亲又捋须微笑:“偶尔……也无妨。”

  我……

  事情是这样的,魏博节度田承嗣前几天给父亲来了一封信,说他因为征战多年,身患热毒风,到夏天发作得尤为厉害,他感叹说:“如果我能够移震山东,纳其凉冷,或可缓数年之命。”又说及他新近募军中武勇十倍者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又令人卜算吉日,准备迁至潞州——潞州正是山东首府。

  这玩笑可开大了,他迁至潞州,那我们的薛府该搬到哪儿去呢?

  父亲说,我们薛家世代簪缨,受国家重恩,所以才被命令固守于此,控压山东,一旦山东有失,则百年勋业不保。

  我明白父亲的忧虑,薛家在这块土地上经营多年,世代袭承,但是在安史气势大盛之时,父亲为保全一地百姓不受战乱之苦,曾上城头举白旗投降,虽然日后亦是头几个从龙的将领,到底如白璧微瑕,让他时刻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么,阿爹打算怎么做呢?”我支着下巴等父亲的答案。

  “我要威慑一下田老匹夫,莫教他以为我潞州无人,”父亲目光炯炯:“我准备囤兵于境,与他一较高低。”

  “那是……准备打仗?”

  “当然不是,”父亲干笑:“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即可,只是这样的想法付诸行动,一个处置不好,只怕会有兵祸连结,我发愁的就是这个啊。”

  “吓唬他?”我眼睛亮了一下,想起我那无良四叔常做的事——我总怀疑他是不是会真的随身携带一篓子泥鳅准备破坏我的蚌宫,但是我还是很害怕这个万一……那该有多可怕,由此可见,吓唬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是找到他的弱点,我学着父亲“磔磔”干笑一声:“那个田老匹夫是不是很怕死?”

  “是呀。”父亲眼睁睁瞧着我做了个拔剑的姿势,目光就再度警惕起来:“那可不成,他再不象话,毕竟也是朝廷命官,生死事大,必须有上面的命令才能动手。”

  “可是他说要移居潞州也没有等上面的命令啊,”我顶了一句,眼见得父亲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忙赔笑道:“我不杀他,我就是去看看、看看。”

  “不许动手!”父亲看见我越来越发亮的眼睛,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不动手就不动手——我还没杀过活物呢,我蹲在庭院的角落里,低头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圈里的蚂蚁去掉一个触角,圈外的蚂蚁去掉两个触角,到所有的蚂蚁都处置完毕,天色已经黑了。

  我于是换上我最拉风的衣裳——其实还是我的龙皮变的。

  五 盗盒

  “我就在这个晚上遇见了你的七弟。”

  我想起那个下午的日头,慢悠悠晃过去,一堆失去触角的蚂蚁在庭院一隅惊慌失措地乱撞,我在心里揣测,如果我办成了这个事,可不可以问父亲要打赏,如果有打赏的话,我想……我想请空寂山的师父和禽兽们下山来一聚,但是这个好象对于潞州府百姓的神经要求过高,我同情地想起那个被吓昏去两次的更夫。

  “潞州距魏博倒是不近,我记得七弟走的水路,走了半个月才到,”男子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地图,手指按了几个点,又抬头问我:“薛嵩相信你能夜行千里?”

  “有啥不信的,你不也信空空儿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事实上,夜行千里算个啥,连个弼马瘟都能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呢,他还只是只猴子……虽然这只猴子欺负过我大伯……”我的声音低下去,又渐渐高起来:“何况,我不是行给他看了吗?”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一条龙!”不知道为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气急败坏,这个样子让我忽然想起我的夫君,也是就他的七弟,韩王李迥,他比他还好看一些,好看得有些过分了,所以我最喜欢看到他气急败坏、面目狰狞的样子。

  这算是恶趣味吗?

  我低头在桌上又画了一个圈圈,一只没了翅膀的苍蝇落在男子的面前,他皱眉的样子就更像李迥了,只是李迥……现在还不知道生死如何。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画的这个圈圈很忧伤。

  我手上可没什么地图,也不知道魏博在哪个方向,只能蹲在屋顶上等过路的神仙妖怪,有没有熟门熟路的,可以给我指点一下。

  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月亮很好,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嫦娥的影子,拖着长长的裙裾在月宫里暴走,裙尾拽着个小黑点,认真看时,应该是玉兔,毛茸茸的短尾巴时而出现在左,时而出现在右,我看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出声,就听见背后轻咳,回头去,四叔笑得一脸慈祥。

  我说:“四叔你别这么神出鬼没的行不?人吓人吓死人的。”

  “你我都不是人,能吓死谁呀?”四叔无辜得很:“我说阿椒,月黑风高的,你在等谁呢?”

  我说我本来想等夜游神,不过四叔你来了,就劳烦你送我去魏博好了。

  四叔这会子倒成了勤勤恳恳的好先生,二话没说,带着我飞,边飞还边说:“你瞧清楚这底下的路,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可没这么巧,刚好碰上我上来降雨,能带你一路。”

  “四叔你是来上来降雨的么?”我狐疑地瞧了一眼月亮,月亮像是白白的大兔子。

  四叔干笑:“大人说话,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啊,到了。”话还没落,我只觉得身体一轻,直接就从云端掉了下去,我大叫:“喂——这样会死人的!”

  手忙脚乱落了地,回头再看时候,哪里还有四叔的影子,只好自认了晦气——我这四叔,就从来没做过什么厚道的事儿。

  再看看我落脚的地方,抬头就看见黑匾朱字,正正写着:“田府”,还真是到了,我点点头,抬脚要上石阶,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抬头一看,守门的四个士兵,两左两右,正虎视眈眈地瞧着我,瞧得我浑身龙鳞都竖了起来,忍不住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忽然身后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姑娘可是要找人?”

  莫非是四叔去而复返,还化了人形来帮我?心里一喜,转身去,瞧见一个绝色少年,生生立在月色下,黑的眼睛映着灯,映着影,银质的月光敷着玉面朱唇,他偏头看我,似笑非笑的容颜。

  不是四叔!

  不是四叔不是四叔不是四叔……我同自己念叨:这人危险、太危险了,撤!

  猛地蹿出去老远,回头时候,那人仿佛还站在那里,月光在他身上撒下银辉,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变的,我的心头猛地跳出一个词:红颜祸水——这妖怪就是祸水一枚!

  由于我是一条异常警惕的小龙——当然关于我的警惕,主要还是得力于四叔的大力栽培——所以当机立断,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十余里,回头再瞧时候,树影婆娑,个个都像是方才那妖的影子,心跳仍然很急,空荡荡的胸腔里隐隐的回声,不免越想越心惊:田老匹夫竟然能够请动这么绝色的一只妖来替他当门卫,殊不简单。

  但是空了手回府,次日就看见父亲大人纠结在一起的浓眉,他的头顶似乎秃得更加厉害了,小龙我心下惭愧,想道:不就是一只妖么,难道还有什么妖怪比我们龙更高级一等?顶了不起我喷他一头口水,看他现不现原形!

  这样想,胆子又壮了些,眼巴巴看着天黑,又托四叔的福,昨晚就把路记得熟了,一路乘风过去,不走大门,直接落进田府里,乖乖,这田府还真是不小,假山池藻,水榭亭阁,鳞次栉比,又四处都点了灯,灯影落在环府清溪中,串起来像珍珠,虽然比不得我蚌宫贴身舒适,却也是淡烟流水画屏幽,颇有意境。

  一武夫也能住这么好,我不由啧啧出声,眼看着有侍卫巡逻过来,好歹还记着人间常识,滚到一边去,又蹑手蹑脚跟他们后头,至一守卫森严之处,一个精干的中年男子仰身而卧,枕头边上露这一把长剑,长剑下压着一只金盒,金盒雕饰精美,看起来很值钱。

  我眼珠一转,爪子伸向金盒,才要够着,忽然有微风擦过耳际,我心头一惊:不好,又来了!

  连头都没有回,更没有喷口水或者甩他一爪子什么的,一口气就急奔而出,慌不择路,不知道撞了多少次树,一直跑到家里,躲进蚌壳里,这才长歇一口气,爪子摸到心口那个位置,尤自“怦怦怦”跳个不停,像是谁在那里安了一面响鼓。

  再仔细想想,为什么要逃呢,他只是长得好看,功夫未必比我好,神通未必有我广大,而且他也不过就两条腿,有话说双拳难敌四腿,何况我有五个爪子,何况我还能飞……我竟然连飞都忘了,活生生跑了这么远的路,真是没出息,我捶着枕头鄙视自己,决定明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事情给解决了。

  人间不是有句话吗,事不过三!

  管他是人是妖,我只管把那个金盒拿回来,让田老匹夫意识到自己的小命在别人手里攥着,不敢再小觑父亲大人,顺便打消开战的念头,也就无碍了。

  至于那个妖怪,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躲不过总还逃得过。

  退一万步说,我躲不开也逃不开,难道我还能打不过它?我嘿嘿冷笑着亮出爪子,在牙齿上磨了磨,忽然“咔嚓”一声,半寸长的指甲从中断开,痛得我鬼哭狼嚎。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啊!

  其实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兆头,只是那时候我雄心万丈,一口咬断剩下的半截指甲,准备卷土重去。

  天又黑了,这一晚黑得真是彻底,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好象大伙儿齐心协力地一起偷懒去了,只有我这条勤奋的小龙还在夜幕里行色匆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有经验,我直接落到了田承嗣的卧室里头,正子夜时分,能睡的都睡了,不能睡的都被我弄睡了,万籁俱静,只有树叶在外头沙沙地响,我不敢多听,取了金盒就走。

  一口气跑出大半个时辰,才靠在树干上歇一歇,低头时候恍惚看见狭长的一道阴影,有人慢悠悠走出来,悠悠然笑道:“姑娘何事如此匆匆?”

  一抬头,就看见那个绝色的妖怪,眉色如黛,双眸如月,笑吟吟站在我的面前,我吓得五个爪子都摆不到正确的位置了,只颤抖着问:“你你你……你是人么?”

  出口就知道错了,明明他从上到下都散发着妖孽的气势,偏偏我还这么问,偏偏他也还正正经经回答我:“莫非我长得像鬼?”

  ——不像,鬼也没有这么好看的,而且我从来都不怕鬼,怕啥,一口气就吹散了,何况还有钟馗这位老兄,成天到处晃荡,看哪里有美味可口的鬼可吃,他要真是鬼,我还可以逮了去送人情。

  我于是摇头道:“你比较像狐狸。”

  他一愣,继而放声大笑,笑得我心里发毛,试探着又问:“难道说,你是狼?蛇?都不是……难道你是老虎?”我心里闪过空寂山上那只皮毛雪白的小老虎,其实也满像的,他笑得越发放肆,上气不接下气,我都以为他会笑到气绝身亡,却又忽地停住,一本正经地道:“姑娘当真猜不出我是谁?”

  我很沮丧地摇了摇头,惭愧地想,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竟然看不出他的真身,真是很对不起各位叔叔伯伯的教导啊。

  “你猜不出我是谁,我却是能猜出你是谁。”

  “那那那……我是谁?”我壮着胆子把话问出口,他笑嘻嘻走近一步,我惊恐万分地退一步,只听他说道:“我想和姑娘你打一个赌,我现在猜你的身份,如果我猜对了,你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如果猜错了,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姑娘意下如何?”

  我估算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形势,觉得他不大可能猜出我的身份,又盘算着如果赌赢了,我可以叫他现原形给我看看,于是慨然道:“好。”

  “我猜姑娘你是——薛府的千金,对也不对?”

  我挠挠头,他说的这个答案,说对也不对,说不对也对,可教我怎么回答呢?我思来想去,只得问:“你要我做什么事?”

  他微微一笑,双手捧出一样东西,道:“请姑娘收下它。”

  那是一把狭且长的剑,通体全黑,黑得就好象没有月光的晚上,也像是是这个妖怪的眼睛,让人觉得深邃和幽远,我摸到剑柄上极细微的两个字“湛泸”,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但是整支剑竟是一点杀气都没有,我试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不由地发起愁来——我能拿它干啥呢?

  却听那妖怪款款说来:“此剑乃春秋时候欧冶子集五金之英,又以太阳之精锻炼制成,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无坚不催,是仁道之剑。我听人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酬知己,故以此剑相送。”

  “那么你送我宝剑……”我偏头看他:“意思就是——我不是佳人?”

  妖怪面色一垮。

  我趁这个机会扭头就跑,跑出去老远,又忍不住回头,他并没有跟上来,只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看得我腿肚子直抽筋,到天快亮才赶回家中,换过衣裳,拿起剑,犹豫再三,又放下,藏了起来,只把金盒交给父亲,父亲遣人快马送至田府,那老家伙知道我能取他床头金盒,自然也就能取他项上人头,当时就吓得半死,收回了之前的狠话,也再没提起他有这个病那个病要移居的事了。

  六 韩王

  我立了功,父亲说要嘉奖我,我就跟他说了想起空寂山上的师父和禽兽们下山团聚的事,父亲倒没有反对,只叫我一路小心,莫要误伤了路人,但是我山上找到师父,却遭到了师父的反对,她好象喜欢上了给禽兽们刻画的活计,既不想下山,也懒得修仙了,禽兽们好象也乐不思蜀,我只好一个人郁郁而返。

  才回家没多久,有天早上天才刚刚亮,忽然就有马蹄的声音从街上踏过,在我家门口停住,父亲迎了出去,然后神色就变得异常严肃,将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叫了起来,整过妆容,摆下香案,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有很多甲胄分明的兵士进来,站成两列,然后当中走进一个人来,所有的家人都在父亲后头跪下去,说是迎圣旨。

  那人很罗嗦地念了一大堆,我支着下巴听来听去,就要睡着了,忽然又被母亲推醒,说:“起来了起来了。”

  于是又跟着大伙儿起来,一抬头——这一抬头可不得了,我看见那天遇见的妖怪正正站在那里,含笑看住我,虽然没有开口,那神色却是分明在说:“姑娘别来无恙?”

  没来由地,我打了个寒战。

  “这时候你该知道七弟不是妖怪了吧?”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妖怪?嘿,七弟那张脸,还真有些妖气。”

  “就是嘛,”我不满地添上一句:“太妖孽了。”

  男子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我就知道那个妖怪不是妖怪,他有名字的,叫李迥,他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独孤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他被封作韩王,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这次是奉命来潞州视察,“顺便,”父亲说:“来宣独孤贵妃的钧旨,说是想请你去宫中小住。”

  “请我?”我张大嘴,愣愣地看住父亲,父亲很发愁地看着我,他说:“你要是不想去,我就找借口替你推掉。”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独孤贵妃身在深宫,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是啊,”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住我 :“线儿,你下山之前,没闯过什么祸被贵妃抓到把柄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就算被抓那也是下山后的事,我这样想,心里浮起一张面孔,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那样的风姿,整个人就好象从画里走出来的,被风一吹,就会吹回到画里去……他的独孤贵妃的儿子,那是不是意味着,是他教唆独孤贵妃请我去宫里住呢?

  父亲见我低头思索,便又问道:“怎么了?想起来了?”

  我想再摇头说我不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下不了决心,只胡乱打个马虎眼,说让我再想想,就回了蚌壳。

  只有躲在蚌壳里我才觉得安全,这是多年来我的习惯,要我仔细去想,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闷在蚌壳里的,我好象睡过很长一段时间,做了很多希奇古怪的梦,之后就发现,只有蚌壳最能让我觉得安心和舒适。

  在薛府也是这样,不过这里不比南海,我是南海的主人,绝没有哪条鱼或者哪只龟敢不知死活地来打扰我——四叔除外——但是在薛府,就经常会有人来叩门,也有人不爱叩门,就从窗口探出一个头来,我眼皮子一撩,就看到一张绝色的面容,我不太高兴地问他:“你干啥呢?”

  “我来看你。”李迥严肃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呆了一下:“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比我好看多了。”

  他又笑了起来,索性爬到窗台上坐着,他说:“你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怎么会有勇气千里迢迢跑去田府偷东西呢?”

  我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解释其实我就是不忍心看父亲变成一个秃头,就只白了他一眼:“我高兴。”

  这个答案明显打击到他,他垂下眼帘,长的睫毛就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落下明明暗暗的影:“你是……很讨厌我吗?”

  他看上去很难过,难过到让我觉得心酸,好象确实很难找到讨厌他的理由,可是要说不讨厌,又实在聒噪得很,我不喜欢我的蚌壳外面还多长这么一张脸,就硬起心肠说:“是啊,你不知道你很讨厌吗?”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进宫?”他忽又抬起头来,恢复了斗志:“你难道不知道,是我央求母妃召你进宫的吗?”

  “……你为啥要把我弄进宫去?”总算说到正题,我赶紧问他。

  “我高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发现师父说得对,山下的人心眼多,绕了这么大一弯子,就为了把这三个字还给我,这作风跟我家四叔,那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不成他是我四叔在人间收的徒弟?

  一走神的工夫,他的目光已经贼溜溜扫过我的房间,忽然一挑眉,笑得就像刚偷过腥的猫:“你这么讨厌我,怎么还把我给你的剑留在身边呢?”

  我回头一瞧,可不是,那把啥用都没有的剑正正挂在我床头,还要开口辩驳,才张嘴就被塞住,一狠心咬下去,竟然还是甜丝丝的——一只苹果,而那个罪魁祸首早就利落地跳下窗台,扬长而去。

  我重重地摔回床上,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在人间快活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我总被他找到,多半是在蚌壳里,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守着这里不肯出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闲成这个样子,成天跟我说京城多好看多好玩,说天色有多青,这时候正好出去放纸鸢,又说晚上的星星很好看,我猛地想起四叔有个习惯,每次看到美人,就忍不住带她们浮上水面去看星星。

  可是他比我长得好看,照理来说,应该是我带他去看星星才对。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觉得这家伙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基本没有太大的缺点,起码他比四叔厚道,从来没有带过泥鳅来看我。

  一晃过去好多天,我没算时日,但是父亲说,过去了很久,因为宫里三天一小催,五天一大催,那些来催李迥回京城的信使都快跟我爹成拜把子兄弟了,他也老跟我说要走,又老是不走,直到有一天,他很诚恳地跟我说:“我真要回京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就和星子一样闪亮。

  我摇头说不行。

  这一次他没问我为什么,只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他的眼睛暗淡下去,就好象满天的星子在同一个时刻,熄灭,陨落,如同尘埃。

  然后他就走了,背影很寥落,我觉得他这次是真要走了,趴在窗台上看他,背影走啊走的,越走越小,然后就看不见了,我忽然想起,这一天他穿的衣裳,还是我们初见时候那一件,白衣锦绣,翩翩少年,我想要喊住他,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要带我回宫,可是所有的话,都只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

  七 进京

  “但是你最后,还是进了京城啊。”男子听我描述得真切,陪着我叹了一口气,我跳起来:“那还不是被他骗来的。”

  他就笑眯眯地看住我,左顾右看:“他……他是谁呀?”

  ……我觉得这张脸应该丢到南海去被众虾兵蟹将挨个舔上一遍,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他当然是韩王李迥。

  让我想想,李迥回京之后又过了多少天,那好象是很长一段时间,我比之前更爱幽闭在蚌壳里,也很少有人来打扰我,偶尔想起,奇怪父亲为什么没有再提独孤贵妃叫我进宫的事,母亲解释说,父亲舍不得我去这么远,找借口推脱了。

  这个消息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又惆怅了好一阵子,问母亲父亲找的是什么借口,母亲回答说是体弱多病,我想如果让四叔听到,他会笑得现出原形。

  然后我又意外地发现家里忽然忙碌起来,上至父亲大人,下至家里的小丫头,看见我都神神秘秘地笑,问他们笑什么,又神神秘秘地说没什么,有时候还会有一些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女人,前来窥探我的蚌壳,看见我,笑得一朵一朵向日葵似的。

  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变的,我提醒母亲要小心她们,母亲笑惨了:“傻孩子,她们不是妖怪,是上门来提亲的媒婆呀,你忘了独孤贵妃召你进宫的事?你父亲舍不得你走这么远,虽然你还小,也只能尽快安排,给你找户人家了。”

  找户……人家?

  我呆呆站着,就如同突然被雷击中,突然想起那个老在窗户外面出现的人,他笑的时候,眉眼都弯弯的。

  母亲见我闷闷不乐,又抚慰我说:“莫怕,你父亲一定会给你找户好人家。”

  我不是害怕,只是心里生了老大一个疙瘩,卡在那里,上也难受,下也难受,于是又龟缩回我的蚌壳。

  过了个十多天,母亲又同我说,已经定下来了,是琅琊王家的公子,书香门第,家中不知道出了多少大人物,这位公子又是锦心绣口的人物,据说是什么都好,我睁着眼睛问母亲:“什么都好,那干吗要娶我呢?”

  母亲就笑我傻,然后家里再一次忙碌起来,新的衣裳、首饰、家什……林林种种,父亲经常捋须微笑,母亲又开始督促我绣花,并蒂芙蓉、戏水鸳鸯,我头疼地到处找针,一抬头,看见床头挂着漆黑的剑,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我发现自从李迥走后,我开始习惯叹气了,可能是因为,在我想叹气的时候,没有人给我递只苹果,一只苹果就能够塞住我的嘴,可是知道这个的人,并不多。

  一直忙到盛夏将至,我十个手指头都被绣花针折磨得血肉模糊,该干的活终于都干完了,一大早起来,被一堆人围着,点唇、画眉、上妆、梳发,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发现少了一个簪子,我于是将湛泸剑缩小插进发髻里,换过大红的嫁衣,再压上珠翠满头,镜子是一个挺陌生的女孩子,我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容,好象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而母亲在一旁擦着眼泪,叮嘱着,到别人家去,要如何如何。

  然后我就上了轿。

  外面很热闹,有鞭炮响的声音,锣鼓声,路边的人说笑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是极远,又好象极近,近得让我从千千万万嘈杂的声音里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真切:

  “你听说了吗,薛家这姑娘不简单呢?”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立刻就有人搭话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法?”

  “听说韩王殿下喜欢她,央求贵妃将她召进宫里去,她不肯去,非要嫁给王家的公子。”——我什么时候非要嫁给这王家的公子了?我心中纳罕,又听人感叹道:“那是抗旨啊……这姑娘可真……”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这位韩王殿下回京以后,圣上和贵妃见就计划着让他娶妃,也看了好多家姑娘的画像,最后定的是郭大将军的闺女,纳采、问名、纳吉、纳徽,都到问期了,殿下忽然说不娶了。”

  先前那人于是大惊道:“那怎么成?郭大将军的女儿呀……”

  “就是,圣上和贵妃都坚决不允,然后就出了事。”

  “出事?”

  “这话可不能外传啊……”那人的声音低下去,我渐渐就听不到了,那些话却在耳朵里反复地响,他们说他喜欢我,不肯娶别的女孩子,可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不同意,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呢?

  心里像是有几千几百只爪子在挠,挠得我心里难受极了,开始开只是痒,后来变成痛,痛得我一再想要安抚心里那条暴躁的小龙,却怎么都安抚不下去,她一直在咆哮,在打滚,在说要出去要出去要爆发要爆发,我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扯下盖头,掀起帘栊问:“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

  一下子全世界都安静了。

  打锣鼓的停了鼓,放鞭炮的火烧到袖子也没在意,前头骑着白马慢悠悠走的新郎勒住马头,呆呆地看着轿子伸出来的头,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从轿子里跳出来,一把抓住路边那个嚼舌的中年人,大声问道:“说、快说!他出了什么事?”

  “哪哪哪……哪个他?”那人低着头,不敢和我的眼睛对视。

  “还有哪个!”我心急上火,咆哮起来:“姓李的那小子。”

  他的下巴马上就掉了,又被我一爪子托上去,方才哆嗦着答道:“他……他不肯娶郭将军的女儿,圣上关他禁闭,他就生了病,病得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四个字就好象有千百块重的石头砸进我的蚌宫里,直砸得水花四溅,又如尘埃粉碎,没有一处完好,我呆了一会儿,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已经赶到,母亲拉住我的袖子问:“线儿你这是做什么?”

  父亲则脸色铁青,已经走到前头去,不知道在解释些什么。

  而我已经不能再解释什么,因为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晴朗朗的天空,一道闪电劈过,然后是哗啦啦的雨,将每个人都淋得透了,如果有人伸手捧一鞠,会发现这一天的雨水都是咸的涩的,我说:“娘,他快要死了。”

  “谁?谁快要死了?”母亲看见我神色不对,也不敢再加斥责,只柔声问道:“线儿你别急,你慢慢跟娘说,出了什么事?”

  我缓缓将凤冠取下来,放在母亲手中,我说:“娘,我要走啦……”

  “你要到哪里去?”

  “到京城去……”瓢泼大雨,我拔腿就跑,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只黑色的簪子,没有锋刃的湛泸剑,这时候被压进肌肤里,有殷殷的血渗出——原来再仁慈的剑,也是会伤人的。我一路飞奔,不敢回头,也不敢去看父亲和母亲的眼睛,我要到这一刻才知道,我根本就早就喜欢上了他,我根本就应该跟他走,跟他上京,守在他的身边,我倒要看看,是黑白无常,还是牛头马面敢跟我抢人。

  休想!

  谁都休想!

  八 成亲

  我一路掉着眼泪,呜咽着从山东飞到长安,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明明晴空万里,却在顷刻之间瓢泼大雨,我甚至不去想,贸然行雨,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我只是难过。

  我记不起我还有过这样难过的时候,也许是有的,但是在蚌壳里漫长的时光消磨中,我渐渐忘记了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让我一度这样伤心,伤心到不愿意走出蚌宫,也因为害怕要离开薛府的那个蚌壳而不愿意随他上京。

  我都想不起来了,总之那时候哭得昏天暗地赶到京城,京城那样繁华,又那样大,很多的人,很多的房子,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抓住每一个过路人问:“你知道韩王住在哪里吗?”

  有的人摇头,也有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韩王殿下不是常人能见的。”也有人鄙视我,说:“多水灵一丫头,怎么也被那小子骗了呢。”但是更多的人会告诉我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如此这般就能找到韩王府,我走了很多的弯路,但是终于走到一座府邸前。

  那是一座很大的宅子,比薛府要大上很多,门口有很精练的士兵守着,看见我,横枪喝问:“姑娘找谁?”

  我不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去,所以只单手卸了他们的枪,径直闯进去,没走几步,就有十余个持刀持剑的人从各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将我团团围住,他们倒不问我进来找谁,也不动手,只是看我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死人,或者一条死鱼。

  僵持。

  有个清朗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是哪位朋友来访?”那是我极熟悉的一个声音,只一听到,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泪眼朦胧中看见回廊下白衣少年一步一步走过来,他也看见我了,一愣,站在原地,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他好好地站在这里,没病没灾,好好地站在这里,我觉得阳光开始刺眼,身体里的水分哗哗地淌了出去,不知道该高兴他没事,还是难过自己的卤莽,难过自己行这几千里路,问这几十个人,掉那几缸泪,难过自己站在这里,像一个极荒谬的笑话。

  还能做什么呢?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惨然笑了一笑,没有答他的话,转身就走,我一动,围住我的刀和枪也动了起来,只是他们又如何是我的对手,我一直紧握的右手松开来,手心里的簪子迎风便长,长成一把狭长的剑,剑身漆黑,重而无锋,但是在我手中,只随意一扫,瞬时叮叮当当落下大把的兵器,我再不看他一眼,跳上屋顶,就要顺风而去。

  忽然地下猛地一声暴喝:“不许走!”

  ……我得说,自我见他以来,一直都气定神闲,斯文有礼,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吃惊之下竟被他那一声怒喝镇住,怔怔地回头去,这时候他已经走到庭院中央,仰头看住我,那目光是愤怒的,愤怒到就好象随时都会冒出火来,将我所站之地烧为灰烬。

  我傻愣愣地瞧着他:“为啥不让我走?”

  “你收了我的聘礼,怎么还敢随便嫁给他人?”他一挥手,那些丢了兵器的傻缺就飞上屋檐来,明明知道不管用,却还是将我团团围住,做出拼命的姿态,也不知道是做给我看,还是做给他们的主人看,总之是很无可奈何的意思。

  “我我我……”我扯着自己大红的嫁衣,面孔涨得和衣裳一样红:“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聘礼?”

  他走近一步,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包围圈也随之退了一步,他冷冷地盯住我:“你手里拿的难道不是?薛小姐,你可以找长安城里任何一个人问,湛泸剑是不是我李迥的大婚聘礼,而今它在你手中,你难道还想赖帐么?”

  圈套!

  这就是一个圈套!

  我跳起来:“我才不信!”

  脚下一重,几块琉璃瓦生生被踩得粉碎,有人从屋顶上滑下去,又艰难地爬上来,想笑又不敢笑,个个把脸憋地通红。

  “那你下来,我们挨个去问,我今日就让你信个心服口服!”他一步也不让,又逼了一句,我被他逼得没法子,就只好从屋顶上跳下来,才一落地,就被拉住袖子,方才还怒火冲天的脸立时露出笑容,他摸摸我袖子上的绣纹,笑道:“这小鸡倒绣得真好,当真是你绣得么?”

  ——明明我绣的是凤凰。

  又取出丝巾来,替我擦去面上泪痕:“谁欺负你啦,哭这么伤心?”

  我……我敢保证,这一天石化的绝对不止小龙我一个。

  后来我就被他拉到大街上去,果真一个一个挨个问去,而那些路人,或忍笑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或拱手说恭喜恭喜,也有个别的要卖关子,这家伙提拳头就要打,唬得人家只敢一迭声说“是是是”,一直问到下午时分,又要带我进宫,说是要去问他的父亲和母亲,我心怯,道:“你爹娘不是另外给你找了一姑娘么?”

  “你就是为这个跑到长安来的呀。”他笑嘻嘻地摸摸我的头发:“我就说嘛,我要没点事,你还真想不起我来。”

  “他们说你病得快要死了……”

  “呸呸呸,这红口白牙的,还真敢说,”李迥微一皱眉,又叹气道:“他们也是逼急了吧。父皇和母妃是给安排了人,我反复陈说才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正要动身去潞州,就接到你大婚的消息,我没你的本事,就算是飞,也来不及了,只好给留守潞州的人下了死令,让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制止……”

  他摊一摊手:“你看,我早说了你不讨厌我吧……”

  我觉得他的脸皮,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上好多。

  然后我就进了大明宫,见了皇帝和独孤贵妃,皇帝是个面色苍白消瘦的中年人,独孤贵妃长得极美——我终于知道李迥这张妖孽的脸是从哪里来的了,她看见我像是极高兴,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穿了这一身嫁衣,我嗫嚅着把过程说了一遍,贵妃还锁着眉头,皇帝先就“哈哈”笑起来,他说:“我倒很想看看薛公当时的表情。”

  他一笑,贵妃也就赔笑,又说我:“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一点。”

  我有点心慌,但是贵妃又抚我的手说:“别怕,让圣上给你们赐婚吧,薛公方刚,总还知道个缓急轻重,你先收了我李家的聘礼,自然是要入我李家的门的。”她口气温和,又生得这样美,我也就信了她。

  我在宫里住了十多天,然后父亲慌慌张张地从潞州跑到长安来,见我无恙,方才长松了一口气,原本大概是想责备我的,被皇帝和贵妃一拦,也就作罢,但是对于这门亲事,始终心存疑窦,他问我:“你当真要嫁给他吗?”

  我眨眨眼睛:“我收了他的聘礼啊。”

  父亲跌足叹道:“傻丫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信呢。”

  “可是全长安的人都这么说。”我小声嘟囔。

  父亲就解释给我听:“这满长安的人,有谁可认识你?不认识是吧,认识他韩王殿下的又有多少?就算不认识,见他那一身衣裳,也知道是皇亲贵戚,他的问话,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可是……”我只好扯着自己的衣襟回答:“可是我确实收了他的剑呀。”

  父亲听到我这样回答,先是一怔,继而叹气道:“线儿,你可知道,他是独孤贵妃唯一的儿子,沈皇后失踪已经有十余年,贵妃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却已经是后宫之主,一旦皇上有立后的意思,韩王殿下就是嫡子,就会卷入储君之争?”

  父亲说得严重,可是我想起李迥的无赖脾气,摇头道:“就他?”停了一会儿,又问:“阿爹你是不赞成他争么?”

  “那是自然,”父亲道:“当今太子是沈皇后的儿子,也是当今皇上的长子,一早就定了储位,又在安史乱中南征北扫,战功赫赫,地位巩固,好不容易如今天下稍安,如果又因为萧墙起祸,是天下之大不幸。”

  “那……如果他不争呢?”我困惑地看着父亲,并不能全然明白他的忧虑,而父亲的神色益苦:“在他那个位置,即便他不争,自然也会有人推着他争,线儿,你在山野长大,心思简单,阿爹实在……不愿意你掺和这些事。”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的忧虑,可是我知道除了他,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便只沉默、沉默,最后父亲叹了口气。

  “原来薛公早就料到今日。”男子闻言长叹:“薛公深谋远虑,我实在有孚厚望。”

  “那么,你能不能不追究我父亲的罪过?”我拉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没有错,他就是李迥的大哥、东宫太子李适,他无奈地瞧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也许是不能够明白我为什么跟他的袖子过不去,但还是温和地道:“我并没有惩处薛公的意思,你……勿要担忧。”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九 沈皇后

  成亲是很罗嗦的一个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我想起来还都头疼地很,总之我就是热热闹闹得嫁进了韩王府,做了韩王妃,顺理成章地跟那个绝色无赖栓到了一起。我还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日长夜久又在韩王府打造了另外一个蚌壳,李迥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在里头静坐许多天不出门,有一次连独孤贵妃都被惊动,前来视察我是不是还活着。

  但是李迥在家的时候,他就不大喜欢我缩进壳里去,他会想很多法子把我从壳里拉出来,有时候是一曲好听的歌,有时候是一些食物的香味,也有时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连我那个胡作非为的四叔都不敢说这句话!

  等我黑着脸从蚌壳里爬出来,他就带我乐游原,还有曲江,曲江水畔杨柳成堤,而春天的乐游原上开了三千桃花,颜色灼灼,就好象云霞织锦,美不胜收。有人带酒来饮,有人就此醉去,有人在桃花下弹琴,银白色琴弦,粉白的桃花瓣飘落在弦上,弦动而歌,就好象海上的风,让我忽然生出悠长的乡愁。

  我想念南海了。

  我想念我的蚌宫了。

  李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极大的纸鸢来,足有一个人那么大,细看时,那纸鸢上分明绘着我坐地冥想的模样,边上居然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画的,看得我又好笑又好气。

  又听他说道:“故老相传,春天里把纸鸢放掉,就会把过去所有不好的运气,不好的事,不好的心情,通通都放走,红线,这只就你来放吧。”

  我接过纸鸢,犹豫着道:“可是……我没碰上什么不好的事啊。”

  “那为什么呢?”他极认真地看着我:“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为什么你总喜欢郁郁地坐在房间里,连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红线,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事,难道不应该告诉我,让我来解决吗?”

  “可是……真没有啊。”我支住额,隐隐想起一些事,太久远了,我在混沌昏暗的蚌壳里,用漫长的时光忘记的一些事,而今去想,只能隐隐约约抓到一些暗灰色的影子,也许真是不好的,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我说没有,他就很生气,先是踢翻了路边上一个卖烧饼的摊子,然后又抢了手下的一匹马,扬鞭而去,他跑得太快,侍从都没有跟上来,可是他好象忘记了,一般的马根本就跑不过我,我没声没息地跟跑了十余里,他大概也累了,放了缰绳,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啦?”我到这时候才出声,他一回头,看见我居然还跟着,一哆嗦就从马上掉了下来,还好我眼明手快拉住他:“镇定、镇定!”

  他的额头上飞过去三根黑线。

  偏这时候又下起雨来,猝不及防,我们两个都淋成了落汤鸡,就只能仓皇跑到附近的破庙里歇着,生了火,勉强把衣裳烤得干一些,我看见他还皱着眉,就同他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不记得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静坐冥想,你给我多一点时间,让我慢慢想起来啊。”

  他伸手摸摸我的面孔,柔声道:“是我太心急了,红线,不关你的事。”

  “那么,关谁的事呢?”

  他低着头,眉目映在火光里,踌躇半晌,方才轻轻地说:“你听说过沈皇后吗?”

  我挖空心思地想,总算想起父亲提过,说她失踪已经有很多年了。

  “是的,”李迥慢慢说给我听:“她在宫中时候我年纪尚小,后来母妃又不肯提起,我也只从宫中旧人口中隐约听到过她的事情,她出生名门,和父皇是结发夫妻,据说生得极美,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刚刚开始,狼烟四起,父皇奉命出征,长安却在后方沦丧,她就是在那时候失踪的,后来两京收复,父皇和大哥开始找她……她失踪了十余年,父皇和大哥就找了十余年。”

  兵荒马乱的年代,沈皇后这样的身份,手如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自保,大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暗暗地想,以皇帝和太子的权势和本事,集天下之力,十余年时光,找不到的人,只怕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李迥见我低头沉思,许久不说话,不由微笑道:“你也猜到了?”

  我点头:“沈皇后……怕是已经……”

  “我也这么想,只怕天下的人,十有八九都这么想,不肯这么想的人,就只有父皇和大哥。”

  “怎么他们……不肯承认么?”

  “不肯,自然是不肯。恐惧的不可言说在于,一旦出口,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都归于虚无,而只要不出口,不承认,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他们以为只要他们不承认,沈皇后就还在人世,就总有一天还会归来。你没有发现么,父皇专宠母妃,母妃执掌六宫,已经有十余年,而皇后的位置,父皇仍给沈皇后留着。”

  我猛地想起成亲前父亲的忠告,脱口道:“留着也好。”

  李迥面色一沉:“你是觉得我的母妃不足以母仪天下么?”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摇头道:“可是,我听说民间有一首诗,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父皇惦念他的结发妻子,也没有什么错啊。”

  赤红的火舌不断舔上他的面容,明明暗暗的焰火绽放,又凋零,他伸手拨一拨柴火,道:“从安史乱起,玄宗西行,到两京收复,是整整八年的时光,颠沛流离,艰难困苦,这一路,都是我的母妃陪在父皇身边。父皇任兵马大元帅,亲临战场,当是时,兵士少且疲,母妃常常夜不能寐,握剑守于父皇帐前,有一次被父皇看到,父皇对她说:‘捍贼非妇人所能为。’母妃铿然回答:‘多事之秋,纵不能捍贼,总还能替王爷挡上一刀。’而后祖父还朝,光复天下,又遇奸人构陷,父皇步步惊心,步步为营,母妃也就陪着他担惊受怕,陪着他惶惶不安,红线,我的父皇与母后这样,算不算得上是生死与共?”

  “算,当然算。”

  “那么,我的母妃,可有资格要求父皇给她一个名分,母仪天下?”

  “有。”我继续点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后呢,父皇对母后不是挺好的么,就算没有皇后的名分,实际上,也是当她是他的皇后啊,六宫粉黛,他并没有特别亲近过别的妃子,这还不够吗?”

  “不够,”李迥淡然道:“如果我的母妃只是平常人家的孩子,那或许是够了,可是她姓独孤,北周明帝的皇后独孤氏,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我大唐高祖的母亲也姓独孤,这样显赫和尊贵的一个姓氏,你让我的母妃,如何甘心只做一名妃子?”

  原来是这样……独孤贵妃是很好的人,生得美,皇帝又宠爱她,可是她老是不快活的样子,难得有笑的时候,最近病倒,御医诊断,说是长期抑郁所致,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我陪着李迥叹了口气:可是这样的情形,皇帝不肯承认沈皇后的死,就不会立新的皇后,那有什么法子呢?

  “你别着急,”我只能这样安慰他:“说不定再过上几年,父皇再找不到沈皇后,就会放弃了。”

  “如果他不放弃呢?”李迥叹息道:“十多年他都没放弃,又怎么会突然放弃?母妃陪他这一路艰辛,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红线,你我万万不能这样。”

  “啊?”我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我们身上来,愕然道:“怎样?”

  “放不下过去的事,不重视身边的人,不知道眼下才是最可贵最难得的,”他抚摩我的面孔道:“红线,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候。”

  这话是挺酸的,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他对我静坐这样的忧心忡忡了,衣裳还有一点冷,但是心里极暖,我偎在他怀中,说:“好。”

  他也微笑,只是这微笑里,像是藏了大片大片的阴影。

  十 遇刺

  “贵妃病倒……那是今年开春时候的事,”太子微仰了头,想是在回忆,又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只道七弟年少不懂事,原来竟还有这么重的心思,母后一走多年,贵妃确是劳苦功高,只是父皇……红线你或是不明白,这世上的人,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好,时间会让失去的人变得完美,让身边的人百孔千疮。”

  我惊奇地看着他,想不到他竟然也承认独孤贵妃不容易。

  贵妃的病在这一年暮春的时候加重,我虽然不爱出蚌壳,却也不得不常常去看望贵妃,并没有多少时日,她就变得憔悴和消瘦,神思恍惚,清醒的时候看着窗外发呆,昏迷中常常叫一些人的名字,有时候是李迥,有时候是早逝的华阳公主,也有时候是皇帝。

  皇帝却很少来看她,听说是纳了新的妃子,新人如玉。

  李迥有得空就会进宫来看母亲,起初贵妃还有很多的话跟他说,几个月下来,病情恶化,已经不能开口,就拉住他的手,含泪看住他,而他总是轻轻挣脱她的手,他说:“请母妃放心。”

  大概是真的放了心,到五月时候,春暖花开,贵妃的病情反倒稍稍好转,但是我看见她身边游移的鬼魂越来越多,鬼差已经来过,只是有我在一边守着,不敢唐突,隔日换了黑白无常过来,索铐抖得哗啦啦直响,响了半晌也没见动作,我不耐烦,瞪着他们道:“干啥干啥,一边去,被妨碍我干活!”

  黑无常黑着脸、白无常白着脸,齐声道:“小龙莫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看着他们两张死人脸,嘀咕了一声再吵我叫饕餮姐姐来收拾你们,但是也知道地府有地府的规矩,人寿有定时,不是我可以阻拦的,便只道:“再等等,让她和她的亲人见最后一面吧。”

  黑白无常见我退步,也就顺坡下驴:“这半个月内,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话才落了,刚好李迥过来探望,见贵妃颜色转好,也是十分高兴,守在贵妃身边,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只是当贵妃提起皇帝,他就只能沉默。到用过午膳,贵妃小憩,他与我出宫,忧色才慢慢上来,道:“我已经问过御医,御医不敢多答,只道不食新。”

  “不食新?”

  “新麦六月出。”

  已经是五月了,那御医说得一点都不错,便是我在这里,同地府疏通关节,也一定拖不到六月去,而贵妃的心愿,非但不能达成,看样子,希望还越来越渺茫,难道非要我将沈皇后的鬼魂拽上来,同皇帝说个清楚明白?

  问题是,沈皇后已经过世那么久,还在不在地府也难说,我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也想不出更多的法子能够帮到李迥,那日他在庭院里站了很久,柳树有长而柔韧的枝条,明艳的碧色,他微仰了头,看着明净如洗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做啥才能安慰他,所以也就陪着叹了一口气。

  “他大概也就是在这时候下的决心。”李适听到这里,做出结论:“贵妃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他也就等不及慢慢劝父皇回心转意,所以才铤而走险——既然不能够让父皇立贵妃为后,那么就围魏救赵,只要他是太子,贵妃这个后位就是不立也得立。”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历朝历代,太子的母亲都是皇后,不是皇后,也是太后,李迥想逐鹿太子之位,并没有瞒过我,有次他换过新衣,就很得意地问我怎么样,遭到我的强烈唾弃:“殿下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他不服气:“那像啥?”

  “像驸马。”

  他愕然:“什么驸马?”

  我嘿嘿地笑,在心里说:自然是我南海的驸马。

  那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渐渐不再同我讨论这个话题,也许是知道我的父亲终究是支持太子的,他不想让我为难,我也不想去为这个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蚌壳里呆着,让时间一天天过去,看他繁忙,看他疲惫,看他有时在深夜里点灯到天明,也看他每每看着大明宫的方向皱眉。

  时日已经不多。

  他做的事也许并不怎么光明磊落,“可是,”我抓住李适的袖子道:“可是你们到底是兄弟,手足之亲,他便是有一千个错,一万个不对,你怎么可以对他下手!”

  李适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我:“你相信,是我下的手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但是月亮已经没有光了,重云堆叠,暗的雾气茫茫。

  我送李迥去上早朝。

  马车已经套好,白马在原地遛着蹄子,口鼻之间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晨风凛冽,李迥上了车,回头同我说:“回去吧,别站在风口,冷。”

  我胡乱应了声,转身回走。

  我记不得我那一天到底回走了几步,也许是六步,又或者是七步,四下里很静,静得不同寻常,连一声鸟叫都没有,但是我还是听到了风声……风声里有极微弱的剑气,剑气朝我的脑后奔来,我惊而回头,看到骏马早已经倒下,马头在地上骨碌骨碌乱转,眼睛圆还睁着,一腔热血就要凉去。

  七个人。

  我能够判断出,来的一共有七个人,李迥身边只带了四名护卫,尽数被缠住,而他自己的功夫并不十分高明,这时候人已经退到最后一步,再退,那剑就会砍在我的身上,他没有大呼叫我快走,因为已经来不及,他只是停止了后退,不但没有退,反而上前一步,一步踏实,血染重衣,剑锋插进骨缝里,这么近,我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咔嚓”。

  从我离开南海到这人间,细细数来,已经有十余年,我从来没有动过杀心,从来没有伤过人,连禽兽都没有,但是这个声音让我心里那条暴走的小龙又苏醒了过来——MD老龙我不发威,都当我是病蛇了——片刻之间长袖逆风而直,坚逾精铁,袖出,袖裂,裂而出剑,剑长三尺,将对方的剑从影到柄,寸寸凌迟斩断。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惊恐的眼神,我上前一步,我的夫君在我身后说:“红线,我们走!”

  我知道他并不是不想反击,只是怕我受伤,他虽然见识过我的身法,却还没有看见过我的剑术,我一向都很听他的话,这时候却只笑了一笑,在风里笑了一笑,湛泸是一把仁慈的剑,可是再仁慈的剑也不能妨碍我在刺客们的脸上一人刻一只大王八!

  顷刻之间剑花如落影,血飞如尘埃,然后每个刺客的面上,都刻了活灵活现的大王八——其实我是照着我南海龟丞相的形象来作画的,只是事起仓促,我没来得及问龟丞相愿不愿意。

  李迥见我尤有余力,也就没有再叫我走,这回换了口风,只道:“留活口!”但是活口也没有留得下,我刚画完王八,这几个家伙就一个一个倒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生气,不过后来李迥跟我解释,他们是死士,死就是他们的价值。

  我发现我没办法理解这种价值,就只扶他回房,包扎伤口,伤口在肋下,离要害极近,凶险至极,我看得想再出去给那几个家伙几剑,但是被他制止了,他说:“只是皮肉之伤,你瞧你吓得!”

  他替我拭去额上的汗,我心有余悸:“不管怎么说,这一月里,你是不能出门了。”

  这句话让他难过起来,他说:“红线,你知我不能。”

  他的这句话,和这个表情,让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争太子之位,是有生命危险的,可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

  十一 中毒

  后来他还是去上了朝,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过问,没有人提起。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到午后尤甚,我被热得从蚌壳里搬了出来,想到李迥下朝,肯定比我还热,所以特意做了酸梅汤,用冰镇着,等他回来。

  他下朝很晚,回来就瘫软得像条赖皮蛇,揭开纱衣来看,中衣已经被血糊住,伤口狰狞,我忍不住叹口气,想起初见时候他在月下追我,那时候身法不是挺快吗,怎么遇见刺客就不行了呢,难道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他笑嘻嘻地回答我:“笨丫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没有追上过你,只是在你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那条路?”我奇道。

  “因为你是薛家千金啊,从魏博往潞州去,这条路是捷径,为什么不走。”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薛家的人呢?”我这才想起我们打的那个赌,我一直都忘记了问他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

  他又笑了一下,从这个表情我可以判断出他打算说“我不告诉你”,手上一重,痛得他龇牙咧嘴,连连道:“我说、我说还不行么!”觑了一下我的脸色,又补充道:“要谋杀亲夫你直说,我这条命给别人舍不得,给红线你是全无问题。”

  我……这张脸真让人想揍他一拳。

  但是最终他还是给出了答案:“因为你戴的头花,原本是下面进献的,我刚好见过,是我的母妃赐给你母亲的,我自然知晓。”

  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有些服气,给他换过药,侍女送了冰镇的酸梅汤带过来,秘色青瓷薄如纸、明如镜,映着浅红色汤水,如美人薄嗔,明艳异常。

  我拿银针给他试过,无恙。

  但是他刚才吃痛,一时没有胃口,就只搁着,那冰慢慢化去,冰水滴答,落在盘中,一颗一颗都如晨露,李迥看得出神,忽道:“红线,我们相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掐指算了一下:“其实也没有太久。”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那个晚上,有很好的月亮,”李迥难得露出这样正经的表情,我有点不习惯,扭了扭身子:“可不是,你站在月色里,跟个妖怪样的,我后来才发现,妖怪也很少有这么好看的。”

  “喂!”他苦着脸道:“我是王爷。”

  “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王爷!”

  他像是有点抓狂,想要反驳我,最后也没有反驳成,只好换了个话题:“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剑仙,你穿红色的衣裳站在那里,就好象乐游原上的三千桃花,在同一个时刻,忽然都开了。”

  “有吗?”我回忆了一下,我好象是被四叔丢下云端,狼狈不堪地摔在田府外头,怎么这家伙的记忆跟我不一样?

  他不理我,径自说下去:“我小的时候,先生教我念书,说李白有诗,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就是你这样的吧。”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惊讶地张大嘴:“那可不得了,如果他从长安走到洛阳……”

  李迥扑哧笑出声来:“我还以为那是你们每一个剑仙都有的梦想。”

  ——乖乖,原来剑仙的梦想就是这个呀,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的师父执意想要修成剑仙了。

  又听他说道:“那时候我就想将你留在身边,带在身边,须臾也不要分离,所以才使尽手段,让母妃下旨,又让手下捣乱你的亲事,可是现在,”他叹了口气,无限懊恼的样子:“可是现在,红线,我后悔了。”

  “你、敢、后、悔!”我跳起来,而他忧伤地看着我:“是的,我后悔了,我不该将你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你应该在潞州找一个好好的人,他要长得比我更英俊,功夫比我更好,诗书满腹,气度高华……”

  “你确定你这不是在夸你自己?”我惊奇地看住他,他神色越加懊恼:“不是,红线,我真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他能够好好照顾你,让你这一生都没有什么烦恼和忧愁,就和你在山上一样,自在和快活。”

  “休想!”我犹疑地看着他,疑心他其实是像四叔一样,想多纳几个美人,可是神色又不像,他十分黯然地看着我,重复了一句:“我后悔了。”像是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我纠缠下去,端起酸梅汤,浅尝了一口,又笑道:“可是我又舍不得不遇见你……”

  “你”字未完,笑痕一僵,他的脸色忽然惨白,惨白就如同月光的颜色,而唇边一点殷红,正慢慢渗出。

  那样惨艳的红,就如同鲜血。

  根本就是鲜血。

  他抓住我的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听见自己尖叫,我从来没有这样尖叫过,从很多很多年以前开始,一直到这一日,我忽然怨恨自己,为什么只学到杀人的本事,而从来都没有学过救人的医术。

  很快就有人来,侍卫,扈从,然后是御医,他们说他是中了毒,说毒性甚烈,说如果再迟片刻,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我觉得他在胡说,他又没见过大罗金仙,怎么就知道救不活他,而且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有鬼差来找他。

  可是没有人信我。他们叫我出去,我不肯,他的贴身侍卫萧绎就跪在我的面前,他很郑重地说:“娘娘莫教属下为难。”他的手按在剑上,那是一个出剑的手势,我认识他,已经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不怀疑他的忠心,可是我也不想走,他最危险的时候,我应该留在他的身边。

  他舍不得不遇见我,难道我就舍得离开他?

  他说后悔将我卷进来,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可是萧绎说:“王爷中毒之时,身边只有娘娘一人,娘娘若要洗去嫌疑,还是退一步的好。”他说得那样恳切,这样理所当然,却又这样荒谬——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他,我都还会留在他身边,跟他说不后悔,我怎么会杀他,我怎么会伤他?

  可是当时,确实只有我在他的身边,汤是我亲手熬制的,送汤上来的侍女是明萱我自薛府带来的人,试汤的也是我,明明银针没有变色,可是他明明中了毒,是谁?谁下的这个手?谁敢下这个手!我的心思转来转去,杀气已经上来了。

  “然后你就去盘问了你的侍女?”李适插嘴问我。

  “是。”

  “她怎么说?”

  “她说是东宫命她下的手,她说贵妃撑不了多久了,父皇再薄幸些,到底贵妃陪他这么多年,人之将死,他未必不肯遂了贵妃的心愿,未必就不肯废太子而他立。”我想起明萱的那张脸,我一再追问她:“王爷对你不薄,为什么你要下这个手?”

  她说:“天下安定,才不过几年,我不想再看到兄弟操戈,生民涂炭。”

  “殿下你自己说,一个小小的侍女,下毒也就罢了,怎么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的,跟我阿爹一个样。”我抱怨道。

  李适也发了一阵呆,他问我:“你杀了她么?”

  “没。”

  “为什么不?”

  “我没杀过人。”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我,我无辜地摊一摊手:“我原本以为你是第一个,可是我不知道杀人这么困难。”他终于忍不住微笑了:“你以为是我下了毒,所以就决心来刺杀我?”

  “是,也不是。”

  我从明萱口中得知是东宫对李迥下手,当时是起了杀心,可是还没来得及走脱,萧绎就带了一纸手令来找我,那手令上说:“薛氏女红线禀性乖戾,与王氏婚约在前,淫奔于后,得归韩王,又骄恣横行,迥能容,国法不容,乃与义绝。韩王令,薛氏女有生之年,不得再入长安半步。”

  十二 骗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份手令,怀疑李迥把脑子给毒坏了:义绝,他知道什么是义绝么?那是休妻啊!

  他哪来的胆量敢休我!

  我一把抓住萧绎的前襟,恨恨问道:“你敢假造韩王钧旨!”

  他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扭曲的一条龙,惊了半晌方道:“娘娘,属下不敢,这是王爷早就准备好的手令,他说,一旦他有不测,就将手令公布于众,将娘娘逐出王府。”

  “不测”两个字,出他之口,入我之耳,我的爪子抖了一下:“王爷他……”

  他垂着眼帘不说话,逼他也不说,求他也不说,一副铁骨铮铮死硬到底的派头,我气馁地松开他,他又活了过来,小声道:“已经查明是明萱下的毒,明萱是娘娘的人,合府上下没有不知的,眼下这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娘娘的命,娘娘你虽然武艺高强,但还是听属下一句,走吧,这是王爷的意思。”

  是他的意思。

  这一次我听得明白,是他要我走,因为他中了毒,快要死了,再护不住我,所以他就要我走,我这一走,难道我还能回来么?

  “能的,”萧绎劝说道:“王爷说总有一日他会来找你。”

  我看着他,我冷冷地看着他,这样耳熟的一句话,这样遥远的一句话,这样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听过呢?

  是……什么时候呢?

  全身的热血都在往上涌,我不能够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是我知道我一直埋藏在心里那条小龙,我早以为它死掉了的那条小龙,它回来了,它苏醒了,它在我的身体里大声尖叫,呼喊,就要冲出来,我使劲想要安慰它,像往常一样让它冷静下来,镇定下来,可是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没有用,我的眼睛已经被血充得通红,满天满地的血,早已湮没的记忆,昏暗的蚌壳里消磨掉的时光和志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昏暗,我从这昏暗中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哭喊的声音,从遥远的岁月里朝着我冲过来。

  幽寂的蚌壳被撕开最后一道口子,阳光透了进来,我看见了,看见鲜血和尸体,看见离别和悲伤,看见一些早已经忘记的面孔,一些早已经湮没的记忆,我喃喃地低声喊道:“阿爹。”

  “阿娘。”

  不是薛父和薛母,是我自己的爹娘,在很多很多年前的神魔大战中。

  那时候我还小,极小,我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只有一天晚上醒来,找不着爹娘,就寻着气息找到了战场上,爹娘看见我跌跌撞撞的身影,吓得半条命都没有了,抱起我就往回跑,我挣扎着不肯走,他们就抚摩我的角说:“阿椒听话,先回去,我们就会回来。”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

  我等了很久,又找了很久,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再找不到他们……四叔说,他们没了,那时候我真是很小,不明白什么叫“没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四叔发呆,我想四叔一定是说错了,好好的阿爹和阿娘,怎么会忽然没有了呢?

  他们去了哪里呢?

  我找不到。

  从此便只能将自己幽闭在蚌宫里,慢慢地回忆,靠着回忆支撑这漫长的岁月,他们在回忆里回来,回到他们都还在南海的时候,爹娘带我浮到海面上去,天蓝得像海水,太阳出来,金灿灿的光华,夕阳将下,整个南海都被染红,遥远的地方传来菩萨念经的声音。

  一声一声……都打在心上。

  反复地想,反复地回忆,反复地疼痛,我将那条受伤的小龙锁进很深的地方,让她沉睡,让她遗忘,让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活了下来,只是再记不起外面的事,只知道这天上天下,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蚌宫更安全和稳妥。

  后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没了”,终于知道他们再不会回来。

  他们说会回来,是骗我的。

  他也是骗我的……他不会再来找我,他会如同我的爹娘一样,忽然就没有了。

  所有的人都骗我……

  “骗子!”我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都是骗子!”

  我这一回,再不会上当!

  鲜血从记忆里涌上来,染红了我的眼睛,也染红了我的爪子,湛泸剑的剑锋,忽然磨出杀机。

  但是在刺杀之前,我还去看了李迥最后一次——我知道我出手,天下没什么人能够拦住我,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当真杀了他的大哥,杀了这个王朝的储君,天下人不会放过我,连父亲都不会容我,在这之后,我就只能离开了。

  离开……从此再不能相见。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痛,痛极,于是我去见他,他还在昏迷中,极好看的一张脸,眼睛紧闭着,于是我就看不到,他眼里我的样子,我伸出爪子拨乱他的头发,月光凉凉地照着他,我的眼泪忽然就要涌出来,又被我用力压下。

  我小声同他说:“我走了,你保重。”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如果他听见,不知道他会不会阻止我,应该是会的,他从来不让我冒险,但是我也知道,我此去并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我要离开他我要离开这个骗子,有什么大不了。我俯身去,亲了亲他的面颊,然后就转了身,我跟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不要回头,就真的没有回头。

  我低头去,有点懊悔没有看他最后一眼,可是看了一眼会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会想看第三眼……就如同我的四叔对于美女的孜孜不倦一样。

  每一条龙都是贪心的。

  然后我就去了东宫。

  十三 行刺

  对于我的这次行刺,太子李适用了两个字形容:“胡闹!”

  我磨磨爪子:“到底没经验,多几次就好了。”

  这是一个事实,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个活。

  那天看完李迥我就蹿了出去,天挺黑的,东宫我去得不很多,但还记得方向,远远就看见东宫里亮满了灯,想是在用晚膳,大门两边自然也有护卫,不过都被我弄倒了,我一脚踢开大门,直接就闯了进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花厅里的烛光,烛光里摆着丰盛的宴席,席上坐着的太子和几个官员,其中有一个是我很熟悉的人——我的父亲薛嵩。

  他看见我执剑闯进来,勃然变色道:“滚出去!”

  我……积威之下,我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退出去才知道没道理——我是来行刺的,怎么可以连剑都不拔就往后退呢?一挺胸,又闯了进去,父亲见我去而复返,越发怒不可遏,起身喝道:“混帐东西,你是要跟为父比剑么?”

  我认真地瞧了一下他手中挥舞的银筷,认真地同他说:“阿爹你打不过我。”

  父亲从来没有被这样顶撞过,气得青筋直爆,指着我直哆嗦,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是太子镇定些,他拦住父亲道:“薛王妃莅临寒舍,可有什么事?”

  “我我我……我来杀你!”吼出这句话,心里舒服多了,拿剑也拿得利索了,唯一不妙的是父亲的脸色又难看了一点,可以跟黑无常拼个高下了,他冲到我的面前,以同样的声调给我吼了回来:“孽障,你是要踩着我的尸体过去么!”

  我很伤脑筋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会跑到东宫来赴晚宴,早不早迟不迟刚好赶在这一天,可教我怎么办呢?

  好在太子又找人把他拉了下去,他很和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脱口应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家王爷?”

  “七弟?”他奇道:“七弟怎么了?”

  他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我的夫君却因为他挣扎在生死线上,虽然我知道他不会死,可是我也知道我从此再看不到他,他会娶新的妻子,他会忘记我,忘记我们有过的时光,只记得身边的人,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酸,忍了很久的泪就这样夺眶而出……

  你得承认,一条哭泣的龙,对于这样一场晚宴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整个东宫都被水淹没,所有的宫烛同时灭去,而我才堪堪掉了一滴眼泪。

  太子当时就叹了口气,他说:“你是龙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呢?”我到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虽然那场水没东宫比较蹊跷,可是也不能一口咬定我是龙啊,没准我是蛟呢。

  太子也很诚实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以前认识一条东海的龙,我们关系不错,他走的时候留了一片鳞给我,所以我能看见你的真身。”

  “东海?”我警惕心遽起:“东海哪个笨蛋,竟然敢把鳞留在人间!”

  太子干咳了一声:“薛王妃,或者我应该叫你薛姑娘——因为你已经被我的七弟休了——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讨论七弟遇刺和中毒这两件事,这两件事,你都认为,是我做的,对么?”

  “不是你,难道是我?”我气咻咻地瞧着他。

  “都不是,”他伸出手,在木几上轻叩几下,忽然笑道:“是七弟。”

  “什么?!”

  “是七弟策划了这一切,刺杀,中毒,义绝,都不过是他的策划,为了夺嫡,也算是处心积虑了,”他瞧了瞧我手中的剑:“如果不是薛大人在这里,就是我东宫倾巢而出,也都不是姑娘的对手,那么我今日就必然丧命在你的手中。”

  “那倒不一定,”我不安地道:“这是我头一次行刺,不一定能够杀得了你,无论怎么说,我都没有伤过活物。何况……阿爹在这里。”

  “薛姑娘,恕我直言,你就是一枚废弃的棋子。你杀了我,立时天下震动,当然会有人拿你薛王妃的身份作文章,而七弟只要指出薛大人一直明明白白地支持我,你不过是薛大人安在他身边的一个卧底,就可以轻易开脱,更何况,他还下了义绝的手令。他只要把行刺和下毒两件事栽赃到你头上,就绝没有人还能说他半句不是,还能得到全天下的同情,将我钉死在残害手足的名声上,就算不死,也翻不了身,这样的情况下,储君这个位置,自然非他莫属。”

  “我不信!”我跳起来:“你胡说!”

  “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的夫君,也许他能给你一个解释,你说呢?”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有父亲在,我终究不能就这样杀了他,我茫然地想:真要去问他么?

  万一……万一李适说的是真的……

  一定是假的。

  满世界的骗子,到底是谁骗了谁?我忧郁地看着自己的手,手里的剑,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好,我回去,如果不是我家王爷设的局,你当如何?”

  “大好头颅,李某双手奉上!”他斩钉截铁回答我,随即站起身来,传下令去:“让薛姑娘走。”

  我呆呆站了一会儿,一跺脚:我走!

  十四 欺骗

  我从韩王府到东宫,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从东宫到韩王府,转了三个时辰,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闯进去,所以一直歇在屋顶上,彷徨和犹豫。

  我忽然明白了皇帝不肯宣布沈皇后的死,是基于怎样一种心理,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真相。

  只要不亲眼看到,就可以当作没有这样一回事,比如说,皇帝相信沈皇后尚在人间,而我相信李迥从来都没有骗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但是有个极小的声音在心里说:如果他没有骗你,为何太子敢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拿性命来赌?如果他没有骗你,为什么你只敢在这里徘徊,而不敢去面对,亲眼去看一看?

  眼看着月亮就要沉下去,眼看着天很快就要亮起来,我一咬牙,跳进了王府,然后就看到了他,他站在木槿树下,一片叶子从极高的地方落了下去,他没有躺在床上,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中毒,他知道我不会回来,他的戏已经演完,所以他站在这里。

  我呆呆看着他,几步的距离,从我到他,仿佛有几千里几万里那么远,远得我永远都只能看到,却走不过去。

  就好象天上的银河,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横跨在我们当中的,是阴谋,权势,天下,后冠。

  我算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算什么?

  他娶我,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节度使的女儿,因为我是剑仙,又或者别的缘故,而现在,他觉得我再无价值,便使出去,作最后一击?

  可是明明他替我挡下一剑。

  清晨他还为挡下一剑——当然那一剑根本就伤不到我,可是明明白白伤到了他,那样长的一道伤口,从右肩一直到肋下,如果只是作戏,哪怕只是作戏,他就不觉得疼吗?

  我的手缓缓摸到心口那个位置,我觉得疼。

  剧烈地疼。

  我以为自己会落泪,但是眼中干涸,竟是一滴泪也没有,我以为我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他,可是也没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缓缓提起剑,传说上古十把宝剑中最仁慈的剑,剑气如虹,一片叶子从树上掉下来。

  恍然这许多年,不过是大梦一场。

  梦里我遇见一个人,梦里我爱上一个人,而最后,梦醒了,我该回到蚌宫去了,那里最温柔,最安全,最稳妥。

  我转身就要回南海,但是一出王府,就发现早有人候在外面,他们说:“太子有请。”我不知道太子请我去什么,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我的父亲薛嵩正忐忑不安地在东宫等着我,他见我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说什么,没有骂我,没有打我,只摸摸我的头,说:“丫头,没事了。”这句话让我意识到,原来这个人世间,我还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他们还在,我怎么能轻易离开?

  父亲要带我回潞州,太子说不可,他说我这样的情况,还是暂留长安的好,从这里去潞州,一路舟车劳累,恐生不测。

  父亲说不过他,便应了,太子在东宫给我找了一地,让我暂时住着,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拍拍我的头说:“我说过我以前认识一条龙,你算是他的妹子,也就是我的妹子,我自然要代他照顾你,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总觉得,事情尚有蹊跷。”

  我摇头说我不想再听了。他或许有为难之处,或许有苦衷,或许有许多的阴差阳错,我都不想再听了,我觉得累,累极。

  我在东宫住了不过十余天,就听到了独孤贵妃过世的消息,这个消息是父亲带给我的,他还说,韩王去见皇帝,皇帝没有见他。

  事实上皇帝没有见任何人,他对外宣称,说贵妃病重,他亦身染重疾,令太子监国,全权打理朝政。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也不想知道。

  十五 真相

  我觉得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刮风一天,下雨一天,好也一天,歹也一天,到薛红线寿命用完,我就可以回菩萨那里复命了。

  太子对我照顾得挺周到,一日三餐,有汤有水,饭后还有果子,有时候也叫我去听曲子,我总是找借口推辞,我不想出去见人,人的心眼太多,让我觉得害怕,但是有一天,太子执意要我听一场傀儡戏。

  “什么叫傀儡戏呢?”

  立刻就有下人回答我:“傀儡就是假人,用木头和线做的机关,一扯线他们就会动,然后有人给他们配上戏文,就很活泼有趣了。”

  “哦,那就听吧。”我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太子却是至为欣喜,然后那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戏班子就进了幽篁里——我是不是忘了说,我住在一个叫幽篁里的地方?名字虽然不好听,其实是很美的一处小庭院,种了很多的竹子,青青,傀儡戏就在竹林里上演,隔着一层轻纱,两个人影,移动的两只傀儡,一只半躺在窗上,一只坐在床沿。

  “七弟别来无恙?”这是太子的声音。

  “无恙。”

  ——这个声音让我的心险险跳了一下,想要走,可是我就像被制住了的傀儡,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贵妃被追封为贞懿皇后,我这做大哥的,还没有恭喜七弟。”

  韩王傀儡茫然地看住床沿上的太子傀儡:“大哥你说,你我这一场争夺,我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七弟,你的心愿是让贵妃得封皇后,如今心愿已了,自然是赢了。”

  “太迟了。”韩王傀儡默了片刻方才做出论断:“如果父皇早一步知道,原来母妃对他如此重要,又何必我……”

  ——原来皇帝终于立贵妃为后了么?我静静地想,那样怯懦的人,沈皇后失踪他不敢正视,贵妃将死,他只敢纳别的妃子逃避,贵妃身死,他又不能正视她的死亡,他就只能这样,永远在逃避和自责中生活,在回忆中痛苦,而永远都看不到身边的人。

  这个念头让我悚然一惊,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春天里的桃花,灼灼地开满岁月的痕迹,忽然而至的大雨,李迥同我说:“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们不要这样,错失和后悔,抱着残缺的回忆与漫长的岁月搏斗。

  我忽然明白我们太子会安排这样一场傀儡戏了,他一定是有些什么,想要告诉我。

  只听太子傀儡说道:“都过去了,七弟,都过去了。”太子傀儡迟疑了一下,又道:“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七弟你,你可愿意答我?”

  “什么事?”仍是茫然的口气。

  “我想知道,当初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执意要逼得薛王妃对我出手?如我没有猜错,薛嵩薛大人当时在我宫中赴宴,你是知道的,你也一定知道,他既然在这里,薛王妃就是功夫再高上十倍、百倍,也必然杀不了我。”

  “是,我知道。”

  “那么,为什么?”

  “大哥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假话就是,她最合适这个角色。她只要来了东宫,就一定会被你和薛大人劝服,回头找我,以红线的个性,她发现我欺骗她,必然会一怒拔剑,大哥你想想,全天下都知道,我的王妃,自太子宴席归来,以剑指我,当作如何想法?天下人都会疑心是大哥要杀我,不仁不孝之名,大哥百口莫辩,这样不仁不孝之人,又如何还能坐稳储君之位?”说到这里,韩王傀儡轻轻笑了一声,我也跟着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眼泪,可是心口那个位置,还是会觉得疼。

  过去这么久……还是疼。

  太子傀儡抚掌道:“七弟好心机,那么真话又如何?”

  “真话么?”韩王傀儡缓缓抬起手来,摸到心口那个位置:“真话就是我爱她。”

  太子傀儡一掀眉,似笑非笑地看住韩王傀儡,那个傀儡微笑道:“大哥是聪明人,应该可以想到,如果我赢了,我要找回她,自然易如反掌,我若是输了,总还要替她找一条后路,或者大哥认为不必,以她的身手,天下没有人奈何得了她,可是如果她还爱着我,必然不能眼睁睁看我去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薛大人因她而落难,所以我不得不走这一步棋,既然她已经死心离开我,那么大哥总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太子傀儡听到这个答案,竟也忍不住怔了一怔,忽又问道:“既是如此,如今她死心离去,难道你就不难过、不后悔?”

  “不后悔,”韩王傀儡断然答出这三个字,也许是想起很遥远的过去,他说他后悔的那一天,于是叹了口气,又添上一句:“我只是先行一步,到九泉之下,三生石上,有无限多的时间,我会等到她,我一定可以等到她。”

  我发现我终于找到这世上最笨的人了——真是浪费了那张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晴朗朗的天,忽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尾声:剑仙

  后来……其实没什么后来了,真的。

  我就是直接冲了出去——我发现那其实是太子制作的两重幕,两重幕当中摆的是傀儡,这头是我,那头是太子和李迥——我拎着他的耳朵吼了一千句一万句笨蛋,他也就只会傻傻地笑,笑得我都疑心他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撒手归西。

  然后有个东西从天上直摔下来,定睛看时,竟然是我那无恶不作的四叔,我奇道:“四叔,你怎么在这里?”

  四叔吹着胡子回答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又拍拍身上的灰,发牢骚说:“你这丫头就是不让我省心,我这还不是为了让你离开蚌宫么?”

  我……我忽然知道为什么我这一路乱犯天条,而从来没有什么神仙妖怪的来找我算帐的原因了。

  也知道,方才我明明没有流泪,为什么长安城里会下起瓢泼大雨——自然是我这个四叔的问题了。

  据四叔的建议,要长相厮守,只有让李迥修成剑仙,“就是那种成天踩着剑到处吃灰尘的家伙。”他这样解释,而李迥只会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让我不得不怀疑我的眼光:你说,我到底是何苦要把这个全天下最笨的家伙弄回我的南海去呢?

  我们就要回空寂山了,向太子辞行,我忽然想起问太子:“你认识的那条龙,到底叫什么名字?”

  太子微笑着回答我说:“他叫负屃。”

  “负屃?”我呆了一下:“你说你认识的龙就是他?”

  “正是。”

  “你说……我是他的妹子,所以你也当我妹子?”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太子一脸无辜。

  “当然不对!”我跳起来大声指出这个错误:“明明我是他的堂姐!”

  好吧,反正后来我们在空寂山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等李迥练成剑仙,再同回南海。

  我回山,满山的禽兽都高兴疯了——除了那几只秃头的鹰。

  师父看过李迥的根骨,说尚可,只是根底太差,要从基本功练起,于是他成天揣着有一支弹弓满山满谷找麻雀打,那段时间路过空寂山的人,都会听见禽兽们在嘲笑山中新来的妖怪,连麻雀都打不下来,比较狡猾的狐狸精则在树下掷色子打赌。

  “加把劲,王爷,打一只下来就成了,”我抓一把刚烤好的栗子坐在树枝上给他鼓劲:“只要打一只,咱们今晚上就可以叫两只狐狸来烧菜了,再怎么着,也比吃师父的手艺好吧?”

  树下那个人恨恨地转头来把弹弓对准我。

  “砰”地一声。

  ——也不知道弹丸飞哪去了。。

  好吧,为了配合他的虚荣心,我高举双手从树上栽了下去——真是一个欢乐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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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吧,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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