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2019-11-05 10:4415,642

  阿原决定留下来陪我,直到康赛回来。

  我实在不忍心撇下你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说不定哪天你就抗不住寂寞玩起自杀来了。

  你还是上班去吧,你不像我们,你的时间每一寸都是金钱铸就的。

  他叨着烟,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可一世地说小西,你不是要找工作吗?康赛不是说你很能写几个字吗?我给你份工作好了,我在晚报上为你买下一块版面,交给你去编写连载小说,但有一点,你的小说必须与牛奶有关,与我的公司有关,稿费全归你,工资另给,怎么样?优惠吧?

  这无异于天上掉下了陷饼,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康赛跟你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他过来这么久都没找到工作,你为什么不把这活交给他呢?

  康赛才不肯去写小说的,特别是不会去写一篇关于某家公司的小说,他倒是同意写几首与牛奶有关的诗,可惜我的奶牛不喜欢诗歌。

  康赛的确是这样的,他曾经问我:小西,你为什么不写诗呢?诗歌才是人间最纯美、最动人心弦的东西。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只好说,我的身体里不分泌诗歌这个东西。康赛大笑,他说分泌这个词用得好,作品的确是人体的分泌物,我很少看见容貌丑陋的人写出优美的诗歌。康赛在镜子里拍打自己的脸,一副自负的样子,如此说来,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对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无非是想让我赞美他的诗歌。我哼了一声,说我才不喜欢和一个丑八怪呆在一起,就算他写诗我也不喜欢。

  如果一个人不写诗却长得很帅呢?就像阿原这样的。

  不等我回答,他就自言自语:你肯定也会喜欢的,人们总是这样,他们喜欢那些表面上又简单又好看的东西,他们完全不管里面有什么。

  人生苦短,谁耐烦到里面去看个究竟呀,如果里面并不好看,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小西,连你也要说这种话吗?康赛这样一说,我立马羞愧难当。在康赛面前,我经常会产生羞愧的感觉。

  阿原说这个康赛,他从来不肯帮我忙,换成是别人,我早就一拳将他打回老家去了,偏偏对他,我就是打不出那一拳,不仅如此,我还一再帮他,我对我父亲都没像对他那么好,我现在怀疑天下所有的好朋友都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就像你前世欠了他一样,你就得一门心思地对他好,你就得时时处处想着他,也不图回报,你一天不对他好,你就会一天睡不着觉。而他呢?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也帮你一把,给你一点回报。

  你还有用得着他帮忙的地方?他又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他没跟你讲过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吗?

  我摇头,说我从来不问。

  阿原说你知道一点也无妨。

  在簌簌飞扬的雪花中,阿原指间夹着一根烟,兴意盎然地向我讲起了康赛初到新疆时的故事。

  那时,阿原刚刚接下这个小小的乳制品公司。他从谁手里接过来的,他是如何接过来的,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问,我相信这是他的秘密,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告诉我:那时,我刚刚接下这个公司。

  他说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康赛,我想让他过来,我也知道他帮不了我多少忙,但我就是想让他过来,最起码,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寂寞了。

  你别看我每天迎来送往,笑得腮帮子发酸,可我心里真的很寂寞,我在这边朋友也挺多,我走到哪里都会有很多朋友,可最想念的还是康赛。我有时感到很气愤,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念他?除了麻烦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尽管我很清醒,但我还是非常想念他。

  康赛一来就对我嚷:阿原,这次你一定得给我找一份坐着干的活,那个破商店已经把我的腿站成金属的了。

  我给他单独设了一间办公室,交给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今天我交给你的这份工作,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我又安排他和晚报的记者见面,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写了。等我在外面和那些人这些人周旋了一通回来,已是半夜,康赛还趴在桌上写,地上丢了一地的纸团,见我回来,就跟我说:阿原,你太为难我了,我从没写过小说,更别说这种连载小说,我写来写去,发现我写什么东西都像诗歌。

  我说那就写你的诗歌体小说吧。我实在太累了,也没理他,倒床便睡。第二天早上,我醒了,康赛还在酣睡,我去看了看他摊在桌上的稿纸。天哪,他写了一晚上,就三行字,我至今都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雾的早晨。旺美奶奶从她破烂的帐蓬里钻出来,发现草地上站着一头花斑奶牛,饱满的乳头上,鲜美的乳汁盈盈欲滴。旺美奶奶倒身便拜,要知道,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康赛也醒了,他打了个哈欠,说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搜索枯肠一晚上,也只写出这么丁点儿。我心里只有点滴的东西,短暂而急促,一闪而逝,我捉住那些东西,可以写成诗歌,却写不成小说。为什么我心里就没有故事呢?为什么我连胡编的能力都没有呢?

  我呆呆地望着他,我没想到他真的写不出来。过了一会,他又振作了一些,对我说阿原,我在想,编不出故事并不能说明我的想象力有问题,我可以在抽象中想象,却无法在具象中想象,这就是我的毛病,但这是个高贵的毛病。

  康赛后来又努力了几个晚上,还是写不出像样的故事来,我只好停止了这个项目,另外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我让他做我的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跟着我跑跑腿,打打杂而已。

  第一天,我带他去赴一个宴,是我们请客,客人是一家公司的女老总,还有她的女助手,是两个蒙古族人。一开始,我们连喝边聊,偶尔互相恭维一下对方,十分融洽。说来也是我的错,我一不留神,康赛就喝得有点多了,在我的提醒下一直保持得很好的矜持和殷勤全垮了。客人说你们南方人就是聪明,善于从细微处发现商机,我们就不行,我们做生意,总是在例行的轨道上直来直去。我正准备说话,康赛在旁边抢着说那是,毛泽东都说过,“只识弯弓射大雕”嘛。我看见女老总的脸上暗了一下。旁边的女助手很不满的样子,说那么,小南蛮该作何解释呢?

  我悄悄踢了一下康赛的腿,他总算反应过来,闭上了嘴。吃过饭,我们又带客人去喝茶,怕康赛瞎说一气,我决定让康赛去一边儿点茶,我陪客人聊天。过了一会儿,康赛回来了,一脸的大功告成。我给你们两位点了乌龙茶,小姐介绍说这种茶减肥的。康赛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又完了,女老总还算有修养,勉强克制着,那助理的脸却立马黑了下来,要知道,这可是两个货真价实的胖墩女人。康赛可能也发现了一点迹象,马上补救说,其实女人还是丰满一点好,太瘦的话,连性别都模糊不清,有什么意思!两个女人并不领情,一个干干地哼了一声,一个继续板着脸。我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去,嘴里却不得不干笑着说:这小子,一喝酒就说不出人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糟了。康赛不知什么时候竟将话题扯到了诗歌上。一时间,大家都不做声了,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那里独自兴奋。我想,这样也好,总比他去跟人家谈减肥要好。突然,女助理在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普通话都说不顺溜,还撕(诗)啊撕(诗)的,你要撕什么东西呀?

  女老总纵声大笑,我们也都跟着大笑起来,这回轮到康赛板着脸了,他鼻翼一张一张的,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笑过了,女老总抓起手袋就要告辞,我按下正要起身的康赛,一个人去送别她们。女老总边往外走边说你说的那件事情,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好吗?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联营计划全砸了。我一直有个野蛮的计划,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我要旋风般一家一家地收购、兼并,我要统治整个乳制品行业,我要打出一个响当当的牌子,让这个品牌千秋万代地传扬下去。

  看到我怏怏地回来,康赛说这两个女人怎么这样了无趣味啊,简直像嚼海绵。

  我看着他,他一脸无辜,我连生气的理由都找不到,只好摇头。康赛,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出来了吧,你就给我坐在家里,不要你做事,也不要你说话,你就坐在那里呼吸就好。康赛狠狠地拍我的肩,他觉得我终于懂得他了。

  康赛最终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主动要求从公司里搬了出去,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阿原,我不适合在你这里干。

  我说康赛,如果你连我都不能适应,你又能去适应哪个老板呢?你只有不工作,你就坐在家里写你的诗歌好了。

  康赛似乎没有看出我眼睛里的悲哀。

  你说得对,这正是我一直在追求的生活。

  我忍不住说如果你不工作,你吃什么呢?你怎么活下去呢?

  这下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马上一脸忧愁,说我可以将生活消费压到最低最低,争取能靠稿费生活。可事实上,他的稿费低得可怜,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定期送给他牛奶,他是不是早就饿死在那个房间了。

  有时候,我想去把他接出来,请他上饭馆,改善一下生活,可他不愿意,他说他不想把自己宠坏,他得满足于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得习惯他能够过得起的生活。

  我被阿原的话弄得心里酸酸的,我想起我刚看到康赛的样子,他瘦得像堂吉诃德,面前永远摆着一只牛奶杯子,浑身散发出婴儿般的奶香味。我猛地想到,康赛去《漠风》已经近十天了,他带的那点钱肯定早就花光了,他怎么生活呢?他会不会早已饿得走不动了,他会不会流落到行乞街头,他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有一次,他对我说,小西,说来惭愧,我有时候甚至有点羡慕乞丐的生活,他们也不用上班,就坐在街边,面前摆一只纸盒就行了,谁知道他们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在想些什么呢?

  越想越害怕,我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康赛在风雪中向路人乞讨的画面。他也许快要死了,我却和阿原坐在温暖的屋子里,讲他的笑话。我的心猛地疼痛起来,不行,我一定得去找他。我跳起来,摇着阿原,求你,我们一起去找康赛,他没钱,他又饿又冷,他快死了。

  阿原总算同意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嘀咕:你怎么这么在乎他呀,你又不是他老婆。好不容易上了车,阿原还在嘀咕:小西,如果此刻呆在《漠风》的是我而不是康赛,你也会去找我吗?

  我说当然会,我们是朋友啊。

  阿原一笑,顺便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扣在我的头上。从汽车后视镜里,我看到了自己戴上阿原那顶黑呢帽的样子,我自得地说阿原,我戴上你的帽子一点都不难看呢。

  阿原看了一会,也露出欣赏的神情。他说小西,跟我在一起吧,只有我能让你与众不同。

  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我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说。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阿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与众不同是多么让人神往的境界啊,有谁不喜欢与众不同呢?我不停地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帽子底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骄矜的脸,这也是我喜欢的。我久久地凝视着自己那张脸,想起我的那个摘棉花的计划,西部热烈的阳光之下,洁白的棉花地里,这张脸将会变得绯红,汗迹斑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不肯安分守已地生活呢?我永远无法得到一次公费旅游的机会,我只有用我的双手,还有脑子,遍地找钱,然后将这些钱分文不留地撤在祖国的大地上,这很好,符合能量守衡定律,否则,如果我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放在口袋里,我就要变得非常非常沉重,一步也迈不开,甚至连思想也飞不动了,看我现在多轻啊,轻如闲云,轻如野鹤。就算是轻如鸿毛又怎么样呢?泰山是一种存在,鸿毛也是一种存在。

  这样想着,我们已经流云似的来到了大漠中央,新疆的辽阔让人目瞪口呆,临出发时我问阿原:《漠风》有多远?阿原说近得很,两百多公里。

  这个距离就像在内地,人们总说,近得很,就两站路。

  下午,汽车坏在一片茫茫的雪野上,旅客们都下车,三三两两地站着看司机捣鼓。我和阿原呆在车里。阿原说我们很可能去不成了。我说司机很快就要修好的。

  那是他的事,车坏了,我就不再往前走,这是我的原则。

  你还是个迷信的家伙。

  你要学会相信预兆,这个世界还是有序的,讲道理的,要报复你也会事先给你个警告,决不搞突然袭击,所以我总结出一条经验,车坏了,我就不再往前走。这就像我的恋爱经验,感觉一变,立即拉倒。

  我才不管那一套,除非我自已有过这种经验。我想起来,出门的时候,阿原就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我硬是被阿原揪下了车。我说康赛呢?他怎么办?他可能没钱了,可能正在挨饿,可能正在生病,你却见死不救。

  短短几天生存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他凭什么跑出来混?他乖乖地呆在家里好了,你去了又怎么样,你口袋里有几块钱?再说,你凭什么认为他现在需要人帮助,没准他现在快活着呢。

  气鼓鼓地坐上回程的车,一路上我板着脸不搭理阿原,阿原也不做声,我想他到底跟我和康赛不一样,他远比我们要自私得多。我偷眼看看阿原,他已经开始闭目打盹。

  回到乌市的时候,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阿原提议去吃一个重庆火锅,跑了一天的路,该驱驱寒了。

  大雪,啤酒,火锅的味道,再生气的事,此刻也该烟消云散了,可我又想起了康赛,我拿起啤酒杯,向空中举一举,在想象中和康赛碰杯。我说,也不知康赛在那边怎么样?他对自己的肚子太马虎了。

  阿原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小西,别老是康赛康赛的,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想想呢?你是个好姑娘,刚好是你这样的姑娘要注意保护自已,我们都要好好地保护自已,因为我们都要独自面对自已的一切遭遇,你看看生活中那些例子,最有姿态的伤害者也不过说一声对不起,他对被伤害者也无能为力,你可以分享一个人的顺境,但你无法分担一个人的逆境。所以,人只有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我说你这是目光短浅,你不知道善待别人其实也是在保护自已,因为善待别人就是在营造好的人际关系,建立保护层,与你的自我保护理论是长远效益与短期效益的关系。

  阿原摇摇头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人生的变故常常就发生在瞬间,别人是来不及保护你的,甚至别人伤害了你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说人只能自已保护自已,甚至在受到爱护的同时,也不要忘了保护自己。

  你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要不然你这么不相信别人。

  坎坷的生活让人认识真理。

  可惜是盲人摸象。

  我们都是盲人摸象。

  我不得不承认,我非常喜欢和阿原对话。我们总是针尖对麦芒,结果总是半斤八两,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日益亲近。走出火锅店的时候,我非常自然地接过阿原递过来的一只胳膊。

  阿原边走边说小西,想不想在新疆定居下来?

  我故意问新疆有什么好?

  新疆好呀,新疆就是一场大起大落的人生,现在正是那场人生的暮年,听天由命,悠然自得,这个季节总是给我一种老年的心境,心里空空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有,因为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等这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才恍然惊起,原来又一轮人生已经开始了。这回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急着帮你找工作了吧,因为我很消沉,我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我就像一个靠着火炉打盹儿的老头,昏昏欲睡,感觉迟钝,把什么都寄希望于明天。我觉得再也没有哪个地方的四季能像新疆这样打动人心的。

  我终于找到攻击他的地方:我什么时候请你帮我找工作啦?我换了许多次工作,从来没有找人帮过忙,我能管好自已的事,我不喜欢接受别人太多的帮助,这使我一身轻松。

  你觉得你这样的生活很好吗?你很自鸣得意是吧?告诉你,正是你所自诩的生活害了你,让你没有机会去真正认识一个人,真正认识一个男人,你的世界还停留在“蒙昧时代”,你缺乏生活。

  你算了吧,我独自一人走南闯北,你却说我缺少生活。

  刚好是你这种做工加旅游的方式把你和生活隔开了,你回头想一想,这几年来,在你走过的道路中,你有没有最喜欢的地方?有没有最喜欢的人?有没有过男朋友?没有,你什么都没有,除了康赛就是你老妈,康赛算什么?你男朋友?你哥哥?你弟弟?普通朋友?都不是,我敢肯定,将来一旦你有什么事,他马上就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因为他无能为力。至于你老妈,她更是会坚定不移地离开你,因为她总会死在你前面。所以嘛,你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你要肯在别的方面吃苦,一个硕士都读出来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靠着一个大学肄业的牌子支撑着,多寒伧。

  阿原的话直指我的痛处。几年来,我一直在一片非议中苦苦坚持自已的生活方式,我放弃了那么多俗世的欢乐,只为寻求一种自已也说不出来的价值和意义,我究竟在干些什么呢?最后我发现唯一可以用来抵赖的就是写作,是的,我的心中一直在构想着一部巨著,这是我全部生活的支撑点,我想我也许会边做工边流浪地过完大半辈子,当我终于走不动的时候,我会找个狭小安静的地方,写完我的那部巨著。我的一生就像一根火柴,前半生是硫磺,后半生是“嚓”的一刹那,然后我就完结了。想到这里,我说:

  你不知道,我有我的人生规划,我的前半生是用行动写作,后半生是用笔写作,我所有的行动都是围绕这个规划展开的。

  如果你有这份才气,为什么要等到后半生再写,那时候你已经老了,感觉迟钝了,思维不灵了,甚至眼睛也花了,你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就算写出一点什么东西来,你又该如何去享受成功的快乐呢?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去出名,我为什么要去出名?要出名还不简单吗?出名的花招多的是。我渐渐生起气来,我对自己的反思够多的了。

  我抽回胳膊气哼哼地站在雪地里,像一根就要燃放的炮仗。

  阿原笑着过来拉我,说行了,我随便说说而已,你也太容易被激怒了,再说,既然是自已抱定的追求,就不应该在乎别人的看法。

  但是你不能打击我,我一直认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阿原揉揉我的肩膀说我没有打击你,我只是在督促你,我担心你在这种毫无规律、毫无节制的生活中失去方向,人的惰性是很强大的。

  我们默默无言地上了回家的车。 司机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柔柔的歌曲,温柔沉郁的旋律中,阿原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再一次响起:你有没有最喜欢的地方?你有没有最喜欢的人?有没有过男朋友?没有,你什么都没有。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几年来,我忙着做各式各样的工作,我做过小出纳,推销员,办过宣传栏,当过服务小姐,甚至站在后台为三流演员们换过衣服,我捏着小小的钱袋,一分一分地算计着,走过一个又一个我认为值得一走的地方,我总是在陌生人中穿行,谁也没有在我心中留下过痕迹,我也没有给谁产生过强烈的印象,我像一阵似有似无的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天一天地任时光飞逝,我甚至还没谈过恋爱,因为我总是没来得及和谁作更深刻的交往,我和所有见过面的人仅有一面之缘,我总是晴蜓点水,浮光掠影,我还想到我和康赛的亲吻,尽管那是我平生第一个异性之吻,却是声明在先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试吻。

  我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锥心,人人都在用心营造甜蜜,我却东奔西走,受尽冷遇。承认这一点,我并不难受,相反,我有一种自得的感觉,谁能像我这样,谁能过上我这样的生活,没有,他们连想象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我为自己的一无所有自豪,为自己的无足挂齿自豪,为自己的轻如鸿毛自豪。为什么要尝试去做泰山?为什么要把短短的一生消耗在毫无意义的所谓努力当中?为什么不能做一片身不由已的陶醉在空气中的鸿毛?

  这样想着,竟流下了一两滴眼泪,是孤芳自赏的眼泪,我喜欢这样的眼泪。

  到家了,趁阿原开门的功夫,迅速擦干眼泪。幸好阿原并没有看我,他一进门就忙着脱掉外套,趁这机会,我给自已倒了杯热水,大喝几口,又用热气蒸着脸,身上马上暖和起来。我听见阿原在壁橱里叮叮当当地取杯子。

  小西,我们喝点酒吧。

  不等我回答,阿原倒了两杯酒。

  我说夜这么深了,还要喝酒,你明天怎么上班?

  小西,你哭起来的样子,叫人看了难受。阿原不动声色地说。

  我说那不是哭,那是被音乐刺激的。其实我喜欢他在暗地里留意着我。

  站起来,我帮你脱掉外套。

  我像个孩子般地站起来,支起两条胳膊,让阿原给我脱去外套,又替我整理好衣领,说去梳梳头吧,头发乱得像鸡窝。

  果然,戴过帽子的头发乱成一团糟,我说阿原,你不觉得头发乱乱的很性感吗?

  不要总是想勾引我。

  你真粗俗。

  我们愉快地碰杯,刚才的不快和伤感顿时无影无踪。

  葡萄酒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酒,它不像白酒,能让人迅速被酒所制服,也不像啤酒,给人一种牛饮的感觉,葡萄酒是细细的,醇醇的,给人一种安静妩媚的感觉,它还有点酸酸的,像一个善意的提醒,尽管它是优雅的,但这优雅的背后,却也自有它温柔的力量,所谓浅酒薄醉,我想就是这种感觉。

  我说阿原,我大概有点醉了,我现在听你的声音好远,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梦里一样。

  喜欢这个梦吗?

  喜欢,我还喜欢这样喝酒,我怎么觉得这酒跟春药似的。

  喝过春药吗?

  当然没有,我能想象,你别总是这样,你对我的态度我有一个很好的形容:你当我六岁!

  其实你几岁?

  正当华年。

  你一定在向我暗示什么,我不想说出来。

  说出来我听听啊。

  真要我说?

  真要你说。

  那我真说了?

  说。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愣了一下,马上装出半醉的样子,大着舌头说:我?爱上了你?笑话!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我,谁都不爱,除了自己。

  仔细想想,你确信你真的没有爱上我?

  你听好,我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人。

  你是不是很怕自己会爱上某个人?

  不是,我是觉得我不可能爱上某个人,因为我心在远方。

  新疆已经够远的了。

  我心远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兴致勃勃地等着阿原的反应,跟他的斗嘴永远让我兴奋。可阿原却突然沉默下来了。他又给自己斟了酒,我说也给我倒一点啊。他说你喝什么喝,你不喝了,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吗?

  你不能用一般女孩子的标准来要求我。

  你以为你很不一般?自以为是!我宁肯去喜欢一个一般的姑娘,也不会去喜欢去一个疯里疯气自以为是的傻丫头。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问题吗?你不能征服我。

  我为什么要征服你?如果我没有兴趣,我为什么要征服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我哭了。我想站起来,指着阿原的鼻子大骂一顿,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能问他:你为什么对我没有兴趣?这太伤人自尊了。我只能直直地看着他,任凭眼泪不争气地一直流到腮边。他也看着我,然后,他拿起酒瓶给我斟满了酒,又从对面挪到我旁边来,把我揽到怀里,说你终于哭起来了!

  我抬头望着他。

  他接着说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哭呢,原来你也会哭的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斗嘴了,真的,小西,我们不要再斗嘴了,我怕再斗下去,我会……

  会什么?

  我怕我会……掉头就走,留下你一个人老处女一样死气沉沉地守在这里。

  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康赛,我说康赛不知道这时候在干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酒喝,他也是很喜欢喝酒的。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康赛和我,你准备怎样?

  要是真能这样就太好了,你去挣钱,我和康赛呆在家里,或者我们两个出去挣钱,康赛呆在家里,每天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出去散步。

  散步以后呢?

  回来看看书,然后睡觉。

  三个人,怎么个睡法?

  我们可以不要床,我们三个人都睡地上,像现在这样,每人一个被窝卷,摆在一个屋子里,睡不着的时候还可以说说话。

  就这样活下去直到老死?

  不好吗?

  我宁肯去做野兽。

  康赛不会的,他会喜欢我的安排。

  你这么肯定?

  我点头。

  阿原直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也许应该说你天真,单纯,也许应该说你疯狂,幼稚。

  我笑起来,我说你最好把这四个词同时用在我身上,这四个词我都喜欢。

  阿原放下酒杯说小西,我知道你对我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你肯定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已:这家伙,跟他逢场作戏是可以的,可千万别跟他来真的,得提防他些才好。当然,你这样想没错,所有的好姑娘都应该这样想,只是……一般地讲,好姑娘们最终还是落在这种人手里。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置可否。

  喝完最后一口,我放下酒杯说不得了,我的头已经开始痛了,我醉了,我得睡觉去。说着歪歪倒倒地向我的铺位走去,好像我真的醉了一样。阿原仍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我从眼缝里偷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决定睡觉。我想,我可不能坏在他的手里,毕竟,我还没有爱上他。

  我不是没有过醉酒的经历,我曾经跟康赛一起喝醉过一次。那次他妈妈去了他外婆家,我们放肆地在他家里喝起了酒。康赛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他不知道哪种状态是喝醉了,他只是感到越喝越高兴,又是唱又是叫的,满脸通红。最后,他身子一歪,脑袋枕到我大腿上。他说小西,好怪呀,我恨不得你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可我又感觉不到你是女人,我怀疑如果把我们两个赶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囚禁五十年,我们都不会有男女之间的事儿。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性感。他坚决否认,他说好多人向他打听我,问经常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叫小西的,是不是他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就要动手了。

  我笑着问,康赛,我是你的人吗?

  你当然是我的人,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

  我也糊涂了,不过我不愿深想这些问题。我喜欢跟康赛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时,连空气都是那样干净、澄明。我看到很多恋爱中的人,他们有时亲热得不得了,有时站在街边就吵了起来,甚至会发生打人的事情,我不喜欢那样的关系,我喜欢和康赛的这种关系,你永远不会担心在哪里会有任何不快发生,你永远都会有收获,为他的某一句福至心灵的话,为他那里的某段音乐,某本书,为他的某一首短诗,你离开了他还会想起他说那句话的样子,他的某个表情让你一个人时也忍不住想笑,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才是深刻的关系。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夫妻反目,那么多恋人分手,我觉得都是因为他们的关系不够深刻的原因,他们往往为了某种利益,为了倏忽即逝的快乐在一起,殊不知那些东西在到手的同时,已经变成了过去,已经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又开始寻找下一个利益,寻找更大更刺激的快乐,他们的关系像没有根基的浮萍,他们怎么可能不反目、怎么可能不分手呢?

  这样想着,我竟慢慢睡了过去。

  我被阿原叫醒了,他蹲在我的枕边说,你今天不跟我睡了?我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我头疼。

  静了一刻,我听见阿原站起身,向那边的铺位走去,边走边说,不跟我睡算了,我一个人睡更舒服。一阵细响之后,周围顿时一片寂静,这寂静让我睡意全消。

  我开始在寂静当中忧虑起自己的行程。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没有钱我怎么开始西部之行呢?如果像阿原所说的,挺过这个冬天去,到春天再找工作,积蓄一点钱,然后开始我的行程,我至少得在新疆耗上一年,耗上一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感觉最近的情形有点不大对劲了,我变得有点懒惰,还爱胡思乱想,我一天一天毫无收获地打发着时光,这与我以往辛勤劳作痛快游玩的生活有点不一样,更糟糕的是,我似乎越来越信任阿原,依赖阿原,我居然指望着他会资助我一点旅费,这是违反我的一贯原则的,我生来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愿意白白帮助你的,但是,怎么改变这一切呢?大雪封门的这间小屋,就像林海雪原中的一处小洞穴,它是安全的,又是苟且偷生的,它是温暖的,又是混杂着浊气的,它是快乐的,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梦死的,我想从它里面爬出来,却又瑟缩着动弹不了。

  朦朦胧胧地过了好长时间,正要再次睡过去时,却听见阿原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径直我这边走过来了。我突然有点紧张,蜷起身子滚到了墙边。

  阿原揭开被子躺下,伸出一条胳膊让我枕着。

  我知道你没睡着。

  不,是你把我弄醒了。

  小西,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只想和你紧挨着躺在一起,和你这样单纯的姑娘在一起,我感觉自已很伟大,因为我能自制,我知道我不能伤害你,除非我想失去你,我当然不想失去你。

  小西,我们一辈子都会是好朋友,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最让我难忘的姑娘,你给我的印象太特别了,简直是震撼,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姑娘。

  小西,我从来没有这样伟大过,我从来不会和一个姑娘睡在一起,却什么也不干,只顾唠里唠叨地说话,尽管我很激动,是的,我很激动,小西,让我抱着你好吗?

  我的脑子发出一阵一阵的轰鸣,就像被催眠一样,我一言不发,心跳如鼓。

  阿原今天的语调不像往常,他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很狂乱。

  小西,你要是早几年出现,我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我至少比现在更负

  责一点,我可以为你撑起一个安定的家,我还可以改变你,让我们两个人安份守已地呆在一起,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可现在我不能对你,对任何人负起责任来,我行踪无定,居无定所,又不想改变,我只能是个流浪汉。我不能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我配不上你这么清澈透明的人,我已经是在泥污中滚了几个回合的人了,我不能弄脏了你。

  我在心里说我不也是个小流浪汉吗?流浪汉还谈得上什么清澈透明?

  小西,你不能这样跑来跑去的,你不能去干那些无聊粗鄙的工作,这太叫人心疼了,你应该呆在家里,好好地享受男人为你创造的生活,你更适合呆在家里,坐在桌前,也许你真的会写出一本书来。

  小西,你说话嘛,你要睡着了吗?你千万别睡着了,和我说话,你不是很能说话的一个人吗?

  小西,你害怕了?让我听听,你心跳得好厉害。我吓坏你了吗?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爱护你的,像爱护我的妹妹一样。小西,唉,小西,你将来不许出嫁,你是我们大家的小西,你不能去属于任何一个人,否则我饶不了那个人。

  我在不知不觉中抱住阿原的脖子。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一只手缓缓地从头顶滑向腰际,再从腰际滑向脖颈,来来回回,像一簇闪闪跳动的火焰,炙烤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感到自已血脉贲涨,心跳加快。不行,我得说话,我不能再迷惑下去了,刚要出声,我的嘴被一团灼热紧紧罩住,刹那间,我失去了知觉。

  这是与康赛的试吻截然不同的一种感觉,我感到天旋地转,四肢发软,当我终于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突然觉醒了。我的女性在埋藏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复苏了,就像大梦初醒一样,热情、茫然、莽撞,又像一个溺水的人碰上一根救命的绳索,我们紧紧地缠在一起,谁也不肯放过谁,谁也不准备放过谁,我们像是在决斗,两个人的架势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阿原拍着我的后背,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这样,对不起。

  我不做声,只是紧紧地搂着阿原,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我的内心却一片灿烂,我长久地贴在阿原的胸前,丧失了语言,也丧失了意识。

  阿原的嘴再一次探了过来,这一回我没有了突然失去知觉的崩溃感,我从容地迎上去。我们在黑暗中尽情地表达着自已,也尽情地寻觅着对方,我很奇怪地听见了音乐声,它仿佛来自天上,又仿佛来自地下,是一支轻扬愉快的、没有主题的曲子,就那样散漫地、似有似无地、云卷云舒地回荡着。在这样的音乐里,我有一种走上祭台的心情。

  但是,阿原猛地一把推开我。

  小西,小西,让我们都克制一下。

  说完,阿原掀开被子,匆匆回到自已的铺位上去。

  阿原!我叫了一声,阿原没有回应,我的脸上仍然热辣辣地痛着,那是阿原的胡子扎的,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阿原还躺在身边似的。我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要来临。

  第二天早上,我比哪一天都醒得早,当我睁开眼时,却发现阿原已经坐在我的枕边,一动不动看着我。见我醒来,阿原理理我的头发,说你真能睡呀,昨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一直坐在你旁边,听见你睡得好实在。继续睡吧,我上班去了,等我回来吃晚饭。说完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就起身出门去了。

  整整一天,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知道一件事情正在来临,我不知道应该为之烦恼还是欣喜,我无所事事地穿行在乌市的大街上,觉得满头满身都是阿原的气息。我感到昨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它说不定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点痕迹。我努力回忆昨天的24小时到底是怎样度过的,一直回忆到中午,还是没有清晰的脉络,我想我的大脑是不是坏掉了,竟然记不清昨天的事情。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最后才发现自已又回来了,正要拿出钥匙开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晚上会发生些什么呢?举着钥匙的手又垂了下来,站了一会,只好又踱了出去,我不知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犹豫,我只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事发生,我一时拿不准该怎样对待它。

  又想到了康赛。我真想康赛就在身边,我要问问康赛,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应该怎样应付。我有点恼恨康赛撇下我就走的态度,我想你在《漠风》玩得天昏地暗,我却在这里受尽内心折磨,你太不照顾别人了,我还在想,康赛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那么多了,随便它去发展,随便它变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康赛,我突然能完整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了,而且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仿佛放电影一般,脸上不由一阵阵发烧,我在心里问自已:小西,你爱他吗?想了又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我又问自已;小西,你不爱他吗?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回答自已,我被自已的提问难住了,我的提问是最简单的,又是最难以回答的,此刻,我真想身边能有一个局外人,我甚至想随便拦住一个路人,问他:你说,我是爱阿原呢还是不爱。

  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尤其是对一个男人,你要对他有怎样的感觉才能叫做爱?

  我终究没有去干拦住路人问问题的傻事。我神思恍惚地坐上一辆汽车,又坐上另一辆汽车,仅仅是一条北京路我就跑了三趟,从北京南路到北京北路,又从北京北路到北京南路,最后,我来到了火车站,这是我最初到达这个城市的地方,我坐在气味复杂的候车大厅里,六神无主的样子引得周围的人直朝我看,没办法,我只好挤进长得望不到尽头的买票的队伍,轮到我买票的时候,又去排另一条长队,我毫无意义地消磨着愚蠢的时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晚些回去吧,晚些回去吧。

  我害怕回去后我要面对的事情,我知道我逃不过去了,我一定得面对了。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我终于坐上了回程的车。既然我在街上流浪了一整天,也没能理出个眉目出来,不如听天由命,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这样一想,困倦立即袭来,我居然打起了瞌睡。

  听到我的脚步声,阿原打开了门。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对方,阿原说你上哪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我不会不辞而别的。

  晚饭是阿原带回来的,满满一盒羊肉抓饭,我们的话题便在抓饭上停留下来,语调夸张地讨论着一些不相干的问题,讨论着要不要用手去团起饭团来吃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我们渐渐感到了这个话题的无聊,于是放下碗筷,沉默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已说,忘掉昨天的事吧,忘掉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也许昨天他仅仅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今天他酒醒了,也许正后悔着呢。这样想着,我起身去收拾碗筷,努力装出愉快的样子,脚步轻快地走来走去,不断地弄些琐屑而轻脆地声音,我甚至开玩笑说阿原,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一个家庭主妇?

  话一出口,马上感到这个话题太敏感,简直有点轻浮的味道,阿原却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你心里没到位,怎么做也不像,家庭主妇多半很累,干起活来很踏实,没你这么张狂,带有表演性。

  我笑起来,僵滞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阿原开始低低哼着一支歌,我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碗筷。

  一切都收拾好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磨蹭的了,阿原也停止了唱歌,两个人再一次觉得无事可干,无话可说,就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

  我想去找一本书来看,那都是康赛的几本当家书,走到哪里都看不厌似的,我随手拿了一本《吉檀迦利》,翻了翻,实在没心思去读那些诗,只好丢下,又拿起《百年孤独》,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当我碰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躺下来,我不能容忍正襟危坐地看一本自已喜爱的书,似乎那样坐着总让人感到与书隔着一段距离,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阅读中去,所以我三下两下脱掉外套,抱着《百年孤独》钻进了被窝。

  我以为这一晚就这样过去了。当我躺下的时候我甚至这样想: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一切都不过是我在自作多情。后来我才明白,那晚我其实是盼望着会发生些什么的。

  我是被阿原弄醒的,阿原不知什么时候已躺在了我身边。小西,小西,你真的睡着了?你居然睡着了?你真让人气愤。阿原在我耳边说。

  它终于来了!它终于来了!

  小西,你不许睡,因为我也没睡。

  小西,今天我想了一整天,我在想,我是配不上你,但是,如果我配不上你,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配得上你呢?

  小西,我不能给你什么许诺,我不想对你海誓山盟,因为我担心自已实现不了自已的誓言,但是,我不想错过你,我想了整整一天,我必须抓住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让自已纯洁一回的机会。

  小西,有一首歌你肯定记得,一切都将成过去,一切都将不存在。我们只有今天,为什么要放过今天呢?

  小西,我知道你是个不一般的姑娘,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一想到你总有一天要呆在一个地方,结婚生子,和一个并不懂你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我心里就很难受,可是我能把你从常规里救出来,只有我能救你出来,你信不信小西?

  小西,你不知道我一进门发现你不在家时,我真的绝望了,我以为我把你吓回去了,我以为你摆脱我回去了,可我想了又想,你不会,你也是需要我的,对不对?

  小西,其实我们两人已经够克制了,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守在一起,我今天晚上本来不准备回来的,我想留在外面过夜,我想躲过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结果,我耽搁了许久之后还是回来了,见你不在家,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躲在外面瞎晃荡,你心里肯定很乱,可最后,我们还是愿意呆在一起,这说明什么小西?这说明我们真的彼此吸引,说明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无论怎样理智,我们都逃不过我们的命运。

  小西,你说话呀小西,我说了这么多,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你是在鄙视我吗?嘲笑我吗?还是因为我没有说得更动听一点?

  我终于能说话了,我使劲抓住被头,这样可以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得那么历害,我说阿原,回到你的床上去吧,给我三分钟,我需要三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

  阿原一声不吭乖乖地回到自已的铺上去。

  其实我根本无法思考,我的脑子里轰轰作响,我也不知道三分钟到底有多长,我只是静静地躺着,魂飞天外。

  阿原在那边喊:小西,你又睡着了吗?

  我说怎么会。我的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力,我的确绵软无力,我不知道下一分钟该做什么。屋里并没有闹钟,我却听见了秒针嘀嗒嘀嗒的声音,走得那么急,那么响,一圈又一圈。

  我一件一件地褪掉衣服,又抱着衣服躺了一会,然后我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向阿原的铺位跑去。

  阿原,我认命了。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巨大的眩晕袭来,我以为自已要死掉了,我恐惧得大声喊叫起来。阿原堵住我的嘴,像一只大鸟那样,铺天盖地地覆盖下来,慢慢地,温柔地穿透了我。我再次听见了自己恐惧的叫声。

  后来,我背过身去哭了。

  阿原说你后悔了?我说不是后悔,是难过,我再也不是我了。

  傻瓜,你当然还是你。

  不是了,永远都不是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这当中,阿原一直抱着我,从头到脚地贴着我,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我渐渐平静下来。

  我擦擦眼泪说,好了,我不再哭了,我把自已都哭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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