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2019-11-05 10:4412,411

  康赛终于写信来了,康赛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阿原、小西:你们好吗?我很好,我不光是找到了一个聊大天的好地方,而且还找到了一份校对的工作,我很满意,我现在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好书,读到一些好东西。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些家伙是很优秀的,他们常常弄得我激动万分,痛哭流涕。我认为我现在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幸福生活。

  小西,你暂时不要回去,这里有个家伙约我明年春天去爬冈底斯山,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你回去干什么呢?我再一次提醒你和我,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一种信念而活。

  阿原,你有不穿的裤子吗?我现在的裤子早该换了,如果你有,请寄一条过来,如果还有不穿的外套当然更好,我将十分感激。

  我发现康赛已经换了一种字体,他写了一手不太熟练的孩儿体,七拼八凑,歪歪倒倒,滑稽可爱的样子让我喜爱。从字体的变化上我看出康赛的心情确实好多了,康赛是这样,内心的每一点改变都会表现到外面来,。我想起了康赛的一次恋爱,那是一个温馨的秋季,康赛认为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女孩子。在康赛的引见下,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她个头娇小,身体孱弱,有着盈盈欲滴的大眼睛,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活像个不堪一击的纸人儿。那段时间,康赛每天为她写一首诗,女孩会画一手漂亮的钢笔速写,读完一首康赛的新诗,就在旁边或最后的空白处画一幅简约的线条画,康赛说我不大看得懂,就像她也不一定看得懂我的诗一样,但这两样不大容易懂的东西放在一起,却意外地十分相配。

  康赛的诗与女孩的画合作了一个秋季,康赛也快乐了一个秋季,那时康赛的头发还不像现在这么长,显得很适中,带着一股文雅的城市小青年的味道,那年秋季他穿了一身黄褐色的外套,远远看去,像一株行将枯萎的玉米杆。他还在衬衣上结了一根别致的领带,那是一根比领带细的红带子,领口处有一个类似甲骨文的别针。康赛兴冲冲地挂着两根红带子来找我,说你看,我恋爱了。

  整整一个秋季,康赛的胸前飘荡着两根红带子,红带子是康赛一段恋爱的象征。然后就到了冬季,康赛的胸前就光秃秃的了,女孩结束了与康赛合作的诗配画的游戏,与银行的一位科长结了婚,康赛于是摘去了红飘带,沮丧地说小西,我又没有爱了。康赛说这话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可我知道这时候是不能笑的,因为他是真正地伤心了,越是伤心,康赛的语言越是别致可爱,让人误以为他的伤心有装饰的成份,其实不是,康赛的语言,哪怕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股习作的味道。我不知道怎样宽慰康赛,我终于送了一句自认为很适宜的同情之词,我说康赛,把你的那根红带子送给我好吗?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安慰康赛的话。

  第二天,康赛就听话地给我拿来了那根飘带,连同那枚甲骨文别针。康赛说这种东西只有你会喜欢,就像我这个人也只有你会喜欢一样。康赛接着伤感地说小西,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互不厌倦,而我还在期望着女朋友呢?这种事情真奇怪啊,更奇怪的是,当我遇到她们,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马上告诉你,当我从她们那里失败,也只想回到你的身边,小西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鬼头鬼脑地绕着康赛转了一圈,问:康赛,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点爱上我了?我是不是一直蹲在你心里妨碍你交女朋友?你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早就爱上我了?

  康赛急了,他跳着脚说瞎讲,我怎么会爱上你呢?你长了几颗牙齿我都一清二楚,我爱上的人必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要和她一见钟情。

  记得那年我正有一个去川滇边界泸沽湖的计划,我的旅行服装是一身很糙的黑色衣裤,一顶自已织的小黑圆帽,配上那根红飘带后,连我自已都吓了一跳,康赛看后也很满意,他揪着那根领带说小西,我们这么亲密,却不能进入恋爱,我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说康赛,这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幸福,因为这样我们就不会为失恋或者离婚而分开,我们就可以永远这样亲密下去。康赛垂着头喝我给他冲的菊花茶,喝着喝着,康赛抬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人,到底需要几种爱情呢?

  和康赛在一起,总是可以直通通地谈着爱呀性的,就像谈论明天会不会下雨,彼此绝不会有不自在或不自然的感觉。康赛很认真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很害怕肤色深暗汗毛浓重的女人,她们给我一种不洁感,恐怖感,碰到那种女人,我想我可能会呕吐。为了证明我同样的坦承和满不在乎,我说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比如我,我就不喜欢皮肤太白的男人,我会感觉他像青蛙。康赛马上捋出自己的胳膊,说我是不是太白了?不过我很瘦,大概不致于像青蛙。

  我记得我当时抽着烟,跷着腿,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其实,那时我连男人的赤膊都还没碰过。

  读完康赛的信,先是一阵兴奋,紧接着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气躁起来,再也无法静静地猫在家里了。我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后,砰地一声带上门走了出来。不管去哪里都可以,我一定得出来走一走了,要不,我全身的血液会喷薄而出,我的身体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我知道,这是我的身体在发给我信号,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在马路上急急地走着,努力捕捉这突然发来的信号。

  路过一家小书店,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这是走累了或者冻僵后的好去处。

  就是这家书店,改变了我在冰天雪地中举棋不定的局面。我的生活常常就是这样,一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却在不声不响地充当着大转折的角色。

  我永远记得这个下午,不,是将近傍晚的时刻,窗外雪花飘飘,人迹稀少,书店老板自在地品着一杯滚热的什么东西,稀稀落落的读书人或站或蹲,有人短促地咳嗽一声,有人被书上的内容吸引,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这是个伟大的时刻,我遇到了1845年的亨利?梭罗,28岁的亨利?梭罗,他抛开金钱的羁绊,只身来到爱默生林地中的瓦尔登湖畔,自建了一座小木屋,自耕自食。

  他写道:我是在孤独地生活着,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我亲手建筑的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只靠着我的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

  ……我仅仅靠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已不止五年了,每年之内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销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读点儿书。

  ……我觉得,任何职业中,打短工最为独立不羁,何况一年之内只要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短工的一天结束于太阳落山的时候,之后他可以自由地专心于自己选定的跟他的劳动全不相干的某种活动,而他的雇主却要投机取巧,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一年到头不得休息。

  ……简单一句话,我已经确信,根据信仰和经验,一个人要在世间谋生,如果生活得比较单纯而且聪明,那并不是苦事,而且还是一种消遣。

  ……锄地之后,上午也许读读书,写写字,我通常还要在湖水中再洗个澡,游泳经过一个小湾,从我身上洗去了劳动的尘垢,或者除去了阅读致成的最后一道皱纹,我在下午是很自由的。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里去,听听那些永无止境的闲话,或者是口口相传的,或者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正像我散步在森林中时,爱看鸟儿与松鼠一样,我散步在村中,爱看一些男人和孩童。

  类似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像森林中捡松果的孩子,遍地的松果令我狂喜不已,险些晕厥过去。我合上书,闭上眼睛稍事休息,免得自己的心脏扑地跳出胸腔。我就这样读一阵,又站起来走一走,再坐下来读一阵,又站起来走一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已安静下来。

  我终于破译了自己的身体发来的信号,原来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就是为了出来找到这本书,原来我在冰天雪地里举棋不定,就是为了找到这样一个生活榜样。我揣着这本《瓦尔登湖》,急急地往家的方向走。不需要任何思考,也不需要任何准备,我在瞬间决定了这一生的道路,今后,我该如何度过每一天,这本书里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康赛写信,所有让我激动得如坐针毡的文字我全部照抄给了康赛,我要康赛聊完了就赶快回来,我们共同商议未来的新的生活。凭直觉我知道康赛会对这种生活感兴趣的。

  我发现,一旦我坐下来写信,未来的生活根本不用构思,像决堤洪水从天而降,滔滔不绝。我在信中对康赛说,我们可以在新疆找到一块荒地(我总认为新疆荒地太多)去开垦,去播种,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突然想到棉花,还想到曾经在康赛的作品里出现过的“千军万马”的向日葵,我们也可以去种棉花或向日葵,以保证我们的经济来源,可以去种点小麦之类的作物,以保证我们有足够的粮食,还可以养一头奶牛,养几只鸡,或者再加上一条狗,不,还是养猫,因为猫吃得较。没有人规定我们几点钟上班,不担心有人扣薪,也不用费尽心思地找工作,我们只需偶尔去操持一下地里的庄稼,然后,我们就能坐下来喝喝茶,读读书,写写东西,收成好的时候,我们同样可以结伴出游,当然包括康赛计划的去爬冈底斯山。我想象着我们在太阳底下戴着草帽播种、耕种、收获的情景,想象着我们的田地里交替出现洁白的棉花和金黄的向日葵,心里再一次激动不已。我站起来喝了一口水,继续向康赛谈着我的设想。我们还要栽几棵苹果树、梨树,既开花又结果,是赏心悦目的美事一桩。当我们用新挤来的鲜牛奶和刚摘下来的苹果做早餐的时候,那份朴素而又奢华的情调是人们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信刚刚写完,阿原就回来了,我把给康赛的信递给阿原看,唯恐他不明白,又把那本书一起递到阿原手里,我说我太激动了,我都要窒息了,我已不能说话,你自已看吧。我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计划着未来生活的诸多细节,像一只暴雨前的蚂蚁。

  看完后,阿原说你的意思是去找一个世外桃源?

  我愣在那里。我为之激动了大半天,没想到阿原竟用四个字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在找一个世外桃源?我觉得这四个字大大降低了我的未来生活的品味,我不喜欢世外桃源这四个字,我从来就不喜欢,可是想想我在信里对康赛所说的,不就是要建立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吗?我使劲地摇头,我永远不能接受世外桃源这个词,我也不喜欢归隐和回避,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对生活采取消极的态度,我只是喜欢躲到一边去独自逍遥,所以我不仅不消极,我甚至是积极的。你不能说热爱生活仅仅是努力工作和挣大钱,对我而言,靠打短工养活自己,边工作边旅游,正是我对生活最大的热爱。

  阿原燃起一根烟,轻轻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笑?我是认真的,就像我当初决定辍学一样。

  我想问我,除了民间艺人和拾垃圾的,你见过谁在乡村里流浪,离开了城市这个环境,你怎样谋生?你说你去种地,你懂得节气吗?你会使锄头吗?你会给庄稼治病吗?种地其实并不简单。

  亨利?梭罗也不是生来就会种地的,他还自己建造房子呢,还自己动手做帽子做一切生活琐事呢,你,我,康赛,为什么就不能呢?

  我?你还算进了我?

  阿原,试一试吧,别舍不得城市,除了钱你在城市里又得到了些什么呢?如果我们爱上了那种生活,钱又有什么用呢?

  等康赛回来再说吧,你真会坐在家里异想天开!

  我知道康赛会同意的,他肯定会比我还高兴,因为康赛总是说,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了一种信念而活着。我低下头去,在信的结尾又加上几句:康赛,快些回来吧,只等你一回来,我们立刻就出发,去某个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会创造自已生命中的奇迹,我们会不虚此生。我终于结束了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仿佛为今天的一切划了个圆满的句号。

  阿原在一旁收拾我的东西。他一边往包里塞着我的衣服,一边说搬家搬家!都是这鬼地铺,弄得我这几天腰背疼死了。

  我说我们都搬走了,康赛回来家里没人怎么办?

  阿原看了我一眼,没吱声。我沉浸在发现梭罗的喜悦里,懒得去和他认真。我想,搬就搬吧,就算康赛一接到信就从《漠风》往家里赶,少说也得七八天,到时候我再搬回来也行。或者,康赛回到家发现我不在,应该会猜到我在阿原那里。阿原一边收拾一边嘀咕:老是康赛康赛,他是三岁小孩吗?他不会自己管理自己吗?

  在市中心,阿原带我来到一幢高层建筑前,我仰头向上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亮到黑漆漆的夜空深处。阿原说走吧,十二层。

  我没想到阿原的生活已经这么豪华,我不住地惊叹:阿原,你的床又大又软。阿原,你的写字桌简直比乒乓球桌还大。这是卫生间吗?怎么如此金壁辉煌?还有,你的厨房比我们家客厅还大。

  我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我和老妈的家,那是一栋六十年代修建的五层小楼,公用厕所,厨房设在走廊对面,卧室大而简陋,客厅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饭桌,冬天里我和老妈在客厅兼饭厅的地方吃一只炖了两天的火锅。我说什么时候我们能住进一套大些的房子呢?什么时候我们能有个吃饭的地方呢?老妈很无辜地看了我一阵说这得问你呀,这完全是你的事情,再大的房子我也不稀罕,因为我已经老了,人一老,反而不喜欢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我从此不在老妈面前发出这种呓语,我知道我是一只又傻又呆的笨鸟,永远都在徒劳无益地飞来飞去,我带不走这世上任何东西,也无法拥有这世上的任何东西,我只是走走看看,我的心里装了许多的山山水水,我的行囊却总是空空荡荡。

  我站在阿原象新疆一样宽阔的客厅里百感交集,我说阿原,我现在知道物质的美好了。

  阿原说是吗?你不是喜欢梭罗的吗?怎么突然就自相矛盾起来了?我瞪了他一眼。他笑了。我想我还是喜欢梭罗的,对阿原的这一切,我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模仿,而梭罗的生活,那才是我心向往之的。

  尽管如此,在阿原家的大镜子里,在水晶灯下,我向来的自信还是悄悄打了个折扣,我的衣服显得那样小气、寒伧,我的飞流直下的头发也不够帅了,乱蓬蓬粘乎乎的,我的皮肤白里透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这一切,在康赛的房间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康赛说他喜欢我的毫不修饰的头发与略带饥饿的脸色,像个忠心耿耿的教徒。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我应该自信地生活在康赛的世界里呢,还是应该忐忑不安地生活在阿原的世界里?我有点惶惑了。

  过了几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后,我开始感到无聊极了。阿原总是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漫长的一天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无法在阿原的房间里静下心来看书,我很奇怪,这里空无一人,生活设施应有尽有,应该是个看书的好地方,可我却看不下去,除了昏昏沉沉地睡觉,就是无知无觉地发呆,几天下来,我连时间都搞不清了,老是缠着阿原问:今天几号?

  我开始怀念与康赛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自信而充实地活在康赛的世界里,那里就像是清山绿水,永远不会腻,而阿原这里,我很快就会生出浑噩饱胀的感觉,像一个吃进了过多油腻的孩子。

  一个星期后,康赛终于回来了,当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阿原家里时,我慌乱得脸都红了,我解释说家里太冷,阿原说我一个人住在那边不安全,就让我搬过来住几天,等你回来再搬过去。

  我们三个人终于坐在一起商讨幽谷之家了,他们一致认为我所设想的生活,一定是在某个人烟稀少的荒山脚下,所以暂且称它为幽谷之家。

  阿原说小西,你要有思想准备,在新疆这个地方,去找一块荒地固然不难,但你要知道,这里没有肥沃的森林,这里是沙漠和戈壁。仅有的一点绿洲早就被人们利用了,他们是不会轻易给你一块地的。

  我转头去看康赛,康赛玩弄着手中的水杯,过了一会,康赛说我也认为最大的难题将是我们找不到这样一块地。

  阿原突然呵呵笑起来,直笑得我和康赛面面相觑。阿原边笑边说奇闻!天下奇闻!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居然坐在这里正经八百地讨论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去建造你们的幽谷之家吧,至于我,我是不会去种地的,当然,你们坚持要去的话,作为你们的朋友,我愿意向你们提供一切帮助,甚至愿意继续和你们做朋友。

  康赛突然说到另一件事:这次去《漠风》,最大的收获就是经杂志社的人介绍,我认识了几个非常有意思的家伙。有一个人下午三点起床,五点到十二点写作,次日凌晨饱餐一顿,然后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我觉得这样的作息时间很好,一天只吃一顿饭,既减少生活开销,又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多简单!

  我强压住不满,趁机截住他的话头说等我们建好幽谷之家,你完全可以日夜颠倒,想怎样作息就怎样作息。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家伙,正儿八经的干部家庭,父母都是当年扛过枪的,丢下工作和老婆,从家里逃出来了,现在每天自己生煤炉子,自己洗衣服,早上吃稀饭,中午吃馒头,晚上再次稀饭,每星期下两次馆子,夜里睡觉就把自己写的书拿来当枕头。

  连阿原也被他的朋友们吸引了过去,他说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是自己生煤炉子,肯定是某个女人替他干的,等他老了,他会把她写进回忆录,当然,他会用一个好听的化名,还会把她夸张成一个十足的美人。

  康赛不介意他话中有话,继续说阿原,我对他们讲到了你,有一个家伙对你非常感兴趣,他说他也想辞职,他想出来跟着你干。

  阿原说我看他是想辞职出来跟着你干吧。

  康赛不好意思地一笑:白天跟着你干,晚上跟着我干。

  康赛的兴趣显然正停留在《漠风》之行带来的激动和愉悦中,他喋喋不休地讲着那边那些家伙们,阿原也兴致勃勃地当他的听众。我再也截不住他的话头了,幽谷之家渐渐被抛在一边。我觉得他们是有意的,他们宁可大谈那些跟我们不相干的人物,也不愿和我谈一谈幽谷之家的事情。我抱着《瓦尔登湖》,整个晚上拒绝和他们对话。商讨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无法形容我的沮丧和挫败感,我想,既然如此,我在这里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近几天来,我已经把我的全部激情都投放到建设幽谷之家上了,我画了一张又一张房屋草图,规划我们的菜园,到书店查找有关种植的书籍,现在,这个计划受尽冷遇,我兴致勃勃设想的一切也没有了意义。

  趁康赛外出(从《漠风》回来后,康赛就不大坐得住了),阿原上班的时候,

  我坚定而又沉默地收拾好来时的行李,再悄悄地把它藏进壁橱,然后我彻底地做了一次大扫除,我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擦窗玻璃,一丝不苟地收拾着厨房,一件一件地搓洗阿原和康赛换下来的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龙头下,我的一双胳膊像煮熟的大虾。一切都收拾完后,我重新换上自已的牛仔裤、羊毛衫,再给自已点上了一根烟。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着这一切啊,我平平静静地抽着烟,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知道自已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原准备找份工作,高高兴兴地挣点钱,再去走遍大西北的,可我却懒懒散散地闲呆了这么久,除了乌市的几条街道,我还没去过任何一个地方,好不容易诞生了一个幽谷之家的念头,却又被扼杀在想象里。我还在这里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我原以为我会在一个刻骨铭心的仪式之后,开始那惊心动魄的事件的,可它是那样仓促、寒伧,全无一点梦想中的情调。我的一切全都破灭了。想到这些,我终于流下了一点眼泪。我再一次问自已,我爱他吗?我把自已问了又问,我仍然不能回答,爱情是什么东西呢?我听说真正的爱情能使人处于被燃烧的状态,我有吗?

  抽完一根烟后,我站起身去做晚饭,阿原快下班了,康赛估计也快回来了,而我悄悄买下的火车票,晚上九点将准时发车,我将和阿原、康赛吃一顿最后的晚餐。这样一想,我又流出了一点眼泪。

  晚饭端上来了,我解下围裙,重新去梳了一次头,看看不带劲,又涂上点口红。回到桌上时,他们两个已兴致勃勃吃开了。我说别慌,今天我们得喝点酒。

  斟满三杯酒,我举起酒杯说阿原、康赛,吃完饭你们要陪我去一趟火车站,我已买了九点的车票,我要回去了。

  阿原放下酒杯,康赛也放下了酒杯。

  别这样看着我,我该回去了,我本来就是来玩一玩的,我总是要回去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因为幽谷之家的事在生气吧?阿原问。

  我怎么会生气,再说我生谁的气,那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我的脑子里经常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的。我说。

  为什么突然要走?明年春天,还有以后,我们会有好多计划的,为什么突然要走?阿原追着问。

  我无法回答,我就是想回去,我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回去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康赛一直关切地注视着我。

  没想好,也许还像从前那样过,也许去找一个固定一些的工作,安慰安慰我老妈,她已经老了,需要我在她面前多晃晃。

  他们都知道这是废话,但都没吱声,傻傻地坐着。

  我放下碗筷,打开壁橱,取出我的行李说你们待会儿回来再吃吧,再迟就该误点了。

  阿原拦了一辆车。康赛坐在前排,我和阿原坐后排。关门熄灯的一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说走就走了,我又一次胜利了。音响也打开了,是一支烂熟的流行歌曲,却又缠绵得恰到好处,我终于痛痛快快地流泪了,我是一个多么坚强而固执的人啊,我真的很欣赏自已。

  车门一开,我就拎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向检票厅冲去,康赛在后面喊:小西,慢点,还有十分钟才开始检票。我不吭声,只顾往前冲。

  康赛去买站台票,阿原就坐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前方,他竟连句分别的话都没有!我突然心生恨意。

  我侧过身去,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打量那些将行李箱拖来拖去的人们。

  康赛回来了,我们开始往站台走。

  心急火燎地找到我的车厢号,奋不顾身地向车门挤过去。

  康赛也跟着挤过来,大喊:小西,把包给我,我从窗子里递进去。回头的一刹那,我看见阿原站在一边,有点恍惚的样子。

  终于上车了,也找到座位了,从窗口接包的时候,康赛和阿原并肩站在一起,我的眼睛只看着康赛,我说回去吧,再见!说完我就坐到我的座位上去,不再露面。

  人还在蜂涌而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我藏好自己,再一次向窗外望过去,偷偷打量阿原,他似乎急着从窗口里找到我,总算找到了一丝报复后的窃喜,我伸直双腿坐下来,懒懒地将双臂抱在脑后,闭上眼睛。你麻木不仁,我也不会给你一个什么临别的印象的。

  站台上响起了尖利的哨声,火车就要开了。这是一次多么失败的旅行啊,列车又震动了一下……我就要毫无收获地回去了……

  一个人突然冲到我身边来,竟是阿原。阿原不由分说,一手抓过我的行李, 一手把我从座位上拎起来,拖着我向车门奔去。

  火车加速的瞬间,我和阿原跳下火车,摔作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慢慢爬起来,这时,站台上一片空寂,只有电流从空中经过,发出咝咝的声音,康赛斜着一条腿站着,我们挽着手臂朝康赛走过去,走近了我才看见康赛的眼睛湿湿的。

  后来我多次问:阿原,你为什么在火车已经开动的时候才想起要我留下来呢?阿原总是说因为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让你留下来。这种问答有点像语言游戏。

  我和阿原一路并肩走着,康赛默默地跟随我们左右,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到家里,我们突然变得欢天喜地的,绝口不提我回家的事,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被我们忘掉,我们甚至在喝酒的过程中还讲了几个笑话,阿原最后的一个笑话是最最好笑的。阿原讲:一个姑娘,在晚上穿过地下隧道,刚刚走出隧道口,迎面看见一个男人,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姑娘马上运用女子防身术中的某一招式,飞起一脚,朝那男人的小腹踢去,只听一声巨响,男人叫道:天哪,我的第三块玻璃还是没能抱回家。阿原还没讲完,我和康赛已经笑得东倒西歪,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笑话,我们还觉得这是所有的夜晚中最最快乐的一个夜晚,我们忘情地大笑,最后竟在深夜唱起歌来。阿原会唱许多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伸向那遥远的地方。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雪上跑着那三套车。阿原唱歌的时候,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唱到忘情的地方,阿原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有力地挥舞手臂,仿佛他正站在舞台的追光灯下。有那么一两次,我想起了差点带我走掉的火车,那节车厢里,我的座位肯定被人占去了。

  后来我们胡乱趴着睡了过去。朦胧中,我感到自已仍然倒卧在站台上,阿原紧紧地抱着我,将我的胳膊和脸挤得生疼。我还听见我在问他:阿原,你为什么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才想起要我留下来?阿原说因为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让你留下来。

  幽谷之家终于有了大进展,只不过打了很大折扣。

  阿原单位里有个同事,老家在乌市北郊外,家里老人相继去世了,房子缺人照管,一时间又卖不出去,阿原听说后二话没说就租了过来,由于有了同事这层关系,加上又可以替那人照看房子,所以房租便宜得出奇。

  我们当即兴冲冲地往北郊赶去。说是北郊,其实是北郊的郊外,一幢小小的土坯房,虽然谈不上漂亮,却很结实,安静地座落在一片农田后面,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竟有大大小小四间房。我惊喜地叫道:阿原,康赛,快来看,这边还有一间完整的厨房呢。

  是啊,连火墙都完好无损。阿原拍拍墙壁,整面火墙发出空空的声音,甚至火墙边带弯管的铁炉都安然无恙。新疆的冬天,没有暖气或火墙是无法想象的。

  我和阿原在屋内转悠的时候,康赛一个人在屋前屋后观察,我喊:康赛,发现了什么?康赛高兴地说小西,你看,这里还有五棵树呢。

  是啊,我们还要栽更多的树,把房子包围起来,然后我们还要养几只鸡。你想想,我们躺在树下看书,聊天,鸡们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那该多好啊。

  康赛点头说你看,房子周围还要好多空地,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利用起来,种点青菜、瓜果什么的,据说那边那块空地也是属于这座房子的,我们可以播种小麦,解决粮食问题。

  我想起来了,有一间屋子的角落里,放着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

  与此同时,阿原正开动脑筋,他准备把那间最小的房间改成浴室,阿原说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浴室,一个好的浴室可以陶冶人的性情。阿原煞有介事地比划着,像一个自学成才的水暖工人。为了鼓励阿原尽快将浴室改造成功,我对阿原说我早就发现你算得上一个真正优雅的人,你宁可没有厨房也要有一个浴室,宁可没有饭吃也要弄点酒喝。阿原用一根树枝在屋子里丈量来丈量去。我是多么喜欢阿原设计浴室的样子,聚精会神,兴致勃勃,我从没看到过他还有如此专注的时刻,我的喜欢还有另一层意思,阿原对浴室如此有兴趣,其实就是对我们的新家有兴趣,这真让我喜不自禁,我原以为他只不过不愿扫我的兴而已。

  小西,你知道我最满意的是什么?是水,这里居然有自来水,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要是没有水,怎么能建设一个家呢?我说要是没水,你就不准备住这儿吗?阿原狡猾地说我比较喜欢舒适的生活, 没有水就谈不上什么舒适的生活了。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一会儿说要云游天下,一会儿又弄出一个家想要安居乐业,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得像笼罩着我们的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无意中一抬头,我看见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滑翔似的飞过,它张开的双翅一动不动,它没有家小,没有行李,走到哪吃到哪,一点也不用为了工作和生活操心,它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我突然福至心灵地说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像鸟一样生活。

  我们还为新居取了个名字,我们叫它陶乐。这个名字是康赛取的,康赛说既然幽谷之家已名不符实,不如索性改个名字。康赛取这个名字时候,我们正在计划改建浴室,栽种果树,养鸡下蛋,康赛说看到你们乐陶陶的样子,想也没想,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这天晚上,康赛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他捧着那本看了一千遍的《吉檀迦利》,不住地走来走去,大声朗读。

  “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寂静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他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康赛朗诵完毕,就伸手向阿原要烟抽,阿原说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宗不好,身为烟民,口袋里老是没有烟。

  康赛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小西,你不要结婚,我们都不要结婚,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这样很好。说完孩子气地仰面朝天躺到地上。

  阿原笑起来,他说康赛,你这个主意是不坏,可就是有点残酷,你不结婚不要紧,我不结婚也没什么,但小西不行,女人怎么能没有爱情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爱情,等于忍受了一辈子羞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小西呢?

  康赛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阿原,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西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倒想快点见见他。

  阿原说就算你见了他,你要怎么样呢?把小西送给他?把他赶走?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不明白,面对这场关于我的讨论,为什么我会惆怅满腹,心酸不已,难道我骨子深处其实渴望着另一种生活吗?

  不,一定不能纵容这种想法,要知道,我是一再地拒绝过那种生活的。我有个舅舅活得很不错,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大肚子恰到好处地耸立在中部,这使他坐在许多带电视台标志的麦克风前身体笔直,从容镇定。他几次写信给老妈,要她把我交给他,他会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我也听话地去过一次,他一见到我就把我交给了一个秘书,秘书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洗指甲,然后又带我去买衣服,她抱走我的破旧牛仔裤和披风似的毛衣,硬塞给我一套深蓝色的套装,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当我一瘸一拐在来到舅舅面前时,他说嗯,很好,这样好多了。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深蓝色的职业装像一个金属套子,我被严严实实地套在里面,呼吸急促,嗓子发干。然后舅舅就带我去见一个人,那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他只瞟了我一眼,就再也不理我,一心一意地和舅舅寒喧,他的眼睛透过镜片,兴奋地盯着舅舅漫不经心的脸,就像一条狗盯着搁在高处的一块骨头。我们出来时,眼镜抢前一步指着一个办公室对舅舅说,这里就是我给她安排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办公室,里面摆着三张桌子,两个人坐在里面,一个人在小心地锉指甲,一个人在看报纸。眼镜说您看,办公室桌都给她准备好了。听见声音,看报纸的赶紧拿过一份文件,盖在报纸上,同时专心致志地写起什么来,锉指甲的赶紧藏好指甲刀,慌慌地站起身,向那个人媚媚地笑着,说着什么。眼镜没理她,跟在舅舅身后走了。

  我知道我在舅舅面前没有任何理由,我再聪明也找不到一丝借口,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脱下那身深蓝色职业装,溜之大吉。我知道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妈也为此受了牵连,她再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到我了,她再也不能向他倾诉她的焦虑和不安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一分钱掰着两半花。

  阿原大大咧咧地把我揽过去,他从不许我一个人发呆。他搂着我的肩说,小西,你记住,上天偏爱孤单的小姑娘,尤其是一个名叫小西的孤单的小姑娘。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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