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她看到了江河的脸。
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墙壁,这里是殡仪馆。空旷的厅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白璧和一具玻璃棺材。江河正穿着一身西装,静静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白璧看着他,用手摸着冰凉的玻璃,她想要打开它,却怎么也打不开。于是,她的眼泪缓缓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滴落在玻璃棺材上。忽然,躺在棺材里的江河睁开了眼睛,他对白璧微笑着,他自己伸出了手,从里面打开了玻璃棺材,然后,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来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接着他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吻她,最后,占有了她。
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白璧忽然睁开了眼睛,满眼都是白色,这是哪里?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是殡仪馆吗?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也许自己正躺在玻璃棺材里,也许正在放着哀乐,亲友们正鱼贯而过,默默地注视着她。
但是,眼前没有玻璃棺材,耳边也没有哀乐,这里不是殡仪馆。她忽然呼出了一口长气,她这才明白——自己还活着。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太像刚才在梦里占有她的那张脸了,可惜他不是。她现在看到的,是叶萧的脸。
“白璧,你终于醒了。”叶萧轻声地呼唤着她。
白璧茫然无助地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说话,嘴巴里却说不出,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抿了抿嘴唇。
“你是不是渴了?”叶萧拿了一杯水,放在她的嘴边,然后他伸出了手,把她的头稍微向上抬起。
杯沿靠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她轻轻地喝了一口,这是热水,暖暖地在她的喉咙里流动着。
她又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她轻轻地说:“我是谁?”
“你是白璧。”
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你是谁?”
“我是叶萧啊,你怎么了?”叶萧看着她的眼睛,隐隐有些不安。
“我在哪儿?”
“你在医院。”
“我在医院干什么?”
“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是在你的家里发现你的,当时你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白璧忽然努力地要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叶萧扶着她,让她坐在病床上。她看着窗外的一大片树丛,但树叶全都凋零了。她又闻到了一股花香,原来是床头放着一只花瓶,一束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正插在里面。
“蓝月在哪里?”她忽然问他。
“你终于回忆起来了。我还担心你把一切都忘记了呢。”
“告诉我,她在哪里?”白璧盯着他的眼睛。
叶萧缓缓地说:“蓝月死了。就在那天早上,从你家楼上的天台上跳下去的。”
白璧听完以后,伸出双手,掩住自己的脸,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为什么她要死?”
“不知道,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叶萧摇摇头说。
白璧不再说话,她又躺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一动不动,她那副神情让坐在旁边的叶萧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病房里依然静悄悄的。
五十七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窗外的夜色已经深了,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一片黑色的大海。叶萧依旧守在白璧的病床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白璧还在熟睡着。几个小时前,她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就这么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地躺着,过了很久才睡着。叶萧觉得白璧醒来以后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变化,也许是惊吓过度。毫无疑问,在蓝月跳楼前的那晚,白璧一定见过她。她对白璧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什么原因使白璧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叶萧是在蓝月跳楼以后不久,踢开了白璧的房门,然后就发现她躺在地上,他立刻就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她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处于昏迷之中,但是经过检查,她的身体还是很健康,没有什么内外伤。
现在她依旧静静地睡着,就是脸色比过去更苍白了,依然在输着液,但她醒来以后,医生表示她没有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这才让叶萧稍微安下了心,他又想到了蓝月在天台上对他说过的话,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当着蓝月的面承认自己对白璧的心思呢?也许是蓝月身上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人把自己的心事全都说出来。
这些天,他都一直陪在白璧的身边,他请了假,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这已经是他的责任了。其实,他并不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更安稳一些。但是,眼前忽然又浮现了蓝月的眼睛,她在跳楼前的微笑,她伸开的双手,十字架般的姿势,然后,一步之外,已是人鬼两隔了。她为什么微笑?在死以前。叶萧不得不承认,她的微笑是那么美,如果能够被照相机拍下来,也许是一张经典的摄影作品。可是,仅仅几秒钟以后,她就从天台上坠落到了地面,叶萧不知道她落地的时候,还保持着微笑吗?难道,这是她自己安排好了的吗?蓝月给他打电话,其实正是要把他引来,这也许都是蓝月早已预谋好了的。然后再在门口贴一张纸,让他到天台上来,显然,这也是她精心选择好的地方。
想着想着,叶萧忽然明白了,其实,并不是自己抓到了蓝月,而是蓝月在向他自首。但是,蓝月却当着他的面,跳下了6层高的天台。表面上看,是自己赢了,蓝月走投无路被迫跳楼,她输了。其实恰恰相反,是蓝月赢了,而叶萧输了。所以她才会在那个瞬间留给他一个永远难以磨灭的微笑。是的,她赢了,她以自己的死,获得了对叶萧,或者说是对人生的胜利。是这样吗?
叶萧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美国影片《七宗罪》。除了最后部分,整部影片大部分都是处在阴霾的大雨之中。一个黑人老警官过七天就要退休了,另一个年轻的警官是他最后一个搭档。这时发生了一起连环凶案,罪犯在现场分别留下了“饕餮”等字样,这正是《圣经》中所讲的“七宗罪”——饕餮、贪婪、懒惰、愤怒、骄傲、淫欲和嫉妒。最后,罪犯自首了,他将两名警官引到荒野中,并托人送来一个包裹,包裹中竟然是那个年轻警官爱妻的头颅,狂怒的年轻警官开枪打死了罪犯,并最终完成了“七宗罪”的最后一宗——愤怒。是的,那个罪犯虽然被打死了,但罪犯赢了。叶萧还记得那个黑人老警官高声地呼喊着,叫年轻人不要开枪,一开枪警察就输了,罪犯就得逞了。但是,愤怒的年轻警官还是开了枪,最后成为凶手计划的执行者。在影片的结尾,那个黑人老警官说了一句让叶萧至今仍记忆犹新的话——“海明威说过:‘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而奋斗。’我只同意后半句。”
叶萧的身体忽然有些发抖,如果自己不上到天台,如果自己不是因为愤怒而靠近蓝月,她会跳下去吗?也许还是会的,但是,也许她的目的就是要在他的面前跳下去,如果远远地离开她也许就不会有事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犯下了七宗罪中的一宗——愤怒,就和影片里那个失去了自己爱人处于极端痛苦与愤怒中的年轻警官一样。是的,当时他很愤怒,当看到蓝月那副样子的时候,他以为白璧已经死了,他还想到了罗周,他最好的朋友,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复仇。是愤怒,使自己失去了理智,最终成全了蓝月最后那一步的后退。
他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蓝月死前所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木依奥,木依奥,你在呼唤着我。你告诉我:死亡——只是开始。”那声音是多么恐惧,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这铺天盖地的声音所覆盖着了。
死亡,真的只是开始吗?那么,从哪里开始呢?他不理解,但他又有了些可怕的联想,还有,那个“木依奥”,《魂断楼兰》演出的时候,她也是呼唤着这个词发出的诅咒,结果萧瑟就死了,这一回,她的“诅咒”又给了谁?难道这一次的诅咒恰恰是给她自己。
蓝月说她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她已经沿着命运的轨迹抵达了应该抵达的地方。那么她最后完成的事情是什么呢?叶萧看了看病床上安静地躺着的白璧,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恍惚,他不愿意再多想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白璧,直到发现白璧紧闭着的眼皮开始有了些变化。他看到白璧的眼球在眼皮下不断地转动着,频率很快,他明白,通常人在做梦的时候眼球都会剧烈转动的。白璧正在做梦,她梦到了什么呢?叶萧看着她紧闭着的眼睛,眼皮底下隐藏着的那双眸子似乎不太安分,而且她的双眼和眉毛附近的皮肤也在扯动着。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同寻常,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叶萧又发现她的嘴唇也开始嚅动了起来,最后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在说梦话?叶萧俯下了身子,把耳朵靠近白璧的嘴唇,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叶萧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话——
“孩子,我的孩子。”
叶萧一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又继续听了一会儿,确实是有这些话,尽管白璧大部分的梦话他都没有听明白,但这几个字是确凿无疑的。不过是梦话而已,叶萧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而且偷听别人的梦话有窥人隐私之嫌,他又把身子抬了起来,还是正襟危坐地看着白璧。
一阵风忽然吹过他的后颈,一股凉意直钻入他的身体深处,还掠起了白璧散落在枕头上的长长的黑发。怎么回事?叶萧回过头,发现窗户忽然被打开了,寒风正直往里钻。他想起自己明明是关好了窗户的,他有些疑惑地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一片茫茫的黑夜,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他的心跳忽然加速了,前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正隐藏着什么,叶萧不愿多想,他匆匆地重新把窗关好。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他回过头,看了看病床上的白璧,然后,低下了头沉思……
五十八
办理好了手续以后,白璧跟着叶萧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叶萧的脚步声特别沉闷,与她的脚步声正好截然相反,两种声音在死寂的长廊里缓缓地回旋着。
走进一间散发着冷气的房间,白璧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冷冷的灯光里,四周全是一排排铁皮的柜子,她知道,这些柜子里装的是死人。叶萧拉出了其中的一格,一个被冷气所环绕的女人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白璧看着她的脸,轻轻地叫了一声:“蓝月。”
蓝月不会再回答了。
叶萧轻声地说:“看啊,她是从6层楼的天台上摔下来的,但是脸却保存得如此完好,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她倒下去的时候,脸面朝着天空,后仰着掉下去。通常在空中下坠的过程里,下坠者的姿势会不断地变化,也就是说跳下去的时候是头朝上,落地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头朝下了。可是,她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坠地,所以,她的正面简直完好无损。”
不过,叶萧并没有对白璧说蓝月的后背和后脑其实已经摔得惨不忍睹,现在蓝月的后脑是做过处理的,他不想把这些也告诉白璧,能把白璧带来看一看蓝月,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当几天前叶萧在这里看到蓝月的身体的时候,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尽管他已经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她的正面是如此完美,依旧保留着她诱人的一面,可是背面却完全摔烂了。后背的骨骼大部分都粉碎性骨折了,许多骨头断裂了,断裂的骨头切面很锋利,从她背后的皮肤戳穿出来,有的甚至戳破了她的衣服,又在水泥地上再次断裂。当时从她的后脑流出来的血水横溢在马路上,染红了她半边的头发,而另外半边的头发则掩盖住了她的脸,人们把她送上运尸车的时候,她的眼睛依然睁着。
出医院才三天的白璧,静静地看着躺在冰柜里的蓝月,觉得蓝月这样至少永远不会老了。蓝月的眼睛微闭着,她那诱人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她的脸上很干净,没有白璧想象中的血迹,只是身上的血好像被抽干了似的,那不过是一具无生命的躯壳而已。尽管白璧明知道这些,她还是觉得蓝月好像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她甚至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但是被叶萧拦住了。她注意到了蓝月脸上所残存的微笑,蓝月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带着从容与镇定,这使得她整个脸庞都显示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质,就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像。
白璧抬起头问叶萧:“她会被送去火化吗?”
“是的,但不是现在。”
她不再问了,又看了蓝月一眼,忽然有一种在考古研究所的库房里见到木乃伊的感觉。她又想起了考古研究所里那个躺在玻璃罩子里的两千多年前的女人,两个影子渐渐地重叠到了一起,直到她再也分不清哪一个是蓝月,哪一个是古代的干尸。渐渐地,她有些头晕。
“白璧,你怎么了?我们走吧。”叶萧催促着她。
白璧点了点头,又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叶萧把蓝月又送回到了冰柜里。他们回到了长廊里,这里的寂静再一次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打破。
把白璧送走以后,叶萧独自一人在长长的走廊里徘徊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只是独自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叶萧,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从走廊的另一头,一个声音传来。叶萧回过头去,原来是这里的一位法医。叶萧点了点头,跟着法医走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办公室。
由于最近叶萧经手了好几起死亡案,经常出入于这里,所以,同这里的法医们也很熟了,法医让他坐下,然后神情有些古怪地说:“叶萧,我想和你谈谈你负责的那个女子坠楼而死的案子。”
“你是说蓝月吗?不,该叫聂小青。”
眼前的这位法医是一个中年人,叶萧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位法医的故事,知道他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法医缓缓地说:“这些天我分析了她的细胞切片,发现她细胞中有异常的病变。可以肯定在她坠楼死亡之前,这种异常的病变就已经存在了。我从没见过这种病变,所以,无法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是病毒。”
“病毒?”叶萧想起了这个词,心里就一阵紧张。
“我尚没有肯定,通常病毒是外来入侵的,现在无法确定这种病变是她体内自然形成的,还是受到外部感染的。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我个人的意见是更倾向于她有某种遗传方面的病变,也可能是基因突变。我现在正在分析她细胞中的DNA构成,你能不能提供她的父母或其他直系亲属的材料?”
叶萧摇了摇头说:“不行,她只有养父母,她是小时候就从儿童福利院里领养来的,没有人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更没有血缘关系上的亲属。”
法医长叹了一口气:“太遗憾了。叶萧,我现在对你说实话吧。现在检测的结果让我非常惊讶,因为我发现她的DNA序列的排列方式不同于常人。”
“不同于常人?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除了同卵双胞胎以外,每一个人的DNA都有细微的差异。而人类的DNA又是相当复杂的,即便在人类基因组已经被破译的前提下,依旧有许多难以解开的谜。人与人的DNA序列的差异估计为千分之一,就是说我们每个人的DNA,约有300万核苷酸的序列是不同的。但是,她的DNA与我们的差异远远大于这个数字,甚至已经超过了人类不同种族间的基因差异,而进入了另一个未知的境界。”
“未知的境界?你是说……”叶萧联想到了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法医点了点头说:“不必说了,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还有,我在给她进行尸检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的容貌。嗯,别误解我,她确实很漂亮,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从人类学的角度而言,她的身上似乎存在着其他种族的成分。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像她这样混有其他种族血统的例子在中国人里面还是相当普遍的,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种的民族,说不定你我的祖先都混有一些异族的血统。不过,在她的身上表现得更多一些,我估计她身上可能有四分之一或者是八分之一的印欧人种的血统。”
叶萧细细地想着法医的话,忽然问他:“那么,其他的死者呢?”
“我分析过他们的细胞切片,基本上都一切正常,没有像现在这个女死者那样的情况。只是,我现在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我没有留下他们脑细胞的切片。我一直对他们其中有几个人始终查不出死因感到困惑,但是,这些天我忽然想到,是不是他们大脑出现了问题。昨天我读到过一份国外的资料,说有的病毒可以通过空气进入人类体内,但只入侵人类的大脑,寄居于人类的脑细胞中,然后控制人的思维和行动,最后致人死亡。可惜,他们都已经被火化了。他们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东西呢?”
转瞬之间,不知什么原因,叶萧的脑海里立刻出现那具躺在考古研究所库房里的木乃伊。那具干尸,难道也和他们的死有关吗?他又想到了那盘被剪掉了大部分的录像带,文好古在黑暗的墓道里读出一段古代文字的镜头。不,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被诅咒的人都已经死了,接下去,一切都会归于平静的,没有必要再把波澜掀起了。如果有人再去惊扰那个古老的坟墓和原本应该躺在坟墓里安息的人,那么恐怕又会有新的一轮诅咒开始下去,不,就让这一切都到此为止吧。叶萧对法医摇摇头说:“天知道他们接触过什么。”
叶萧不想再留在这里,他急于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他向法医道了别,匆匆地穿过死寂的长廊。
五十九
又过去了一个月,深冬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市,只是还没有下一场人们所期盼的雪。今天既不是双休日,也不是清明和冬至,所以墓地里的人不多,显得冷冷清清的。这块墓地位于市郊的一条小河的边上,河边有许多芦苇,只是现在天气很冷了,芦苇都干枯了,一片枯黄色,无力地随风摆动,静静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白璧和叶萧站在一座墓前,大理石的墓碑上已经新刻上了白璧母亲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名字已经在这里默默地守了十几年,那就是白正秋。今天,白璧刚刚把母亲的骨灰从殡仪馆里取出来,由叶萧陪同着,来到了父亲的墓地,当初这块墓地是母亲选的,墓上的石板并没有封死,就是为了将来让母亲的骨灰也能够安葬在父亲的身边。一个墓地的工人帮他们打开了墓上的石板,白璧看到父亲的骨灰盒依旧安静地坐落在里面,她把骨灰盒抱了出来,用一块手绢小心地擦拭着,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就好像小时候父亲把她抱在自己怀中一样。父亲的骨灰已经在这里孤独地躺了十几年了,白璧可以感到盒子的温度冰凉刺骨,现在,母亲终于来陪他了,他可以不再孤独了。
擦完了以后,白璧把父亲的骨灰盒又放了回去,然后,把母亲的骨灰盒也放了进去。在阴阳两隔10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又聚到了一起,可以相会在同一个世界里,白璧想,也许,这也正是母亲要安然地自杀的原因吧。
放好以后,工人把墓上的石板又重新盖上,然后,用水泥涂抹在四边的缝隙里,直到一点空隙也不留,就像是一具棺材被钉上了最后一根钉子。墓终于密封了,永远也无法打开,没有人再能打搅他们的安眠了。
白璧点了点头,把一束鲜花放在墓碑前,静静地看着镶嵌在墓碑上的父母的遗像。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白璧忽然转过头来对叶萧说:“谢谢你陪我来。”
“没什么,今天我正好休息。”叶萧这些天消瘦了许多。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陪我来吗?”她轻声问。
“你说呢?”
白璧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说吧。”
白璧停顿了一会儿,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淡淡地说——
“我们结婚吧。”
叶萧非常意外,似乎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身体摇晃了几下,一阵风忽然掠过他的头发,恍惚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叶萧,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结婚吧。”她加大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他却没有看白璧的眼睛,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墓碑上的两张照片,白正秋和他的妻子正在遗像里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给他以某种责任。叶萧这才明白,原来是白璧是要他当着她亡父亡母的面做出决定,所以要让他陪着她到墓地里来。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几乎是麻木了。他的视线又落在了白璧的身后,墓地的边缘那些河边的干枯芦苇继续随风摇摆着,这里已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最后,他终于把目光对准了白璧,隐隐约约间,觉得那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
一阵西风呼啸着掠过,他的眼前忽然莫名其妙地浮现起了蓝月的微笑。
六十
叶萧和白璧终于结婚了。
他们的婚礼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举行的,仪式并不隆重,只摆了区区几桌酒席而已,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太多的事情的缘故。白璧的亲人几乎是一个都没有,只来了几个画廊里的朋友。而叶萧的父母则从新疆赶来了,只有他们不知道白璧过去的事情,他们显得很高兴,带来许多北疆的特产,分给参加婚礼的客人们。白璧本来连婚纱都不准备穿的,她说天太冷了,就穿中式的衣服吧。但是叶萧坚持让她穿,说一生不就这一次吗。白璧终于穿上了她的婚纱,站在她的新郎旁边迎接着客人们。婚礼举办得很冷清,新郎和新娘都不太会喝酒,人们也很识相,都没怎么闹,因为他们大都知道新娘和新郎是怎么认识的。叶萧有许多同事在拿到结婚请柬的时候都大吃一惊,以为叶萧是在开玩笑。对此,绝大部分熟悉他的人都无法理解,尽管新娘确实很漂亮,不过也因为如此,他们认为叶萧已经昏了头。
婚礼结束以后,没有人去闹洞房,叶萧的父母回到亲戚家里过夜。而叶萧和白璧则直接回到了新房。所谓的新房,其实还是旧房。因为叶萧在上海没有自己的房子,尽管他决心买一套房子结婚,但白璧说她不在乎。于是,叶萧就搬进了白璧的家。一切都还是原来的装饰,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房子原来是准备为江河与白璧结婚用的,一切的装修都是江河安排的。但现在,叶萧却成为了这里的男主人,尽管他并不想这样。自从他搬进来起,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他说他想要把房子再重新装修一遍,却被白璧制止了,她说那简直是在浪费。他觉得白璧说得也有道理,这些装修全是新的,几乎没怎么用过,没有必要再重新来一遍,劳民伤财的。
此刻,白璧已经脱下了婚纱,穿着一件大衣御寒,叶萧挽着她的手,走上了楼梯。又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忽然想起了两个月前陪着白璧走上这楼道的情景,现在实在不该想这个。他摇了摇头驱逐那些不吉利的念头,只看着前方的台阶。走到6楼,门上贴着大大的“囍”字,他们打开了门。然后,白璧打开了灯,又拉上了窗帘。在灯光下,白璧的眼睛里闪着一些微光。
“今天你为什么不笑?” 叶萧忽然问她,他觉得婚礼上他的新娘始终没有表现出一个新娘应该有的表情。
白璧脱下了大衣说:“对不起,我今天很累。”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不应该让你这么累。”叶萧表示着歉意。
忽然,白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抓得那样紧,这倒让叶萧有些紧张,他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她的力量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脸,这张脸让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她的身体终于热了起来,脸颊上开始微微泛红了,她能感受到叶萧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
于是,她靠近了他的耳边轻声地说:“让我们开始吧。”
冬夜漫漫。
叶萧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白璧躺在他身边,均匀地呼吸着,睡得很安静。但他还是醒了过来,因为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声音来自他的头顶,“笃——笃——笃——”似乎这声音同时也在他的心里响着。他的心跳猛然加速,呼吸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窗帘拉得紧紧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可以确定那是从天花板上发出的声音,像是某种脚步声。那脚步在不断地徘徊着,从天花板的左面一直走到右面,从前面走到后面,似乎还呈现着某种规律。这里是6楼,是这栋楼的最高一层,天花板的上面就是楼顶的天台了。他现在可以肯定,那是楼顶上的脚步声,“笃——笃——笃——”那脚步的频率似乎越来越快,透过房顶和天花板在他的房间里回旋着。可是,谁又会在深更半夜跑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呢?叶萧的后背忽然莫名其妙地渗出了冷汗。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白璧依然在安睡着,他撩起窗帘的一角看了看外面,天色依旧黑暗,现在也许是凌晨三四点钟。叶萧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那双神秘的眼睛。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叶萧竭力否定着自己的胡思乱想。他又回过头看了看白璧,房顶的声音虽然不响,但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却是如此清晰,可是白璧为什么没有听到,依旧继续安睡着呢?这个时候,房顶上的脚步声依然在继续,“笃——笃——笃——”
叶萧已经无法忍受了,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门,跑上了天台。寒冬的风冷得刺骨,一片黑暗里,四周都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满天的星斗,似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叶萧借着周围大楼上的彻夜通明的广告牌所发出的光线努力地看着四周,什么都没有,整栋大楼的天台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个水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吹倒了,他高声地叫着:“你在哪里?出来啊。”
他的声音在夜空里盘旋着,转瞬又被大风吞没。
叶萧低下了头,忽然明白,刚才自己所听到的那一切都是虚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在这楼顶上散步,所谓的“脚步声”其实只是他的幻觉而已,一个盘旋在他耳边的幻觉。这并不是房顶的天台出了问题,而是他的精神出了问题。
这就是他的新婚之夜,叶萧在天台上轻轻地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