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雨一直下。
已经是晚上了,从窗户向外看去,城市笼罩在烟雨迷蒙的夜色中,就像一个蒙上了面纱的女子。白璧静静地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信封的一刹那,她仿佛闻到了什么气息,从信封里缓缓地飘出。那是时间的味道,凝固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像打开一只魔瓶,全都释放了出来,但魔瓶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封完好无损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几乎连轻微的褶皱都看不出,可以想见10多年来母亲一直珍藏着它。信封里居然有十几张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而且还按照顺序编了号。不过,这些纸张看起来颇不一样,开头与结尾的几张都是正规的信纸,而当中的10来张好像都是笔记本的纸页。
白璧从开头的第一张读了起来,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白璧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已经永远离开你了。
对不起,我的宝贝,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要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的。但是,请原谅我和你妈妈,我们不愿意面对你知道真相以后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妈妈都离开人世以后,你才能看到这封信,请原谅我们。
我的宝贝,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你已经熟睡了,你现在睡得是如此之深,无法知道爸爸现在内心的痛苦。爸爸看着你的脸,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幸福而平安。
现在,我面对着这张白纸,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往事历历在目,我却难以再还原成文字。只能又翻出了当年的日记本,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当年我的几段日记,夹在这信里,可以让你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宝贝,如果可能,我将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当你看着这些当年最原始的记录,就等于见到了爸爸真实的心。
这是信的第一页,白璧默默地看着这些父亲留下来的字迹,仿佛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讲述着他的心里话。现在,时间已经无效了,她觉得父亲已经超越了时间,因为父爱无价。翻过这一页,第二页就是那种笔记本的纸页,看上去要比第一页更旧更古老。第二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气:晴。气温:22到19摄氏度。地点:罗布泊。
今天上午,我们考察了一个古代遗址群,这个古代遗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床边,河床两岸有高地,沿高地分部着残存的房屋遗迹,同时发现数排高大的胡杨木,但已经枯死。在沙中发现少部分的陶器,同时还有被挖掘的迹象,考古队长指出,当年斯坦因曾在这里挖掘过,窃走了大量有价值的文物。尽管如此,但剩余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惊。
我们的午饭是在遗址边吃的,吃完以后,又返回大本营。但是我们的车子坏了,队长决定骑骆驼返回大本营。我也在同事的帮助下,骑上了一峰骆驼。我们在荒漠中骑着骆驼旅行着,看上去就像两千多年前丝绸之路上的贩卖丝绸的商队。
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变,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向我们袭击过来,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让我们碰上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用纱布蒙起了脸,但是沙粒还是不断地往我们的口鼻里钻,沙子几乎掩盖了骆驼的蹄子,风让我几乎从驼峰间摔了下来。忽然,我胯下的骆驼嘶鸣了起来,它似乎也被这沙暴吓坏了,这是非常罕见的,骆驼是从不惧怕沙暴的,当骆驼都被沙暴吓坏的时候可见情况之糟糕。我已经无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对骑骆驼一无所知,反正骆驼带着我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们也一个个自身难保地在风沙中颤抖着,我不敢呼救,一张嘴沙子就会灌进去,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着骆驼带我狂奔。我闭起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在剧烈颠簸的驼峰间保持平衡,沙暴仍在继续,从我耳边和脸颊上呼啸而过,我只感到身下的骆驼不停地跑着,而且与大部队的方向越来越远,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起来的速度不亚于骏马,这让我浑身都在颤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骆驼也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沙暴已经停了,看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荒原、沙暴、和不驯服的骆驼都无法使我感到恐惧,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惧的是——孤独。我孤身一人处于广阔无边的荒原中,没有一个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东西南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绝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每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同伴究竟在哪里?也许已在几十公里之外了。骆驼带着我在荒原上游荡着,漫无目的,我发现它其实是在原地打圈,居然连它也迷路了。我身上连水都没有,只有一丁点的干粮,包里只有一只已经成为累赘的照相机。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于已经宣判了自己死刑。天色已经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将无情地吞没一切,我趁着夕阳还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日记本,在这本本子里,记录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几十年以后,人们路过这里发现一堆白骨的时候,能够看懂我的这本日记,知道我是谁,把我的尸骨带回家乡。可是,我想活,我不愿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还在上海的家里等着我回来呢,不,我不能死。可是,谁又来救我呢?
我依然绝望。
第三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也许比昨天略低。地点:罗布泊。
我还活着。
当我从罗布泊的晨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骑在骆驼的背上,骆驼正带着我缓缓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里?我的浑身上下都几乎已经散了架,而且饥渴难当,只有清晨缓缓升起的荒原红日洒在我身上,让我有了些许生气。
但是,我的骆驼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牵着它。我直起了身子,看着那个牵着我的骆驼前进的人,从背影来看,那是一个女子,虽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头乌黑结辫的长发让我确信了她的性别。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手抓着骆驼的缰绳,她的手在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带着骆驼向前走着,在太阳照耀的荒原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所见的只是海市蜃楼,但这确实是事实。
她是谁?
从她的服饰来看,应该是当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些天刚学会的几句维吾尔语。虽然我学过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语言,这些语言曾在这块土地上各自流行过许多岁月,但是我却不会说这里目前所说的语言,实在是一种讽刺。我终于想出了一句维吾尔语,那是一句问候语,大意是早上好。我大声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就像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脸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嘴唇,下巴的线条却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维吾尔妇女下巴圆圆地突起。她的年纪看上去最多只有20出头,她的一只手依旧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垂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埋藏着的东西让我感到了某种不安,我真没想到在这罗布泊的深处还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忽然说话了:“你终于醒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居然是汉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她的声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继续说:“你一定迷路了吧,刚才我发现你倒在骆驼身上睡着了,所以牵着骆驼把你带到我家里去。”
“你救了我,谢谢。你家在哪儿?”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着前方,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什么,但太远了实在看不清。
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对我微笑着,我也有些机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骑在骆驼上,却叫一个年轻的女子为我牵着骆驼,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想要跳下来,却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了。
“你要下来吗?不用了,你一定很累,还是骑在骆驼上吧。”她回过头,继续牵着骆驼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雅,写成汉字就是王字旁的玛,文雅的雅。你呢?”她边走边说。
玛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这个奇怪的名字,如果写成西语应该是MAJA,好像确实有这个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译成汉字也是这个写法,我顾不得多想,如实地回答她:“你好,玛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队员,昨天我们在进行一次考古发掘以后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队,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
“你是考古的?就是来罗布泊挖墓的吧?”她皱起了眉头问我。
“我们是来保护文物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可不是简单的挖墓。”我想纠正她的说法。
“就像许多年前来到我们这里的欧洲人?”
我吃了一惊,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与斯坦因,也许是当地人流传下来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掠夺,我们是在保护。”
玛雅依旧摇了摇头,但她又笑了笑说:“别说话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里,轻轻地说:“喝吧。”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荒漠中的居民长期处于孤独之中所养成的好客的传统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贵的水,居然可以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喝,也许只有汉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满感激地拧开了水袋的盖子,水袋里的水很满,我轻轻地抿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我原以为这荒漠中的水应该是咸涩的,却没想到这水居然是如此的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缓缓地通过了我的咽喉,进入了体内,就像是雨水浇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两口已经足够了,我满怀感激地把水袋还给了玛雅。
玛雅摇了摇水袋说:“为什么只喝这么一点?你需要水。”
“不,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笑了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骆驼快步前进。她走得很快,双腿迈的步幅也很大,一点都没有城市里女子的扭捏作态,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觉得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看到绿色了。这颜色让我无端地激动了起来,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骆驼,走到了玛雅的身边。
“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骑在骆驼上让你牵着走。”
终于,我们走进了那片绿色。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中的绿洲,一条沙漠中的大河从这里穿过,滋养了两岸的茂盛的胡杨林与红柳,河里甚至还长着许多芦苇,一些鸟类栖息在河边,几只独木舟也停在河上。走在河边,一点都没有荒原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乡。在绿洲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有着几十间泥土和芦苇加上胡杨木组成的房屋。这些房屋彼此散居着,各保持一定距离,但这里的人们看上去却亲密无间,互相间非常友好。当玛雅带着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都拿出了自家的食物来招待我,让饥饿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主食是鱼,副食才是一些羊肉干,玛雅说他们这里的人主要是以捕获河里的鱼为生,其次才是养羊。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也许正是因为以鱼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这些人里除了玛雅以外没有一个会说汉语,玛雅更多的时候是翻译的角色。单看他们的容貌觉得挺像维吾尔族的,但我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语言,觉得这语言不像是维吾尔语。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学到过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语言,在心里与他们所说的话对照了起来,果然,有些有些共通之处。也许他们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系——印欧语系,也就是古楼兰人的种族。那么,也许我所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他们离开了干涸的罗布泊,迁移到了有水的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经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大部分都已经维吾尔化了。
我向玛雅打听出去的路,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队中,伙伴们一定都在为我担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们的大本营。玛雅忽然笑着说:“你今晚就要回去吗?那你会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实上,谁也没法离开这里,这个绿洲的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即便有骆驼也无济于事,因为在茫茫大漠中,骆驼也会迷路,最后会在荒漠中不断地打着圈子,直到渴死,可千万不要动这种念头。至于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那纯属偶然,你的骆驼在风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由于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会再认识回程的路的。”
我的心里一沉,问她:“那么这条河呢?我如果沿着这条河走呢?”
“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后,将随着河流走入荒漠的深处,在那里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断流了,这就是这条河的终点。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上游走,将进入寒冷的高原,最后是雪山,那就是阿尔金山,事实上这条河就是由阿尔金山上的冰雪融水汇成的。”
“你是说,我将永远困死在这里?”我绝望地问。
“不,每年的10月底,离此几十公里的县城都将派出一支骆驼队到每一个偏僻的绿洲里来。他们会带来报纸和邮件,还有一些零售的商品,当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个医生随同前来为我们看病,不过一年也就这一次。尽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写信,不过我们还是很欢迎他们的,每当他们来了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只有这支骆驼队知道进出我们绿洲的道路,他们会避开沙暴和流沙抵达这里,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10月底骆驼队来了以后跟他们走。”
我低下了头,必须相信她的话,我不能奢望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会有任何对外通讯的工具,电话或者无线报话机之类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县骆驼队,根本就没有外人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我的心里焦虑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们是在半年前结婚的,她一定还在等着我。可现在,我却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个多月,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或许干脆认为我已经死在了沙暴中。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现在,月亮已经挂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着那轮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屋子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顶上覆盖着干芦苇,这是村里人给我安排的空房子,他们待客的热情使我感动。玛雅为我点起了一根蜡烛,去年骆驼队来这里的时候赠送给村里许多蜡烛,但这里没有人使用。然后她离开了这屋子,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悸动。
我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借着昏暗的烛光,记下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白璧看着父亲在1978年9月16日写的日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天的日记很长,足足用了三页纸。接下来已经是第六页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干芦苇上,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是谁给我盖上的呢?如果没有这条毯子,也许我会感冒。我背着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红柳,穿过这片红柳,我见到村里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烟,在晨曦里袅袅而上。有一户村民见到了我,他们把我拉了进去,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的热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实在推辞不掉,我猜,如果我推辞的话他们恐怕会发火的,我只能和他们一块儿吃了早餐,这一顿主要是羊肉,我从没有吃过只有羊肉的早餐,吃得嘴里全是一股羊膻味。
吃完了别人家的早餐,我的心里总觉得欠着人家什么,心中有些空虚。于是来到河边,看见几个村民已经划着他们的小木舟下河捕鱼,他们带着鱼叉,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我惊讶在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竟然还有如此多的鱼,其中有的鱼非常大,我这生在江南人的从来都没见过。在河边,我见到了玛雅。她没有穿昨天见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那样式我在乌鲁木齐街头的维吾尔女子身上见过,只是那一身红色很少见。
她对我微笑着说:“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呆板地说了声谢谢。
“谢我干什么?我问你对这里感觉怎么样?”她又轻声地笑了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河边,掀起了河面上阵阵涟漪,芦苇也随风摆动,吹动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认识你们,和你们萍水相逢,你们却对我如此热情,我实在不明白。”
“是啊,你们汉人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大漠深处的人们的。我们村子很小,不过就是100多口人而已,整天看来看去就是这些面孔。如果偶尔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眼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们把你当做最尊贵的客人,在他们眼中你能带来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带来新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没有希望了。”我苦笑着说。
“别这么说,你看,这里多好?”
我环视着四周,一片绿色里风儿徐徐吹过,我惬意地舒展着脖子,缓缓地说:“这里确实很好,是一个世外桃源。”
“不,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着周围的芦苇和红柳自信地说着。
我点了点头说:“我想去看看绿洲的外面。”
“好吧,不过你可别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玛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背后的线条,我的心里忽然一跳,那是多么本能的冲动啊。
我们穿过茂密的胡杨和红柳,然后是一片灌木丛,一些放牧的村民在这里赶着他们的羊羔。穿过灌木区,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了。看着这荒原,我轻轻地说:“这里就像是一道国界,把你们牢牢地锁在了里面。”
“不,是屏障。如果没有这荒原,我们也许早就被入侵者毁灭了。你看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只知道打鱼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险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流血和战争,离开了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他们是无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险恶?难道你知道吗?”我有些疑问。
她看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放出锐利的目光,她轻轻地说:“是的,我见过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后,我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曾经走出过荒漠的人。我小的时候,舅舅带着我跟随着骆驼队走出了这片荒漠到了县城,他在县城里当上了干部,我则在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后来我在库尔勒读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以后,我到了乌鲁木齐读中专,后来我中专还没毕业就回来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时光其实是在这荒漠的外面的度过的。”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汉语为什么说得那么好。那么,为什么中专没有读完呢?”
“因为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乌鲁木齐。”
“为什么呢?你留在乌鲁木齐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为你惋惜。”
“前程?我对你所说的前程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这里,喜欢这片荒漠,喜欢身后的绿洲和这里的村民。他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就连后来当了干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后才开始认字的。我想在这里教会这里的孩子读书念字,让他们获得知识,尽管这里一年只能来一次报纸,看不到什么书籍,识字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走出这片荒漠的机会。但是,当他们走出荒漠的时候,还是否能够再回到故乡呢?”
我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包含着矛盾与忧虑,我淡淡地说:“好了,他们会回来的。为什么昨天我在荒漠里的时候能够被你发现呢?”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在荒原里散步。”
“不会迷路吗?”
“只要不走得太远就不会。总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骆驼走得再慢一点,我还真碰不上你。”她笑了笑说。此刻阳光正升起在东方,她的脸在阳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为什么不会被晒黑。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仔细地看着她,觉得眼前正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在一片荒漠中,背后是绿洲,头顶是纯洁的蓝天,一个美丽的红衣的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显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间所能有的,我轻声地赞美着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把这一刻的美丽永久地保存下来。,于是从包里拿出了我的照相机,对她说:“玛雅,我能给你照个相吗?”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后理了理头发说,“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好极了。”
我先检查了一下相机,这两天来一直担心颠簸会不会损害它,不过现在看来还完好无损。我举起了相机,把双镜头对准了她。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里面的玛雅,这个镜头妙极了,我准备取一个半身的侧光,她在镜头里微微地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说不清那算什么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后再对焦,她的脸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极致,我缓缓地按下了快门,把她的这一瞬永远地记录在了胶卷中。我还想拍第二张,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我有些后悔前些天在楼兰古城拍摄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边说:“谢谢你,我的照片不多,过去在库尔勒和乌鲁木齐只拍过一些证件照和集体照。”
“对不起,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胶卷了。”
“没关系,有些东西不需要多,一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有些东西一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接下来,我们就在荒漠中闲逛着,她养着一些羊,我们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识字,没有教室,就是在河滩边上露天上课,用树枝代替粉笔,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们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维吾尔文,我听不懂,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上课。
入夜,她给了我上百根蜡烛,都是近几年来村民们没有使用而积下来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墨水。现在,我就在烛光下,写着今天的日记。
这天的日记也用了足足三页,白璧看完之后,才终于明白在父亲留下的那叠关于楼兰的资料里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谁了。她翻开了第九页——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气:晴。气温:已经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0多天,学会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对话,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虽然与古代西域语言类似,但似乎夹杂了许多维吾尔方言的词汇。他们都待我很好,几乎是轮流请我到他们的家里吃饭,作为报答,我也向他们学习捕鱼的技巧,和他们一同划船捕鱼,甚至和男人们一块儿跳到河里去洗澡。短短的10天,我几乎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没有多少烦恼,这里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货币,没有铜臭,人心都像这沙漠中的河水一样纯洁。
玛雅是一个人生活的,她住在离我的土屋100多米外的一座屋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有时候也会在荒漠的边上走走。她要我告诉她许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她对有的事很惊讶,对有的事却无动于衷。她总是对我很好,有时候晚上天气凉了,她会给我送来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一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
在玛雅的家门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优美的花纹,有的是几何图案,有的是人物。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损了,否则会是非常好的艺术品,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却总是不肯回答。我发觉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纹与古楼兰发现的陶器非常相像,而且这些陶器恐怕也有许多年头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几块陶片上发现了汉文和佉卢文,上面写着的是制作人的名字,但没有时间,不过有佉卢文的陶器至少可说明这些应当是古楼兰遗留下来的。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会有人从外面带陶器进来,那么或许可以认为,这里附近就有古代遗址存在。
今天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绿洲边上,在绿洲的南缘转了一圈,发现在荒漠中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一条道路,我走进了那条“道路”,不过是比周围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是否是骆驼队进出的道路,于是沿着这条所谓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回头一看再也望不到绿洲,我才有了些害怕,但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山谷。当我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在山谷的入口处发现了几块碎陶片,也许前面有人烟,或者有什么遗址。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继续向山谷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了一些坟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坟,但继续往里去就发现坟的年月越来越久远。其中有些坟墓的葬式是相当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断地发现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来玛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横亘在山谷中央。这土丘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样子,长和宽大约相仿,各是20米左右。土丘是土黄色的,与周围白色的土地和山坡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这些土的质地与周围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样,而且土层相当坚硬,明显有被人工夯实过的印迹。原来是人工堆积的,我又后退了几步看一看,两边是对称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这让我立刻联想起了有中国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
也许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这座土丘,忽然产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么渺小,就像我短暂的一生,如何能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提并论。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经是幸运的了,我决定离开这里往回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都没有走到山谷的出口。我有些慌张,才发现这个山谷里有几条不同的岔路口,也许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凭记忆想起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可是这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条路全都一样,根本就无法区别。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说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一次迷路了,这一次,怨不得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误。此刻,夕阳渐渐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占领了山谷,夜色茫茫无边,天黑得是如此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处于黑暗之中了。
绝望又一次笼罩着我,原本我还能有机会跟着骆驼队离开这里,回到芬的身边,可现在,我要在这里化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遥看着天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寒风从我的身边吹过,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在这样的野地的夜里,睡着了就等于死亡。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想要大声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星空下,我依稀见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骆驼,我的骆驼,在骆驼上正骑着一个人。
“快起来。”原来是玛雅,骑在骆驼上的人是玛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脚边。
“快上来。”她把手伸给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的身体则在发抖,我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冻坏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惊一个年轻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攀住骆驼的身体,爬上了骆驼的驼峰。我坐在了她的后面,驼峰间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我和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在一起,否则我们中的一个就会从高高的骆驼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依然还摇摇欲坠的样子。
玛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羊毛毯子对我说:“披上毯子,你都快冻死了。” 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继续说:“两只手抱紧我的腰,不然你会掉下去的,快点。”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于是有些犹豫,但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只得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却坚韧有力,充满了温度。
她忽然回过头,眼睛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撩人的目光。她又把头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把头转向了前方。
“好了,我们走。”她催促着骆驼离开了这里。
我不敢看周围的景物,眼前晃动着无边的黑夜和她黑色的发辫。我离她是那样近,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的双手还环抱着她的腰肢。我虽然还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块羊毛毯子,让我逐渐恢复了体温。我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体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带着河边芦苇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玛雅,玛雅。”
“别说了,我恨死你了。”她轻声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来。
“很疼吗?”
“嗯。”我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她的那只手又轻轻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拧的地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在那里度过一夜的,那里没有什么遗址,只有埋葬着我们的祖先的坟墓,谁打扰他们的安息,谁就会遭到永恒的诅咒。”
“真可怕。”
“知道吗?我已经骑着骆驼找了你整整一夜,真担心你要离开绿洲,最后死在了荒漠里,这样我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答应我,你不要走,就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微微的颤抖,她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玛雅催促着我。
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骆驼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黑夜。我任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妈妈,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我觉得我就应该生在此地,这里就该是我的家乡,我的嘴唇放到她的耳边说:“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答应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我开始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在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荒原中,这声音似乎传得很远,仿佛在荒漠的另一头也能听到。她也不再说话了,任凭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只是继续驭着骆驼前进,直到我们走进绿洲,在一片胡杨林中缓缓穿行着。
前面的树木茂密了起来,骆驼无法继续前进,我们同时跳下了骆驼,一块儿掉在河边的苇草堆里。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让我们的身体渐渐地发热发烫,我们没有再站起来,长夜漫漫,这一晚,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玛雅,玛雅。”我在黑暗中呼唤着她,尽管她就在我的眼前。
她也在黑暗中呼唤着我,她的呼唤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只独行的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这一瞬,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她。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夜晚,我和玛雅,都没有逃过今晚。我们的灵魂被肉体支配,理智被欲望摧毁,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和她,在骆驼的面前,犯下了一个也许是永恒的错误。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我和她欲望的洪水也终于随着河中微微抖动的波纹而退去。东方的晨曦即将来临,玛雅和我躲在一堆芦苇丛中,静静地看着绿洲从黑夜里苏醒过来。
“玛雅,刚才我们做了些什么?”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不安与愧疚,轻轻地问她。
“我们做了男人与女人间最神圣的事。”她淡淡地回答,此刻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美丽。
“最神圣的事?”我忽然想到了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伏羲女娲图。伏羲右手抱住女娲,女娲左手抱住伏羲,两人双目对视深情相望,两人下身都是蛇的形象互相缠绕着。伏羲与女娲,是中国人的亚当与夏娃,人们画下他们两人缠绵的图像,把这视为人类的起源。也许,玛雅的眼中,这就是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
玛雅继续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将属于我。”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和这里的村民有些不一样吗?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汉人。”
“原来你是混血儿。”我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原因,她是一个混血儿,汉人与楼兰人后代罗布人的混血儿,她的身上既流着古老的楼兰人的血,也流着汉人的血。所有的混血儿都很漂亮,也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结合了不同种族的优点,特别是黄种人与白种人的混血儿,楼兰人其实是最古老的一支白种雅利安人,也许在汉代,就有过许多像玛雅这样的汉与楼兰的混血儿吧。只不过到今天,玛雅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了。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和脸部轮廓确实有些汉人的成分,而她的眼睛和鼻梁则属于罗布人。
她继续说:“22年前,有一个汉人突然闯入了这片荒漠,因为断水晕倒在地上,是我的母亲发现了他,并救了他。后来,他就留了下来,他和我母亲一起生活,生下了一个混血儿,那就是我。”
“再后来呢?”
“我还没出生,我的父亲就离开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可以肯定,他早已在这荒漠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母亲在我出生不久以后也死了,我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舅舅照顾了我,又带我离开了这里出去读书。我很小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爱上一个突然闯入这片荒原的汉人。现在,这个人就是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在我见到你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你和我,我们谁都逃不了。”
“你不觉得你母亲很可怜吗?”
玛雅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她把脸靠近了我说:“你会离开我吗?就像我父亲那样,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痛苦地生下我,再痛苦地死去。”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昨晚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芬。我的心头一阵剧烈地疼痛,我迅速地穿上衣服,离开了芦苇丛中。
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拿出了我的日记本,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1978年10月24日
天气:晴。气温: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来到这里多久了?从9月15日到现在已经1个多月了,我经历了也许是这一生中最离奇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真实的梦。我已经与这些村民很熟了,他们现在居然把我当做了玛雅的丈夫,这里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一切都是约定俗成。村子里为我和玛雅举行过一个婚礼,我无法抗拒,他们太热情,我有些害怕,一旦我把自己已经有妻子的事告诉他们后,会让他们失望。但也有可能他们对此根本就无所谓,我亲眼见过村里的一个女子同时与两个男人来往,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的婚礼与维吾尔人的婚礼迥然不同,里面有许多祭神的仪式,这与维吾尔人所信仰的伊斯兰教是绝对抵触的。整个婚礼的过程我一言不发,心里充满了内疚,女人们唱起了古老的罗布歌谣,那美丽的歌谣曾经是楼兰人所唱过的,但我没有心情把这谱子记下来。在我的眼里,只有玛雅的眼睛,我不能没有这双眼睛,可是,芬怎么办?
他们把我送入了玛雅的屋子,屋里不大,但绿洲里的人很会给小小的空间加以装饰,与屋外的简陋相比,屋内非常干净整洁,有一张类似于土炕的床,这是我们快乐的天堂。这片绿洲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和她就像亚当与夏娃,伏羲与女娲一样,过起了我们祖先似的生活。
是的,玛雅确实是夏娃,但是,我不是亚当。
我究竟属于哪里?
1978年10月25日至10月26日
天气:晴。气温: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今天,骆驼队终于来到这片绿洲了,他们沿着一条只有古老的驼商队才知道的荒漠中的道路,穿越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地带,进入了这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们看到他们来了,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食物和礼品招待骆驼队的客人。骆驼队的成员都是维吾尔族,他们看上去都有着丰富的沙漠旅行的经验,长着一双双山鹰般锐利的眼睛。我和他们坐在一起,用简单的维语交谈着,这一切都让玛雅看在了眼里。
骆驼队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当他们都沉入梦乡以后,玛雅拉着我来到了河边。
“明天,骆驼队就要走了。”玛雅轻轻地说。
“我知道。”
玛雅抓着我的手说:“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轻声说:“玛雅,你要相信我。”
“你们都一样,你和我父亲,你们外面的人,始终都是外面的心。答应我,留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如果我不在了呢?”
“那我会死的。”玛雅郑重地说。
我的心里一沉,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多么诱人,我无法抗拒。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决定好了。
我伸出了手,把玛雅揽入怀中,我轻声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我,嘴里喃喃自语地说:“不要走,不要走。”我看到她的眼泪从闭着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然而,这是我在伊甸园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当天色渐渐明亮的时候,玛雅依然静静地熟睡着,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干苇草上,并盖上了两条厚厚的羊毛毯。我悄悄地离开了她,看了她最后一眼,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她,她是那样美,她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我终将失去她。我绕过芦苇丛和胡杨林,在绿洲的边上,骆驼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他们用山鹰般的眼睛对我闪烁着。昨天晚上,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由骆驼队把我带出荒漠,回到县城。我骑上了他们的骆驼,又回头看了一眼绿洲,然后把头扭了回来,我不愿意再看。也许此刻,我的玛雅已经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见了,她会向这里追来,不,我不愿看见她伤心的样子。我催促着骆驼队快点动身。随着骆驼队队长一声令下,骆驼们载着我们离开了这里,踏上了黄沙滚滚的旅途。
迎面正是漫漫的荒原。
别了,我的伊甸园。
别了,我的玛雅。
我现在滴着泪水,在颠簸的骆驼峰上写下日记。
接下来父亲的日记,已经跳到了1年以后,白璧静静地看着这些泛黄的字迹,心中似乎已经和窗外的雨点融化在了一起。
1979年10月18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9度到12度。地点:罗布泊联合考古大本营。
时隔一年,我又回到了这里,想起这一年来我的内心所承受的痛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我们参加完了对楼兰古城的考古,这已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了。下午,我们回到了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其实这里是位于罗布泊边缘的一个部队团场。我和芬就住在一间简易的帐篷房里。原本芬是不能来的,这里的条件太艰苦,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实在不适合她。但是她一直对我一年前在这里失踪的事件有很大的兴趣,想跟着我一起来看一看,而且还给上级打了许多报告,我拗不过她,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
我的日记一直被自己珍藏着,虽然从不把日记上锁,但是我相信我的芬,她答应过我,绝不看我的日记。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一直相信着我的谎言,虽然我把自己遭遇沙暴而与大部队失散,到进入绿洲生活一个多月都告诉了她,但是唯独略过了玛雅。我根本就没有提到玛雅,他们谁都不知道玛雅的存在,包括我的芬。我不敢把真相告诉芬,我怕她受不了我拥有另一个女子的事实,我只想把这一切尽早地遗忘掉,和芬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生活。
可是,这将近一年来,我无法遗忘掉我的伊甸园,每当夜晚,尽管芬就睡在我的身边,我却会梦到玛雅,难道我和芬真的是同床异梦了吗?我的精神总是不断地恍惚,有时耳边居然会隐隐地出现几个古老的音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精神衰弱。我的每日每夜都有一种负罪感压在自己的心头,既对不起芬,更对不起玛雅,我罪孽深重,我需要忏悔。
今晚,芬单独与我在一起,她其实早已看出了我的不正常,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着她的眼睛,我无法再忍受,我不能再继续伤害她,唯有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终于,在瞬间我决定了,我把我跟玛雅之间的一切告诉了芬。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述说的,一切都像梦一样,总之我把我所隐瞒掉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出来,没有半点保留,包括我的内心。芬知道这一切以后,她很痛苦,沉默了许久,最后出乎我的意料,她原谅了我。还要求我带着她去看一看玛雅,她想看看那个让我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也想让我有机会去做一下补偿。起初,我不同意,可最后,也许是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使我决定了去找玛雅。我要带着芬一块儿去,把一切都对玛雅说清楚,虽然这会很痛苦,但这是我无法逃脱的责任。
今晚,我看见了芬的眼泪。
1979年10月22日至10月23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6度到11度。地点:罗布泊的边缘。
我正和芬一起骑在骆驼上,跟着上次把我带出绿洲的同一支骆驼队,缓缓地穿过荒原。
我们是从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出发的,先向上级请了假,然后向西步行了3个小时抵达一个沙漠公路边的小镇,在那里有一条公路穿过。我们在公路边搭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旅行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沙漠西南部一个小县城。然后又在那里等待了几天,直到一年一度的骆驼队带着我们出发去那个荒漠深处的绿洲。
终于,我们可以远远地望见那一丛绿色,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我的伊甸园,依旧静静地坐落在那里,我的玛雅呢?我回头看了一眼芬,她的神情是如此迷茫。
我们进入了绿洲,古老的罗布人就像去年我所见到的那样,热情地欢迎着骆驼队。但是,他们很快就认出了我,我忽然发现他们对我是那样冷淡,特别是他们的眼神,似乎对我充满了失望。芬紧紧地站在我身边,于是他们对芬也很冷淡。但他们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赶我走,还是给了我们食物和水,但是,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看到我就远远地离开。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信义的负心人,我是有罪的。
此刻,芬在我的身边说:“去看看你的玛雅吧。”
我有些感动,拉着她的手说:“芬,我对不起你。”
我带着她走到了玛雅家的门口,我看着这间小小的泥屋,这里曾是我和玛雅的快乐天堂。芬忽然说:“你自己一个人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不,你也进去,我要把话说清楚。”
“但这是你和玛雅两个人之间的事。”
“可你是受害者。”我抓着芬的手。
“她也是。”
我无言以对,只能一个人走进了屋子。屋子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就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在土床上,玛雅静静地躺着,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子,身边有两个婴儿的襁褓,我看见两个大约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躺在里面。
我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我所种下的苦果。玛雅正看着我,她的目光依旧是如此诱惑人,让我不敢再看她。但我不能不看她,她的脸色已经不如以往,苍白苍白的,看上去有些贫血,她躺在羊毛毯子下,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她终于说话了:“你来了。”她的嗓音居然是如此沙哑,以往那诱人悦耳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玛雅,对不起。”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用虚弱的声音说:“先看看你的女儿吧,我为你生了一对孪生姐妹。”
“这是我的女儿?”
玛雅点了点头。我轻轻地俯下身子看着这两个孩子,她们都安静地睡着了,现在还看不出她们像谁,但我确信,她们是我的女儿,从我见到她们的那一瞬起,就有这种感觉存在着,隐隐缠绕在我心间。我的眼眶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泪了,我不愿意再看,我回过了头去,轻声地说:“玛雅,我有罪。”
“让她进来吧,别这么站在门外,让别人以为我很小气。”
“你说谁?”
“刚才我已经听到了你们在门口说的话,那是你的妻子,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妻子,我想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让她进来吧,我想见见她。”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全是用气声,而且越来越轻。
我终于点了点头,出去硬是把芬拉了进来。
我的玛雅与我的芬第一次见面了。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玛雅的眼里并没有我所担忧的仇恨,她很平和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你好,欢迎来我们绿洲做客。”
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怔怔地说:“你好。我是白正秋的妻子。”
玛雅又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她缓缓地说:“其实我也对不起你,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在你走了以后不久,我非常痛苦,曾经以祖先的名义发过一个毒誓,诅咒你将在40岁生日的那天死去。”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不,我的诅咒不是用来开玩笑的。对不起,诅咒一旦发出了,就永远都无法收回,这是永恒的诅咒,记住,是永恒的。你将在40岁生日的那天死去,这已经注定了。”玛雅很坚定地说。
“别说了,玛雅。”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在你死的那一天,你将听到我对你的召唤——MUYO——” 她念出了一个古老的音节,我无法用汉字来表示,只能写成拉丁字母。
“MUYO?”我吃了一惊,她居然也知道这个古老的佉卢文单词,“是‘诅咒’的意思?”
玛雅点了点头,然后她的目光又软了下来,猛地咳嗽了几下。
芬忽然走到了她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生病了?”
玛雅对芬苦笑着说:“我快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说。
“自从生下你的两个女儿以后,我就生了重病,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如果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早就撑不住了。”
“玛雅,我是有罪的。”
然后,玛雅又对芬说:“我死了以后,请你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大,好吗?”
芬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玛雅又把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我:“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吻一吻我?”
我把目光投向了芬,芬淡淡地说:“正秋,满足玛雅的所有要求吧。”
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然后俯下了身体,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玛雅,她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时光的影子。终于,我吻了她的嘴唇,玛雅的嘴唇冰凉冰凉的,这凉意立刻渗透进了我的体内,我的眼睛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泪水正涌出她干涩的眼睛。这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长的时间,我无法控制自己,尽管我当着芬的面,玛雅的嘴唇在这十几分钟里似乎已经与我融为了一体。当我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芬的眼睛。
芬紧张地说:“她的颈动脉已经没有反应了。”
我的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我摸了摸玛雅的脉搏,已经没有了,我又把耳朵伏到了她的心口,玛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死了,我的玛雅已经死了,就在我吻她的时候,转瞬间,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我热热的眼泪再一次滴落到了玛雅的脸上,缓缓地滚动着。我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只是呆呆地望着芬。
“她已经去了,我们把她埋葬了吧。”芬似乎也有些感动,她原谅了我和玛雅。
后来,村民们帮着我们把玛雅收拾干净,然后帮着我们把玛雅抬到了那个布满古老坟墓的山谷。在离山谷入口不远的地方,村民们为玛雅挖好了坟墓,然后我们埋葬了玛雅。在葬礼的过程中,这些罗布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也许是古楼兰人所唱过的哀歌。终于,我的玛雅永远地埋葬在了荒原之中。村民们在出发前就做好了一块木头做的墓碑,我用骆驼队所带来的毛笔墨水在墓碑上写下了一行汉字——爱妻玛雅之墓,落款是——夫白正秋所立。
墓碑上的这些字,是征得芬的同意以后写上去的。我们把这块木制的墓碑立在了玛雅的墓前,但愿这块碑与碑后的墓能够与这荒原一样长久。
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我们和村民们匆匆地离开了坟墓谷。
过了一夜以后,在天色刚明亮的时候,骆驼队离开了绿洲,我们带上两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跟随着骆驼队一同离开了这里。这一次,我和我的伊甸园永别了。
我和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骆驼上,这是我的女儿,我用一些羊奶喂着她,这可怜的孩子。
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漫漫的黄沙。
父亲的日记到此为止,足足用了十几页。白璧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还剩下最后一页,她翻了开来。这还是父亲写给自己的信——
我的宝贝:
相信你已经看完了刚才我所保留下来的全部日记,我只留下这十几页,其余部分的日记,都已经被我付之一炬。
此刻你已经一切都明白了。玛雅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你现在的妈妈一直对你很好,她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看待的,关心你,爱你,你应该可以感受得到。不过,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妈妈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样,我的担心也就没有必要了。
你在日记里应该也看到了,你是有一个孪生姐妹的。我是分不清你们哪一个是姐姐,哪一个是妹妹的,但我和你妈妈还是决定把你当做妹妹。我给你起名叫白璧,给你的姐姐起名叫白玉。我们把你和你姐姐带回到了上海养育,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你们姐妹两个长得不太一样,这让我有些担心。后来我带你们去医院检查过,经验血确定你们的确是孪生姐妹,不过医生说双胞胎之间长得不太像,甚至有很大个体差异的情况也很普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年以后,你的姐姐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她不像一般的孩子,她能整天不哭也不闹,就这么看着我们。当我和你妈妈给她喂东西的时候,她都不太爱吃,每次都只吃一点点,而当别人来喂她的时候,她却能吃很多,她似乎对我们非常害怕。而且她对某些事情非常敏感,有一个专家来看过她,说她虽然只有1岁大,但智力却已经接近4岁的幼儿。而我也时常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你们亲生母亲的影子,这令我非常担忧。而你,却一直都很正常。
你姐姐的异常让我们很担忧,我并不指望女儿成为什么天才,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成长。再加上你妈妈从新疆回来以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每天都要上班还要照顾你们两个实在忙不过来。最后,我和你妈妈郑重决定,把你姐姐送到儿童福利院去。这是我们被迫做出的决定,因为我们担心你姐姐在我们手中会养不活,而她到了别人的手里就会变得稍微正常一点。最后,我们把你姐姐送走了,谎称是捡到的孩子。几年以后,我们去儿童福利院问过,你姐姐已经被一户人家领养去了,我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现在,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的心头又有了阵阵隐忧,我有些害怕,害怕我会突然和你们永远分别。因为最近这几个月,我的耳边,忽然莫名其妙地回响着一个奇特的声音,那是你的亲生母亲临死前的声音。我又想起了她所说过的那个永恒的诅咒。再过几天,我就要到40岁生日了,我的宝贝,诅咒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吗?也许,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让你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让你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玛雅,也对得起芬。但不是现在,必须在我和你妈妈百年之后,才能让你知道这个秘密,相信我们,这是为你好。
昨天,我还装作是一个过路人,悄悄地去看过你的姐姐,她很聪明,和你一样漂亮,今后如果有机会,你们姐妹俩也许会见面的。
好了,我的宝贝,信就写到这里。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请原谅爸爸和妈妈所做的一切。爸爸永远都在为当年犯下的错误忏悔,所有的罪责,都由爸爸一人承担。
宝贝,请相信,爸爸永远爱你。
祝我的宝贝永远快乐。
吻你。
爸爸
1988年7月15日
整封信终于全部看完了。白璧看着这厚厚的十几张信纸,眼角缓缓地流下了眼泪,她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我也永远爱你。”
她又小心地把这些信纸塞回到了信封,然后把信放进了自己床头的抽屉里面。此刻,白璧的脑子里面全都是父亲的影子,原来,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一个罗布人与汉人的混血儿,那么在自己的血管里,也隐藏着四分之一的罗布人血统。父亲的日记里写着罗布人是古楼兰人的后代,那这也就意味着白璧自己也是四分之一个楼兰人。
她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又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的夜雨。她用手摸着窗玻璃,冰凉冰凉的感觉,房里的灯光映射在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脸。忽然之间,白璧觉得玻璃上映现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玛雅。
妈妈,你来找我了吗?
白璧轻声地呼唤着。
雨夜茫茫。
五十二
叶萧的脸色很不好,他坐在考古研究所的一间小会议室里,会议室里有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录像机。他按动了遥控器,电视里开始出现录像带的画面。
“叶警官,这盘录像带你是在哪里发现的?”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在旁边问。
“在文好古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叶萧说。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外依旧下着雨,所以房间里的光线也很昏暗,叶萧继续问:“你不知道这盘带子吗?”
“我们从不看文所长的东西,他这个人平时总是神秘兮兮的。”
“你是说他有怪癖吧?”
“也许是一直没结婚的原因。”
“别说话,快看录像,那是什么地方?”叶萧指着电视机里的画面说。
电视里出现了一片荒原,漫天的黄色尘土与土地,一望无际,看起来应该是在汽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拍摄的。画面的质量一般,总体有些偏红,声音很响,大概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点绿色,接着画面立刻就跳到了一片白色的山谷。显然,一开头这录像就被剪辑过了,然后镜头又对准了旁边的车窗,开始出现了一些坟墓。车子越往前走,两边的坟墓越多,景象也越凄惨,接着不断有剪辑的痕迹,直到车子在一座高大的土丘前停了下来。摄像机被抬下了车子,接着,镜头前出现了一些人,有文好古,还有许安多、张开、杨小龙、林子素。但还有一些人,叶萧不认识,他轻声地问副所长:“除了考古研究所的人以外,这些人你认识吗?”
“不,从没见过。但我可以肯定这就是他们3个月前去新疆的那次考古,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应该是当地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
“怎么没见江河?”
“扛着摄像机的人就是江河,他是我们这儿唯一会使用摄像机和自己剪辑的人,所以摄像的工作全由他兼管。”
他们不再说话,镜头里的土丘侧面出现了一个大洞,叶萧可以看出,那个洞口有爆破作业的痕迹。
副所长说:“那一定是文物盗掘分子的盗洞,他们也许使用了一些炸药,那种地方人迹罕至,盗墓者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来掠夺文物,所以文所长对此一直忧心忡忡。”
电视里传出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文好古似乎在和杨小龙争论着什么,接着张开和许安多也加入了争吵,音质不是太好,尽管叶萧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最高,依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接下来的部分,又被剪掉了,叶萧看着断断续续的画面渐渐有些不耐烦。
突然,画面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环境,几乎是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开始叶萧还以为电视机出了什么毛病,后来听到了声音才明白。接着,有人打起了光,照亮了镜头的前方,那是一个长长的甬道,光线只照亮前方大约几米的距离,再往前依旧沉浸在黑暗中。看起来是江河扛着摄像机走在最前面。镜头不断地往前推移,画面摇晃得厉害,让叶萧看得有些头晕。有时候镜头会对准头顶和四壁,在灯光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图案,但是非常淡,而且光线打得太亮,出现了一些反光,实在看不清楚。走着走着,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堵墙,灯光照在墙上,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和文字。接着镜头里出现了文好古的背影,他靠近了那堵墙,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着那堵墙,然后,文好古轻轻地念出了一段文字——“谁进入这座坟墓,谁就将被永恒的诅咒消灭。”
现在音质却好得出奇,叶萧清楚地听到了电视机喇叭里传出的文好古的声音。他把目光投向了副所长,副所长的脸色也一片苍白。接着,画面就忽然消失了。叶萧立刻再倒带倒了一遍,重新再放,结果还是到了文好古的那句话以后就没了,后面的部分也全是空白,这一段一定是被剪掉了。叶萧把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沉思了片刻后轻声地说:“江河为什么要把后面的内容剪掉呢?”
“不知道,也许他不愿意在录像里留下什么。”
然后,叶萧又用慢进功能把录像重新看了一遍,实在看不出什么新东西,最后,他只能取出录像带,放进了自己的提包准备带回局里去分析。叶萧心中有些疑惑,江河到底把剪掉的部分放到哪里去了呢?那被剪掉的部分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容呢?所有进入过古墓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叶萧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问了问副所长:“对不起,看了以后感觉怎么样?”
“我有些害怕。”副所长的眼神有些闪烁。
“害怕什么?”
“有人传说文所长他们是因为诅咒而死的,难道文好古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诅咒?”
叶萧的目光锐利地扫在他身上,然后又缓缓地移开,他离开了考古研究所。
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门,他开着局里的车穿过烟雨蒙蒙的街道。
五十三
咖啡馆里的人很少,音乐放得几乎听不见,而收拾台子时的声音却十分清晰。白璧在7点准时抵达时,叶萧已经静静地坐着等着她了。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了叶萧的面前,目光却看着窗外的马路。
“你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叶萧一边喝一边轻声地问她。
“我妈妈去世了。”
叶萧有些吃惊,他声音低沉地说:“对不起,也许我现在请你出来不是时候。”
“没关系,其实这对我妈妈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她平静地说,“我妈妈是服安眠药自杀的,就在几天之前。在死之前的一天,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来看过她。”
“是谁?”叶萧忽然有些紧张。
“蓝月。”
“你也认识她?”
白璧点了点头,她轻轻地喝了一口,然后怔怔地看着叶萧的眼睛,叶萧的目光有些乱,他说:“你能肯定吗?”
“从我妈妈病友的描述来看,我肯定。”她的口气很坚定。
“对不起,你妈妈的病友?不也是精神病人吗?”
“你在怀疑?反正我相信她们的话。”
叶萧摇了摇头说:“好了,我不怀疑,别说这些了。”叶萧抿了口咖啡后说,“我已经和新疆方面联系过了,得到了当地的回复,在几个月前,在罗布泊边缘的一处山谷里,发生了一起盗墓事件。那个地方原本就在荒原中,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但在几年前一条穿越大漠的简易公路经过了那里,于是,就有一些盗墓分子出入那一带。几个月前,有一个自称是盗墓者的人到当地公安部门自首,供出了一起刚发生不久的盗墓事件。当然,这令当地警方也很意外,因为盗墓贼主动来向警方自首的事情极少发生。自首者告知警方,他的同伙在盗墓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有人意外死亡,这让盗墓贼们想起了关于报应的传说。”
“报应?”白璧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是在盗墓者中流行的一种迷信说法。传说过去有一个盗墓贼挖开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墓,打开赵匡胤的棺材以后,他还想掠夺死者身上的财宝,但由于赵匡胤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身体十分沉重,没办法挪动。于是盗墓贼就跳进了棺材,趴在赵匡胤的身上,用一根玉带把赵匡胤和自己绑在一起,然后自己的身体往上抬来拉动赵匡胤。结果,当赵匡胤的身体被盗墓贼挪动的时候,忽然从赵匡胤的口中喷出一口黑水,溅在盗墓贼的脸上,让盗墓贼吓得魂飞魄散,立刻逃出了陵墓。从此,盗墓贼的脸上就留下了那一摊黑色的印记,怎么擦都擦不掉,最后,官府就因为他脸上的印记,认出他是盗墓贼而抓住了他将其正法。
“当然,这只是个传说而已,在盗墓者心中,他们都害怕自己会在盗墓的过程中遇到这种事情,把这称之为死人的报应。再回到几个月前罗布泊的那起盗墓事件,最后所有的盗墓贼都离奇地死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走投无路只能向警方自首期望良心上得到安慰,但是不久以后,这个自首者也死了。这件事情没过多久就被文好古知道了,于是他决心去那个古墓勘察,进行抢救性发掘,以避免文物再受盗墓贼的破坏。今天我在文好古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盘录像带,那是江河拍摄的,内容就是那次发掘,可惜那盘带子里绝大部分有价值的内容都被他剪掉了。也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更多。”
“叶萧,我觉得知道的太多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文好古不知道罗布泊所发生的盗墓事件,那么他们也不会去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江河就是这个意思,他要避免让更多的人知道,因为他明白,知道的人越多,产生的后果就越可怕,所以,他宁愿自己死去,也没有向我透露半点消息。”
“你是说让我放弃?”叶萧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夜空许久,慢慢地说,“不,为了所有死去的人,我不能。”
“可是,所有进入过古墓的人都已经死了,也许诅咒已经结束了。”
叶萧摇着头说:“那么萧瑟呢?罗周呢?他们进入过古墓吗?”
白璧不再和他争论,看了看表,然后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再坐在这里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们来到了大街上,虽然现在寒风阵阵,但是灯红酒绿的大街上该快乐的人依旧快乐着,谁也没顾着这两个人心头的阴霾。白璧茫然地看着匆匆而过的车流,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现在时间还早,你去哪儿?”叶萧问她。
她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
“去我家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叶萧轻声地说。
霓虹灯下白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东西,她怔怔地看着叶萧,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他的目光转到了天上。
白璧点了点头说:“好吧。”
10分钟以后,白璧走进了叶萧的家。所谓的家,不过是叶萧租住的房子而已,他的父母都还在新疆,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这房子并不大,刚够一个人独自生活。白璧看了看说:“亲人远离身边,一个人住不觉得孤独吗?”
“那你孤独吗?”叶萧反问了她一句。
白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她点了点头。
叶萧长出一口气说:“白璧,其实我比你幸运的多。我父母的老家就在这里,至少还有亲戚,我从小就是寄居在亲戚家的,读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回到父母身边,现在每个星期还和他们通一次电话。可是你呢?从你爸爸出事一直到江河……说实话,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子。”
“我坚强吗?”白璧摇摇头,其实她的内心很软弱,她多么希望有一双有力的大手能够拥抱着她,保护着她,给她温暖,在小时候,那是爸爸的手,现在,应该是爱人的手,可惜,江河死了。她忽然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江河的脸,她的心里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白璧不再说话,她的目光扫视着叶萧的房间,在写字台上,她看到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照片,照片里那个女孩子不算漂亮,但却看得出她很温柔。白璧看着这张照片轻声地问叶萧:“她是谁?”
“她?”叶萧看着这张照片,表情忽然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非常轻声地说:“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
“你们分手了?”
“不,她死了。”叶萧淡淡地说。
“对不起。”
叶萧轻轻地说:“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是我的同学,是和我同一个专业,后来我们在实习的时候,执行一次缉毒的任务,出现了意外,她被贩毒分子扣留了,他们给她注射了许多毒品,最后她在痛苦中死了。后来,我……”他说不下去了,话语里有了一些哽咽的鼻音,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明白了。”白璧点了点头说,“叶萧,你不要再说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白璧,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自从我的女朋友死了以后,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惧,一直到现在。”
白璧静静地看着他述说,一直没有说话。
叶萧继续说:“你听说过《病毒》这个故事吗?”
“在网上看到过,你相信那个故事吗?”白璧疑惑地看着他。
“那是我的一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写的。”
“那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但那个故事里有我的名字。”叶萧低下头,他不愿再把那件事讲述出来,还是永远埋在心里的好。
白璧不说话了,她开始细细地回想着那个故事,渐渐地,她的脸色有些变了,她轻轻地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可怕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恐惧才刚刚开始,是不是?”
“我不知道。”叶萧摇摇头,然后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白璧突然把手伸到了叶萧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头说:“你为什么这么像他。”
“你是说江河?为什么不说他为何那么像我呢?”
她继续抚着他的头,轻声说:“你说这又是不是命运呢?我常常产生错觉,把你当成了他。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不将错就错呢?其实,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个错误组成的。”
叶萧静静地坐着,任由着白璧摆布,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下来。
然而,白璧还是转过了身去说:“时间不早了,我走了。”
叶萧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差点就要说出那句犯禁的话,然而,理智还是征服了他,他呼出一口长气说:“是啊,时间是不早了,我送你走吧。”
他们不再说话,似乎相互间有了某种默契,缓缓地走到了马路上,叶萧的车还停在局里,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疾驶在黑夜里。
很快,车子停到了白璧家的楼下,他们下了车,叶萧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上楼去吧。”
白璧有些犹豫,她的目光在黑夜里闪烁着,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走上了黑暗中的楼道,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似乎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上去,他们互不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走完所有的楼梯,来到了顶楼白璧的家门口,这里有一盏昏暗的灯彻夜亮着。
“谢谢你叶萧,你快回去吧。”白璧转过身来对他说。
叶萧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他不能再进去了,于是点了点头说:“好的,不过你一定要当心,最近出了这些事,我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我出事?”白璧的脸在昏暗的灯下时隐时现。
“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不过你还是要小心,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叶萧的语气很严肃。
“谢谢。”
“那好,我走了。”
“再见。”
叶萧转身走下了楼梯,他的脚步声再一次回响在陈旧的楼道里。白璧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黑暗的楼道尽头消失,然后她深呼吸了一口,回想着刚才与叶萧的对话,她的心里忽然湿润了起来。但她现在不愿意多想,她拿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
五十四
一打开房门,一股冷风直扑到白璧的脸上,让她打了一个冷战,她记不清自己出门前是否关紧了窗户。但是,在这股从窗外吹来的冷风里,她闻到某种奇怪的气息,那气息是如此诱人,却让她隐隐有些不安。眼前一片黑暗,房间里什么都看不清,但隐隐约约间,似乎在客厅里,有一个影子在晃动。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手指在墙上摸到了开关,她把灯打开了。
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在房间的中央,站着一个女人,白璧看清了她的脸——
蓝月。或者说,是聂小青。
白璧立刻后退了一步,她退到了墙边,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要把房门打开,对着楼道高声地尖叫起来,刚刚下去的叶萧一定还没有走到底楼,他是可以听得到的。
然而,就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蓝月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很长时间。”
“这是我的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认为这个问题重要吗?”蓝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已经把白璧的身体给整个穿透了。
白璧看着对方的眼睛,终于放弃了,放弃了尖叫的权利,也许,现在叶萧已经回到了马路上,越走越远。
她低下了头,不敢看蓝月的眼睛,又一阵冷风吹来,她瑟瑟发抖,抱着自己的肩膀说:“对不起,麻烦你能不能把窗户关上。”
蓝月微微地笑了笑说:“你那么怕冷吗?你看,这些来自西北的风,其实也夹带着来自那个遥远地方的尘埃。”她走到窗前,伸出手,就像抓什么东西似的在空气中抓了一把,然后又把手心摊开在眼前,再轻轻地一吹。但她随后还是把窗户关上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她们对视着,蓝月渐渐地靠近了她。
“聂小青。”白璧忽然高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蓝月点了点头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害死萧瑟?”白璧终于有些气愤了。
“你说什么?萧瑟不是我害死的,如果说是害死,也是剧本害死了她。我只不过是原原本本地按照剧本里规定的情节和台词去做而已。我也没有想到,当念出那一句对她的诅咒时,会变成现实,显然,这是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诅咒。”蓝月的表情有些遗憾。
“那么你们的导演罗周呢?”
“那你得问你画的那幅画,是你画的那幅画杀死了罗周,更确切地说,是画里的女人迫使罗周从楼上跳下去的。那更加与我无关了,事实恰恰相反,这件事与你倒是有莫大的关系的,因为,画中的女人是你的画笔创造出来的。”
白璧痛苦地摇着头说:“别说了,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
白璧低下头想了想她的这句话,然后问她:“你去找过我妈妈是不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蓝月轻声地说,“其实,她能见到我,也算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你妈妈说她对不起我。她说现在见到我活得好好的,也就能安心地去找你爸爸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妈妈是个好人,她应该活得更久一些,但她太爱你爸爸了。不过,她真的是你妈妈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白璧尽量掩饰自己的慌张。
蓝月不管这些,她继续说:“现在,她都已经去了,你应该可以知道一切了。”
白璧又后退了一步,再一次靠到了墙边,她看着蓝月的脸和眼睛,几乎已经无法自控,一些眼泪在她的眼眶里缓缓地悬挂着。她并不愚蠢,直到此刻,她已经明白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了。她闭上了眼睛,不让那些表示脆弱的液体流到自己的脸上。
但蓝月已经与她面对面了,她们的脸只相隔几寸之遥,白璧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轻柔的呼吸声。蓝月忽然轻声呼唤着她说:“白璧,白璧,快睁开眼睛啊。”
“不。”尽管白璧依旧闭着眼睛,但还是流出了眼泪,她的身体向后仰着,而后背则紧靠着墙壁。
“你现在像个6岁的小女孩。”蓝月伸出了她冰凉的手,轻轻地抹去了白璧脸上缓缓流淌的眼泪,“瞧,你的眼泪还冒着热气呢。”
白璧终于绝望了,她依然闭着眼睛,真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地说着:“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到底来干什么?你知道吗,我夺走了我的未婚夫,你彻底毁了我的生活,我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叫白璧的普普通通的女人,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然后生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可是,你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知道吗,我恨你。”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继续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蓝月伸出手把白璧搂在她肩头,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白璧没有反抗,温顺地把头靠在蓝月的肩膀上,然后,她终于说了出来:“姐姐。”
这一瞬,时间似乎凝固了,白璧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地面,高高地升到了天空中,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感到四周依旧是如潮的夜色,什么都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她。一个古老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耳边,那个穿着红色衣服、梳着许多小辫子的遥远的女子正缓缓地向她走来。那个美丽的女人向她微笑着伸出了手,淡淡地说:“来吧,我的孩子。”
白璧向前跨出了一步,然后,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十五
叶萧是很晚才回到家里的,他很快就草草地睡下了,但始终没有睡着,直到凌晨三四点时,才进入梦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白璧来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肩膀,然后,他把白璧紧紧地抱在怀中。从白璧口中吐出的热气刺激了他的欲望,让他也失去了控制,他有些粗暴地吻了她。接着,他听到了白璧的笑声,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当他再看白璧的脸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中的女子并不是白璧,而是蓝月。蓝月对他不停地笑着,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心口一片冰凉,一片锋利的金属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就在这个时候,叶萧的梦突然醒了。
是电话铃响了,幽灵般的铃声把叶萧从近乎于绝望的梦境中拉了回来。他浑身颤抖着睁开眼睛,拿起了电话。
“喂。”他慵懒地说了一声。电话那头却没有任何反应,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叶萧有些奇怪,也许是人家打错了电话,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喂,我是叶萧,请问你找谁?”
电话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让人听着不寒而栗,似乎没有经过人的声带而直接从气管里发出来似的,带着人体内深深的恐惧。然后,对方突然把电话挂了。
此刻,叶萧已经完全从刚才的梦境里走了出来,他的后背全是冷汗,四肢也凉凉的。他看了看窗外,天已经亮了,他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却感到自己浑身的筋骨剧烈地酸痛着。叶萧想着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他的电话是有来电显示功能的,于是看了看刚才打过来的那个电话号码,然后打了一个电话到局里,让局里值班的同事查一查那个电话号码的地址,他的同事很快就查出了地址报给了他听。叶萧听完以后,心里忽然猛地一沉,因为那是白璧的地址。
也就是说,刚才那个电话其实是从白璧家里打出来的,但却一个字都没说,难道?叶萧不敢多想,他的心跳急速地加快,赶紧穿好了衣服,甚至还来不及吃早饭就跑了出去。他冲到了马路上,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拿出了工作证,让司机抄近路向白璧的家赶去。
很快就到了白璧家楼下,此刻才只有清晨时分,路边的行人稀少,叶萧看了看楼上和附近,没有什么异常。就在七八个小时以前的昨天晚上,他还陪着白璧走上去过。他不愿意再看到罗周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入了楼内,跑上了楼梯。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顶楼白璧家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房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几个字:到天台上来。
“到天台上来”?这是谁写的?叶萧来不及多想,他迅速地跑上了大楼的天台。
清晨楼顶的天台上很冷,风也比平地上大得多,寒风吹乱了叶萧的头发,甚至让他有些站立不稳。这栋6层的楼在这个城市里已经算是矮个子了,但是看着四周宽阔的水泥地和周边的许多栋高楼依然让人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在天台的边上,叶萧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他快步向那个女人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白璧,你为什么上到这里来?”
那个女人忽然回过了头来,叶萧终于在晨风里看清了她的脸,她不是白璧,而是蓝月。
叶萧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就像是突然被什么魔法定住了一般,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就像是一尊雕塑,只是被风吹乱的头发不住地晃动着才有了些动感。他怔怔地对她说:“蓝月。不,聂小青。”
蓝月微微笑了笑,她的头发也被风吹动了起来,飘散在风中,几乎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叶萧只能看清她另一边的脸和眼睛,但那目光依旧让他有些颤抖。叶萧不想在一个女人面前露出自己的恐惧,他大着胆子靠近了她。
“你好,叶警官,很高兴又见到了你,原来你也知道的我的真名了。”蓝月对走到她面前的叶萧说。
“白璧在哪里?”
蓝月只是微微笑着,却并不回答。
叶萧看着蓝月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种不祥之兆,他急切地问:“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吧,你把白璧怎么样了?快说。”
“警官,你是在审问我吗?啊,你似乎很关心她。”蓝月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研究着叶萧的心思,她用带有暧昧的语调说,“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我喜欢她。你要是敢伤害她,我绝不会放过你。”叶萧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控制了,楼顶天台上的风已经把他的理智全都吹散了。
“啊,白璧是一个好女孩,一个多好的女孩啊。”她忽然微微笑了起来,这让叶萧更加忐忑不安。蓝月忽然又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叶萧说,“真像啊,真的非常像。”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很像一个人,所以,白璧可能对你心动了。”她点了点头说。
“你是说我像江河?”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是的,虽然我和他接触的时间不长。他真的不应该死,可是,没有人能够逃过诅咒。”
“一切都因为你吧?”
“我?不,不,不,我算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而已。我所说的是这个——”她把手指向了头顶的天空。
叶萧也抬起了头,看了看头顶阴沉的天空,一片辽阔的苍穹。
“这就是命运。”她继续大声地说,“谁都逃不过命运。包括我,就在今天。是的,你现在不会明白的,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而且,也是在这个地方,请你牢牢地记住这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此刻,叶萧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抓住她把她带回去审问。
风继续呼啸着,蓝月又笑着说:“你要把我带走,是不是?不,你想错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所有使命,我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这就是命运,我沿着命运的轨迹走到了应该抵达的地方了。而你,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方,所以,你还将继续跋涉下去。”
“蓝月,快过来,听我的话,跟我回去,我们会把案情调查清楚的,我们不会冤枉你的,如果你是无辜的,你可以继续你的生活轨迹。”
蓝月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显示出一种绝望和无奈,她后退了一步。
“当心,再往后退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叶萧忽然高声叫了起来,他看到蓝月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蓝月没有回头,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他向前猛冲了一步,想要把她从天台的边缘拉回来。
“别过来。”蓝月立刻喝止住了他。
“蓝月,快回来,你很危险。”叶萧向她伸出了手,“看,这是生命的手,把你的手给我,给我。”
蓝月忽然微笑了起来,那略微上翘的嘴角似乎是幸福的象征。而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诱人的光彩,楼顶的风撩动着她的衣服,身后是这座城市万千姿态的水泥森林。然后,她抬起了双臂并伸直,与肩膀平行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字架。
“蓝月!”叶萧喊了起来。
蓝月仰起头,看着天空,高声说:“听,她在呼唤着我:死亡——只是开始。”
风把她的声音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叶萧觉得似乎整个城市的上空都响彻着她的声音。
蓝月十字架般的身体开始缓缓地向后倒去。
“不!”
叶萧高叫着向她冲去,要拉住她的衣服。可是,当他的手抵达蓝月原先所在的位置的时候,蓝月正缓缓地向后倒去,她的双脚转眼间已离开了天台。
她飞了起来——
双手像一对翅膀一样伸展着,就像一只罗布泊上空亘古盘旋的鹰。然后,她仰着头看着神秘莫测的天空,迅速地向下坠落。
叶萧的身体扑到了天台边上,他把自己的头和手都伸了出去。他的手悬在空中挥舞着,就像是要抓住蓝月的身体,可是,他抓住的只有一把虚无缥缈的风。他看着蓝月的身体疾速地下坠,他的眼里全都是蓝月神秘的微笑。最后,只看到蓝月的一头黑发把她的脸全都蒙住了。
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此刻,蓝月已经仰面躺在楼下的马路上了,交通已经为之堵塞了。
叶萧的手还在向空中挥舞着,他闭起了眼睛,不敢再看6层楼以下的地面。
风继续吹。
他趴在天台的边缘,头和脸依然悬在半空,仿佛已随蓝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