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的要诀在于找到阵内阵外相通之处,我们此刻就好比在一间大门紧闭而且没有窗的屋子里,四周一片漆黑,要从这屋子里出去,必须找到那扇连通屋内屋外的门。”袁度拿石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大的长方形,又在其内任意画了一个小长方形,接着道:“之前你说在学堂学过几何,那我便用几何来说。这大方形即原本的空间,这小方形则是被八隅阵扭转的空间,叠加于其上。若能从这小方中跳出来回到大方中,便是将这八隅阵破了。”他指着地上图像道:“如今要在小方中找到一点,在大方中相应的点也正在此处,无论阵法如何变幻,只要找到这个点便可跳脱出去了,你且来试试看。”
“就这么简单?”崔元之拿起石头,想了片刻,在地上的图形中画了几条线,又画了两个圆,找出了一个交点,得意地说道,“便是这个点了!几何可是我最拿手的。”
袁度站起来,伸脚将地上图形抹去,笑道:“不错不错。不过这只是纸上谈兵,要是真的要破阵哪有这么容易的?我先教你用六十四卦推演之法……”便将那先天神数推演之法细细讲了一遍,又解释了两遍,崔元之方明白了七八分。也亏得崔元之底子好,头脑聪慧,要知道袁度此刻所授的乃是传统数术中最为高深的部分,西方几何体系中称为不动点原理,乃是构成拓补学的重要原理之一,直到1912年才由荷兰数学家布劳威尔作出系统完整的解释……可见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之处,非西方所能比。
袁度又让崔元之练习了几遍,见计算均无差错,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且去试试看。”
崔元之上前两步,按照袁度所授,闭上眼睛,用先天神数演化卦象,默默地算了两轮,便已有了一个结果。他睁开眼来,对袁度道:“破阵之点便是大壮位,对么?”
袁度连连点头道:“果然孺子可教,一点就通,这八隅阵已被你破去,我们也该入谷去了。”当下两人便按崔元之所算结果,来到大壮位,果然崔元之计算无差,片刻后黑暗便渐渐消退下去,四周又重新恢复了光明。
崔元之打量四周,只见两人身处一片小树林中,树林外是一大片草地,站着十来个红衣人,围成半圈,手执兵刃与弓箭,对准三丈外的两个黑衣人。崔元之看得真切,那黑衣人正是端木聪和修平。
只见修平将佩刀丢在地上,端木聪却高举双手,朗声道:“在下只是要见谷主一面,为何你们总是三番四次阻挠!”
那群红衣人自然都是诸葛氏族之人,当先一位红衣女子,手执长剑,大声道:“我们诸葛家不趟这浑水,你们还是快快离去,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端木聪脸色一沉,厉声道:“今天我们既然入了谷,见不到谷主我们是不会走的!我好言好语说到现在,你们还是这等无礼,那我只好硬闯了!”
红衣女子将剑一举,后面几个诸葛弟子将弓拉开,对准了端木聪,只要他有任何异动,便将他射成刺猬。
端木聪冷笑一声,后退一步,手略扬了几下,就听得“哎呀”之声不断,几枚十字镖精准地击中那些弟子的手腕。那些弟子惨叫连连,手上弓弩都掉落于地。
红衣女子见对手暗器厉害,怕有更多弟子受伤,长剑疾刺,直指端木聪右肩。端木聪只得用短剑架开,那暗器便不再放出去。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年纪较大的红衣男子也执长剑,攻向修平,修平拾起地上佩刀,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四人便在这草地上激斗起来。那红衣男子剑法虽然不算精妙,但剑上劲力甚强,舞动之时带着“嗤嗤”之声。而修平天生膂力奇大,他的佩刀乃是特制,比一般武士刀更厚实,也更坚韧,两人刚对刚,硬碰硬,斗了个旗鼓相当。而另一边红衣女剑法凌厉,一招一试极有章法,大开大阖间隐然有名家之风,招式精妙之处,尽能弥补劲道之不足,使得端木聪不敢小觑,短剑在身前纵横飞旋,幻化为一片白光,护住自身要害。红衣女见对方防守严密,招数奇快无比,自己的剑路均被挡格住,不得施展,不觉得大怒,手中剑招忽变,愈使愈速,竟与端木聪斗起快来。
袁度见那红衣女一招之中蕴含三路后招,变化无穷,乃是“三清剑”的招式,不觉自言自语道:“诸葛家竟也有和合门下弟子,倒也出人意料,这三清剑是道宗绝学,不知道这位姑娘师承的是哪一位高手。”
崔元之关心的却是胜负的结果,见四人僵持不下,便问袁度道:“大哥你看那边会赢?”
“修平靠的是本力,再过数十回合,力气消耗久了,便会渐落下风。倒是端木聪这边却还是胜负难料,好在忍者未必精通中原术法,那位姑娘若是用和合门的高深道术,便有取胜的机会,不过看她年纪不过十八九,道术修为怕是不够。”袁度分析道。
又斗了片刻,果然修平额头冒汗,刀法渐见散乱,红衣男子乘机刺中他的手腕,就见修平一声怪叫,长刀脱手,腕上已是鲜血淋漓,而红衣男的剑尖也已抵住了他的胸口。几名诸葛弟子乘机抢上,将刀剑架在修平颈中,将其擒住。那红衣男收了剑,朝着红衣女大声道:“小姐,速战速决,谷主快要回来了!我来助你!”说完便要举剑抢上。
红衣女忙道:“权叔不用,我自有法子。”她一面说话,右手剑招不停,左手在空中连划了几划,像是在画符一般,接着长剑整个剑身便发出淡淡的金光来。
袁度惊道:“这姑娘居然已炼成‘无天金芒’,怎么可能?”
“无天金芒?”崔元之挠了挠脑袋说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大哥你说过。”
袁度点头道:“在嶂山,李姑娘中了尸腐气,我们救了她,那时我曾说过,无天金芒专克阴邪,是和合门掌门的不传之秘。当今世上恐怕只有黄龙真人才会,这小姑娘怎么会此等绝学?”
“说不定是黄龙真人传授给她的呢?”崔元之推测道。
袁度摇了摇头道:“黄龙真人自从光绪十年镇龙山一役后便已失踪,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若是活到现在,怕要超过一百五六十岁了。且镇龙山远在广西,黄龙真人怎会千里迢迢来此授徒传法?而且传的是‘无天金芒’,难道他想让这位姑娘做和合门道宗的宗主不成?不太可能!且再看看。”
端木聪见剑芒来得迅烈,正击在短剑上,顿时觉得手心一阵灼痛,好似握着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再看那短剑,发出红莹莹的光,竟酥软下来,就像熔化了得麦芽糖一般。他心知不妙,忙撒手弃剑,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已被炙得皮肉焦烂。他心中一震,若是被对方剑芒射中,岂不是当场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红衣女见术法如此神效,自不肯错过,长剑舞处,第二道剑芒已然射出。甫料这道剑芒还未及对方之身,忽见眼前展开一片荧荧绿光,将剑芒尽数裹住,竟渐渐消于无形。原来端木聪又取出镇魔神镜,果然是上古神物,竟将不惧那剑芒。红衣女心中焦急,连催几道剑芒,均被神镜所吸融。
袁度见红衣女奈何不了端木聪,悄声对崔元之道:“这女子虽会奇术,但终究法力不够深湛,若是黄龙真人使出这招,端木聪就算有神镜护体,也难逃化为飞灰的命运。不过眼下得要咱们出手了!”两人便朝树林外奔去。早有两名诸葛弟子将弓弩转过来对准他们,一面问道:“什么人?不得往前!”
崔元之叫道:“我们是来帮忙的!不是坏人!”
两名弟子对看了一眼,将信将疑,一名弟子道:“他们并非诸葛族人,不能放进谷中!”另一名弟子却道:“一时半会儿还难分胜负,再拖下去谷主要是回来,可就麻烦大了!反正没办法,他们既然说能帮忙,就让他们试一下罢。”他朝着崔元之道:“那你过来,另一个不许动!”
袁度低声在崔元之耳边道:“用赤心珠先将端木聪拿下,速战速决。”
崔元之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见红衣女剑身上金光显现,几次往前射出,均被神镜挡了回来。再看周围的弟子,个个脸上浮现焦急的神色,更有几个不时东张西望,心神不定。他知道事不宜迟,便悄悄掏出赤心珠,对准端木聪打去。那赤心珠是术派中数一数二的厉害法宝,全以炼化者的元神为基,天释是当年天下术派第一高手,由他元神所炼的这颗赤心珠自然是锐不可当,正打在铜镜中央,就听得“宕”的一声,端木聪只觉手臂巨震,顿时酸软无力,铜镜拿捏不住,掉落于地。
红衣女见此大好机会,忙将剑芒射出,凝成四道极细的金光,她的目的旨在住对方,并非想伤人性命,因此四道剑芒是朝着端木聪双肩与双膝发出。端木聪虽然铜镜脱手,但反应敏捷,双手连扬,射出数十枚十字镖,打向对方眉心、喉头、胸口、小腹等要害之处。他这招以攻为守十分凌厉,对方如果不回剑自救,那便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但相较之下,端木聪只是丧失行动能力,而红衣女子却是必死无疑。
岂料红衣女竟不理暗器,剑芒全力往前疾刺,边上围观的众弟子不免一阵惊呼。端木聪没想到对方竟然选择两败俱伤的结果,护身烟已是来不及发出去,只好左足一点,身子陡然拔起,直冲向上,想避开剑芒。这“无天金芒”乃是和合门绝学,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躲开的,那金光竟也在空中转弯,直刺向上,只见轻微的噗的一声,身在半空中端木聪脸色一变,身形顿时凝滞,四肢上多了一个细小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接着重重地摔落于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而那数十枚十字镖此刻也已飞到红衣女身前不足三寸,转眼便要将她钉死。在场的诸葛弟子们见到这一幕,都惊叫起来,纷纷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但见一道白色光网亮起,护在红衣女子身前,那些飞镖打中光网,就仿佛打中了一团棉花一般,劲道都被吸收殆尽,纷纷掉落于地。
红衣女看得仔细,那白光正是从不远处那名虬髯男子的手中发出,她朝袁度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这才去查看之前中镖受伤的诸葛弟子,焦急地问道:“五哥六哥,你们没事吧?”有两名弟子答道:“我们没事,这镖上没有喂毒。”红衣女这才放了点心,对擒住修平的那红衣男子道:“权叔,还是要麻烦你处理一下了。”那男子接了命,自去吩咐救治伤员,将端木聪和修平关押等等事体。红衣女这才走到袁度和崔元之面前,拱手道:“多谢两位援手,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诸葛萱清没齿难忘。”
崔元之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袁度却笑道:“我们贸然闯进谷中,已是对诸葛家的不敬了,还望诸葛姑娘见谅才是!”
诸葛萱清微微一笑道:“两位身怀奇术,想来也不是入谷探亲这么简单的。不知萱清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两位尽管吩咐。”
袁度拱手道:“在下袁度,这位是我结义兄弟崔元之。我们也是受一对老夫妻所托,前来探望二少爷夫人的。”
“二嫂?”诸葛萱清又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道:“按理咱们八隅谷是不许外姓之人进来的,不过两位自当别论,等事情一了,我便带两位前去。”
正说间,那红衣男子诸葛权来报说已将伤者处理好,两名俘虏也已关押妥当。诸葛萱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爹爹在想什么,竟然要和袁世凯联络,我怕这八隅谷迟早会变成焦土废墟。”
“谷主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小姐也只能多劝解些;咱们这样擅自行动,岂不是更令谷主生气?”诸葛权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安,“倘若事泄,老奴怕五郎六郎他们会重重受责,甚至会……”
诸葛萱清摇头道:“权叔莫怕,今日参与此事之人都是学堂子弟,与我们同心,再说此处地属偏僻,不会有人看见。爹爹若是怪罪,自有我承担!我诸葛萱清虽然不是男儿身,可这点担当还是有的!袁贼窃国,国人皆知,我们诸葛家怎能助纣为虐呢?”说罢,低头吟道:“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诸葛权听她吟此诗,便叹了口气,不再相劝。
这时一名弟子跑了进来,禀报道:“谷主已经回谷,好像还带着客人,现在丞相祠堂上香。”
诸葛萱清对诸葛权道:“权叔你快回去吧,明天是爹六十大寿,他回来第一个便是要找你的。”诸葛权告了辞,带着弟子纷纷离去。诸葛萱清这才朝袁度和崔元之道:“两位先跟着我去一安全之处,别在谷内乱走,教人看见。”
袁度和崔元之都答应了,当下由诸葛萱清带路,领着二人。谷内道路十分复杂,村落民居聚集,高高低低的屋子之间是无数小弄堂,纵横相连,似通非通,犹如迷宫一般。行不得多时,崔元之早已是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袁度却是一言不发,仔细观察四周的布局,一面连连点头。
三人折向村北,着一条石子甬路,行了大约半里地,转到山脚,只见数间小屋,错落布置,均是白墙黑瓦。诸葛萱清指着那些屋子道:“这是我和哥哥姐姐们的住所。我排行第八,是最小的一个。之前你们见到受伤的那两位是我的五哥诸葛宣明和六哥诸葛宣玥,二哥诸葛宣朗就住在东首第一间,你们要探望二嫂的话等晚一点我带你们过去。”诸葛萱清说着便带两人到西首第一间小屋前,“这是我的房间,你们先在此休息下吧。”
袁度见那小屋门楣上悬有一匾,题着“碧涛精舍”四字,两边悬有对联一副,写道:“击剑尽樽酒,读书贪夜灯。”不由指着那对联道:“诸葛姑娘读书击剑,颇有侠女风采,更难得忧国忧民,敢作敢为,真是令我们敬佩不已!”
诸葛萱清抿嘴一笑,推开房门道:“袁先生过奖了,请进来坐。”崔元之跟着袁度进入屋内,西边立了一个斑竹书架,垒着各种书册卷帖,屋子当中设了一张花梨木书案,案上陈着两方宝砚,一个笔筒,内插十来支笔。东边便置着卧榻,拔步床前放了一个小小的黄铜炭炉,供冬天取暖之用,床上的衾褥十分朴素。屋内陈设很是简洁,并无花俏装饰之物,倒是四周墙上挂着许多字画。中有一幅长卷,横亘于南墙之上,用端正的楷书录了一首乐府,题名为《剑歌》,其上写道:
“炎帝世系伤中绝,芒芒国恨何时雪?世无平权只强权,话到兴亡眦欲裂。
千金市得宝剑来,公理不恃恃赤铁。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
饥时欲啖仇人头,渴时欲饮匈奴血。侠骨棱嶒傲九州,不信太刚刚则折。
血染斑斑已化碧,汉王诛暴由三尺。五胡乱晋南北分,衣冠文弱难辞责。
君不见剑气棱棱贯斗牛?胸中了了旧恩仇?
锋芒未露已惊世,养晦京华几度秋。一匣深藏不露锋,知音落落世难逢。
空山一夜惊风雨,跃跃沉吟欲化龙。宝光闪闪惊四座,九天白日暗无色。
按剑相顾读史书,书中误国多奸贼。中原忽化牧羊场,咄咄腥风吹禹域。
除却干将与莫邪,世界伊谁开暗黑。斩尽妖魔百鬼藏,澄清天下本天职。
他年成败利钝不计较,但恃铁血主义报祖国。”
下面落款:“丁未十一月十一日,诸葛萱清泣录秋先生诗。”在那长卷之下又设了一小小神龛,供着三个灵位,当中一个是“女侠秋瑾之灵位”,左右两个灵位较小,写的是“三兄诸葛宣朝之灵位”、“四兄诸葛宣朋之灵位”。灵位前放着两支红烛,一个香炉。
袁度指着那神龛道:“不想竟能在此遇见英杰之灵位,我们当焚香祭奠,还望诸葛姑娘准许。”
诸葛萱清从神龛下的小屉中取出线香,在烛上点燃,交予袁度和崔元之。两人恭恭敬敬地在灵前行了三礼,将那香插入香炉中,只见烟气袅袅,盘旋其上,袁度不禁感慨欷歔了一会儿,这才又问道:“不知诸葛家族这两位与鉴湖女侠是什么关系,也在此一并享祭?”
诸葛萱清眼圈一红,黯然道:“我三哥和四哥都是同盟会员,在大通学堂时是秋先生的同事。丁未年六月初六,清兵围攻大通学堂,秋先生被执,后就义于绍兴轩亭口,而三哥四哥虽侥幸走脱,但却被流弹所伤,回谷后伤势恶化,翌年也都纷纷去世了。因此我便在房里供了三个人的灵位,时时祭奠。三哥和四哥平日对我是最好的,我也十分敬佩他们的革命志向,只不过当时还小,又身为女儿家,不敢像他们一样四处奔走,救国存亡。只能看些他们带给我的书,想象一下而已。”
袁度点了点头道:“秋女侠曾有词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今日见姑娘你指挥若定,有勇有谋,也当得起此语了。不过你瞒着谷主,万一下面弟子有人泄露,不就危险了么?”
“这点还请袁先生放心。三哥回谷后办了一所新式学堂,传播同盟会的纲领,培养革命力量,如今的年轻弟子都是学堂的学生,对袁世凯窃国行径均痛恨不已,自然不愿八隅谷相助袁贼,因此便谋划了今日的行动。没想到来人本领高强,竟被他闯入谷中,若非袁先生与崔先生相助,怕是要事败了。”
“哪里哪里!”崔元之摆手道,“我比你都小上几岁,可别叫我先生。”
诸葛萱清听他这样说,不觉得有些好笑,指着崔元之道:“好,那我就叫你崔小哥吧。”
“那也难听!”崔元之大摇其头道,“你还是叫我名字好了。”
袁度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外间有人敲门道:“八妹,你在里面么?爹爹叫你去静德居。”诸葛萱清闻言脸色一变,不过还是大声应道:“好的,麻烦二哥跟爹说一声,我换件衣服马上就过去。”
诸葛宣朗离去后,崔元之急道:“莫非有人泄密,谷主发现了?”诸葛萱清摇头道:“应该不会,今日参与此事的人都发过誓,咱们又是秘密行动,选的地方离村子很远,相信爹爹是不会知道的。”
袁度也道:“可能是别的事情也未可知,你且先去看看。”
“那你们就呆在此处,别乱走,万一被爹爹发现就不好了。”诸葛萱清指着屋子外面说道,“吃晚饭前我会回来的。”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袁度见诸葛萱清离去,忙拉崔元之道:“我们快走。”
“走?”崔元之有些奇怪,“去哪儿?诸葛姑娘不是让我们不要到处走么?”
“笨!”袁度举手轻轻在崔元之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我们来八隅谷是做什么?别忘了正事!”
崔元之这才恍然大悟:“对对对!差点忘了我们是来救人的!”
“现在那个假的诸葛清源正在静德居和诸葛姑娘讲话,我们在谷中四处走动,应该不会有事。”袁度打开门,指着南面的村落道,“诸葛先生被囚之所必在那边,我们先去探查下,等晚上好去救人。”
于是两人便沿着路回到村中,在小弄堂之间穿行,这里的民居建构相似,都是一样的砖雕门头,一样的双开大门,披檐上一样雕刻精致的牛腿、斗拱、月星,外间门框抱柱上的木雕香插,屋角上的鸱吻挂铃,照壁上的福禄寿禧四字合一,许多细节之处也完全雷同。崔元之转得几转,早已晕头转向,分不清来时去时路,而袁度仿佛对此十分熟稔,左拐右弯,在迷宫般的民居中穿行。
崔元之悄悄问道:“大哥你以前来过这儿么?竟认识这些古怪的路。”
袁度嘴角泛起微微一笑,指着那些房子道:“这村子是按九宫八卦造的,也不算什么难人的阵法,只能迷惑一下凡夫俗子而已。”
“那大哥可有目的?诸葛先生会被关在何处?”崔元之又问道。
袁度道:“那日诸葛先生曾说,他被关在不见天日之处,还说我到那边自然会知道。”
“不见天日?”崔元之道,“他在大禹水道的上面,自然也就在地下,当然是不见天日。”
袁度摇头道:“你看这村落是按九宫八卦造的,这不见天日自然也应该从卦象上去推敲才是。”
崔元之想了一会儿,方道:“这天为乾,日为离,莫非是火天大有,抑或是天火同人?”
袁度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些进步了。不过诸葛先生说得是不见天日,这‘不见’二字又该作何解呢?”
“不见……不见就是看不见啊。”崔元之丝毫没有头绪,胡乱说道。
袁度却像个老师一般继续提示道:“不错,如果是大有或者是同人,那还能说不见么?这和猜谜一样,谜面不能犯谜底,这不见天日既然是谜面,这谜底可就得反过来想了。”
“反过来?!”崔元之口中念叨一会儿,忽然拍手道:“大哥,我想到了。天为乾,日为离,反过来便是坤和坎,那就是地水师或者水地比了!”
“果然聪慧,一点就通。”袁度笑道,“这便叫做错卦,阴阳爻错而成。师卦与同人相错,比卦与大有相错,这不见天日便是指他们。”
“可究竟是师还是比呢?”崔元之接着道,“我觉得还是师卦更贴切些,坤上坎下,地下有水,不正是符合大禹水道之形么?”
“正是如此。”袁度连连点头道,“所以便先来这师位看看。”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向左侧。
崔元之顺着袁度所指方向望去,不觉呆了一呆,低声道:“大哥,怕是错了吧。”原来那儿是一个小小的空地,石板铺砌,正中央是一口井,一圈青砖垒成井沿,刻着“丈人井”三字。袁度想了一下道:“应该没错,井中应该有蹊跷。”
两人来到井边,低头向里望去,只见黑黝黝地,隐隐约约看到下面有一个碗大的白点,映着些倒影——那井竟极深。袁度见井台的石头已被磨得十分光滑,此井也是历经久远。井台上另竖了两块石条,凿了孔,架着一个辘轳,想来是井太深,若不借助器械,很难将水提上来。
崔元之握着辘轳柄,摇了几下,十分轻松,轴上都抹了油,他站上井沿,握住辘轳上的绳子,在腰上缠了几圈,然后道:“大哥,你把我放下去,看看下面有什么线索。”
袁度摇着辘轳,将崔元之慢慢放了下去,大约快放到水面后,等了片刻,再又转上来。崔元之很是兴奋,一露头便说道:“井壁上有符箓!看来是找对了!”袁度见找到诸葛清源被囚之所,自然也是高兴万分,只是他不敢贸然行事,看了看天色道:“咱们快回去,诸葛姑娘怕要回转了!等晚上我们再来罢。”
崔元之知道此事体大,下面必定还有机关,也须好好准备一下,便跟着袁度往回走。两人沿着来时路回到碧涛精舍,诸葛萱清却还未回来。崔元之在屋里坐了片刻,却又沉不住气,站起来东张西望,一面说道:“不知道那个假冒的诸葛清源是谁?能够将真的谷主关起来十多年,本事也不小啊。”
袁度点了点头道:“从庚子到乙卯,整整十四年之久。而且他假冒谷主,就连诸葛姑娘也未曾发觉,我们若是真的救出诸葛先生,但要揭穿那个假的,怕是一件不容易做的事啊,有多少人会相信我们呢?”
“那我们先告诉诸葛姐姐?”崔元之道,“也只有她或许能够接受真相。”
“不急不急。”袁度摆手道,“这事还得选准时机才好。”
两人正谈间,听得外间有辚辚马车声,崔元之走到窗前,从窗缝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位红衣男子领着一辆黑色马车,朝这边驶来。
崔元之见到那马车,不觉暗叫了一声不妙,拉着袁度过来道:“大哥你看,莫非是他?”
袁度不作声,见那男子将马车领到不远处的一间屋前停住,然后朝着马车拱手道:“这是我三弟的房子,且委屈前辈在此暂住。”
马车中一人笑道:“二公子千万别这样说,能得到诸葛谷主的招待,也是我的荣幸啊。”听到车中人的声音,崔元之和袁度心中更无怀疑,正是他们此刻最不想遇到的尸王波平。帘子掀处,只见波平下了车,却不见罗法和张恩涪夫妇。
崔元之奇道:“怎么那个痨病鬼和招娣他们都不在车上?”袁度细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波平受了伤,张恩涪他们可能已经被人救走了!”崔元之听袁度这样说,便留神看波平的举动,见他拄着木杖,行走迟缓,脸色也有些发白,浑不似昨日在客栈见到的那样精神十足。
“咱们昨天晚上见到他,到现在不足十个时辰,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故?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居然连波平也不是他的对手。”崔元之疑惑道。
诸葛宣朗送波平进了屋子,而后又退出来,让车夫将马车驶走,然后走到对面的两间屋子前,高声道:“宣明、宣玥,等下到我那儿吃饭,你嫂子做了猪爪汤。”屋子里响起了两声欢呼,接着一人答道:“多谢二哥了。”另一人又问道:“那八妹呢?也叫她过去吃么?”
诸葛宣朗道:“八妹被爹留下了,今晚怕是要陪爹吃饭,完了还要去丞相祠堂上晚香。”
“哎呀,那太可惜了。二嫂那么好的手艺,八妹可就没福享用了!”一人笑着道,也不知是哪位诸葛。诸葛宣朗也笑了一下,回自己房子去了。
崔元之看着袁度,摸了摸肚子道:“还说吃晚饭时会回来,这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真想去喝猪爪汤啊!”
袁度笑道:“你当然可以去啊,我们要找的不就是诸葛宣朗的夫人么?我们也可算是娘家人了,喝碗猪爪汤算什么。”
“就是啊。”崔元之也笑道,不过他很快便脸色凝重起来,指着外面道,“波平就住在我们隔壁的隔壁,晚上我们行动时可别被他发现了!”
袁度也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波平和这八隅谷有什么关系,为何会来此处?”
“莫非他也是袁世凯一方的?和那日本人一样,诸葛姑娘防得了一次,可防不了两次。况且尸王尸术高强,这谷中除了谷主外,怕没人是他对手了。”崔元之叹了口气说道,他话音刚落,便见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诸葛萱清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反手将门掩上,见到两人在屋中,急道:“袁先生,崔……兄弟,大事不好了。”
袁度见她慌张的神色,忙引她坐下,然后问道:“究竟何事,慢慢说。”
诸葛萱清双颊绯红,气喘吁吁,看来是从静德居一路奔过来的,她略停了一下,接着道:“我本想擒住袁贼来使,便可拖过一阵,没想到今日爹爹回来后,竟带了一个客人过来。”
崔元之点头道:“尸王波平,我们都见到了,就在你三哥的房子里。”
“你们也认识这个妖人么?”诸葛萱清看了崔元之和袁度一眼,疑惑地问道。
崔元之咬牙道:“怎么会不认识?我们跟他交过手,不过打不过他,还吃了点小亏。”
诸葛萱清忽然眼圈一红,哽咽地说道:“这妖人当年在浙东散播瘟疫,死人无数。我们八隅谷也曾受到牵连,死了数十人,就连我的大哥,也是因瘟疫而夭折,死时还不满五岁。权叔说那时爹爹还未到而立,却已发誓要诛灭波平,没想到如今却以贼为客,难道他已忘了大哥的死么?”
袁度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不是他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罢。”
诸葛萱清望着袁度,疑惑地问道:“袁先生你的意思是……?”
崔元之低声道:“如今这个谷主,本来就不是你的爹爹,他怎么会记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胡说!”诸葛萱清猛地站了起来怒道,“我怎么会不认识我亲身父亲,你们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袁度缓缓地说道:“诸葛姑娘莫急,先别怪我们多嘴。你回想下,现在的谷主是不是有些与以前不同呢?”他的声音极为平和,却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使得诸葛萱清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她皱着眉头,疑惑地说道:“要说变化,自然是有的。二哥曾对我说过,爹爹亲口说,八隅谷自古不问世事,到最后必定会消亡,因此他让三哥和四哥出谷读书,就是想改变诸葛家封闭的情形,让诸葛家的子弟们多接触些外间,他对三哥四哥参加革命一事,也是极支持的。可是不知从何开始,爹爹的态度似乎就变了,变得因循守旧,不再支持他们革命,甚至命令将他们革出本族,不许回谷。丁未年事败后,三哥四哥负伤,无处可去,还是二哥瞒着爹爹将他们接回谷中养伤,又多次游说爹爹,终于在谷里兴办了新式学堂,说是教族人的子弟们读书识字,其实也是传播革命。可惜三哥四哥的伤势突然恶化,撑不过半年,竟各自去了……”她说到此处,语声转低,神色也十分黯然。
袁度点头道:“那还请诸葛姑娘再多想一下,谷主这种变化究竟自何时开始的?”
“我记得我五岁那年,应该是光绪二十六年,爹爹生了一场大病,前前后后拖了大约有一年半。后来虽说痊愈了,但毕竟不如从前那么精神,自此后便有些恍惚,记性也变差了,这几年更是常待在静德居中,不见外人。”
“庚子年!”崔元之叫道,“时间也对!果然是狸猫换了太子!大哥,快点把诸葛前辈的事跟她说了吧!”
袁度将在大禹水道中遇到真正的诸葛清源一事简略地说给了诸葛萱清听,末了道:“实不相瞒,此次我们入谷的真正目的便是要救出诸葛前辈,让那个假冒的谷主现出他本来的面目!姑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帮助我们也好,袖手旁观也好,但还请不要泄露半点风声。”
诸葛萱清听袁度这样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八隅谷中平静的生活下竟暗藏着如此滔天的巨浪,滚滚的烈焰,此刻已经到了即将喷涌而出,翻天覆地的时候了。她呆了半天,终于咬牙道:“好,我信你们一次,今晚我便跟着你们一起去救人。我倒要看看,哪个才是真的!”
“好极了!”崔元之拍手笑道,“又多了一个帮手!”
诸葛萱清白了他一眼道:“要是救出来的是假的,我要了你的命!”
崔元之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不敢不敢,不过姐姐你能不能找点东西给我们吃,都快饿死了。”
诸葛萱清站起来道:“我在爹爹那边吃过了,倒把你们给忘了。我这就给你们拿吃的去。”果然,不一会儿便取来四式点心,还有一甑薄粥。崔元之早已饿狠了,三下两下,风卷残云般便将那点心吃了一大半去。诸葛萱清见崔元之那穷凶极恶的吃相,不觉莞尔。袁度却啜了一小碗粥,略略吃了几块糕,便止了筷。
三人又谈了会话,见已是人定之时,四周无声,这才收拾好,悄悄往丈人井这边而来。到了离井不远的地方时,袁度忽见井边站着两个人,忙拉着崔元之与诸葛萱清往墙角躲避。
诸葛萱清见到那两人,一脸诧异,悄声说道:“是爹爹和波平,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崔元之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深更半夜在此,定没有什么好事!”
袁度见那诸葛谷主身穿红色长袍,提了一个灯笼,站在波平侧后方,指着那井道:“那年他为了不让我得到诸葛家的《金篆玉函》,竟把书烧掉,我关了他十四年,就是要让他再写一本出来,没想到这老鬼骨头倒是硬得紧,一直不肯写。”那烛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地,细看之下,模样和大禹水道中见到的诸葛清源果然极为相像,只是头发和胡须都精心修饰过,不似诸葛清源这般杂乱。
“谷主可用些控制心神的药物或术法,应该会有效力。”波平建议道。
诸葛谷主摇头道:“老鬼熟习《金篆玉函》,功力不在我之下,岂会中招?我要不是用了舆尸锁魂阵,就连关他都困难万分。”
“舆尸锁魂阵是我们苗疆的巫术,中原人自然不识。”波平笑道,“只是光关着他又有何用?还是要让他写出那本书来才是。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波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道,“这是巫玄液,专门销蚀精神,令人丧失神志,乖乖听你的吩咐。”
“这对老鬼会有用么?”诸葛谷主有些疑惑,“老鬼的道术还是很厉害的,这药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波平瞪了他一眼道:“谷主可别小看了,这药是用活人脑浆炼成,加上苗疆特产的花冥蝎和狼毒蛛的毒汁,更有七瓣迷魂花的花粉,岂是那些寻常迷药可比?就算峨眉道圆在此,喝了它,也得乖乖听我话!”
“真有这么灵验?”诸葛谷主大喜道,“那就多谢尸王了。”
波平将那小瓶交过,一面道:“谷主若是得到《金篆玉函》,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是自然,”诸葛谷主正色道,“诸葛清流必会助尸王夺得苗疆大巫师之位。尸王若不信,我可对天发誓。”
波平笑道:“谷主言重了,我自然相信。还有这舆尸锁魂阵每七年要填两个人进去喂阵,所填之人必须与所关之人有血缘之亲,血缘越近则此阵效力越强。眼看期限将至,谷主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找到新的尸体。”
“这不难找。”诸葛清流捻须笑道,“那年我的用宣朝、宣朋,这次便用宣明和宣玥,老鬼子女众多,拿他的儿子来关他。岂不正好?”
“好好好,待我再给谷主一样东西,助你一臂之力。”波平从袖中又取出一小瓶,得意地说道,“这瓶化心散每次只需一滴,放在所饮的茶酒中,七次后便可使人心力衰亡而死,无任何外伤内伤,就连银针都试不出来。只是此药炼化不易,我在苗疆数年,才炼成这点,便赠予谷主所用罢。”
诸葛清流接过小瓶,收入怀中,笑道:“老鬼的子女中,就属老八最鬼精灵怪,我若是贸然动了老五老六,必令她怀疑,有了此药,自然可以做的悄无声息,干干净净。”他举起灯笼道:“谷内道路迷乱,我先送尸王回居所休息,明天是老鬼的六十大寿,算来袁总统的特使也该到了,到时候我自会给尸王引见。”说完便在前打着灯,送波平回住所而去。
崔元之等二人离去,这才迫不及待跑到井边,探头道:“什么舆尸锁魂阵,名字听起来就邪邪的。”
袁度见诸葛萱清一言不发,脸却惨白一片,双手也在微微颤抖,知道是受刺激过度的缘故,只得柔声道:“诸葛姑娘,咱们还是先将令尊救出来才是!”
诸葛萱清恍若未觉,口中只喃喃道:“他居然害了三哥四哥!居然害了三哥四哥!”袁度无法,只得用力握住她的双肩道:“你要为你三哥四哥报仇的话,更须谨慎,如今只有借助令尊,才能对付这个假冒的谷主!”
诸葛萱清将目光收回,投在袁度脸上,泪水已夺眶而出。此刻还未至十五,月光也不甚亮,幽幽地正映在她脸上,那泪水如同珍珠一般沿着脸颊缓缓滴落。这样一位如花少女在自己面前落泪,此情此景竟令得袁度手足无措起来。他停了一下,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脸上泪水轻轻拭去,然后将她引到井旁的一棵树下,轻声道:“你就在这坐一会儿,我和元之先下井看看。”说完,转身便要走。
“袁……大哥!”诸葛萱清忽然叫道。
袁度听得这声“大哥”,心头微微一颤,不觉停住了脚步。诸葛萱清深吸了一口气道:“井下关着的是我爹爹,自然应该我先下去!”袁度听她说话语声发抖,知道她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便强笑道:“这井下凶险莫测,你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在上面接应我们吧。”
“不!”诸葛萱清坚决地说道,“我要下去!办诸葛家的事,怎能少得了诸葛家的人?”
袁度沉吟了片刻,点头道:“那你随我一同下去,元之守在井口接应。”
吩咐崔元之妥当,袁度这才先将井绳绑了腰,慢慢缒下,到了深处,运起玄天黄符,照亮四周,见那井壁上有一道砖砌小门,三尺来高,上刻符箓两道。那门与井壁严丝合缝,若不是细看,几乎察觉不出。
袁度将玄天黄符打横,捏诀朝那门一指,果然手指到处,那门霍然开启,里面漆黑一片,仿佛有无尽黑雾,就连玄天黄符的白光也照射不进。袁度拉了拉绳索,崔元之便又将诸葛萱清缒了下来。
袁度指着那黑洞洞的小门内说道:“那里面便是舆尸锁魂阵。端木聪的那面青铜镜可在你身边?”诸葛萱清点头道:“权叔将那两人所有兵刃与法宝已尽数交给我。”说完从腰间摸出那面镇魔宝镜,便要交给袁度。袁度摆手道:“不必给我,你拿着此镜防身即可。”
“那袁大哥你呢?”诸葛萱清担心地说道。
“我自有法术抵挡。”袁度笑笑,深呼吸了一下,对诸葛萱清道:“诸葛姑娘,你可准备好进入此阵?”
诸葛萱清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人解了绳子,便朝着那黑暗中一跃而入。原来那门中是一条斜斜向下的甬道,两人立刻便朝下滑去,好在甬道坡度不是很陡,下滑速度也不甚快,大约半炷香时间后,脚底便触到了实地。
袁度见到了底,忙运起玄天黄符,见所在之处是一个小小的方形厅室,三丈见方,用大石砌成,四壁上刻着不知名的符箓,想来这便是所谓的舆尸锁魂阵了。厅室中央的地板上,有一个圆洞,直径大约一丈,盖着一个铁铸的圆形栅栏,袁度凑近照了一下,下面似乎又是一间石室。他从怀中取了一枝蜡烛,用火石点燃,握在手中作为光照之用。
“我爹爹在哪儿呢?”诸葛萱清急切地问道。
袁度指了指铁栅栏道:“多半在下面,我们下去看看。”说完,找了个角落,将蜡烛倾斜,滴了几滴蜡油,然后将蜡烛底一戳,牢牢地粘在地上,这才回到中间,握住铁条,用力往上一拔,甫料铁栅栏纹丝不动,就像长在石板上一般。他连拔了数下,竟不能撼动分毫,心知有异,便停住了手,对诸葛萱清道:“看来只有先破了阵,才能开此栅栏下去。”
“那还等什么?袁大哥你说怎么做吧。”诸葛萱清早已按捺不住,运剑去劈毁石壁上雕刻的符箓,方劈得两下,便觉得手腕一紧,竟被人牢牢握住,再也挥舞不动。她定睛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从石壁上无端地伸出一只黑手来,紧紧扣住了她的腕部,而且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
袁度见变故陡生,心知不妙,连忙抢过来,见事情紧急,忙运起玄天黄符,往那只黑手的腕部削去,果然是玄门至宝,黑手立刻齐腕而断,接着五指松开,掉落于地,诸葛萱清的手腕上却也留下了五道黑色的指印。
那黑手被切落以后,伤口处一点血都不曾留出,那条断了手的胳膊在空中摆动了几下,接着边上又伸出一只黑手连胳膊。
“这是什么怪东西啊?”诸葛萱清忍不住叫道。
袁度一拉她,往后退开一步,口中道:“是个人,被封在墙里,他要出来了!”墙上的黄泥纷纷掉落,斗室中顿时烟尘滚滚,两人只得捂住了口鼻,退入甬道中暂避。
等到烟尘略消散些后,借着角落中昏暗的烛光,两人看得清楚,果然从墙上走出一个人来,或者说是一个人形的怪物。只见它全身漆黑一片,唯有双瞳闪着妖异的绿光。那怪物捡起被削断的手,放到断腕上,转了两下,竟又接合上去,行动自如,仿佛从未断过一般。
“尸变……”袁度指着那怪物道,“这就是被填入舆尸锁魂阵的结果。”
“什么?”诸葛萱清大惊,“袁大哥你是说他是我的三哥或四哥?”
袁度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他早已魔化,快用宝镜将其镇住,方可斩杀。”
那怪物抬起头来,往空中嗅得两嗅,便朝甬道这边奔来。诸葛萱清取出宝镜,对准那怪物一晃,果然是大禹神镜,顿时将那怪物定住,动弹不得。袁度忙道:“速速拿剑刺了它心窝。”
诸葛萱清举起长剑,照袁度吩咐,对准那怪物胸膛,待要刺出,却见那怪物身上的黑色忽地尽数褪去,现出了本来的模样,竟是一青年男子,对着自己微笑。
“四哥!”诸葛萱清含泪叫道,“真的是你么?”
但见那诸葛宣朋笑着招手道:“八妹,你过来。咱们好久没见,可要好好聊聊。”
“可是四哥你已经死了啊!”诸葛萱清声音中带着些迟疑,眼前的这个诸葛宣朋是如此的真实,仿佛她的记忆才是错误虚假一般。
诸葛宣朋摇头道:“怎么会!我是不会死的。”他望着诸葛萱清道:“在这里我可以得到永生,你愿意一起来么?我和三哥在等你……”他一面说,一面朝着诸葛萱清伸出了手。
诸葛萱清此时已是迷迷糊糊,见四哥伸手过来,便要将手伸了过去。突然,一旁袁度拉住了她,厉声道:“诸葛姑娘,你干什么?!快动手杀了他啊!”
“不!他是我的四哥,他还活着,我不能杀他!”诸葛萱清挣扎道。
袁度举起玄天黄符道:“你四哥早就死了,这个是尸魔所化,你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了!”他运起玄功,白光如剑,刺向尸魔的胸口。
“休要伤我四哥!”诸葛萱清挥起长剑,挡住了白光,接着剑锋疾转,竟反攻向袁度。
袁度见诸葛萱清已被阵法控制,迷失了本性,不由得大摇其头,暗道糟糕。这舆尸锁魂阵是苗疆巫术,专慑人心魂,袁度也略略知道些,他甚至还研习过如何将其化入奇门遁甲中,他之前在分水墩上擒王玄一时,所用的正是此技,只是毕竟不是正宗巫术,那些幻境也轻易被王玄一识破。而如今诸葛萱清功力尚浅,遇到如此邪阵,再加上填阵乃是诸葛子弟,与她有血缘之亲,阵法的魅惑作用在她身上更是加倍。
袁度见诸葛萱清双瞳发黑,知道她中邪已深,若再不破了此阵,怕心络受损,难以复原,只得强行运起先天罡气,打出七道黄符,想用北斗玄枢阵法先将她困住再做打算。
诸葛萱清只觉手中的长剑陡然重若千钧,几乎拿都拿不起来,接着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凝滞,四肢百骸仿佛都浸泡在极黏极稠的胶中。她乘着最后尚能动弹的机会,右手略略在空中划了几下,长剑上立刻射出了道道金光,而那种胶黏的感觉也立刻减轻了不少。
袁度见诸葛萱清使出“无天金芒”,知道北斗玄枢阵的罡气消散只在片刻间,他正是要抓住片刻的间隙破那舆尸锁魂阵,玄天黄符白光亮处,直指尸魔。他刚跨出一步,就听得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地说道:“大哥……你终于来了!”
袁度猛地停住了脚步,整个身体竟微微颤动起来,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那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他颤着声音说道:“云儿,是你……真的是你么?”一面转过身来,双目已是一片通红。眼前果然站立着果然是自己的妻子蓝云仙,只见她依旧是苗家少女的装扮,一身蓝白花布袄裤,缀满银饰,衣襟和袖边上滚满了五色梅花,绚烂无比,耳朵上吊着一对金环,腕上戴着白玉手圈,胸口挂着一根细索,系着一面硕大的银锁,下沿垂满了银练、银牌、银珠、银铃等,腰间围一条彩色腰带,以金线绣成蝴蝶图案,脚上却不着鞋袜,赤着白皙娇嫩的双足。虽说十年过去了,可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住了,容貌依然是娇艳无伦,明眸皓齿,美丽动人,当年正是她的一笑,令袁度怦然动心。可惜此刻她却是黛眉紧蹙,双目含泪,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浓浓的忧伤之中。袁度见到妻子,如同雷击,身子摇晃,几乎晕倒。
蓝云仙低垂下头,泣声道:“大哥,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天可怜见,终于再让我又见到你了。”
“云儿……云儿……”袁度他走过去,轻轻将妻子拥入怀中,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臂弯中那种充实的感觉,他喃喃道,“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当袁度抱着妻子的时候,他心底也曾掠过一个念头:“这一切莫非是假的?”可他马上又沉浸到了与爱妻重逢的巨大的喜悦与幸福之中,在他的心底,宁可在这儿一直沉浸下去,也不愿回到那个生离死别的现实。
崔元之等在井口一个多时辰,眼看已到丑寅之交,却还不见袁度和诸葛萱清出来,不禁大为担忧。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下去看看。他将绳索的一端绕在腰间,然后小心地握着穿过辘轳的另一头,双手交替,边放边下,垂到了小门前。
小门内依旧黑气弥漫,透不出一丝光来,正是这扇门,吞噬了袁度和诸葛萱清,门那端到底是怎样可怖的地方,就连本领高强的大哥进去后也毫无消息?崔元之心中不免有些胆怯,但他还是握着赤心珠,悄悄祝道:“爷爷在天有灵,当保佑我此去平安。”想了一下,又悄声道:“爹爹和妈妈在天有灵,也要保佑孩儿,不要坏了紫玉狐和锦尾貂的威名!”他踏入门中,将腰上绳子解开,看了看外间,心道:“还有师父,你在天上做了神仙,可更要多照顾我啊。”接着手一松,转身向里走去。他小心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只觉得甬道不住往下,不知道深入地底多少远,这般慢吞吞走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他想了想,见地上的砌石很光滑,索性坐倒在地,将甬道当做滑道,朝下滑去。他不知通道尽头是什么情况,不敢下滑太快,就不时用手脚抵住洞壁,以减缓速度。
这样一来,果然比走路要快捷许多,很快崔元之便来到了尽头的石室。他环视了一下,见一片昏暗,只有石室角落中有支点燃的蜡烛,已经只剩下短短一截,火焰也飘忽不定,眼看就要熄灭。崔元之轻轻叫了一声:“大哥,诸葛姐姐,你们在哪里?”
石室中静悄悄地,无人应答,崔元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大哥和诸葛萱清竟会凭空消失,难道都遁地了不成?他取出一支新的蜡烛,去角落中续上火,石室中光线又明亮了起来。崔元之这才看见石室的另外角落中有两个黑色的物体,像是两个大木桶一样,靠着石墙。他壮起胆子,走了到其中一个面前,仔细查看。
那个物体大约一人来高,通体黝黑,约两尺粗细,材质古怪,触手温暖,非石非木,摸上去竟有些弹性。崔元之轻轻按了一下,那东西表面便出现一个下凹的手印,接着慢慢又恢复如初。他又加重些力气,缓缓向里按去,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没入了黑色的表面中,大概深入两三寸的时候,他的手终于触到了一样相对较硬的东西。这一碰不要紧,崔元之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他碰到的硬的东西居然在动!
“里面……里面是个人?!”崔元之心中不住地叫道,接着他便意识到,如果那东西里面是个人的话,那么石室中一共有两个这样的东西,也就是说是两个人,而进入这个石室的人只有袁大哥和诸葛萱清,也恰好是两个人,莫非——崔元之连忙拔出紫云剑,朝那东西表面轻轻一划,顿时剖开一道口子。他用力扒开表面,朝里望去,见到居然是——
袁度的笑脸!袁度直挺挺地站着,闭着双眼,嘴角带着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仿佛在做一个很甜很美的梦。
“大哥!”崔元之轻轻推了推袁度,可是丝毫没有效果。他又剖开另一个物体,里面果然也是诸葛萱清,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笑容。
“你们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这个邪阵把你们都迷住了?”崔元之叫道,他伸手去拉袁度,想将他从那个黑壳中拖出来。便正在这时,他的背后响起一声苍老的呼唤:“阿元……”
崔元之呆住了,从小到大,那样叫他“阿元”的只有一个人。“爷爷!”他忍不住哭了起来,“爷爷!真的……真的是爷爷!”他转过身,眼前站着的这位白须白发,一脸慈祥,又带着无限爱惜的神情的老者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爷爷么?
“爷爷!我……我还以为你已经……”崔元之哭着说道,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崔老板将崔元之一把搂入怀中,疼爱地摸着孙子的脑袋,“爷爷没有死,爷爷还要照顾阿元,送阿元上学堂,还要看阿元娶媳妇……”
“爷爷……”崔元之笑了,他擦去眼中的泪水,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元还小呢。”
“不小了,不小了!”崔老板将头低下,凑到崔元之耳边,悄悄问道:“可有中意的姑娘了啊?”
崔元之脸涨得通红,羞涩地点了点头,答道:“她叫祝飞雪,比我大几岁。”
“大几岁不要紧!”崔老板呵呵笑道,“阿元看中的,一定错不了!爷爷改天就让人提亲去。”他拉起崔元之的手,“跟爷爷走吧,咱们回家去。”崔元之开心至极,也顾不得别的,便要跟着崔老板离去。
就在此刻,一个柔和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崔元之闻言,心头猛然一惊,再睁眼看时,身边的爷爷已然消失。
“爷爷!爷爷!”崔元之大叫道,声音在石室中回荡不已。
那声音又道:“你已入魔而不自知,反倒去追寻虚相,峨眉弟子岂会这样?”
“前辈是哪位?!”崔元之不知道那人身在何处,只得对着空气问道。
“速速离去,迟则心魔再来,又将重陷幻境,不能自拔。”那声音说完以后,就再不出现,他连问了好几句,唯有四周一片寂静。
崔元之知道那人所言非虚,舆尸锁魂阵凶险无比,就连袁度也不免深陷其中,看来只有像那前辈所说,速速离去才是上策。他连忙跑到甬道口,回头看了一眼被困在黑壳中的袁度与诸葛萱清,见他们依然脸带微笑,显然深陷幻境之中。
“我若一人就此走了,大哥和诸葛姐姐必落入诸葛清流与尸王手中,”崔元之自言自语道,“须得带他们一同出去才是!”想到此处,他又重又折返回去,想将袁度背出来,可惜他年小力弱,将袁度背起已是拼尽全力,步履维艰,根本无法走路。他只得又将袁度放倒在地,慢慢地朝甬道口拖过去。
才拖了几下,崔元之便觉得有一只手忽然搭在自己肩膀上,接着又是爷爷的声音问道:“阿元,你在做什么?”
“这爷爷是假的!”崔元之心里叫道,“都是幻觉!”他不加理睬,只往前拖着袁度。
“阿元,我胸口很难过,你帮我来揉揉吧。”崔老板坐倒在地上,喘着气道。
崔元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过去。崔老板猛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得崔元之心头一阵阵地抽搐,明知道这是幻觉,可在他心里,始终不愿面对的也正是爷爷的去世,更危险的是,他对幻觉的怀疑,正随着这咳嗽声渐渐淡化。
咳嗽一声紧似一声,崔元之终究忍不住,抛下了袁度,朝崔老板跑去。石室中传来一阵惋惜的叹气,接着便响起喃喃的诵经声,崔元之眼前的爷爷又一次倏然消失了。他回过神来,才看见诵经的是一个中年尼姑,身穿月白缁袍,低眉垂首,手拿佛珠,正站在甬道口。
崔元之擦去眼中泪水,上前一步,拜道:“晚辈崔元之,多谢师太救命之恩。”
那尼姑停了诵经,抬起头来,望着崔元之道:“老尼已经告诫过,为何施主还要流连在此恶地?”
“前辈!”崔元之猛然跪倒在地,“求前辈救救我大哥和诸葛姑娘吧!”说完连连磕头不止。
那尼姑笑了一下,上前一步,轻轻将崔元之抬起身来,慈祥地说道:“你无须跪我,其实我还要称你一声师叔才是。”
崔元之闻言大惊,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道:“前……前辈……你是……”
“不错,贫尼正是峨眉道圆。”那尼姑依旧脸带微笑,充满了祥和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