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的10月。北京的袁总统正在做着登基的美梦;南方各地反袁军团正暗中集结,纷纷打算起兵北上……全国充满着动荡不安的气氛。
但这些事情,仿佛与这个小镇绝缘一般。这里依然是平静如昔,只是间或在茶馆中听到有人谈论些国事,更多的,却是些家长里短、市井新闻。不是南栅浮澜桥畔赵家的婆娘偷汉子,就是中市石佛寺又开始闹鬼,或是西栅慈庵堂药铺被小混混给洗劫了……
这些八卦消息整日里四处传播,大多是虚妄杜撰,凭空捏造,却也充实了小镇百无聊赖的生活。
小镇的茶馆也不甚大,大约两扇门面,临水而设,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下面有木桩撑住,上铺地板,当地称此类建筑为水阁,也是水乡人扩充居室的一种方法。茶馆的大门上悬着一块黑色的牌匾,匾上写着三个淡淡的金字——“访卢阁”,笔力强劲,相传为茶圣陆羽的真迹。当街曲尺的大柜台,后面是许多锡罐,放着各种档次的茶叶,一旁炉上黄铜的大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只要客人一进门,便能及时地奉上一壶清香扑鼻的佳茗。
时近中午,茶馆中的人也渐渐散去,只余若干位老人还在品茗,自然是要等家里人来叫吃饭时方回转。
近窗口处的桌边,坐着两位白须老者。其中穿青衣的老者一手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壶,一手指着不远处的修真观说道:“今年菊花比去年好看多了,修真观里的王道士种的那本帅旗,可是真正的极品啊!黑色花瓣金底子,我活了70多岁,还是头回看见。”
另一位老者身穿蓝灰大褂,听罢连连摇头,得意地说道:“崔老哥那你是少见多怪了。王道士那盆帅旗是不错,可是观音桥堍的丘老头家里有一本绿云。那个绿啊,好像用一整块翡翠雕琢出来一般,可真是老罕见的宝贝啊。只是丘老头不肯拿出来,所以你们都不知道!”
崔老板笑道:“那赵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偷偷溜进去看过不成?”
“怎么会?前儿个晚上,我从修真观那里回来,经过观音桥的时候,正好内急,所以就去桥墩下方便。那里正对丘老头的水阁,我见他开了后窗,将一盆绿菊放在月光底下。只是隔得远,不曾看清楚,株倒是不大,大概也只有一尺来高。丘老头一定是当作了宝贝,所以从没见他拿出来。”
忽然,从邻桌传来一个格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声音:“两位老先生,这些帅气啊、绿玉啊,都算不上最好的菊花,那极品的,在那个怪人手里。”
两位老者转头望去,果然是一个穿天青大褂的青年人,大约20来岁,梳着小镇上不多见的时髦分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样貌俊朗不凡,尤其是一双眸子,光彩四射。原来是镇上植材学堂新来的张恩涪教员。
“张先生,”崔老板疑惑道,“您不会说得是桑林中小草棚里的那个杜疯子吧?他一天到晚只会喝酒,给人种些低劣的菊花,他会有极品?”
“崔老您可别不信,我也是亲眼见到的!”张恩涪从他坐着的桌子回转身来,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从陈庄回来的时候,打石佛寺后面的小路……”
“石佛寺后面的小路?”赵老板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里很不干净的!张先生您一个人大半夜走那里?”
张恩涪笑道:“哎,赵老,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信这个的,石佛寺后面的小路比走霅溪浜岸要省一半路程,我常走那边,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
“就是就是!”崔老板忙打圆场,拉了拉赵老板,“张先生是学堂的先生,当然有文昌帝君保佑,百无禁忌。张先生,您请借一步说话啊,”他讨好地将看似并不情愿挪桌的张恩涪拉到自己这桌,用手中的紫砂壶给张恩涪斟了一杯,然后问道:“难道杜疯子那时候也在那边?”
“谁说不是呢!吓了我一大跳。”张恩涪喝了一口茶,不禁赞道,“这是上好的大红袍吧?金黄明亮,香味醇厚,入口甘醇爽口,颇有回味,不愧是富源当铺掌柜的珍藏啊。”
崔老板到此言,不禁有点惊讶这个岁数的年轻人竟然也会懂得品茶,心中对他又添了几分敬重,忙道:“张先生过奖了,您要喜欢,改天我让人送点过去。”
张恩涪一面口中连连推辞,一面又细细地品了一口茶,方心满意足地继续说道:“我原本打算从石佛寺后面小路穿过桑地,然后从昭明牌坊那边上大路,但还没进桑地我就看到那草棚子里面还亮着灯,于是我悄悄走过去,想看看那疯子到底在干啥。就看见杜疯子躺在铺上,一手拿着酒壶,像是喝醉了。墙角摆一盆菊花,我仔细看了看,乖乖——是我从未见过的新种。”
“新种?”赵老板捋了捋白须道,“每年的菊赛头魁多半都是修真观王道士。这几年来,墨荷、帅旗、绿翡翠、懒梳妆、紫金瓜、黄十八、凤凰振羽、西湖柳月、如意金钩、玉盘托珠、斑中玉笋……什么名贵的品种没出现过?还会有咱们镇上的人不认识的?那花是什么样子的?你说来听听。”
张恩涪脸上忽地露出诡秘的神情,低声说道:“人面菊!”
“人面菊?”两位老者一同大叫道,把整个茶馆中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要说似人面的花卉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原产欧洲的三色堇,五枚花瓣中有双色,近花蕊处颜色尤深,远观形似人面,所以又名人面花、猫脸花等等。但只是花纹略似人面形状而已,从未有人听说花中真长人脸的,两人自然是不信的。
“正是!”张恩涪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众人的惊讶神色,继续津津有味地描述着,“那盆菊花只顶上有一朵,大如脸盆一样,花瓣是全部舒展的,中间居然有一张人脸,像是一个小孩子,只是眼睛闭着,也好像在睡觉。我当时生怕被杜疯子发现,就赶紧跑了回去,绕道而行。不过那盆菊花的样子我是再也忘不掉了。”他摸了摸胸口,仿佛心有余悸。
两位老者对望了一眼,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赵老板沉吟了一会,说道:“再过几天就是菊花节了,到时候各家的菊花都会拿出来品定,要是杜疯子真有那么罕有的菊花,一定会拿出来赛花王的,到时候我们就知道是不是真有人面菊了。”
“那要是杜疯子不拿出来呢?”张恩涪问。
“那我们就放出风声道那杜疯子手里有一盆人面菊。罗委员知道了,一定会派人去要的,他可是县长边上的红人啊,有权有势,爱菊成痴,年年都不惜重金买下花王。到时候啊——我们就可以一看究竟那异种菊花了!”
正谈论间,忽听得门口一人朗声笑道:“几位在谈什么异种菊花,可否给老道我讲一讲?”三人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老道士,面如三秋古月,眉长目朗,鼻直口阔,花白胡须;头戴青缎九梁巾,身穿杏黄道袍,腰系黄丝髯,白袜云鞋;背插松文古定剑,绿鲨鱼皮鞘,黄绒穗头,黄绒腕手,手擎一把萤刷,正是修真观道士王玄一。
崔老板忙笑道:“没啥没啥,要说异种菊花,当然要数王道长了,我看今年这花王非您莫属!”
王玄一呵呵笑着,一面推辞道:“老道只不过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而已,这几年能评上花王,实属侥幸。听说今年镇上有好几家都培育了名贵的新品种。我看这今年花王的角逐一定十分精彩,未必轮得上老道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张恩涪,“张先生,你说是么?”
张恩涪忽听得王玄一问话,心中突然一凛,抬头道:“王道长太谦虚了,听说您早有珍藏,到时候我们只要准备好擦亮眼睛就可以了。”
王玄一捻须笑道:“说起来我那本帅旗还真的不错,张先生有空来老道这儿品鉴一下如何?”
张恩涪赶忙点了点头:“那再好不过了,虽说我来镇上才数月,可王道长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听闻道长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莳花高手,所培育的名菊不下数百株,其中更是年年出花王,今日能得道长相邀赏菊,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王玄一听张恩涪这样说,心下十分受用,脸上也不由得泛起笑容:“张先生家学渊源,自然是慧眼无双,老道自当多多请教。”说完,举起茶壶,微微倾斜,只见一道绿色的水箭从壶口喷出,那茶水是适才新续的,自然滚烫无比,还冒着白气,正落在张恩涪的杯中,满满一杯,一滴都未曾溅出。
此番动作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替张恩涪倒了杯茶而已,可张恩涪脸色却已是十分难看,勉强笑道:“道长要请教,那再好不过了。只是天色已不早了,我学堂还有些事,只能先走一步。”说完也不待王玄一答复,便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急匆匆出门去了。
王玄一望着张恩涪远去的背影,脸上神情凝重,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实在了得。”原来他适才替张恩涪倒水的时候,暗中用劲,那茶水中已蕴含了极强的力道,就算是一寸厚的木板也能射穿。没想到张恩涪轻轻松松就接了下来,不露一点声色,显然已是颇有修为。王玄一低头想了一会,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对两位老者说道:“两位老板慢慢喝着,我观中也有点事情,就不陪两位了。”
两位老者目送着王玄一离去,虽然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张恩涪的神情变化却是看在眼里,都在胡乱猜测。正谈论间,忽听得门口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爷爷,吃饭了。该回去了。”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少年,头戴一顶彩绸小帽,中间钉有一个银铸狮子头。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绒绒的狐毛领,套着一个银项圈,穿着对襟红绸缎袄,上绣百子争瑞图,对排一溜珊瑚扣,脚上穿着缎面的短靴。长得眉清目秀,一看便是个富家子弟。
崔老板看到那少年,招手叫他过来。那少年来到面前,叫了声:“赵爷爷好。”
赵老板乐呵呵地拍了拍了少年的脑袋,笑道:“元之今年该毕业了吧?啥时候接你爷爷班做掌柜啊?”
那少年崔元之撇嘴道:“当铺掌柜有什么好当的,我过完年就去外面读书。”
崔老板脸上抑制不住喜气,笑着说道:“他考上了那个什么浙江高等学堂,算是杭州城里的洋学堂了,等开了春就去。”说完脸色忽地又转为沉重,叹道,“唉,他父母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也该欣慰了。”
赵老板怕崔老板伤感,忙转移话题问崔元之:“我记得平日里见你都戴着丁香耳坠,今朝怎么摘掉了?”
崔元之听人问起耳坠,下意识地想摸左耳朵,但突然又意识到这个举动有损自己的“成熟形象”,马上收回,改用这个年纪少年特有的骄傲口吻道:“要去杭州城读书,谁还戴着那玩意,多丢人啊,再说我已过了束发了,那劳什子早就该摘了!”说罢这话,他得意地抬眼看看对他充满怜爱的爷爷,有小小的调皮和挑衅。
原来当地习俗,凡是家中有调皮或不乖巧的男孩,总给戴上丁香形耳坠,说是可以避邪。但只限于左耳挂一只,佩戴到成年为止。那崔元之父母早亡,是爷爷一手抚养长大,从小就是镇上有名的淘气大王,不愿上学,屡屡闯祸,有一次竟跑到闹鬼的石佛寺里边去,一夜未归。把崔老板给气狠了,这才给他戴了个丁香耳坠压一压。说也奇怪,自从崔元之戴了耳坠之后果真太平了许多,乖乖地上学堂念书,竟把从前的情形都给反倒了。喜得崔老板直喊祖上有灵,给修真观平添了许多香火钱。这时候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崔元之,他一生的情感纠葛,终究和这枚小小的丁香耳坠分不开。
崔老板听得孙儿这样说,忙一唬脸道:“不许胡诌,真要再闹起来,我就再找出来给你戴上!”
说着,一面站起身来,热情地邀约:“老弟要不上我家去吃?昨天我有一主顾刚从太湖那边给我带来的大闸蟹,只只有四两重。咱们就蟹干上几杯老酒再畅谈?”
“不了不了。”赵老板也起身,“酒坊今天要出新酒,我得回去焚香开垆,下次再来叨扰吧。”
崔老板当下便告辞,带着孙子崔元之离去。
赵老板付了茶钱,刚出门便看见对面不远处的自家酒坊门口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杜疯子”。
杜疯子大约是十年前来到这个镇上的。其实他并不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问他,他也绝对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他就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问你讨酒喝的时候,才会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上一星半点。他酒量不错,但酒品却是差到极点,有人喝了酒会变成话唠,他却是常常对着月亮唱些谁也听不懂的古怪曲子。所以尽管并非疯人,却被人叫成疯子。他一个人住在石佛寺后面的桑树林里面,除了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种花,时常替人种些花草,赚些小钱,但转眼就换成了酒,入了肚肠。
他也似乎没有亲戚朋友,十年前来这个镇上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长衫。十年过去了,还是那件长衫,只是上面早已打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补丁,几乎已经看不见当初的样子了。
赵老板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拍了拍杜疯子的肩膀说道:“杜疯子,你又来赊酒喝了?上次你欠我的钱还没还清呢,今天是想都别想了!”
只见杜疯子的头发凌乱,胡乱地扎束在颈后,鬓边零星夹杂着数茎白发,前额的头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一手拿着一个酒瓶,口中也喷着熏人的酒气,用含糊不清地说道:“赵老板,今天是出酒的日子,再赊我一瓶罢。”
赵老板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了一起,用力将他推到一边,喝道:“快走快走,没钱还想喝酒,门都没有!”
杜疯子苦笑了一下,也不争辩,斜靠在石门坊柱上,慢慢坐倒,凑近手中的酒瓶,大饮了一口,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穿过头发,直直地望着酒坊,不语。
赵老板见他赖着不走,也没办法,只得随他去,见时辰已到,便进去准备净手焚香。这是酒坊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一批新酒酿造完成,必须由当家掌柜向酿酒祖师仪狄焚香致敬,方许开坛破封。这酒用的是上好的白水白米白曲所造,三蒸三酿,足足花费一月时光,又在地下埋上一年。当地称为“三白酒”,甫一开封,立刻香飘十里,引得全镇的酒鬼们垂涎三尺,纷纷来打上一斤八两。
赵老板焚香已毕,开了一坛三白酒,让伙计抬到前面柜台零打,又让人将酒灌入特制的小酒坛中,封好坛口,盖上铺子的印号,准备第二日送到县城去,供应各大酒楼。
不一会,十几坛三白酒都分灌好了,只剩下最后一坛。一个伙计上前,轻轻击碎坛口的泥封,立刻一股浓郁的气味冲了上来,那伙计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脸色发黑,昏厥过去,周围的人也纷纷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赵老板见情况不对,知道那坛酒有问题,忙用湿布捂住口鼻,走到酒坛边上查看。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酒坛底部竟然泡着一条死蛇,那酒的颜色也变得像茶水一般浓郁。赵老板知道必是灌酒的时候伙计没有细查,坛子里游进了一条乌梢蛇,被泡死在了里面,如今将这一坛好酒给泡成了毒酒。刚才开封的伙计就是被有毒的酒气熏着,才会昏倒的。赵老板忙命人将那伙计抬回房中,请大夫来救治,一面又命伙计将酒坛重新封好,抬到野外埋掉,特别叮嘱千万不能倒入河水中,污染了水源,恐怕全镇的人都难以幸免。
伙计们见老板如此郑重,心下都有些不信,都说用蛇泡酒是最好的治疗中风的药,这乌梢蛇是剧毒之蛇,泡出来的酒自然也应该是效果最好的,怎么反而会变成毒酒呢?赵老板见伙计不相信,就打了一小碗,命人牵来一条狗,掰开嘴,灌了下去。片刻后,那狗不停地哀嚎,全身肿胀了起来,接着裂开一个个小孔,分泌出一滴滴黄水,黏糊糊地,流满了一地。顷刻,除了骨头皮毛外,全都化为乌有。伙计们看呆了,没想到这酒的毒性居然如此猛烈,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这才听从老板吩咐,将酒坛又重新封好,搬上了小车,从后门悄悄地推了出去。
赵老板见伙计将毒酒运走,这才送了一口气,去前面招呼客人了。到门口一看,不见杜疯子的人影,看来是赊不到酒,已经知难而退了,不由得唱着小曲儿,盘算起了这个月的进账。
再说那小学教员张恩涪匆匆离开了访卢阁,向北沿着车溪浜岸走了大概一里,远远便望见一座石牌坊,约莫有五丈来高,上书四个大字:“六朝遗胜”,边上又有一行小字:“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这就是昭明牌坊,牌坊下早有一人站立,身穿浅灰长衫,一件黑色坎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虽说是中年人,但鬓角却已经有些发白,显然已是略有年纪。
张恩涪快步走上前,作揖道:“恩涪拜见父亲。”
那男子也不回身,低声问:“事情办得如何?”
“按照爹爹吩咐,我已经将人面菊的消息在茶馆中散播了,相信王玄一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张恩涪恭谨地答道,“但是孩儿有一点不明白,爹爹让孩儿来这小镇上,隐姓埋名地做学堂教员,难道就为了那盆人面菊?”
张父叹了口气,用手摩挲着牌坊下的抱鼓石,缓缓说道:“人面菊倒还罢了,我更看重的是人。那个杜疯子当年也算是名动江湖,想不到竟躲在这里十年,姓袁的真正的好耐心啊。”
“姓袁?”张恩涪疑道,“那个疯子本姓袁?”
“不错!他其实就是当年袁清乾的后人——袁度袁子超!号称‘江湖第一术学传人’。”
张恩涪大吃一惊:“袁清乾是嘉庆道光年间有名的捉妖降鬼的大家,江湖人称天师,风头一时盖过了我们龙虎山。想不到那疯子居然是他的后人。”
张父无奈地说道:“那袁清乾法术精湛,功力深厚,又与除魔世家许氏一族相交甚深,算是集众家之长,百年难得一遇。我们龙虎山从乾隆爷那时起就被降级,连朝廷御赐的银印也被收缴,在术法方面所恃也不过是历代相传天师玉印和紫电青雷的心法,可惜每任天师大多又资质平平,怎么比得过啊?你爷爷临终前将天师位传给了我,本想让我能够将上清宫发扬广大,可惜三年前咱们被李烈钧赶出龙虎山,房产田产统统都没了,这几年咱张家真可说是霉运当头啊。”
“可是爹爹你担任了道教总会的会长,又在北京祈雨成功,将那帮全真贼道比了下去,袁大总统可是十分欣赏爹爹,我看咱们张家应该是否极泰来才对啊。”张恩涪得意地说道。
“那是自然,正一道在我手中兴旺,看来指日可待了。”张父捻须笑道。
原来此人便是当时第六十二代嗣汉天师张元旭,字晓初,居所便是江西龙虎山的上清宫。民国初,江西都督李烈钧下令收缴龙虎山的田产,并褫夺嗣汉天师的封号,张元旭无奈,只好舍了田产,逃往上海。
待到民国二年,北京大旱,数月不雨,袁世凯无计可施,只得请白云观的全真道士求雨,那帮道士装模作样,捣鼓了多日,依然是晴空万里。袁世凯大怒,后经秘书长梁士怡介绍,又差人来上海请这位落魄天师。
其实龙虎山自古就有求雨之术,只是年代久远,已残缺不全,因此近几代天师均没有学会。那张元旭初掌天师位后,为了编撰历代天师年表,便着手整理龙虎山的典籍,不料竟被他在残篇中寻得求雨法并许多失传的法术,修炼后已是法力大增,远远胜过上几任天师,虽比不上汉时的张道陵,但也是历代天师中数一数二的了。张恩涪字梅生,乃是张元旭未成亲之前与村女私通而生,是长子,但却算是庶出。张恩涪家学渊源,虽说是二十左右,但也尽得乃父真传,更难得是他以弱冠年纪便已练成紫电青雷,实属不易。又有次子张恩溥,字鹤琴,乃正妻所生,算是嫡长子。
常言道:“既得陇,又望蜀”,张元旭修行已成,自然想要统领天下道教。等到了上海后,张元旭听说北京的全真道成立了“中华民国道教会”,就在上海召集了正一道等成立了“中华民国道教总会”,搞了一个南北对抗。袁世凯请白云观道士求雨不成,便想到了南方的道教总会会长张元旭。
求雨对于张元旭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一登坛作法,北京城立刻普降甘霖,袁世凯大喜,金银财宝赏了一大堆,又拍胸保证等到大事成功,必定封给张元旭“正一嗣教大真人”的称号,还会把龙虎山的田产房产一律发还。张元旭得到了大总统的青睐和保证,倒觉得还比离开江西前更加风光了些。
“袁总统答应我们张家,等他事成,便会为恢复我的称号,”张元旭忽然正色道,“所以我们龙虎山一定要力保袁总统登上大宝,到那时我们正一道便可成为国教,你虽然是庶出,但是已经尽得我真传,这个六十三代天师的位置迟早是你的了。”
张恩涪大喜道:“多谢爹爹,但二弟他……”
“唉,鹤琴是你大娘所生,虽说是嫡长子,资质也不比你差,按理应该轮到他接掌天师位,但他先天驼背,也算是个残疾之身,怎堪当此大任?我最看重的,还是你啊。”张元旭拍了拍张恩涪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爹爹请放心,孩儿一定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张恩涪欢喜得浑身发颤,但他毕竟是修道之人,狂喜过后,立刻便平静下来,“那爹爹来此找袁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张元旭叹了口气,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牌坊在阳光下的投影,过了好久,才用最郑重的语气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真——龙——气!”
“真龙气?”张恩涪疑道,“那是什么玩意?”
张元旭不回答,却问:“梅生,你看那袁总统面相如何?”
“袁总统美目鹿眼,面有虎须,实乃当世豪杰,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只是要做皇帝,似乎略微差了些……”
“不错,你的相面之术已有我的八九分了。袁总统虽然有权有兵,现在也算是一国元首,但离大宝就差了那么一口气。”张元旭点头道,“所以我要替他找到真龙气。那真龙气是龙脉之精华,传说凡人得之能够改形换命,成为真命天子;若是我们修道之人得之,就算是做个地仙也绰绰有余了。但是天下龙脉何止千千万万,真龙气究竟在哪里无人知道,我们龙虎山对堪舆之术所学甚少,所以……”
“所以爹爹要找袁度,袁家擅长风水之术,由他来寻找真龙龙脉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张恩涪接道,此时他方才明白父亲如此大费周折接近袁度的用意所在。
张元旭一心想要让龙虎山统领天下道教,想到袁世凯做皇帝后,能封自己为护国真人,龙虎山将来的地位一定是前所未有之高。但这个自号容庵的袁慰庭并无真龙天子的命,因此张天师便想到了江湖世家袁氏一族。
袁家在江湖上素以堪舆之术而闻名。十年前清庭修建京张铁路,怕掘坏了北京城的风水,便请来了当时才十五岁的袁度望气,后来袁度得到慈禧太后御赐的“神机妙算”玉牌,顿时名动天下。但没过多久,便听闻袁度远赴苗疆,自此便失了踪,江湖传言其中了苗人的蛊毒,已横死在了那边。张天师自然不信袁度会早夭,疑心他隐居了起来,于是便暗暗留心,四处查访,始终不果。
恰好此时,江南修真观的王玄一给白云观住持陈明霖送来密函,张元旭早已在白云观中设有内线,得知此密函中说袁氏传人隐居在江南一小镇上。于是张元旭便先派长子张恩涪先行来此探查,然后又趁中秋节,建议袁世凯在北海天王殿举行“中秋祈福吉祥法会”,番、道、禅三台共经,白云观作为北京名观,自然不可缺席,陈明霖带领白云观全体道士足足念了七天经。刚结束了祈福法会,又到了十月十日武昌首义纪念日,于是又在白云观举办“超度阵亡将士黄箓大法会”,陈明霖作为东道主,自然又要主持。两场法会下来,已是十月底了,前后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月,等到陈明霖再想起密函的时候,张天师早已南下两浙了。
张元旭来此小镇上,自然便住进了修真观中。因他是龙虎山天师,王玄一便拨了观中最好的一间客房给他。整日里二人或是谈玄论道,或是对坐手谈,或品茗,或小酌,张元旭自离开了龙虎山,还是第一次过得这么悠闲适意。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寻找袁氏传人,时时想要探听王玄一的口风,可王玄一口风很紧,直到那日张恩涪来报说在桑地中看到人面菊,张元旭这才发现袁度的踪迹。
“我们将人面菊的风声透露给王玄一,他是全真教道士,与我们正一教本不是一路的,让他出面去和袁度冲突。我们来个坐山观虎斗,关键时刻对袁度施以援手,自然能笼络到他。一来可以得到袁度的支持,二来又可以打击全真教,一箭双雕啊。”张元旭得意地笑道。
“爹爹果然神机妙算。只不过这人面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充其量也不过是朵罕见的菊花罢了。”
“你所读典籍太少,自然不识人面菊的妙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袁度和王玄一如此大费周章地培育菊花,目标都是镇北运河河心分水墩楼阁上的那颗至宝——太白珠。”张元旭眯起了眼睛。
“太白珠?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啊?”
“我们龙虎山旧档上记载,太白珠是天下一等一的至宝,是天上金星的精华所化。传说上古唐尧时五星精华坠地,那金星之精就落在终南山之西,那座山便被称为太白山。”张元旭熟读龙虎山诸般典籍,这些记载自然是记在了心中,此时正好娓娓道来,“到了唐朝天宝年间,唐玄宗在骊山两次见到太上老君,想要为其塑像祭祀,正巧夜梦神人对他说,太白金星坠于南山圭峰之西,号为太白,它的精气化为白玉状如美玉,深深埋于地下,地面笼罩着一层紫气。玄宗遣使于南山圭峰西侧挖掘,果然在紫气之下采得一块晶莹透亮、洁白细腻的白玉。于是玄宗便命人将白玉雕琢成太上老君像,立于朝元阁。后来到五代十国时,天下大乱,东瀛子杜光庭潜入朝元阁窃走了白玉像,于蜀中炼化为宝珠一颗,称为太白珠。杜光庭死后,此珠不知所踪,传说太白珠中蕴有金星之精,威力无穷。又因为金克木,所以太白珠也是天下所有草木的克星,你可曾发现分水墩岛上寸草不生,我推测楼内必定有克木之宝,昨晚我夜观天象,分水墩上有一道白气直冲霄汉,上应天象,正是长庚所在,不是太白珠还会是什么?王玄一和袁度不会对近在眼前的至宝熟视无睹的,但看来他们都没有得到此宝,因为那太白珠有极为厉害的妖物看守,就连‘江湖术学第一传人’也为之束手。”
“我们龙虎山的紫电青雷威力无比,专门用来诛邪灭妖,爹爹为何不出手除了妖物,拿了那太白珠,也好增进法力?”张恩涪很是不解。
张元旭将袖子撸起,只见那手臂上曲泽与内关二穴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红线,分明是中了火毒的迹象,张恩涪大惊,忙扶住父亲道:“爹爹,你怎么会中毒?难道是那妖物所为?”
张元旭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道:“紫电青雷为杀伐之术,实乃禀金气而生,那妖物持有太白珠,乃天下金母,紫电青雷根本不能伤它分毫,反而是我吃了点小亏。不过毒已经被我封闭在了手厥阴心包经中,不妨事,我慢慢调养数日,自会化去。只是那妖物依仗太白珠,恐怕能治它的人这世上已不多了。但天生一物降一物,我想王玄一和袁度如此苦心栽培异种菊花,一定是为了对付此怪。”
“那爹爹可曾看清怪物的模样?我们也好设法对付它。”张恩涪问道。
张元旭摇了摇头,苦笑道:“说来惭愧,我只见到一团红光,中间隐隐有一只虫形,其它却模模糊糊。我猜想此怪一定是蕴涵离火之气,火克金,因此能够抵抗金气的侵害。若是寻常虫子,早就变成一块废铁了;即便是我们修法之人,若非先天纯阳之体或后天炼就三昧真火,也决难抵挡太白珠的金气侵蚀。这太白珠是人间至宝,万不可落在全真教的手中。”他抬头望了望天道,“天已不早了,我要回修真观中,王玄一若见我离开过久,必定有所怀疑,你也速速回学堂去吧。”
张恩涪正想对父亲说适才茶馆中王玄一试探之事,忽听得张元旭问话道:“对了,我听闻镇上有一名叫陈招娣女子中意于你,可有此事?”
张恩涪忙摇头道:“孩儿万不敢留恋男女私情,以致坏了爹爹的大事。”
张元旭点头道:“这样想便好。想我们龙虎山堂堂天师府,岂是那乡野村姑能配得上的?你也不小了,你若真想娶妻,等过了年,我让你大娘去峨嵋一趟。听说道圆师太座下有一俗家女弟子名叫李秋岚,比你小着两岁,无论人品、样貌、术法、武艺样样都是一流的,因此极得师太宠爱。你若有意,为父就让大娘替你提亲如何?”
张恩涪闻言忙摇头道:“不用麻烦大娘了,孩儿尚无娶妻的念头。还是等大事忙完了再提吧。”
“呵呵,我知道你也是上过新学堂的,也沾染些个自由恋爱的念头。”张元旭笑道,“也罢,只要门当户对的好女子,爹爹我自然是答应的。你且去罢。”
张恩涪这才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忙向父亲道了别,便折向西,从石牌坊后面的小路转走霅溪浜岸。那霅溪是车溪的一条支流,水甚浅,行不了多远,便望见对面岸上的植材学堂了。张恩涪下到溪边,踩着几块高出水面的垫脚石过了溪。
到了校门口,张恩涪便看见一个身穿蓝印花布手拿包袱的年轻女子站在那边,正是张元旭所说的,西栅裁缝店陈老头的女儿的陈招娣。
“招娣,你找我有事啊?”张恩涪笑问道。
陈招娣看到张恩涪,喜笑颜开,将包袱递到了他的手中说道:“是啊,张先生。我帮你做了条长衫,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啊。”
“没有啊。我爹爹一直说要谢谢张先生,我弟弟今年考上了崇德师范学堂,多亏张先生的教导啊。”招娣忽然低声道,“张先生在镇上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当然要多照顾你一下了……”说到此处已经低下头去,声音悄不可闻,双颊绯红,显得十分害羞。
张恩涪望着她娇羞的模样,不觉心中一动,忙收敛心神,暗暗责怪自己道:“你是要担当天师之职的,若对男女之事把持不住,将来怎么能成大事?还是早早打发她回去,免得多生事端。”想到此处,他正色道:“多谢招娣了,改天我一定登门,谢谢陈老伯这几个月来对我的照顾。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陈招娣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回去了。张恩涪捧着叠好的长衫,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也是矛盾万分,他身为龙虎山的天师之子,婚姻历来都是由天师指定,他又自认胸怀大志,万不肯在这儿女私情上动一丝念头。但自从来到这小镇,第一天遇上陈招娣后,这个天师传人便渐渐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陈招娣是西栅陈裁缝的女儿。据说陈裁缝婚后一直没有子嗣,夫妻俩十分着急,常常去附近的白莲寺求子。后来受到老方丈指点,拜了一尊珍藏的缅玉观音,结果回来立刻就有了身孕,但却是个女儿。好在头炮打响后,源源不断,连着生了两个都是儿子。陈裁缝才算是遂了心愿。
那招娣虽说是乡村女子,却也是小家碧玉,出落得玲珑剔透,样貌也是极标致的。可惜天妒红颜,上天造出这等美貌女子后,偏要毁坏一些方才甘心,招娣左边额角上有一乌墨胎记,有半个手掌大小,样子像一朵菊花,从发际一直展到眉梢,镇上的人都唤她“墨菊西施”。招娣也知道自身面相上的缺陷,便留着长长的刘海遮掩,即便如此,“墨菊西施”的绰号传遍了周围村镇,因此一直到了十八岁,镇上也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眼看大姑娘快要变老姑娘了,她爹陈裁缝去修真观高香不知道烧了多少柱,天天在家对着观音菩萨念叨,一心盼望来一个不挑拣的男子将这个女儿娶了去,了却心中最大的一桩心愿。
其实去胎记也并非什么难事,中国自古就有金饰可以磨去胎记的说法,只是陈裁缝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不了几个钱,哪来的金戒指金项链供女儿磨胎记?只好盼望着能有个多金的佳婿能帮女儿恢复容颜。
张恩涪想起招娣曾经跟他提起过金饰去胎记的做法,如今父亲说起的那颗太白珠是金母,自然比一般金饰好上千倍万倍,说不定就可以清除招娣脸上的胎记。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又朝招娣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心道:“等我拿到了太白珠,定会帮你恢复容颜,也算是报答你对我的一片情意。”又想到招娣若除去胎记后,模样是何等地美,若娶了她当龙虎山天师夫人,到时候金童玉女,才子佳人,是何等的美事?至于父亲所说的门当户对,亦不是难事,只要如此这般,必定能瞒天过海。想到江湖中人是何等的羡慕这对神仙美眷?成就一段人间佳话。张恩涪不禁飘飘然起来。
回到自己的房中,张恩涪又接着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若不趁今晚天黑,去分水墩上探探,若被我拿到了太白珠岂不是美事一件?若妖怪厉害,凭我现在身手应该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只是爹爹那边,若得知我私自动手,必定会大怒,认为我有叛逆之心,到时候万一将天师位传给了二弟可就糟了。”只得暂且将那心思放下,可转念又想,“虽说爹爹更喜欢我,也愿将天师位传给我,但我必竟是庶出,龙虎山历来是传嫡子,还未曾听说过有庶子掌位的。爹爹如今答应的事情,保不定将来会变卦,大娘又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和爹爹成亲前是峨嵋的俗家弟子,是道圆师太的师妹,也就是说二弟背后将来有峨嵋撑腰,而我娘只不过是龙虎山角下普通村姑,论身世论势力,我哪点比得上恩溥。况且爹爹如今正当壮年,算他再活上个二三十年才仙游,到时候我都不惑之年,二弟正逢而立,年轻力壮,我又如何争得过他?若是大娘再联合正一道和峨嵋,乘机逼爹爹立了二弟,那我岂不是吃了个空心汤圆,白白等了那么久?”
虽然张恩涪极受父亲器重,尽得真传,但他内心始终因自己是庶出而耿耿于怀。对于平日最喜欢的二弟恩溥,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隐隐觉得这个聪明可爱的二弟是将来对他接任天师最有威胁的人。
“罢罢罢,管他将来谁做天师,我只尽我力便是了。如今首要之事便是抢在王道士和袁度之前帮助爹爹拿了那太白珠。”想到此处,张恩涪朝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就算当不成天师,一样可以降妖除魔,造福苍生,方不堕我们龙虎山的名声!”
忽然,张恩涪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无量天尊!张公子如此胸襟,实在令贫道佩服啊!”那说话之人应该在室外,但听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说话一般,这份功力着实了不起。
张恩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猛地蹿到窗前,一把推开,只见王玄一笑吟吟地站在窗外。张恩涪强装笑容,问道:“王道长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王玄一笑了笑道:“今晚月淡风轻,再过几日便是菊花节了,张公子可有雅兴和我一同去分水墩一游?我那本上好的帅旗,正想请张先生品评一下呢。”
张恩涪听到分水墩,心中不免一动,很想去见识一下,但又怕父亲知道,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按捺住道:“明天早上我还要上课,今晚想早点休息,赏月品菊之事恐怕不能参加了。”
“张公子休要瞒我了,其实老道我早已知道张公子的来历,堂堂龙虎山天师公子居然来这个小镇上当教员,呵呵,真的好安排啊。公子是怕修真观中的天师知晓吧?他此刻正在房内入定,没有两个时辰不会结束,如今正好趁此机会去见识一下老道种的帅旗和分水墩上的……”王玄一说道此处忽然闭口不言,只是望着张恩涪。
张恩涪不知道王玄一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本已是心痒之极,既然行踪已被他看破,索性说穿了罢。王玄一名为邀请自己,实则有胁迫之意,再推脱反而令事情变僵,只怕到时候动起手来,未必是这个老道士的对手。如今也只能暂且答应前去,趁机也可见识一下分水墩上的妖物,也可以探探王玄一的实力。于是只得应允,锁了门,和王玄一往分水墩而来。
那分水墩位于大运河中,原为水中高地,因此处乃三水之汇,又是两省、三府、七县的分界处。明代当地官员在此建起一座三层楼阁并石栏石埠等,以固风气,并做分水界标之用,如今兵荒马乱,自然少有人问津。二人来到运河边,见王玄一早已备下一条小舟供渡河之用,舟上站着一黑衣人,手撑竹篙。
那人见王玄一,道了一声“舅舅”,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王玄一点了点头,和张恩涪上了舟,那人竹篙在岸边石上一点,已轻轻地将小舟推开,往分水墩而去。
其时月明星稀,清光一片,将分水墩映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座三层砖石楼阁,翘角玲珑、雄伟不凡。那三层从下往上依次变矮,最上一层止得一人来高,最下一层却有两丈高,六角飞檐用十二根石柱撑定,气势不凡。周围均是平整的泥土,片草不生,光秃秃的,自然是受到金气侵蚀的缘故。
王玄一指着分水墩道:“那是万历年间所建,下面供奉内河水政的萧龙王,上面则是文昌帝君,因此又叫作文昌阁。如今龙王文昌等像早已坍塌,此处便成了废阁,致使妖物盘踞于此。”
张恩涪定睛望去,只见文昌阁顶塑有一斗,上有铁条旁护,围成篱笆状,斗内一道白气冲天而起,此中果然有异宝。这种望气之术只有修道之人才会;若以常人看来,那文昌阁破烂不堪,说是垃圾场也不为过,怎会有宝物。
不一会,小舟已驶到分水墩下的石埠边,黑衣男子先将舟停好,又从船舱中取出一盆用黑布遮盖的花卉,跟着王张二人上岸来。
王玄一神色郑重,低声道:“我用这本帅旗引阁上妖物下来,那妖物最喜菊花,尤其爱各种异种,那宝物就在它腹内。只是那妖物十分狡猾,稍有异动便跑回巢内。我已经抓了它六年,每次均无功而返,希望今日这本帅旗可以勾住它。”
“王道长为何不上斗里去抓呢?非要如此劳师动众栽培名菊?”张恩涪不解道。
“不可不可。”王玄一连连摆手,“分水墩事关两省、三府、七县的气运,此地的风水万不能破坏。宣统元年我初来此,见阁上有妖,却并不知此间的利害,贸然登阁降妖,结果那妖物逃入河中,金生水,造成洪浪,席卷江浙,死伤无数,当地遂有‘宣统元年,水没廊檐,苦如黄连,豆腐过年’之谚,如此有干天和之事,至今令我后悸,怕将来有十倍报应于我,如今哪敢再造次?只求今日能成功捉住此妖,了却我的心愿。”他昂首向天祝道,“无量天尊在上,全真弟子王玄一当年觊觎太白珠,致使酿成惨祸,七年无日不诚心忏悔,今日弟子想灭妖以自赎,望天尊助弟子旗开得胜!”
张恩涪见王玄一如此郑重行事,心中却还有些不信。王玄一又道:“张先生莫要小看此妖,令尊就是在它手里吃的亏。还是待我引它下来再动手也不迟。”说完,一把揭开黑布。张恩涪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一本硕大的帅旗立在了他的面前。
帅旗为菊花中最名贵的一种,乃五大名菊之首,素有“菊中之王”的称号。相传南宋民族英雄岳飞,在戎马倥偬之际不忘赏菊,在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策马去池州翠微亭赏菊,写下《池州翠微亭》的动人诗篇。后人为纪念武穆精忠,将岳飞观赏过的大贡菊命名为“帅旗”,至今在菊花品种中独树一帜。
但这本帅旗还是和普通帅旗不同,花瓣如许多狭长的手掌,肆意舒卷,正面为玄色,背面为杏黄色,上面还有星星斑点,似乎还有些规律。张恩涪细细地看了会,不觉大惊道:“这斑纹,这斑纹是……”话未说完,王玄一猛地一拉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丈。
张恩涪抬头望去,只见斗内的白光中渐渐有红光现出,越来越浓,像是日出一般。接着,众人眼前一闪,一个鸡蛋大小的红球从文昌阁顶射出,穿过铁条之间的空隙,飞速地撞在了帅旗的花蕊上。那红光极为炫耀夺目,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一般,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张恩涪只觉得一股灼热之气扑面而来,再看那本帅旗,却无任何焦灼的迹象,反而变得更为精神。
王玄一念动法咒,帅旗花瓣上的斑点都射出了金光,花瓣慢慢收拢,将那红球包裹在其中。边上那黑衣人大喜道:“看来这次能抓住它了。”张恩涪却暗道不妙,若被王玄一拿到了太白珠,那自己岂不是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会,在金光的压制之下,红球已经缩为一点,如萤火虫般,但红光却更为炽热,王玄一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忽然,王玄一身子一震,像是支撑不住的样子,大声道:“均儿还不出手?”
黑衣人闻言,忙从身上取出一根细长的事物,似乎是一根竹简,又有一卷帛书,一根银针,将三件东西放在掌中,念道:“玄天无极,助我降妖!”顿时掌中三宝放出白色光芒,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光网,将那帅旗牢牢罩定。
王玄一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气无力地说道:“唉,还好有均儿你在,没想到我精心准备了三年的帅旗也困不住它。”
那个叫均儿的人连连摇头,低声道:“舅舅,只怕我也压它不住,外冲之力极大,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玄天大阵的灵气在缓缓化去。”
“竟会如此?要是你的玄天大阵都抓不住的话,那这世上还会有治得住它的宝物么?难道上天真要让此地遭受劫难不成?”王玄一望着渐渐黯淡的光网惊道。
张恩涪见那红球在光网中左冲右突,再看那本帅旗早已被焚成了灰烬。这才知道那怪物真是极厉害的。原来那本帅旗花瓣上的斑点是天然形成的天书符箓,玄色那边属水,可以克制妖物的火气;杏黄的那边属土,转火生土,可以减弱妖物的火焰之力,可保此花不会被烈焰焚毁。就张恩涪看来,要培育这么一本有法力的帅旗,所花费的功夫不知道要多少,因为花瓣形似大旗,法力催动时相当于数十面玉虚杏黄旗与真武玄色旗一同施展,即便是一般的修道之人,也难以逃脱。而现在竟轻易地被妖物所破,看来自己要独自降伏此妖真的是痴心妄想了。
王玄一见到玄天大阵眼看就要破了,忙喝道:“均儿,千万不能让它逃入水中,否则又将是一场浩劫!你我都要遭天谴的!”
“砰”地一声,白光向外一崩,三人都跌到在地,只见红球直飞冲天,往不远处的大水桥方向冲去,接着在空中一个回转,竟又朝分水墩飞来。
“糟糕!我们惹怒了它。快跑!”王玄一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