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夜梦神人
凯里2019-12-02 16:4917,668

  三人忙爬起身来,朝石埠奔去,没想到红球速度更快,就像流星一般,早已绕小舟一圈,小舟马上变黑,碎裂,化作飞灰。

  张恩涪见情势危急,一把抽出王玄一背上的松纹古定剑,脚踩七星,剑身上顿时出现道道电光,如龙蛇盘旋,剑尖上也有紫光散射而出。他所施展的正是正宗龙虎山绝学——紫电青雷,只是功力尚浅,无法将紫光凝聚成形,但也是颇有威力。

  那电光直向红球劈去,正中妖物,可就像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任何效果,张恩涪方才知道父亲讲述的“紫电青雷无用”之说并非妄言。红球径直飞到三人头上,眼看便要转圈,将他们焚化。

  突然,王玄一用掌顶住张恩涪和另外一人的后背,大声道:“你们快走,老道造下的孽,让老道来承受好了。”掌力吐处,已将二人远远送了出去。顷刻间,他身上的道袍已熊熊燃烧了起来。

  “舅舅!”黑衣人身在半空,回头朝着分水墩上哭喊道。

  “涪儿!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岸边传了过来,接着一个身影飞起,在空中接住了二人,轻轻落下,正在岸边的石埠上。

  张恩涪一见张元旭来了,心下极为慌乱,怕父亲怀疑自己和王玄一做成一路,忙道:“我被王老道挟持而来,他要捉那文昌阁上的妖怪,反而被妖所焚。幸好爹爹及时赶来,否则我也难逃厄运。”

  张元旭侧眼看了看张恩涪,也不追问,转而向边上的黑衣人道:“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黑衣人似乎没有听见张元旭的问话,只是跪在地上朝着火光缭绕的分水墩那边哭泣,王玄一显然已在妖火中化为了灰烬。他哭了半晌,站起身来,朝张元旭拱手道:“晚辈许纯均,拜见嗣汉天师,多谢天师相助,就此告辞。”说完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多说,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他是王玄一的外甥。”张恩涪说道,“好像会布什么玄天大阵。”

  张元旭低头念道:“玄天大阵……玄天大阵……姓许的,莫非他就是除魔许家的传人。许家和袁家是故交,但自从二十年前许家传人许肇在西域失踪,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除魔许家的名号,都说许家已经绝后,没想到竟又会在此地再遇到。唉,王老道也算是修真之人,为了救这方百姓,和那妖物斗了七年,机关算尽,终究还是尸骨无存,形神俱灭。”

  此时分水墩上火光已经熄灭,那红球又重新回到斗中,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张元旭朝张恩涪说道:“我算得王老道这两天应该要动手了,刚才入定完毕,见他不在观中,就知道他必定来此,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救了你。王老道当年造成江浙洪水,极伤阴德,今日葬身于此也算是有此报应了。”

  张恩涪将王玄一降妖的过程细细讲给父亲听,又问道:“那爹爹你有何良策能降伏此妖?”

  张元旭摇了摇头道:“难,难!当今这江湖上各大术派均已式微,我看能制这妖怪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峨嵋的道圆师太外,还真想不到有第二个人。如今王玄一已死,我们原来定的二虎相争的计划就无法进行了,只有看袁度的那盆人面菊是否能对付此妖。若他也不成的话,我们必须救他回去,真龙气还要着落在他身上。这太白珠说不得只好放弃了……实在是可惜啊!”

  “爹爹还回修真观么?”张恩涪问道。

  张元旭点了点头,“这修真观名列江南三大道观之一,本属全真教,如今王玄一不在了,正好为我正一教所用,我要慢慢将全真在江南的钉子一个一个地拔掉。天快亮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张恩涪告别了父亲,回到了植材学堂的宿舍中,此时已是丑时四更天。他和衣躺在床上,之前惊心动魄的经历在脑海中一一掠过,仿佛就在眼前,令人难以入眠。想到王玄一昔年铸成大错,一直想要补过,今日灰飞烟灭,虽说报应不爽,但也可惜了他一片诚心;又想到那黑衣人许纯均,年纪与自己相仿,但所布那玄天阵,浑然一体,圆转如意,也能将妖物困得一时半刻,自己却无那份功力;又想到袁度的那盆人面菊,和王玄一的帅旗不能同日而语,既无符箓,又无灵气,如何能降妖;又想到招娣脸上的墨菊,那妖物如此厉害,太白珠看来是拿不到了,又该如何帮她恢复容颜呢;又想到二弟张恩溥,尤记得在龙虎山时他拉着自己的衣角叫哥哥,十岁的小脸上充满了笑,他对这个二弟一向是最好的,如今竟要对自己构成威胁,该如何是好?各种想法纷至沓来,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鸡鸣时方昏昏睡去。

  第二日,镇上便都知道了修真观王道长仙游的新闻。那些平日里念他好的,受过他恩惠的无不垂泪;也有那看热闹的,想本次菊花节没有了王老道,该如何收场。张元旭早早起来便去了县里递交了文书,因王玄一平日最怜贫恤老,镇上修桥铺路的时候,修真观一概出资鼎力相助,捐资助学之事也做了许多,故合县里无人不夸修真观王道长是极好的。当下县里的罗委员便拨了一大批银洋,张元旭着手带领修真观诸道为王玄一准备斋醮,定在菊花节那日打一场“九幽脱厄忏”,以超度亡魂。其实王玄一被妖火所焚后,幽魂也已被炼化,根本无可超度,张元旭存心要在修真观中树立正一道的形象,故准备炫耀一番。他在后殿中三清像前立一灵牌,订了一具黄柏独木棺,准备做衣冠冢;又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又令七名道士日夜轮班念《玉皇经》;又在灵前点一盏“九幽灯”,取“请光破幽”之意;又订制了一大批水灯,意为“燃灯照冥河”,每个时辰命人往车溪和霅溪中逐一放流;又亲自书写挽联一副,悬于灵堂之上——竟作了极大一个排场。

  每日夜间,张元旭与张恩涪都仍往分水墩旁埋伏,希望能看到袁度。可是直到菊花节前一天晚上,袁度依然没有出现,唯见文昌阁斗中白气如练,吞吐不已。

  虽然王玄一不在了,但菊花节依然如期举行。毕竟此乃水乡人家一年一度的盛事,各方面都怠慢不得。而今年的菊花节,谁能成为花王,也因为王道长的“缺席”而显得尤其引人关注。因为这不仅是花之争,更是人之争。尽管之前的花王常常被王道长夺去,但偶尔有例外的,那些能取道长而代之的人,往往非富即贵。在乡民们的眼中,“花王”是菊花之王的意思,更是在当地有地位、有势力、有财力的象征。这个意义上,今年的花王之争更是几乎有着比往常更为深远的意义。

  那天一大早,张恩涪便来到了修真观前。这修真观是北宋咸平元年道士张洞明所建。据云建成后常有鸾鸟集其上,极具灵气,乃江南三大道观之一,与濮院翔云观,苏州玄妙观并称。大门正上方不挂任何匾额,只有特大算盘一座,两旁楹联云“人有千算,天则一算”。此时因王玄一丧礼,门楣上均扎了白花,悬着白幔。

  张恩涪看了一会,叹了一会,正要进去,却听见背后一个低低的声音叫道:“张先生,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招娣,你也很早嘛。”张恩涪转身,便看到招娣穿着对襟的花袄,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鬓间斜插一朵菊花,前额的刘海依然遮住了左额。她低下头道:“我不喜欢热闹,就早点乘人少来求支签,求完就回去了,张先生你能陪我进去么?……”

  此时的招娣虽有额上胎记,但也是个绝色美女,如今又如此求自己,张恩涪心中一动,忙道:“当然可以。”他停了会,又笑着说道:“不过我你也要陪我看赛花王才行。”

  “我?”招娣没想到张恩涪会提这样的要求,不由得有些慌张,“我怕是不行……”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就这样吧。我们早点烧完香,然后出来占个好位置,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原来那菊花大赛是在观前的空地上举行。但当地习俗,赏菊之前必须先要进观烧完香,因此菊花节那天无论观内观外都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招娣迟疑了一会,点头答应了。两人这才进得观来,山门两边有两位门神,左为青龙孟章神君,右为白虎监兵神君。中间大殿供奉的是东岳大帝,那东岳大帝是上古金轮王少海氏之子,名金虹氏,后转世为商代武成王黄飞虎。姜子牙斩将封神之时,黄飞虎被封为东岳正神。等到宋朝真宗时,再加封为“东岳天齐仁圣帝”,掌管人之生死寿夭。张恩涪先向东岳大帝上了三炷清香,暗暗祷告了一番。招娣见香案上放着一个签筒,拿了起来,跪在大帝面前,轻轻摇了摇,不觉已掉出了一根竹签,忙捡了起来,递给了张恩涪道:“张先生,您帮我看看这签是什么意思?”

  张恩涪接过竹签,上面画着一枚玉佩,题着一行字,却是古人的一个典故:“明神宗要活海瑞”,后有小诗一首:“攒眉思虑暂时开,尺尺云开见日来。宛似污泥中片玉,良工一举出尘埃。”看了一会,对招娣说道:“这签叫你不要担忧,眼下的难处自会过去,到时还有贵人相助。”说道此处心中忽然一动,想道:“莫非签中的良工指的是我?招娣所烦之事正是如何祛除胎记,难道上天的意思是我能得到太白珠帮招娣祛斑?那异宝真的会落入我的囊中?”想到此处,心中便热了起来。

  “张先生,你也求一枝吧?”招娣把签筒递了过来,“这里的东岳大帝很灵验的。”

  张恩涪摇了摇头,笑道:“我是教员,怎么能信这些呢?咱们把后面几炷香烧完就出去赏菊吧。”二人又转到后殿玉皇阁,一一给诸神仙上过香,方才回转,准备出去赏菊。

  刚走到山门口,张恩涪忽道:“对了招娣,我想去大帝那边去给我爹爹上一炷,你先去看戏吧,我等下来找你。”看着招娣出了山门,张恩涪忙回转东岳殿中,取了签筒,心中默念道:“大帝在上,弟子的心愿不太好说出口,但还是想求大帝给一指示,弟子能否接掌天师位?或成或败,弟子必安天命行事,若逆天而行,……”想了一会,毕竟心虚,悄悄说了一个誓言,“让弟子死于那水火之中!”只道水火不容,不是溺死就是烧死,从未听说过死于水火之中,这样誓言必定不会应验,这才放心轻轻将签筒摇了两下,早已掉落了一签,低腰捡起来一看,不料却是当头一棒,真应了古书上的一句话:“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来”。

  原来那签上画着一只鹦鹉,也是一古人典故:“曹操遣祢衡投黄祖”,后依样附小诗一首:“天边消息应难问,切莫私心强望求。若把石头磨作镜,精神枉费一时休。”张恩涪一看如此签辞,不觉将心凉了一半,人也几乎瘫软下来。他心中只觉不服,便强撑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却突看见那许纯均从殿后低头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在腰间系了一条白色腰带,是为其舅王玄一服孝。那日分水墩上捉妖,慌乱之中,张恩涪也未曾看清许纯均的样貌,如今细细打量之下,见他年纪很轻,看样子还比自己要小着几岁,眉清目秀,英气勃勃,倒也是个少年英雄的模样,只是形容枯槁,显然是这几天伤心过度,双眼还是又红又肿。张恩涪见许纯均如此模样,想起王玄一惨死之状,心中着实难过,便上前安慰道:“几日不见,许兄弟看上去憔悴许多。王道长仙游,着实令人扼腕,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许兄弟要节哀啊。”

  许纯均木然地拖着双腿向前走着,听到声音,不觉抬头,见是张恩涪,眼中透出些意外,并勾起了那天的诸多回忆,眼圈又红了,拱手道:“原来是张兄,多谢关心。我定会斩除那妖怪,为舅舅报仇!”

  “那妖怪如此厉害,就凭你那两下子,想要为你舅舅报仇,恐怕是痴人说梦罢了!”张恩涪心中暗想,但嘴上却道:“尽管那妖怪着实厉害,但凭令舅的真传和许兄的天资,过个十年八年,一定能将此仇报了!”

  “十年八年?那我可等不及,等今晚舅舅的头七过了,我就要再上分水墩与那妖物决一死战!不往我为除魔许家传人!”许纯均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恩涪听得许纯均如此说,忽地想起父亲说过袁度祖上与这许家是世交,不由心中暗暗有了一个主意,故意摇头道:“那妖怪实在是太厉害了。恕我直言,恐怕许兄也不是它的对手啊!”说完,拉住许纯均的胳膊到一边,悄悄道:“其实这镇上就有一位高人,能降伏那妖怪,你要能请他出手,自然可以为王道长报仇。”

  “高人?”许纯均疑道,“我自小在此长大,并未发现有什么高人。哪位高人真有如此能耐?还请张兄告知那位高人现在何处,我立刻去求他相助。”

  张恩涪四下望了望,故作神秘道:“其实那位高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就是那石佛寺后桑林中的疯子。”

  “杜疯子?”许纯均诧道,“此人疯疯癫癫的,会是个高手?”

  “哎,人不可貌相啊!你可知那人就是袁家后人袁度袁子超先生。”张恩涪说道,“与你们许家可是世交啊。你若去求他,必然能请得动。”

  “他是袁家的人?”许纯均疑道,“他会有降伏妖物的能耐?”

  “你别小看了术学袁家。”张恩涪扬了扬眉,“我看他的功力不在王道长之下,而且他也培育了专门对付那妖怪的神奇菊花。”说完便将人面菊的事情告诉了许纯均。

  许纯均听完,一脸的惊异之色:“竟有这等异事?他若真的能除去那妖为我舅舅报仇,就算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许兄若要除妖的话,小弟也能助一臂之力!”张恩涪拍了拍许纯均的肩膀道,“但那妖物十分厉害,我们也要从长计议才是。”

  “舅舅曾说要除那妖怪,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关键就是在那‘人和’上,要有一位与太白珠有缘人。他曾卜卦算得张兄似乎就是那有缘人,这才叫你一同去分水墩除妖。没想到……”

  张恩涪听到此处,又想起招娣求的那支签来,心道:“王玄一的卜算和那签文果真相符,若灵验的话,那太白珠便是命中注定将落入我手。有了太白珠,要做天师应该是易如反掌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暗喜,不觉已将那支不吉的签抛诸脑后了,“许兄莫担心,家父到时也会前来助阵,必定手到擒来!”

  “天师为家舅的丧仪操劳甚多,已经令我难以为报,怎敢再劳驾他?”许纯均连连摇头。

  “许兄千万不要见外,家父一直说龙虎山传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那妖物制造洪水,祸害一方,若不及时降服,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命丧于此。”张恩涪正色道,又说了几句,见已耽搁了许久,怕招娣在戏台下久等,便告辞出来。

  那戏台正对着修真观大门,只隔着一个广场,平日里也常有人酬神还愿请戏班来唱戏,多为“的笃板”(越剧的前身)、滩簧、评弹等,也有当地的花鼓戏,民国成立后,戏台上自然又出现了文明戏。今天是菊花大会,因此台上演的是根据当地民间传说改编的花鼓戏——《菊仙记》。此刻观外的戏台下早已挤满了人,招娣却远远地站在后面,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张恩涪走了过去,开玩笑道:“这戏是演给观里的神仙们看的。你看那么起劲,菊花仙子出来没有啊?”

  “张先生你上完香啦。仙子刚出来,在教阿牛怎么种菊花。接着就该恶霸上场了。”这出戏招娣看过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她非常羡慕那菊花仙子的装扮,特别是额上那点金色的菊花装。同样是菊花,她自己只能沦落被人称为“墨菊西施”。

  “这出戏演完就该斗花王了。”张恩涪道,“王道长死后,不知道今年的花王将会是谁。对了,招娣,陈大叔种菊花了没有啊?”

  “只种了一盆白蟹爪,天天小心伺候着,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招娣一面道,眼睛却盯着台上,一眨不眨。

  台上的恶霸终于被打倒了,菊花仙子也翩翩起舞回到了天上,招娣望着那仙子,眼神中充满了迷恋和羡慕。

  这时,两人忽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笑着说:“呵呵,墨菊西施也想当菊花仙子?笑死人了,先把那朵墨菊洗掉吧。”声音刺耳难听,如同破锣一般。

  张恩涪大怒,掉头看去,认得是镇上的无赖混混李二,一向横行乡里,因他是青帮成员,无人敢惹。李二见张恩涪对他怒目而视,笑道:“原来是张先生啊,您也好这口?也不怕被她克死。墨菊西施的味道不错吧?跟你家二爷说说。”

  原来招娣脸上的胎记据说是克夫之相,先天克夫,夫死克子,总之谁娶她就没有好结果,因此到了十八岁,依然待字闺中,无人问津。镇上的人看到招娣,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张恩涪对她并不避讳,经常照顾她,因此招娣对张恩涪已是一见倾心,芳心暗许。只自惭形秽,想张恩涪必定看不上自己,但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定,再也挣不脱了。虽然镇上人人忌讳招娣,但却并未当面辱骂过她。今日被那李二左一个“墨菊”,右一个“西施”,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脸涨得通红,泪水只在眼眶中打转,眼看便要流下来。

  张恩涪强按捺下火气,正色道:“你要听什么,咱们晚上可以去石佛寺里好好聊聊!怕的是你不敢来!”

  “去就去,别人怕石佛寺的鬼,二爷可不怕。小子,可别不来啊。要是二爷见不到你,明天就带人去拆了你那破学堂!”说完转身便走。张恩涪忽然伸出手指,闪电般地在李二背后轻轻一戳,闭了他的灵台穴,李二浑然不觉。

  招娣语带哭腔道:“张……张大哥,我……我真的是很难看么?我真的是没人要么?”

  张恩涪听见她改口叫自己大哥,显然已是将自己当作亲人,忙掏出一块手帕,本想替她拭去泪水,但见周围人多,只将手帕轻轻放在招娣手中,一面柔声道:“怎么会,别听那混蛋胡说,你是整个小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了。”

  “张大哥,谢谢你。”招娣望着张恩涪,脸上兀自还挂着泪痕,说道,“这里每个人都怕我克他们,只有你不嫌弃我,我……我……”

  张恩涪笑道:“傻丫头,只要你不嫌弃自己就行了。你那么漂亮,一定会找到一个好丈夫的。”

  招娣用力点头道:“嗯,我不是克夫命,我将来要嫁的一定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对我极好,不会嫌弃我。我一定会和他白头到老!”说到此处,才发现自己一个女孩儿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不觉娇羞地低下了头。

  正在这时,只听得戏台上一人高声道:“各位乡亲,菊花大会现在开始!本次菊花大会很有幸能请到龙虎山张天师为评判,由他老人家来亲点花王,相信一定是最公正的。”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张元旭缓缓走到前台,只见他道装打扮,头戴青缎九梁道冠,身穿紫缎道袍,上绣八卦,按着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当中阴阳太极双鱼图。腰系杏黄丝绦,白袜云鞋,好一派仙风道骨。张元旭举手道:“诸位,王道长在世之日,曾与贫道谈起过菊花会,乃本镇第一大盛事,历年来各种名菊争奇斗妍,令人大饱眼福,今日贫道忝为此次菊试主判,希望能不虚此行。”

  台下的人越挤越多,张恩涪悄悄领着招娣走到山门外墙角处,远远地看着彩棚上展示的各种菊花。每年的花王都有巨额的赏金并有县政府颁发的奖状,因此各家各户无不用心栽培各种名菊,几年下来,小镇已经成为江南第一菊乡,远近闻名,每年菊花节,都有很多外地游人慕名而来。更难得的是,除了被称为“菊试”的赛花会外,又有吟菊、画菊、尝菊等活动,小镇出产的菊花茶用上好的白菊所制,也是当地最有名的特产。

  此次菊试,在修真观外搭起了十二座彩棚,称为十二琼楼,各家的菊花均摆放其中,任人赏评。在戏台下设有一开口箱,游人可将自己看中的菊花编次写于黄纸上,投入箱中,最后累积最高者当选为菊王。

  张恩涪虽说陪着招娣赏菊,但却一直惦记着许纯均的事。匆匆看了一回,便对身边的招娣道:“我的黄纸已经写好,你的花王选定了没有?”

  “我也已经选好了。”招娣晃了晃手上的黄纸道。

  “那我去帮你投吧。你在这里等我。”说完张恩涪便从人群中挤过,去戏台下投票,投完后,从另一个方向挤过人群,等到了西面人少处,忙转为小跑,往石佛寺后而来。那桑地本是石佛寺的寺产,后因寺庙荒废,遂被政府接收,租与乡下养蚕人家。占地极大,足足有百亩之广。此时近冬,桑树差不多都掉光了叶子,枝干疏疏,偶尔有两三片枯黄的残叶顽强地站在枝头,伶仃地在风中微微颤抖。在桑地正中,搭建着一个小小的草棚,那草棚柱、梁、桁条都是毛竹做的。畚土筑墙,编草为苫,斫木成门,浅而窄小。由于处在桑地正中,距离四边都很远,平日里除非是采摘桑叶之时,否则没有人会进到这里来。草棚外面胡乱地摆着几个花盆,种着些黄色菊花,都是一些寻常品种,想必是袁度平日里生计的来源。

  张恩涪还未走近到草棚,远远已看见许纯均直直地跪在那边,却不见其他人。张恩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问道:“袁先生可曾答应?”许纯均摇了摇头,指了指草棚里面,也悄声答道:“没有,他一见我过来就躲进去了,不肯开门。我喊了也没用,只有在这里守着。”

  张恩涪走到草棚边,从木板门的缝隙中向里面张望,只见屋角胡乱地堆了些稻草,袁度正躺在上面,背朝外,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再仔细扫视了一下,屋角摆着一个大酒坛子,透着一股怪怪的酒香,却不见那盆人面菊。

  又等了一会,张恩涪实在是按捺不住,朗声叫道:“晚辈龙虎山张恩涪,拜见袁前辈!望前辈赐见一面。”草棚中依然悄然无声,仿佛没有人一般。张恩涪知道袁度隐居在此必有所图,一定不喜有人来打扰,尤其是识得他身份的人,现在来了一个闭门谢客,让来的人开不了口。张恩涪又不好硬闯,怕触怒了袁度,坏了大事,心下有些焦急,回头看见许纯均依然跪在那里,丝毫不动。只得对许纯均说:“前辈脾气古怪,怕请不动他啊!”

  许纯均低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他出来为止。只要能替舅舅报仇,再难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张恩涪叹了一口气,心中挂念招娣,便说道:“那我回去把家父请来,不怕前辈不出来!”说完也不等许纯均回答,忙又朝修真观奔回。还未走到戏台下,就听见台上有人高声说道:“各位乡亲,本次菊试的花王已经产生,请张天师为大家揭晓结果。”台前放着那投票之箱,早已打开,黄纸按照十二琼楼分门别类堆叠起来,有的堆得十分高,有的却只有寥寥数张,中有两堆远远超过其他,大概均有几百张之多。

  张元旭走到左边那堆黄纸前,拿起面上一张道:“这堆是投给辰楼乙行三本,共三百四十五张,花主为灌园叟。”“辰楼乙行三本”是指第五个彩棚第二排的第三盆,那是一盆绿菊,正是观音桥丘翁所种,那丘翁一生爱花,因羡慕冯梦龙《醒世恒言》中“灌园叟晚逢仙女”这一章,便自号“灌园叟”。每年都参加菊试,却从未中过花王,均输给王玄一所培之菊。

  右边那堆黄纸显然更多,全是投给申楼甲行五本,那是一盆蓝菊。自古以来,菊色有很多,比如白色有“玉龙闹海”、黄色有“国华芳菊”、红色有“丽金”、绿色有“汴梁翠绿”,就连墨色也有“墨荷”,独缺蓝色。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本蓝菊又是龙爪瓣,每个花瓣末端都分裂成五丝,如同一只只手掌,花瓣团簇,远望如同千手观音一般。张天师拿着黄纸念道:“申楼甲行五本共五百零二张,花主是——西栅富源当铺崔老板。”

  “崔老板?”百姓们都诧异不已,几年来从未听说过富源当铺的崔老板会种菊花,更未想到能培育出如此神奇的奇葩。只见崔老板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走上台去,接过菊王彩标,双手举起向台下示意。底下有人就喊道:“崔老板,这花是你种的么?别是买来的吧!”

  原来,菊试规定,参赛之菊必须是自己亲手培育,否则便是欺诈之罪,坏了自己的名声。崔老板老脸涨得通红,辩道:“那是当然啊。是我们崔家的宝贝!”台下又有人发难道:“崔老板,既然是你们家的宝贝,那这种叫啥名字啊?”崔老板一时语塞,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他这般模样,都纷纷起哄。忽地有一人跳上台去,大声说道:“爷爷,这本“孔雀开屏”又不算是极品,告诉他们也没啥关系。”大家认得那是崔老板的孙子崔元之,纷纷笑道:“爷爷答不出,孙子来帮忙。”

  崔元之正色道:“这种是我爷爷花大价钱从外地买来的,是苗疆的异种,九年才开这么一次花。据说英吉利女王的王宫里面也有这么一本,是全英国的重宝。咱这本可不比他们洋人的差!”他这一通扯,倒也唬住了台下的人,都说少掌柜到底是读过新学堂的,毕竟见识不一样。虽然有人心中还有些疑惑,但也无人再有责难了。当下张元旭将彩银交给了崔老板,祖孙两个喜滋滋地抬着蓝菊回家去了。

  张恩涪见菊试已毕,便想找父亲讲袁度之事。一转身便见到招娣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面说道:“张大哥,你怎么跑这边来了?可叫我好找。”张恩涪笑了笑道:“我被人挤散了,也在到处找你。你看,今年这盆蓝菊可真罕见啊。”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望着台上。招娣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年年来看,今年的真最好看的。等下罗委员肯定要去买下它,崔老板又能发一笔了。”

  “每年罗委员都买下花王么?”张恩涪问道。

  “是啊。还把每年的花王都摆在分水墩破阁子那边,也不知道给谁看,真奇怪。”招娣脸上充满迷惑不解的神情。

  张恩涪一听“分水墩”三字,便知道那委员必定也知道太白珠的事情,忙问道:“罗委员是哪里人?什么时候上任的?”

  招娣侧头想了一会道:“听爹爹说他是前清宣统元年来的,那年洪水后,他来这里,当了师爷。民国成立后他又成了委员。到现在为止大概有六年多了。你看,那就是罗委员。”招娣指着修真观山门口说道。

  张恩涪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盆蓝菊由两人抬着进了修真观,后面跟着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想必便是罗委员,边上陪着的是父亲张元旭,两人一面交谈一面也向观中走去。张恩涪再用法眼仔细一看,却见那委员的头顶有一缕晦暗的妖气盘旋,若有若无,不由得大惊,刚想去提醒父亲,转念一想,既然自己能看得见妖气,父亲自然也能看见,而如今却依然跟他谈笑风生,显然是另有安排。于是便对招娣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陈大叔要着急了。我送你回去吧。”

  招娣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张恩涪并不是真的要送她,见她推辞,正好顺势道:“我还想再看看菊花,那你自己回去要小心啊。”见招娣转过了街角,忙闪身进入了修真观,他知道父亲多半是带着委员去给王玄一上香,就径直穿过玉皇阁,来到最后的轩辕殿外——那里面便是王玄一的灵堂所在。他矮身蹲在窗棂底下,竖起耳朵偷听里面的谈话。

  只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王道长此次仙游,实在是令人叹息啊。在下亲写了挽联一副,聊表寸心——‘风雨琴樽握手至今唯有泪,蓬莱云水换骨来生定成仙’。”说话之人显然是那个罗委员。张恩涪悄悄直起身子,从窗棂间望进去,只见罗委员正在给那具空棺上香。

  “多谢委员亲来祭奠,王道长泉下有知,定十分欣慰。”张元旭答道。

  “王道长一心为民,乃是道门中第一大善人。我们这些俗人应该来送道长最后一程的。”罗委员四处一看,问道,“怎么不见道长那个外甥啊?”

  张元旭道:“适才还在守灵,想必是有事出去了,我派人去找找。”

  “没关系。”罗委员摆手道,“不知可曾替道长定好吉地?”

  张元旭微微停了一下,答道:“就在镇北的分水墩。”

  罗委员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好地方,好风水。等过了头七,道长下葬之时,我必亲来送葬,也算是我陪王道长最后一程了。”

  张恩涪闻言,心中不觉一动,想道:“父亲不过随口试探,这妖人便如此着急,果然也想觊觎那太白珠。”听得张元旭道:“不敢不敢,委员事我务繁忙,到时由我帮忙送葬就行了,岂敢再劳动委员大驾。”

  委员摆摆手,也不坚持,转言道:“葬礼若经费不够,可派人再来县里支取。在下就先告辞了,天师请留步。”

  张恩涪忙躲进左侧的门洞后,只见委员出了轩辕殿,随人抬着蓝菊去。张元旭在殿内忽喝道:“梅生,不要躲躲藏藏的,出来吧。”张恩涪笑着走到父亲面前,拱手道:“爹爹好生厉害,孩儿什么事都瞒不过。”

  “呵呵,你若是真要瞒我,我自然无从知晓了。”张元旭捋着胡子笑道,“你且说在此偷听了半日,都知道了些什么?”

  “孩儿见到那罗委员顶有妖气,怕不是常人。”张恩涪答道,“而且听他语气,每年又购买异菊,似乎也要对付分水墩上的妖物。我们可要早点动手才是,我已经设法让许纯均去说袁度出手,相信必能成功。”

  张元旭连连点头,目光中大有嘉许之意,说道:“不错,难怪不见了许纯均。你参与其中,我便放心了许多。只要安排妥当,这太白珠自然是我们的了。至于那委员,区区小妖,何足挂齿,等到拿了太白珠再回头对付他也不晚。”

  “对了,孩儿有一事要寻爹爹。那袁度连见许纯均都不愿,该如何办?”张恩涪将适才桑林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父亲。

  张元旭听罢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们且过去看看。希望那姓许的小子能说动袁度出山。”

  张恩涪跟着父亲出观而来,见广场上居民们正在给彩棚挂上纱幔,因花展要持续三天,必须防止大风将花瓣吹落;又见到几个镇上的混混神色匆匆地跑着,后面跟着大夫,便知道自己适才给李二封的灵台穴已经开始发作了,那灵台穴乃督脉要穴,气血要在此化为天之上部的阳热之气,与肺金之气同性,如今被自己闭了,自然是呼吸困难,气喘不止,肺部渐渐衰竭,痛苦数日而死。他十分恨李二出口伤人,侮辱了招娣,因此下手十分重,存心要将李二折磨而死。说也奇怪,他此刻想象李二临死痛苦的模样,忽然感到了一阵快意,仿佛一种压抑许久的心情得以畅快地宣泄一般。两人也不停留,直朝桑林方向而去。

  老远张恩涪看见许纯均跪着的身影,看来他已经足足跪了四五个钟头了,眼看已是日央,只怕再跪下去关节受损,会折出病来。张元旭也不走近,站在数丈之外,一言不发,望着草棚。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听见“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袁度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是拿着那个酒瓶,他眯着眼睛,从头到脚将许纯均打量了一番,然后坐在一旁的桑树根上,靠着树干,一面喝着酒,一面望着桑林尽头,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袁度将头转了过来,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你这又是何苦来哉。”许纯均听到袁度如此说,想要说些什么,可鼻子中只轻轻发出了哼的一声,身子竟慢慢倒了下去。

  张恩涪大惊,忙上前扶住了他,摸了摸脉息,尚且平缓,知道无甚大碍,只是疲劳过度,暂时虚脱而已,忙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袁度又喝了一口酒,也不看许纯均,只望着地面说道:“连王道长这样的身手尚且不敌,我岂是那妖物的对手?”

  张恩涪揉了几下,许纯均便醒了过来,听见袁度如此说,不禁大哭道:“求前辈出手,剿灭那分水墩上的妖怪,为家舅报仇!”

  袁度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不住地摇着头。

  许纯均挣扎着又跪倒在地,泣道:“晚辈听说前辈有一盆人面菊能降妖除魔。晚辈自小父母双亡,是舅舅抚养长大,舅舅对晚辈恩重如山。况且那妖怪屡兴洪水,危害极大,求前辈看在这江浙百姓的身家性命上,除了此妖,晚辈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当报答前辈的恩德!”说完便连连磕头。

  袁度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叹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那我就去试一试吧。”然后走过来,将许纯均扶了起来,缓缓道:“我们袁许二家本是世交,我只不过比你痴长了数岁,只能当你兄长,叫我大哥便是了,可别叫我前辈。他才是真正的前辈。”一面说,一面指着张元旭。张元旭微微一笑,缓步走了过来。

  袁度细细打量了张恩涪一会,笑道:“张公子不愧为天师传人,器宇轩昂,真乃人中龙凤。只不过面带杀气,看来是出手太重了些,怕将来会有些果报。”

  张恩涪脸色一变,心道:“难道我点李二的事他也知道,果真当得个神机妙算,只不过他说的果报会应在哪里?能不能躲过去。”

  袁度像是知道张恩涪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张公子切莫逆天行事。我有两句话可以赠给张公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恩涪闻言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袁度然后对张元旭道:“天师父子来此小镇,自然也是为了这太白珠而来。不知天师可有何良策?”张元旭道:“那妖怪持有金母,非异种菊花不能收服,这就极难了。王道长苦心栽培的帅旗尚不能够,我又有何宝可用啊?犬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见过你有一盆人面菊,难道子超你培植此花不是为了那妖物么?”

  袁度点了点头,也不回答,却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风水墩上楼阁的来历?”

  许纯均恭敬地答道:“舅舅跟我说过,此阁建于明代。据说四百多年前元末明初之时,这里居民常常受洪泽之苦。某日有一位风水高人经过这里,本镇官员便求其望气,那高人指着镇北河中土墩说,此处地为两镇之尾闾,须设关拦以固风气,于是镇上便集资在分水墩上修建了文昌阁。镇志上对此也有记载。”

  “不错,”袁度点头道,“那高人便是诚意伯刘伯温。他指点建造了文昌阁,但也推算出分水墩将来会被妖物盘踞,祸害一方,所以留下了一首诗指点后人,那诗也记载在了镇志上。”接着便随手折下一根桑枝在地上写道,“尘满珠黯月昏黄,火金降耀共神光。温氲残阁水澹澹,人面菊望待秋凉。”

  众人看了几遍,均不甚解其意。过了半晌,张恩涪才尝试说道:“这第一句,仿佛是说分水墩将来会为妖物所占?”

  许纯均也道:“这第二句或指那妖物乃禀火金而生,第三句说形容的是今日分水墩荒芜的情形。这第四句……”

  袁度指着第四句道:“这句指明了降妖之策。乃秋凉之时,用菊花可镇之,王道长也是从镇志上看到此诗,因而苦心培育帅旗,他认为用水土之花便能克制那火金之妖,可惜却误解了‘人面’二字,以为只要是有人便可,这就入了歧途,命丧于妖物之手。也因他当年引发洪水之举,虽说无心之失,毕竟有干天和,当有此报。”

  “舅舅一心为民除害,却形神俱灭,上天真太残忍了些!”许纯均怒道,“天地不仁,如此报应,善恶颠倒,真叫我们修道之人寒心……”说到最后,已是语声呜咽。

  张恩涪见许纯均情绪激动,怕他又勾起伤心事来,忙转问袁度道:“那袁先生的意思是,人面菊才是那妖物的克星?”

  袁度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肯定,只是从字面上推测,或许人面菊对此妖有克制作用。此菊只产于苗疆一处仙洞中,苗人传说是帝喾高辛氏之女泪水所化,有神奇的致幻能力,摄人心神,故苗人视之为妖花。昔年我入苗疆之时曾有奇遇,得以进入那处,偷得一株幼苗。带回江南后培育了十年,本株倒是长得很大,可居然未曾开过一朵花。”

  “此处气候与苗疆略有所不同,难道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许纯均问道,王玄一培菊之时,他曾侍立在侧,因而他对莳花之道也略知一二。

  “那仙洞中气候不冷不热,四季如春,故奇花异草甚多。江南气候冬夏分明,又有梅雨,的确与苗疆不同。但若是水土不服之花,其症状应是植株细小,叶片黄弱;而人面菊却是植株挺拔,长势颇为茂盛,到了立秋过后也有若干花蕾长出,叫做胎菊,但一到开花时节,就纷纷落下,没有一个能留住。”袁度继续说道,“所以我推测在花季时,此花需要一种特别的养料方能长成。后来终于被我找到了方法。”

  “那袁大哥你是如何使得人面菊开花的?”许纯均问。

  袁度却不再回答,只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低声说:“今晚三更我在分水墩那边等你们,到那时人面菊是否真的有用就知道了……大家且回去准备吧。”

  三人见袁度如此说,知道凭着他的个性,不能说的肯定问不出结果,也就心中揣着疑问各自散去。

  这边厢袁度回到他简陋的草屋中。小屋就像十年的时间它初造时的样子,或许经过这十年的风霜雨雪,显得愈发颓败了。去年冬天是江南百年一遇的严寒,镇上的流浪汉和乞丐都去了白莲寺,福严寺的智南大师每年都会在那里开设避寒所,向所有流浪乞丐开放,提供热气腾腾的白粥和睡觉的通铺,虽然条件并不算好,但却是那些人在这冰天雪地中唯一能够栖身的地方。袁度却不想去那里,他宁愿缩在这小屋中,听着外间呼啸的寒风,裹着稻草入睡。雪簌簌地从顶棚的空隙中落下,屋里冷得连火都生不起来,就连酒也被冻在了杯中……他最终还是去了白莲寺,或许是因为智南大师几次让寺里的小和尚来请自己过去避寒,这份慈悲之心令他着实感动,又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来年春天,从白莲寺回来,他见到小屋被积雪压塌了大半,竟颇为心疼,仿佛自己背叛了一个共同落难的兄弟一般。怀着愧疚之情,他忙了好几天,总算把小屋整修一新,还特意在顶棚上厚厚地新加了一层稻草——他就是这样一个重情的人。

  袁度走到酒缸前面,将手中早已空空如也的酒瓶从缸中满满灌了一瓶,看见缸里的那条乌梢蛇,嘴角不觉微微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这蛇其实是他悄悄放进去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赵老板那里不花钱拿到这么大一缸酒喝。自从十年前离开了他不想离开的人后,袁度从未离开过酒,酒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伴侣。若不是囊中羞涩,他袁度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手段骗酒喝。

  袁度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包袱,轻轻打开来,里面东西很多,最上面是一本小小的册子,封面上题写着《如是我见》四个字,袁度将册子放在一旁,底下却是几件旧衣服。他将手伸到衣服下面,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杯子来。

  那个杯子是用纯银打造,呈八角形,制作工艺十分精巧,八个棱面上雕着几只小鸟,鸟背生蔓,蔓头长鱼,鱼口吐枝,枝头绽花,繁复而又充满生机。杯耳也被打造成一只小雀的样子,活灵活现,就连一片一片的羽毛纹理也清晰可辨。由于年代久远,银杯上多处已经泛出黑色。袁度用袖口仔细地将杯子的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然后倒满一杯,面对西南,举杯祝祷道:“十年养兵,今朝用兵。希望上天可怜我这一片苦心,祝我成功!”祝毕,将酒遍撒于面前地下,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眼眶儿早已红了。

  另一边,张家父子回到观中,只见张元旭落座在一把紫檀太师椅中后就一言不发,只顾自沉着脸。小心翼翼的儿子张恩涪不知父亲为何闷闷不乐,只得试探地问道:“爹爹可是担心袁度也降服不了那妖物,落得和王玄一一般下场?”

  “这倒不会。”张元旭看了一眼张恩涪,摇了摇头道,“以袁度的心性,必定是要十拿九稳才肯下手。他既然答应出手,想必是胜券在握的。”

  “那爹爹还在担心什么?”张恩涪不解地问。

  张元旭仿佛没有听见,只摩挲着椅子的扶手——那是王玄一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家具,如今自然是被张元旭拿来享用了。张元旭想了一阵,问道:“梅生,如果袁度真的拿到了太白珠,我们该怎么办?”

  张恩涪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未曾想过,想了片刻,答道:“那要看爹爹更看重哪个了?是太白珠,还是真龙气?”

  “这正是我为难之处啊。”张元旭叹道,“若把太白珠让给袁度,这个人情给他,他便不好拒绝我们的请求,替我们寻找那真龙之气。可是那太白珠也是一等一的至宝,就这么拱手让人,我实在不甘心啊。”

  张恩涪沉吟了一下,说道:“依孩儿之见,这利有大有小,就像鱼和熊掌一样,两者不可得兼之时,自然舍小利而趋大利。太白珠虽说神奇,但也是个死物,怎能和真龙之气相比?爹爹你说过那真龙气可以改形换命,要是能找到真龙气的话,对咱们龙虎山有天大的好处,难道不比拿一颗太白珠强么?”

  张元旭点了点头,也笑道:“不错,为父我糊涂了,这点都没看开。呵呵……两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父子两个相视而笑,自然都知道对方的意思,决定了该怎么行动。

  张恩涪忽地想起袁度所说“果报”之事,忙道:“孩儿还有点事情要办,要回学堂一次。”张元旭点头道:“那你速去速回吧。我正好打坐片刻。”张恩涪告辞出来,回到学堂,见天色已渐渐变黑,忙换好了夜行服,往西高桥而来。原来那无赖李二的家正住在西高桥堍,两进的小房。张恩涪寻摸到卧室后窗下,听得里面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李兄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高手?以至于背上的灵台穴被封了?我的针灸恐怕通不了。”听口气像是个大夫。

  李二的声音十分弱,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了,今天只有那个姓张的点了一下我的背,想不到他娘地是个高手。我要是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他!”

  那大夫又扯了几句方走,张恩涪听得房门一关上,悄悄地推开了后窗,翻了进去。李二听得动静,侧身看见是张恩涪,刚想大叫“救命”,嘴巴一把被捂住了。张恩涪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狠狠地说道:“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再得罪招娣姑娘,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手指伸处,已将封印的穴位点开,但转念一想,又伸手点了他胳膊和腿上另几处穴道,看到李二惊恐的眼神,张恩涪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险的笑容:“你放心,我点的不是死穴,只不过你的经络已经被我戳断,以后手无缚鸡之力,再也不能作威作福,祸害乡里了!”李二闻言,也不敢再多说话,怕惹怒了眼前这人招来更大的祸,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张恩涪,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张恩涪也不理他,照旧翻窗而走,回修真观去了。

  当晚三更时分,张元旭准备停当,便带着张恩涪来到了运河畔渡口,只见袁度和许纯均早早等候在那里。许纯均依然是一身黑衣,腰束孝带,一脸不成功便成仁、预备赴死的坚决神情。倒是袁度依然是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平静脸孔,他的腰间还挂着那个酒瓶子,还有一个布囊,双手捧着一盆花,用一块红布遮好,应该就是那盆奇花人面菊。

  兴许是白天太嘈杂,无法仔细将他看清,借着水乡夜晚的皎洁月光和河水的波光映照,张氏父子都暗自想把他仔细打量一番,好一探这位江湖传诵已久的“第一术学世家传人”的真实样貌。

  原本,照传说中那样一个法术精湛的人,少说也应将近半百,但其实袁度尚未到而立,以这样的年纪,却有今天的江湖地位,可见此人天赋一定极其出色。张元旭看着他,再想到自己壮年已逝,不禁有些凄然。但看他鬓边已是星星白发,怕是他成天酗酒伤情的结果。他为什么要隐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潦倒度日呢?如果说是为了追寻真龙气,那此人的野心想来不小,要小心提防才是……张元旭突然想到以袁度的聪慧,察言观色的本事怕是比自己强,忙闭了此念,怕被他看穿心事。

  和父亲相比,张恩涪在细看袁度后心里倒是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感觉:两人其实年纪相仿,袁度只比自己大几岁,算是同龄人。因为自己从小过的日子还算是养尊处优,现在也收拾得颇为讲究,所以要显得年轻得多。但和袁度相形之下,无形地,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要说相貌,我堂堂张家长子也玉树临风,白净、英武,从不缺姑娘们的垂青;而那袁度,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甚至还没自己挺拔。但最让人不敢多看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虽不大,但天生的就极深邃,也或许并非生的深邃,而是他的眼光太深……张恩涪无法分辨,只觉得那双眼睛背后有着他无力去探知的世界。他因此而生出些怨气来,觉得自己轻易就被那双眼睛比了下去。再看他的脸,和自己优雅圆润的轮廓不同,袁度显得格外清癯,还因为酗酒和生活落魄的缘故更添了沧桑的味道,但那沧桑却掩盖不住他身上透着的那股气场……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人敬畏又想走近,让人不敢深究又无法无视,让人心动又无法言说。

  四人乘坐小舟来到岛上,只见石板上留有焦痕,是那日降妖的留迹。许纯均见景物宛在,人已杳杳,不由心中又悲痛起来。

  袁度将花放下,解下酒瓶,先喝了一大口,从怀中掏出一沓黄符,对张元旭说道:“还请天师等下布下北斗玄枢阵,以防妖物逃走。”又拿出一颗丸药对许纯均说:“许家的玄天阵是第一降妖术,但需要强大的法力配合,你修为尚浅,这颗九阳丹能在一个时辰内暂时提高你的法力,应该可以镇住妖物。”又道:“等下催开人面菊后,我自会护住此花不被妖火焚毁。”

  张恩涪见袁度分配得井井有条,唯独没有分派给自己任务,忙问道:“我需要做些什么,请袁先生吩咐吧。”袁度望着河边说道:“我推算会有妖人来捣乱,张公子家传紫电青雷,自然可以抵挡。”

  月近中天,分水墩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已做好了准备。袁度将人面菊上的红布揭开,只见植株上只有一个白色的花蕾,有拳头那么大。袁度正色道:“等一会儿人面菊开放,便有各种幻音,诸位一定要收敛心神,不要被其所惑。”说完,将酒瓶放下,咬破中指,把血滴在了人面菊的花蕾上。

  张恩涪记得袁度说过人面菊需要用特殊的养料方能开花,没想到居然是人血,只见那血一滴一滴渗入了花中,很快整朵花都渐渐变成了红色,花托也渐渐向上扬起,花瓣微微颤动,眼看就要绽放。袁度从腰间的布囊中取出了一支乐器,整个儿用白玉雕成的,尾部是一根很长的管子,前端胀大,就像一个小小的葫芦,葫芦肚子上面环插了七根长短不一的玉管,乍一看极像是一个很大的水烟斗。张恩涪和许纯均都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乐器,均感疑惑。张元旭捻须道:“这叫做‘葫芦笙’,古称‘瓢笙’,是南诏国的乐器,也就是如今云贵一带的少数民族。子超当年去过苗疆,会有这乐器也不足为怪。”

  袁度将吹管放到唇边,那玉笙发出的声音旷远清亮,婉转飘逸,悠悠然,空空然,给分水墩平添了许多神秘的气氛。此时月明星稀,分水墩外水面波澜不惊,乐声响起后,渐渐地有轻烟自河面升起,氤氤氲氲,团团转转,将整个分水墩围绕了起来,再看那人面菊,已完全张开,红色花瓣中现出一张人面,双目紧闭,眼耳口鼻无一不具。

  袁度忽地变调,乐声更加缠绵,又带有柔媚之声,听得张恩涪面红耳赤,只想手舞足蹈一番,幸好以毅力克制住了。只见人面菊的花瓣也跟着曲调的节拍轻轻舞动,如活物一般。此时分水阁顶斗中白光冲天,红气缭绕,那怪眼看便要出来。张天师将黄符按照北斗方位布好,许纯均也是三宝在手,全神贯注,只待妖物自投罗网。

继续阅读:第三回 火龙蛛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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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龙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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