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涪站在阵外,手持七星剑,四处张望,发现岸边大树下出现了一个黑影,踏水往分水墩而来,不禁心下佩服袁度的神机妙算——真有妖人前来捣乱。只见那黑影踏上了小岛,叫道:“何方妖道,敢抢你爷爷的宝贝?!”听声音正是那罗委员,只见他身穿紫衣,双目闪现绿光,头上妖氛浓郁。张恩涪一挥手中宝剑道:“区区小妖,龙虎山天师在此,尔也敢前来送死!劝你早早退去,尚能保住性命,若再执迷不悟,就让你尝尝紫电青雷的厉害,到时候被打回原形,后悔可就晚了!”
那妖人听见张天师之名,停下了脚步,像是颇有忌惮,停了一阵,恨恨道:“休拿张天师来吓我,就算我拿不到,岂能让你们得到?”张牙舞爪便要上前。张恩涪暗运玄功,正要将紫电青雷放出,忽听得身后一阵巨响,如炸雷一般,倒吓了一跳。
张恩涪回头望去,原来那妖物受到异菊诱惑,冲出斗来,一点红光如流萤一般向人面菊飞去,众人只觉得灼热之气扑面而来。那人面菊不具法力,在热气的蒸腾下,叶片竟微微焦灼,当红球飞到离它不到三尺的时候,在袁度柔和的曲声中,人面菊上的眼睛终于缓缓睁了开来。
那人面菊上的眼睛左右先扫视了一圈,见到了红球,轻启双唇,唱起歌来,艳词媚曲,缠绵至极,比那曲声更摄人心神。张恩涪只觉得心中一荡,不觉意乱情迷,想起招娣来,只觉得浑身发热,几乎控制不住,幸好灵台还保得清明,忙强行收敛心神,运功抵抗人面菊的媚歌。那妖人却无如此定力,早已乱舞,淫态百出。
分水墩外有妖人捣乱,而分水墩上却是进行得十分顺利,在人面菊的柔媚歌声中,红球渐渐黯淡下去,显出了妖物的真形,原是一只指甲大小蜘蛛,背生双翅,胸分八爪,腹圆如珠,通体赤红,显然遍身都是火毒。唐代元稹曾有诗写那蜘蛛道:“稚子怜圆网,佳人祝喜丝。那知缘暗隙,忽被啮柔肌。毒腠攻犹易,焚心疗恐迟。看看长祆绪,和扁欲涟洏。”
这红蛛名叫叶螨,不会织网,只凭借本体的利爪剧毒捕食猎物,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慢慢吸空,因它借离火所生,故又名火龙蛛。此虫平生最喜爱菊花,尤其是各种异菊。又因服食了金母,火金相耀,极为厉害,寻常法器根本奈何不了它,但如今在人面菊的歌声下却也渐渐迷失本性,以致现出了原形。
许纯均催动手上三宝,用玄天阵将那火龙蛛罩住,袁度这才松了口气,停了曲声,靠在石柱上,拿起酒瓶不住地喝着。那人面菊又唱了一会,颜色转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接着花瓣合拢,又成了花骨朵模样。
那妖人没有歌声的魅惑,恢复了过来,自知多留无益,便要逃窜。张恩涪大喝道:“大胆妖人,还想走么?”紫电青雷放出,已将妖人的一只手臂劈下,伤口处鲜血狂喷,那人大叫一声,跌入水中。
张恩涪定睛一看,只见削下的那支断臂化作一只蹄子,分不清是牛是马,喝道:“原来是只畜生,枉你修炼成人形,竟不知天高地厚。来此目的为何,速速招来,若有半句欺瞒,今日这分水墩就是你丧命之地!”
那妖人湿淋淋爬上岛来,跪地哀求道:“天师饶命,我并非邪魔,乃是五通正神。曾受东岳大帝点化,专门看护江浙百姓。不合妄想分水墩上异宝,只因那怪太厉害,小神敌它不过,后来听说菊花是那怪的克星,所以就每年搜罗异菊,想要收了那妖怪。如今有天师出手,邪魔降服,小神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天师看在东岳大帝的分上,饶了小神。”
袁度在一旁道:“江南百姓处处供奉五通之神,若杀之,东岳大帝面上却不好看,小施惩戒也就算了。”
张恩涪本想挥剑立斩之,听袁度如此说,便道:“那你的头颅暂且寄存在我这里,若今后再犯事,定叫你灰飞烟灭!”
五通妖磕头谢过了张恩涪,正要离去,袁度忽然问道:“这菊花可降妖之事,你是从何得知?”
妖人道:“我也是无意间听王玄一说起过,想不到这老道机关算尽,结果自己也死在那怪手中,真是天意。”
袁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张恩涪笑道:“你年年买异菊,每年都落空,都被烧了个精光?”
五通妖点头道:“正是。可今年我反倒被骗了,那个崔老头的蓝菊居然是假的。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将一本普通的白色的龙爪菊变成了蓝色。我拿回来才一个时辰不到颜色就褪了个干干净净。”
“那就是用销明草汁拼上马蓝草汁染出来的,只能维持片刻,旋即褪散。那崔老头想是想拿花王想过了头,用了这个计策。殊不知这个办法虽然逼真,但并不长久。”袁度点头道。
张天师闻言,脸上也是微微一红,他曾细细看过那盆蓝菊,并无丝毫后天染色的模样,这才放心评了它作为花王,没想到居然还是中了局,倒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了。
张恩涪挥了挥手,五通妖如同得了大赦,抱头鼠窜而去。袁度皱着眉,似乎有什么难解的心事,猛灌了一大口酒,忽然敲了敲脑袋,低声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语甫出,没头没脑。可张元旭和张恩涪都是心中一惊,难道袁度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张元旭咳嗽了一下,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的笑容,低声道:“此处就我们四人,子超你所指的黄雀是谁呢?”
“我自然不敢怀疑天师了。”袁度把玩着手上的酒瓶,似笑非笑地说道,“天师要拿太白珠,用不到来找在下啦。就凭龙虎山的诸般玄妙法术,自然是易如反掌。”张元旭“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许纯均催动三宝,将玄天阵缩成拳头大小一张光网,缚住了火龙蛛。袁度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筒,将火龙蛛连带光网一起轻轻放入,合上罐口,又加上了一道封印。张恩涪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道:“总算抓住了此怪!也不枉费我们辛苦了这一场。”
张元旭看着袁度手中的小罐,问道:“不知子超想如何处置此妖?”
袁度看了张元旭一眼,笑了一下,说道:“既然天师在此,那还是给天师以后有机会带回龙虎山封印吧。”便要将小罐递给了张元旭。
张元旭没想到袁度竟会愿意将火龙蛛交给自己,心中狂喜不已,脸上却不露丝毫神色,一面伸手接过一面道:“无量天尊,此妖一除,江浙百姓从此无洪涝之患,子超真是功德无量啊。”
正在此时,半空中呼的一声,从阁顶窜下一人,黑衣蒙面,如闪电般,直落在张元旭和袁度中间,伸手抢过张元旭手中的小筒,左足一点石栏,便已腾空飞起,轻飘飘地落在了飞檐的瓦楞上。
张元旭顿时脸色发绿,以自己的道行居然没有发现有人藏在废阁中,还让太白珠从手中被人抢走,这下可真的大大折损了这位当代天师的面子。众人均惊讶无比,唯有袁度似乎早就知道,依然是不动声色地喝着酒,低声说道:“黄雀终于现身了!”显然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王道长别来无恙啊。”袁度抬头朝那人叫道,“堂堂全真高士,怎么沦为蒙面小贼了呢?”
那黑衣人一声长笑,说道:“袁先生眼光果然厉害。”一把扯下脸上的蒙布,只见他眉长目朗,鼻直口阔,颌下花白胡须,竟然是已经死去的王玄一。许纯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道:“舅舅,原来你……你没死?!”张恩涪的震惊也不亚于许纯均,那日在分水墩上王玄一被妖火焚为灰烬是他亲眼所见,而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王玄一拱手道:“袁先生居然有如此异菊,难怪能轻易擒住火龙蛛,在下实在是佩服。”
“道长也不简单嘛,精心布局,连自己的外甥都瞒过,这份苦心也令人佩服!”张元旭语带讥讽地说道。
“若非老道我装死,怎么能请动袁先生出手呢?”王玄一哈哈一笑说道,“我们都志在那颗太白珠,自然是有能者得之。”
袁度举起酒瓶,指着王玄一缓缓说道:“你培育不出人面菊,便打我的注意,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要抓此妖,必须几位高手同时布阵,我是万万不会与你合作的,于是你便设计将张天师引来此地。”
王玄一阴笑一声,大拇指一竖,说道:“袁先生真不愧为江湖术学第一传人。不错,我知道张天师在北京,于是便封密函给白云观,故意将消息泄露于他,引他南下。等他到了此间,必定也会对这太白珠感兴趣。我外甥的玄天阵自然是你看中的,张氏父子的功力又是江湖上数一数二,老道只有先做一回急先锋,死给你们看,让你们知道这妖物的厉害,你们才可能联起手来。”
“想必你自有妙术,本尊轻身脱去,”袁度语气一如平常,不带丝毫感情,“又故意让张氏父子看到你被妖火所焚,心中更不会怀疑,自然要设法让我出手。”
张元旭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自己上了当,从密函开始,一步一步陷入了王玄一精心编织的网中,自己辛苦了那么久,原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禁恼羞成怒,抽出背上的斩妖剑,捏诀踏步,使出紫电青雷,一道耀眼的电光便朝着王玄一劈去。
许纯均惊道:“舅舅小心。”举起竹简,一道白光射出,拦下了紫电青雷。张元旭冷笑一声,将斩妖剑画了一个圈,左手捏诀,厉声喝道:“无知小辈,还不闪开!”电光瞬间暴涨,如同小儿手臂粗细。许纯均抵受不过,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顿时向后跌倒,不省人事。张元旭更不停留,脚尖一点,也飞身上了屋顶。
袁度摇头低声道:“唉,杀机已起,孽业便生。”急步上前,抬起许纯均的手臂,搭了一下脉,然后轻轻在许纯均大椎穴上推拿了片刻,许纯均方长吁了一口气,醒转过来。
张恩涪见父亲出手,自然便要上前相助,袁度按住他的手道:“他们二人动手,都是现今世上一等一的术法,岂能容你插手得进去?且在一旁看着。”张恩涪只得将七星剑入鞘,凝神观战。
只见王玄一也抽出松纹古定剑,布罡踏斗,气流旋转,自然形成太极图样,护住周身。眼看正一道和全真道当世两大高手便要在这分水墩上进行生死对决。
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功力不亚于自己,因此十分谨慎。张天师口中念咒,步罡踏斗,斩妖剑上顿时青光闪烁,愈来愈亮,明晃晃直耀的人眼睛都睁不开来。忽地,他一声大喝,剑尖上三道紫色电光互相缠绕,如同蛟龙一般,朝王玄一卷去。
张恩涪见父亲露了这手道术,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许纯均担心舅舅,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顶。只有袁度在一旁,自顾自地喝着酒,连看都不朝他们看上一眼,仿佛整件事情与他无关似的。当在张元旭出招的时候,袁度才用极低的声音叹道:“天师修炼到能将紫电青雷三叠而发,已深得龙虎山精髓,可惜生不逢时,龙虎山气运已快尽,离衰败之日不远矣。”
王玄一见电光袭来,居然不躲不闪,电光正打在他身上,砰的一声,顿时青烟弥漫。天师大喜,只道已打中了王玄一,不死也废了,刚想上前查看,猛地眼前一闪,从烟雾中刺出一剑,寒光凛凛,直取他的胸口。幸好张元旭机警,马上停住脚步,挥剑去隔。只是那剑十分古怪,剑尖居然在空中扭转过来,像一条蛇一样。张元旭隔了一个空,暗道不妙,左肩上道袍已被那剑挑破。他忙后退数尺,怪自己过于托大。再看烟雾散尽后,王玄一毫发无损,连道袍都未曾烧焦一块,只是身边多了些片片飞舞的灰烬。
在下面观战的张恩涪自然也是大惊,紫电青雷的威力他是知道的,无论多厉害的妖物,在三道电光之下都会被焚为飞灰,而如今王玄一却轻轻松松地接了下来,并能以古怪的剑术进行反攻,难道他的道行已经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袁度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向张恩涪说道:“这就是王道长的替身之术,当日火龙蛛都杀不死他,更何况天师的紫电青雷。”
张元旭输了一招,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知道眼前对手功力之高,生平罕见,更加上神出鬼没的剑术,令人防不胜防,自然再不敢托大,斩妖剑一转,跃矫灵活,使出一套道门正宗的剑术——“青萍剑”。
这套剑法传说为东汉光武帝刘秀所创。光武帝舞剑于莲花池畔,见蜻蜓飞掠于花叶浮萍之间,或立莲枝随风飘摇,或驻足青萍随波荡漾,姿势轻盈曼妙,如剑之击刺翻飞,故而创立此剑法。五代十国后,此剑法渐渐失传。如今张元旭所使的剑法乃清初龙虎山天师府老法师潘元圭所创的,共计三百六十招,以应周天之数,三百多招无一雷同,为当世剑法繁复第一。
张元旭原以为这套剑法使出来,定能占尽上风。没想到王玄一的剑法更加神奇,总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逼得自己后退。而自己的紫电青雷虽然屡次击中对手,可毫无效果,就只当是给他挠痒痒一般。堪堪又过了数十招,他已经被逼退到了屋檐边,败局已定,只要王玄一再刺出一剑,他将无路可退。
张恩涪见父亲落败只在眼前,心中焦急万分,问袁度道:“袁先生,这样的替身术不惧水火刀剑,该如何破他?”袁度还未回答,许纯均就在一旁道:“我舅舅是全真高士,道法精妙。天师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张恩涪刚想反驳几句,忽听得袁度说道:“王道长,差点忘了告诉你,适才小筒未曾封好,小心别走脱了火龙蛛。”
王玄一长剑刺出,先将张元旭逼下了屋檐,然后收剑笑道:“子超啊子超,你真当老道是三岁小孩子,想骗我不成?老道可不会上你的当!”话虽如此说,却也不禁朝手中的小筒望了一眼,只见之前袁度加诸盖上的封印竟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顿时大惊。就听得“嗒”的一声,小筒的盖子自己掉了下来,落在了屋顶上,一个红球立刻从里面飞了出来。
原来火龙蛛在筒中早已将禁锢的玄天阵化去,因为此筒为玛瑙所制,非金非铁,水火不侵,又有袁度的封印,只得在其中打转,无法逃出。可王玄一万万未曾想到袁度书写的封印,竟用的是掺了销明草汁的朱砂,只能维持很短时间,会在空气中渐渐自动消失,就如同那盆蓝菊一样。火龙蛛忽然觉得封印已除,便顶开盖子,飞了出来。它在筒中被闷得十分恼怒,甫一出来便朝着王玄一右手上咬了一口,接着直飞冲天而去。
王玄一大叫一声,翻身从屋顶上跌了下来,松纹古定剑也掉落尘埃。只因事出突然,他未曾防备,来不及用替身之术,这才会中招。那火龙蛛毒性何等猛烈,当日张元旭只不过接触了些许毒气,便已中毒,用尽平生法力方将火毒封锁在手臂上两穴之间的经络中,又用了足足五六日方才将毒完全逼出体外。王玄一岂不知道个中的利害,忙盘膝坐下,运气抵抗火毒。
此时张天师只要轻轻一剑便能结果了王玄一的性命,但他自重身份,不屑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只冷笑一声,将斩妖剑回了鞘。但见王玄一整个右掌已成红色,如同要滴出血来一般。那红气还在逐渐沿手臂慢慢上行,王玄一已是用尽全力,大汗淋漓。
许纯均见舅舅情势危急,忙用掌按住王玄一的灵台,合二人之力共同抵御,只见那火毒又渐渐退回手掌上,又过了片刻,火毒已被全部逼到了五根手指之上。那五指上为六脉所居,分别是大指上的手太阴肺经、食指上的手阳明大肠经、中指上的手厥阴心包经、无名指上的手少阳三焦经、还有小指上的手少阴心经与手太阳小肠经。袁度拿起掉在地上的松纹古定剑道:“快将手指砍下便能得救,否则火毒反噬,散入五脏六腑与三焦之中,就算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王玄一左手接过剑,对准右手,却始终迟疑不决。许纯均叫道:“舅舅,还想什么,保命为先啊!”王玄一停了停,转头问道:“均儿,舅舅对你如何?”
许纯均奇怪为何王玄一此刻会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道:“均儿自幼父母双亡,是舅舅将我抚养长大,对我恩重如山,均儿自当奉养舅舅终老为报。”
“那好!”王玄一咬牙道,“今日就算你报答我了罢!”说完举手插落,噗的一声,五指全部陷入了许纯均胸口。许纯均想不到一向敬爱的舅舅会对自己下毒手,登时惊呆了。王玄一随即将手拔出,五指已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张恩涪大叫道:“妖道!真是丧心病狂,对自己的亲外甥也下此毒手!”飞身上前,扶住了许纯均。王玄一这一抓已经将火毒全部转入许纯均体内,而且位置正在心脏处,料得火毒攻心,再也救不活了。王玄一冷笑道:“我养了他十八年,就算他用这条命还给我,两不相欠。”
许纯均胸口鲜血淋漓,皮肤尽成赤红之色,口中也狂呕血不止,已说不出话来,但双眼始终盯住王玄一,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仿佛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果。
袁度取出一根银针,快速封了许纯均心脏周围的穴道,然后将手中的酒瓶一饮而尽,放在一边,从脖子上掏出一根黑色的绳索,末端是一个蓝花布的小袋子,他从袋子中掏出一颗银白色的珠子。王玄一见,双眼登时一亮,大声叫道:“宝……宝蟾丸?!你居然有它!”袁度双掌一合,已将丸药碾成粉,轻轻涂在许纯均胸口赤色的皮肤之上,一面叹息道:“唉,可惜我那缸美酒了。”原来那宝蟾丸是当年袁度深入苗疆带回来的,本是诸般毒蛊的克星。之前赵老板那缸毒酒被袁度偷偷搬回小屋品尝,由于有宝蟾丸护身,喝下去的毒酒统统变成美酒,令他大大地过了一把酒瘾。如今见它化成了齑粉,袁度虽有些心疼,但救人要紧,也说不得了。他回头向张氏父子道,“天师还不快将这妖道拿下?”
就算是袁度不说,张元旭也决不会放跑王玄一。张恩涪两次和许纯均一起降妖,算得上是出生入死,见他如此下场,心下也十分难过,七星剑都对准了王玄一,电光吞吐,青芒迸现。
王玄一将火毒逼出后,功力已经恢复了八九成,面对张氏父子的围逼,脸上毫无惧色。心中唯一所惧的便是那火龙蛛,虽然此刻不知飞去了哪里,但生怕在自己和张天师斗法之时突然冒出来咬一口,那便真的要魂归道山了,暂且先运太极清玄气护住周身,防止被偷袭。
袁度给许纯均上完药以后,见许纯均已昏死过去,但胸口皮肤上赤红之色渐渐变浅,知道火毒已被宝蟾丸化去,这才放下大半心,着手处理外伤。将随身带有的金疮药尽数涂在伤口上,又撕下长袍下摆的布条,将许纯均胸口紧紧地包扎好,见不再有血渗出,方长出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将许纯均轻轻放倒,然后站起身来,将酒瓶拾起,苦笑了一下,远远地扔了出去。
王玄一寒着脸,望着昏迷不醒的许纯均,冷冷说道:“就算救回来,也是个废人了!”又转头问袁度道:“没想到袁先生才是真正的黄雀,老道的谋划却都瞒不过你,反倒着了你的道。”
袁度脸色平静如常,看着王玄一:“王道长不该留五通妖性命的,那罗委员顶上的妖气,你却视而不见,还告诉他菊花之事,不像是道长平日所为啊。”
“那五通小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本来不屑动手,没想到却留下了破绽,倒一时疏忽了。”王玄一愤愤地说道。
张元旭忖道:“此妖道想必会分形之术,元神幻化,需得先用术镇住,方能斩之。”当下便喝道:“袁先生且让开,看我龙虎山诛邪的本事!”左手捏诀,右手张开,现出天师印来。原来龙虎山自古相传玉印一枚,为天师镇妖之用。后来至某代天师,玉印不慎被群鬼盗去,结果那位天师反倒被鬼戏耍了一番,后世遂有“鬼迷张天师”之说。因有此变故,后代天师便将玉印铭文练于右掌之中,只要左手捏诀,右手现印,印诀相合,上可以警不法神仙,中可以制灵变妖怪,下可灭凶魂厉鬼,比紫电青雷更加厉害十分。如今见王玄一法力高强,又有古怪的替身之术,便使出了镇山之宝。只见天师印上五彩毫光闪现,射入了王玄一眉心,直透后脑泥丸宫。张元旭见天师印已经镇住了王玄一,对张恩涪道:“妖道已被我镇住,还不快动手?”
张恩涪忙将七星剑朝王玄一胸口刺去,只听噗的一声,如中破革,王玄一身子已经软绵绵倒下,像是用纸扎一般,他心道不妙,再看时,地上果然躺着的是一个纸人。
“这是和合门的纸人替身法。”袁度向四周观望道,“他的本尊应该就在附近,大家要小心。”众人四处搜检了一回,并无发现。张元旭直跺脚道:“早知如此,我将龙虎山的照妖镜拿来,必不会让这妖道隐藏!”袁度想了一下,说道:“天师少安勿躁。王道长用的是隐影之术,将身体隐在了自己的影子中,而把影子置于其他物件的影子中,不易被发觉。且试试我的法子,看能不能将他找出来。”说完抽出玉笙,轻轻吹奏起来,曲调与之前旖旎缠绵之象不同,乃是一首古曲《梅花落》,李白诗曾有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曲极为幽远,笛声本已是透出丝丝寒意,改成玉笙之后,小寒变成了大寒。此时正值十月小阳春,但众人只觉得遍体凛然生冷。周围的水面也渐渐凝结成冰,分水墩上竟成了三九严寒的天气。接着,石板上开始结霜,漫延到整个文昌阁,廊柱护栏片刻间都变成了玉雕一般。袁度停止了吹奏,拿出一件奇怪的事物。那东西八寸长短,阔大约三寸,上圆下方,就像是以前官员上朝所用的笏版一般,在上半部有一个小孔,看质地像是黄玉做的,色若蒸栗,潭如凝脂。袁度四处扫射了一圈,目光忽然停留在左边第三根石柱后面。张恩涪顺着那个方位看去,只见雪白一片,但在石柱后方却有一小块地方不见半点白霜,登时明白,王玄一必定隐身躲在那边。袁度将手中的玉版对着着石柱后面,口中念动真言。玉版猛地一颤,离开了袁度的手掌,在空中旋转起来,放出万道白光,将那石柱后无霜的地方团团笼罩住,在光晕中渐渐现出一个人形来,正是王玄一。
王玄一见隐影术已被袁度所破,忙盘腿坐下,运起太极清玄气,使了个金刚不坏之法。张天师使出紫电青雷打在他身上,只当作挠痒痒一般。袁度也是很无奈地说道:“这太极清玄气金刚不坏,最为难破,水火不侵,风雷不坏,实乃天下第一防护之术,估计我的‘雨师箭’也射不进去,就算你搬来整座泰山都压不倒他。除非……”
张元旭自然知道这太极清玄气的厉害,接口道:“除非是苗疆的三苗巫蛊术,能专门克制这些佛道真气,可惜苗疆远在千里之外,远水救不得近火。”
袁度却笑道:“不一定要去苗疆,我们也有三苗巫术啊!”说完撕下两块布料,塞住了许纯均的双耳,叫张恩涪将他背到了石埠那边,怕他重伤下不能抵御人面菊的魅音。然后刺破自己的中指,将血滴在人面菊上,轻轻吹起玉笙。
在笙声中,人面菊又一次开放了,妖异的歌声又一次在分水墩上空响起,声韵凄婉,销魂醉魄。张元旭向张恩涪说道:“我在北京曾经听陈鹤寿先生说过,传说西方海上有女妖名叫塞壬,善作魅惑之声,水手无知,受其诱惑,往往触礁而死,我当时尚且不信有此异事,今日见此菊竟也能作魅音,方知大千世界真无奇不有啊!”
王玄一眼观鼻,鼻观心,运功抵抗魅曲。袁度见魅音无效,曲调一转,变得清亮高洁,人面菊也跟着转了歌喉。金振玉声,如同天籁一般。张恩涪只觉得通体舒畅,飘飘欲仙。
只听得歌声盘旋回转,有说不出来的妙境,忽如桃花无数,灿若云霞;忽如翠竹万竿,青翠欲滴。又仿佛缥缈间,仙山云阁现于海上,直令人心向往之。众人耳听此曲,仿佛神游九天之上,遍历神仙之所。歌声变化之多,如同种种美景令人目不暇接,就连王玄一也为之侧耳,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人面菊那歌声唱到极高处,陡然一落,庐山瀑布般飞流直下,气势轰然,接着越转越低,越转越细,众人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漏掉一个音节,错过了如此美妙的仙音。
袁度见王玄一已完全被人面菊所吸引,玉笙打横,用力一吹,嗖的一声,从第三支玉管中射出一支小箭,这便是他的防身至宝“雨师箭”。此箭的箭杆是神木娑罗树所制,箭羽是重明鸟的羽毛。相传五代梁朝开平年间,吴越王钱缪修筑海塘,因潮水日夜冲击而难于修成。钱缪便持此异宝于六和塔前射潮,竟将潮水射退了数十里,曲折西走,形如“之”字,自此钱塘江又多了一个“之江”的称号。
那雨师箭射出后,顿时化作满天飞箭,如暴雨倾盆一般,直射向王玄一。王玄一心知厉害,忙运功抵挡,因他刚才分心听曲,太极清玄气威力减弱了不少,那雨师箭雨顿时刺破了气网,根根入肉三分,扎得王玄一如同刺猬一般,满身是箭,体无完肤。
王玄一虽身中万箭,却不见一丝血流出,也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只仰天笑道:“我有千万纸人可以替代,你们能奈我何?”将身一抖,一个纸人掉落地上,上面扎满了孔眼,自然是刚才代替他中了雨师箭。他本可用纸人替代后即可逃走,因现被玄天黄符所困,无法变化,但仍可以施展替代术法,转移对自己的伤害。众人一时竟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张恩涪忽指着岸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只见岸边被一道白光笼罩,左右摇动,众人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光自树木枝干上发出,明如白昼,纤毫毕现。
“这是草木受到金气感应而发光,”袁度道,“太白珠就在岸上!各位快准备,我们要二擒火龙蛛了!”
张恩涪指着王玄一问道:“那此人怎么处置?不要让他乘机跑了。”
“张公子请放心,他被我的玄天黄符困住,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跑不脱,还是先对付火龙蛛才是。”袁度说完,举起玉笙,便是要三催奇葩。但见那白光也渐渐扩大,直朝分水墩这边罩了过来。
此番却与之前大不相同,火龙蛛知道人面菊的厉害,不敢上分水墩,只在岸边逡巡,又隐去火性,将太白珠的金气尽情释放。岸边的草木残枝在金气影响下,将吸收的日月精华都化作了白光散发出来,而当精华散尽后自然就枯萎而死。岸边又有许多松柏之类的大树,已历经百年以上,精华又纯又多,一时半刻散不尽,竟凝成一柄白色巨剑形状,朝分水墩上斩去。
张氏父子双剑齐出,待要招架,只道紫电青雷是金气所结,金克木,必能挡住。只听袁度急叫:“天师快让开,木强凌金弱,反受其害!”张元旭自恃法力高强,又有天师印在手,自然不理会袁度的告诫,反而运起十成功力,紫电青雷如同一条巨蟒,朝着木气所化的巨剑上直缠上去。张恩涪见父亲不收手,自然也奋力向前激出电光。只见电光如同两条青蟒般昂首吐信,顶住了下劈的气剑。金木相激,卷起漫天气流汹涌,冲得文昌阁微微晃动,幸好未曾倒塌。
张元旭手不停地颤抖,只觉强烈的木气源源不断从气剑那端直涌过来,只得用紫电青雷不断地化去,相持了片刻,便觉得气血翻腾,自知真元耗损,而对方木气依然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如同汪洋大海一般。要知道岸边大树不下数十株,均在百年之上,精华所聚,极为强劲,可比千年之功,张元旭法力再高,但也不过数十年修为,怎能抵挡?
张恩涪更是抵挡不住,早已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脸上青气弥漫。张元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太低估了火龙蛛的实力,后悔不已。忽然觉得中指指尖一痛,一股木气刺破中冲穴,射入了手厥阴心包经。那手厥阴心包经与足厥阴肝经本为一条经络,归于肝脏,那木气也顺着经络进入了张元旭的肝部,停留在诸脉交会的期门穴上。张元旭满头大汗,只觉肝猛地一下剧痛,如同被一把钩子狠狠地钩出了体外,他大叫一声,跌倒于地,全身颤抖不已。
袁度没料到火龙蛛竟如此狡猾,因忌惮人面菊,不敢上岛,远远地隔岸用金母催动木气进攻,而一旁又有王玄一虎视眈眈,虽说用玄天黄符暂时镇住了他,但只要稍有疏忽,必定被他逃走。那气剑砍翻了张氏父子后,又向前逼近了几分,对准袁度,打横斫将过来。袁度只得往后疾退,但人面菊却无法移动,气剑正好从中间掠过。
只见菊上人面五官扭曲,发出鬼哭狼嚎之声,花瓣纷纷落下,接着植株拦腰折断,断面处流出汩汩的鲜血。人面菊的叶子在空中不停的扭动着,像是两只手似的,一张一合,如同一个人被腰斩了一般。
其实这人面菊并非完全是草木,而是由苗疆巫术所炼制的一种半人半草异物,而且培植过程极为惨烈。须得将用蛊虫喂养的婴儿活埋于菊塘中,数日后,便能长出人面菊的幼苗来,位置正在婴尸的脐眼中,如同冬虫夏草一般。等到植株长成,用鲜血浇灌,便能合着音律唱歌,歌艺精绝,勾魂摄魄。由于培植人面菊极伤阴德,因此为苗疆各寨巫师所禁止。当年袁度采到的人面菊幼苗实乃是一位怨气冲天的妖人偷偷所种,这点却不为人所知了。那半株人面菊在地上扭来扭去,片刻后惨叫渐渐低去,终不可闻,花叶也不再抖动,看来已经死了。
如今人面菊已失,火龙蛛更无所惧,将气剑朝着袁度轮番劈斩,逼得他不住地往后退,只见青石板上裂痕纵横交错。袁度见情势危急,忙闪身躲在石柱后面,以避其锋。气剑紧随其后,正中了石柱,顿时粉尘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来。袁度见那石柱也挡不住木气,怕它一断,整个文昌阁就要坍塌,忙趁稍有间隙,闪身蹿了出去
火龙蛛正驱使气剑在分水墩上乱斩,见袁度出来,化剑为斧,对准他顶心直劈下来。袁度见势不妙,身形一矮,躲到了王玄一的身后,那斧正中镇压王玄一的光网,就听得“咔嚓”一声,那本在半空中飞旋的玄天黄符随之一震,掉落于地,上面裂了很长一道口子,光网也立即消失了。
王玄一见束缚已去,立刻飞身站起,对着袁度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啊!老道不奉陪了,袁先生和火龙蛛慢慢玩吧。”说完,将身一纵,飞上了文昌阁,便要先行离去。
那火龙蛛也是最痛恨王玄一的,见他要逃跑,把大斧又化为长枪,忽地直从下面翻将上来,正好刺穿了他的脚踝。王玄一有纸人替身,自然不会受伤,抛下一个破损的纸人,身形闪处,已隐没在了黑暗中。
袁度趁火龙蛛注意力集中在王玄一身上之时,忙捡起玄天黄符。火龙蛛见王玄一已经跑掉,便将目标又转回袁度身上,将那草木精华所化的气枪驱动,直朝袁度刺将过来。
等到枪头离袁度不足三丈时,忽然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幻化千万,铺天盖地都是枪影晃动。袁度伸手放出雨师箭,却也是依样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化成无数支箭直射出去。就听见丁丁当当之声大作,连绵不绝,却是箭尖对枪头,尽数抵挡住了。
袁度原不知道手中的雨师箭能否挡住火龙蛛的进攻,已做好了一死的准备,此刻见气枪全被挡住,顿时信心大增。火龙蛛见气枪被袁度破去,而四周的草木精华也近枯竭,都化为焦炭,无可再用,又见人面菊已死,更无忌惮,展翅而起,直飞上分水墩来。袁度见一道红光如流星一般朝自己射来,忙催起玄天黄符,在身前织成一张光网,像一面盾牌一样。红光对准了光网的中间,狠狠地撞了上去。光网忽地一黯,袁度身子跟着猛然一颤,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再看手中的玄天黄符上又多了一道裂痕。幸好光网只是变暗,未曾消失,他盘膝坐下,调匀了气息,光网又渐渐地亮了起来。
火龙蛛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撞将过来。它挟带了火金之气,颜色也变成半白半红,又一次狠狠地冲击了光网。袁度只觉喉头发甜,又是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忍着,咕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低头看到手中的玄天黄符上赫然三道裂痕交错,只要再受如此猛烈冲击,必定立即分崩离析。
袁度自知此劫难逃,但见一旁倒地的张氏父子与许纯均,着实不忍他们三人也陪自己葬身于此,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火龙蛛竟然这么狡猾,那自己精心准备的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了。“也罢,死则死尔,要死的话我早在十年前就应该死了,能活到现在,也算是我侥天之幸了。如今就算拼了我的性命,尽力将他们救出去罢。”于是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将散乱的气血归元,咬破中指,在玄天黄符上写下血咒。
这血咒十分恶毒,据说源自上古魔神蚩尤,历来被视作禁术,各门各派皆不准弟子习用。故历经千年后,已在中原完全绝迹了。唯有苗疆,因与世隔绝,反倒能保存诸多的上古遗术。袁度自苗疆习得此术以来,今日还是第一次使用。袁度当年学那血咒之时便已知道,血咒一旦书成,便是给自身定了一道无法解除的契约,虽然法术会有极大的增强,但也冒极大的危险,成功尚且要耗损一定真元,若是失败,后果必是血咒反噬,气竭而亡。盖血乃神志之所依,人之元气根本所在,本若竭,人又岂能活?但此刻袁度显然顾不得这许多,或成或败,只能看天意了。
有了血气的催动,玄天黄符便放出耀眼的红光来,比之前强了许多,直朝火龙蛛射去。火龙蛛像是知道血咒的厉害,在空中不住地盘旋躲避。但血气汇聚,将它团团包裹了起来,竟不得出。袁度见火龙蛛被血咒镇住,忙先去救其余三人。
不料刚走了数步,只觉得心尖一痛,如针刺一般,心知不妙,抬头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只见那些血气围绕着盘成一个旋,缓缓地流入火龙蛛的腹部。原来太白珠乃金星之精,是天下至阳至刚之物,专破诸般阴毒的术法,血咒虽然猛烈,压得了火龙蛛,却压不住金母。真是理有相生相克,物有能制能从。
袁度面如死灰,没想到太白珠竟能吸收血气。血气少一分,自己就衰竭一分;血气一旦被吸收殆尽,自己也就随即精力耗竭枯槁而死。但血咒既已发动,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绝无中止之法。袁度此时真可谓是骑虎难下,只觉得全身的气力正渐渐离开自己的身体,身子不由得软瘫下去,正好倒在死去的人面菊旁,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尽数喷在那残枝之上。见那血立刻被吸了进去,接着残枝微微晃动,仿佛又有了生机。
原来那人面菊既是半人半草,因此也具有草木的能力。天下最柔弱的莫过于草木,但同时也具有极强的再生能力的也是草木。譬如农家种的葱韭剪完一茬,几天后马上又会再长一茬,永不停息;又如砍伐残留的树桩,几场春雨后,往往也抽出嫩芽来。故白乐天曾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咏。
见人面菊见血有复活的迹象,袁度忙咬破舌尖,将至阳之血喷洒其上。何谓至阳之血?乃人身阳气所聚之血,最旺者首选心尖血,其次舌尖血,再次指尖血。那半截人面菊得到血气滋润,立刻从叶片上长出无数小根,如同蚯蚓般,全都扎进了石板间的缝隙中。待根部长成后,植株也慢慢随之挺起,接着在顶上又生出了一个红色的花蕾,缓缓地绽放开来。
袁度大喜,此刻只要有音律催动,人面菊便能放歌魅惑火龙蛛,转眼瞥见那支白玉葫芦笙跌落在石柱后,必是刚才躲避气剑时掉落于此,想要去拿来吹奏,可此时自身血咒未解,气血已被太白珠吸去大半,只觉委顿不堪,甚至连抬一下小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迈得开步去拿?袁度受制于血咒,动弹不得,心中焦急万分。
火龙蛛见人面菊又重新开花,也是畏惧不已,盘旋着便想逃走,却见那人面紧闭双眼,神情木然,像是泥塑木雕,心知有异。此妖自五代至今,至少已经活了千儿八百年,虽未修成人形,却也是个历经世面的老妖物了。此时见人面菊的情状,顿时明白了音律才是催动此花的关键。此刻无人吹奏,人面菊虽已复活,已无任何威胁,成了摆设。于是便不理会人面菊,放心地催动太白珠,要让袁度死于血咒反噬之下。
袁度此时全身气血逆行,经脉胶结,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冰窖中一般,只觉得四肢冰冷,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像是要爆裂一样,神志也渐渐模糊起来,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索性放弃了抵抗。可就在这将死未死之际,忽听得一阵幽幽的笙声传入了耳中,正是刚才那曲《梅花落》,曲声清远幽长,如片片残红,飘散风中,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在吹奏。但是再细听之下,那乐声中透着一股生涩,仿佛是初学之人一般。袁度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见一人无力地坐在地上,斜靠着石柱,正拿着玉笙吹着。
那人正是许纯均。他受伤后昏了过去,因他服食过九阳丹,一个时辰内功力增强了数倍,因此复原能力也增强了数倍,袁度吹奏《梅花落》的时候,就已清醒了过来,只不过伤势未曾尽复,四肢百骸还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只能躺在那里运气调养,慢慢恢复。等到他能睁开眼睛时,正好目睹火龙蛛吸收血气,袁度被血咒反噬,转眼就会精疲力竭而亡,而人面菊又是纹丝不动,白玉笙在身前不远处的地上。他一见如此局面,便知道关键之所在,忙爬过去捡起吹奏了起来。他跟着王玄一只学过一点吹笛的皮毛,但天分甚高,此刻按照之前听到的曲调尽力模仿,倒也有三四分相像。
火龙蛛见许纯均吹奏玉笙,怕他催动人面菊,便朝着他胸口飞去,想将火毒种入,叫他登时毙命。袁度暗叫不妙,想要出声示警,但由于气血两衰,连嘴巴都张不开,眼看红球即将射入许纯均胸膛,顿时觉得心如刀绞,不忍再看。
没想到火龙蛛怪叫一声,忽然急退了回来,仿佛是见到了令它极度恐惧的事物。袁度这才想起那克百毒的宝蟾丸来,看来已被许纯均完全吸收,那火龙蛛就算妖术再高强,毕竟是只虫子,对宝蟾丸的味道还是抵受不住。许纯均见人面蛛不能近自己的身,自然更加放心地吹奏。
人面菊听到音律,花瓣开始抖动起来。火龙蛛见大事不妙,只得放脱袁度,朝西南方飞蹿而逃。袁度暗叫一声惭愧,许纯均音律不纯,其实无法催开人面菊,那火龙蛛原是被吓走的。火龙蛛一走,吸收血气就中止了,袁度便有精力来化解血咒的反噬。
这血咒源自上古魔神蚩尤,黄帝在平定蚩尤之乱后,将生平所学的秘术写在了一本书中,名叫《金篆玉函》,其中也包括了诸般蚩尤邪术的破解之法。黄帝将此书封藏于昆仑山中,后来经姜太公之手,此书得以现于人世,并在江湖上流传了四千多年,期间内容有散佚增删,逐渐化生出了山、医、命、卜、相这玄学五术,可以说江湖上所有术派都凭借此书而生。袁家集聚命卜相三大流派精华,是得到《金篆玉函》内容最多的一家,自然知道如何破解血咒的方法,至于如何施放血咒,黄帝是不传的。袁度肯干冒奇险下血咒,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知道破解之法,不惧反噬。但未曾料到在血气被太白珠吸收的情况下,竟不能施法解咒,以至于差点丧命。
袁度盘膝坐下,将玄天黄符托在手中,将阳气运到双掌之上。血咒属于至阴至邪之物,只能用至阳至刚之气化解,太白珠能吸收血气就是最好的例证。在阳气的薰炙下,黄玉版上的血咒被慢慢蒸发,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中。袁度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来回,额头早已沁出了密密一层汗珠,着朝着许纯均道:“速带天师父子离开此处,小心火龙蛛又杀回来。”
许纯均见张元旭和张恩涪都脸色发青,昏迷不醒,自然是木气入体的缘故,十二个时辰之内若不及时将木气逼出,五脏六腑将悉数化为木质。他心知情况严重,如今首要之事便是找一个安全地方为二人治疗,于是将玉笙递交给了袁度,将张氏父子搬上了停靠在石埠边的小舟,见袁度没有跟着上船,急道:“袁大哥你还不走么?”
袁度摇了摇头,指着重生的人面菊道:“我要在此看护,倘若我一走,火龙蛛必回来焚毁此花。”许纯均也知人面菊关系重大,只得竹篙一点,撑开了小舟,往岸边驶去。袁度抬头仰望,见东边天际隐隐露出鱼肚白,此时已是寅卯之交,这一夜惊心动魄,变化诡谲,实出自己意料。王玄一心肠之狠毒,手段之毒辣,也是自己万万没想到的。眼下虽然暂时逼退了火龙蛛,看来人面菊对付此妖的确颇有奇效,但要收服还得另想方法。火龙蛛催动的木气十分强劲,到底该如何抵挡?王玄一的无限纸人替代之术,该如何破去?不禁想到了这十年来自己甘愿在小镇上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只为了寻找一个传说中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他转过身来,对着西方还是沉沉的夜空,朝着苗疆的方向,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许纯均将张氏父子运到岸边,即刻查看他们的伤势。张元旭功力深厚,木气大多被封在了厥阴经络中,只有少股侵入肝脏,因此还无甚大碍。倒是张恩涪,功力不如其父,又是当先中招,木气已经散入五脏六腑之中,脸色也变成了黄绿色,躺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许纯均见他情况危急,忙就地坐下,用家传银针先封住张恩涪的膻中穴,那膻中又称“上气海”或“中丹田”,是任脉要穴,又是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之会。此穴别名心包,乃裹心之膜,包于心脏外,《灵枢》曾云:“膻中者,心主之宫城也。”一旦被封后,一方面心头一块血肉可以被保住,另一方面也使得周身经络隔绝,木气不能在诸脉之间流动,逃无可逃,将来也可着手一一化去。
此刻火龙蛛虽然已遁去,可分水墩周围依然充满了危险。许纯均不能同时携带二人,眼下只有小舟可用,又怕被人看见昏迷的张氏父子,引起麻烦,起身四望,见周围一片枯焦,原来岸边草木的精华被太白珠吸干后,都枯萎殆尽了。他便折了许多枯枝,暂且将两人遮掩盖住,装作是运柴的船只。于是也不上岸,将小舟沿着河道朝镇上驶去。
到得镇上,已是天蒙蒙亮了,许多赶早集的船只停在北栅的水栏前,原来镇上规矩,只有等卯时才能开栏放船入镇。许纯均无法,只能随众船一起等待。船夫们无聊地蹲在船头,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大声交谈,水栏外喧喧嚷嚷,如同集市一般。
突然,许纯均听到北边隐隐有一阵沉闷的声音传来,像是起了个闷雷,而且越来越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原本在嬉闹的众人们都忽地住了嘴,竖起了耳朵,个个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情,守水栏的人更是面如土色。许纯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惊惶,正要问边上的人,却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飞扬的气味。
忽然,不知谁大声喊道:“洪水!洪水来了!快跑!”登时水栏外哭爹叫娘,乱作一团。船夫船娘们纷纷上岸,朝镇上地势最高的修真观那边跑去,片刻间便跑得干干净净。宣统元年的那场洪水几乎冲毁小镇,是所有人的梦魇,此刻众人听到潮头涌来的声音,不啻是吹响的末日号角。
时正十月,并非降雨季节,况且连日来均是晴好天气,怎会有洪水?许纯均有些奇怪,望着正在缓缓上涨水面,猛地想起舅舅常常提起的一件事来,立刻明白了洪水的来源——火龙蛛要水淹分水墩。虽然人面菊神奇无比,袁度也是法力高强,但毕竟只是一人一花而已,人力有限,怎么能挡得住那铺天盖地的自然之威呢?许纯均见人都跑光了,忙取出三宝,默念“玄天无极”,布下玄天阵护卫住整个小镇,希望可以挡住洪水,挽救一方黎民,接着又将张天师父子背到了岸上,放在了水栏边上守栏人的小屋中。舍了小船,沿着河岸,又朝分水墩那边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