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北斗七星
凯里2019-12-02 16:4916,411

  他一路跑去,只见河水渐渐上涨,夹杂了无数的泥沙,都涌到了岸上,已经漫过膝盖,且流速非常急,水中小石块不停地冲击他的腿骨,打得生疼。回头看见镇口玄天阵透出的冲天白光,未见有任何衰竭的迹象,料想应该能挡得住,便放心继续前行。到了离分水墩还有数十丈的地方,水已经没过腰间,四下茫茫一片大水,唯有分水墩上半部分孤零零地在水中央冒着,最下面的那层已经看不见了。许纯均见水已经淹没了分水墩,袁度铁定是已经被洪水冲走,心中大急,加快了速度,半游半趟地朝分水墩走去。

  在水中跋涉是极困难的,许纯均每前进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勉强走了几步,觉得脚下的地势突然下落,已经是离开了岸,进入原来的河道了。他划动着双臂,逆着水流朝分水墩游去。游出数丈后,身边的水流明显湍急了起来,冲击之力非常大,在这种情况下,他用尽力气才能勉强保持身体平衡,更不用说向前进了。许纯均心急如焚,运起道术,将周围的水逼开了三寸,身子往河底落去,四周一圈水墙,高达数丈。他这种做法极耗精神,而且只能撑得片刻,一旦法力衰微,水墙就会当头狠狠砸下,结局必定是自己在如此巨大的水压下粉身碎骨。但此刻他心中只有救人这个念头,顾不得自己,待到了河底,辨明了方向后,便一步一步朝分水墩挪去。

  又走了数丈,许纯均感到有些不支,如此逼水而行,法力损耗非常大。真气一旦不纯,就有水渗了进来,起先不过点点滴滴,进而变成了涓涓细流,才过得一会儿,水已漫过了脚背。许纯均见水墙马上就要倒塌,忙将身一纵,直向上窜去,跃出了水面。他离开了水,水墙顿时失去了真气的支撑,轰然塌下,掀起巨大的浊浪,水花四溅。许纯均身在半空,发现已经离文昌阁不过一丈开外了,当下腰腹一用力,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正落在阁顶。

  但见洪水又缓缓上涨了数寸,文昌阁的第二层也已半没水中,水中漂浮着无数断木,枯草,还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牛羊的尸体,正当得上“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之语。此场洪水本非天意,乃火龙蛛所为,若不是许纯均用玄天阵护住小镇,还不知道有多少生灵要死于这场无妄之灾中。

  许纯均四下一张望,目之所及均是白浪滔滔,不见袁度踪影,正悲痛中,忽见不远处水面上有一个洞。水乃天下第一柔物,无孔不入,怎会有洞?但的确在水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洞,像是开了口井,有一道透明的墙壁阻挡了水。那必定是袁度,料得他像自己一样,用术法或法宝逼开了水。许纯均拆下一块木门板,轻轻跃了上去,当作一艘小舟,再揭了一片薄瓦当做桨,慢慢地朝水洞划去。

  到了水洞边,许纯均探头朝着里面望下去,只见玄天黄符在空中不停地旋转,织成一张光网将袁度和人面菊全部笼罩在里面,看样子并未受到任何损伤。许纯均大喜,朝着袁度喊道:“袁先生,我来救你!”

  袁度抬起了头,见到是许纯均,却不说话,摇了摇头,连连做手势,像是要他走开。许纯均见袁度不肯离去,急道:“这洪水太大了,袁先生快走吧,人面菊不要了也罢。”忽然觉得木板微微一沉,接着听见背后一人阴恻恻地一笑道:“不要人面菊,怎么抓火龙蛛啊!”

  “舅舅!”许纯均大惊,忙转身,只见王玄一赫然站在木板之上,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他全身湿漉漉的,身上的黑衣也被扯破了几处,宝剑也不知丢失在了哪里,显得有些狼狈。许纯均的心情十分复杂,眼前的舅舅既是抚养了他十多年的恩人和亲人,也是为了逼毒而要残杀自己的恶魔,到底应该是感激他还是恨他?王玄一叹了口气,望着远处镇口的白光说道:“你用玄天阵挡住了洪水,效仿的是当年禹父鲧的治水之法,水高一尺,术高一丈;但如果洪水再这样涨下去,你的玄天阵总有溃破之时,到那时万顷大水从天而降,小镇立刻化成齑粉,镇上的万千生灵可是死于你之手啊!”接着转向许纯均,眼神中充满了和善与慈爱,仿佛又是以前的那个可亲可敬的舅舅,柔声说道:“均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外甥,不忍见你犯下如此大错而遭天谴,如今只有快快消灭了火龙蛛才能让洪水退去,挽救百姓。”

  昨晚王玄一的狰狞面目依然历历在目,令许纯均不堪回想,而如今忽然又变成了这等长者模样,到底哪一个舅舅才是真实的?他只觉得头脑阵阵发晕。王玄一见许纯均不说话,还以为他记恨昨晚之事,对自己有所戒备,忙道:“昨晚舅舅是一时糊涂,不该对你下手,九泉之下已无面目见你父母。如今你已安然无恙,我也不敢求你原谅,但只望你能念在百姓安危,暂时放下些,先抓了火龙蛛才是最要紧的。功成之后,舅舅当自刎向你赔罪。”双膝一软,竟朝着许纯均跪了下来。

  许纯均对这个舅舅从小是充满敬佩与感激,自己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只有舅舅这一个亲人,此刻见他真心忏悔,心中一软,忙扶起说道:“均儿可当不起,舅舅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王玄一见说动了外甥,极度狂喜,脸上却不露丝毫,依旧和蔼地说道:“如今你吸收了宝蟾丸,火龙蛛也要惧你三分,不敢近你身。我再传你太极清玄气护体,你与它相斗,自然稳操胜券。”说完,俯身在许纯均的耳边将要诀细细地说了一遍。

  许纯均闭眼默默地想了一会,自觉已经融会贯通,便试着运了运功,果然在周身结成一道极强的防护气网,但还不是很连贯,似有缺漏之处。王玄一道:“一时三刻间,也只能学这么多了。如今火龙蛛隐匿于水中,我们要先将它引出来。可这茫茫大水,去哪里找啊?”

  “舅舅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许纯均将家传三宝中的帛书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篆,他将其对水面,念念有词道:“赫赫阳阳,日出东方。遍照诸邪,耀我神光!”

  帛书上的小篆渐渐透射出金光来,如烈火一般直射入水底,将那水下照得清清楚楚。只见许多泥沙浮沉其中,混着碎石断木,枯枝败草,还夹杂一些被淹死的田鼠、野兔、山羊等尸体,就是看不到火龙蛛的影子。

  王玄一奇道:“太白珠不在水中,那这等大水却从何而来?”又细细的寻找了一回,依然没有任何发现,正无想头处,忽听得那水洞光网下袁度朗声说道:“尘满珠黯月昏黄,火金降耀共神光。温氲残阁水澹澹,人面菊望待秋凉。”

  这首便是诚意伯刘基所留,记载在镇志之中,王玄一自然不知道读过了多少遍,此刻听见袁度吟起,不觉心中一动,回头看着半没水中的文昌阁,恍然大悟道:“原来火龙蛛躲在那里!快上分水墩。”许纯均运功将瓦片一划,木板如箭一般朝文昌阁飞驶过去。

  此时洪水已经淹到了文昌阁的第二层屋檐,两人只能从第三层进去,沿楼梯往下而行。文昌阁的第三层供奉的是魁星。魁星乃北斗七星中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的总称,其形如斗,是主宰文章兴衰的神。那魁星像面如鬼脸,赤发蓝肤,一手拿笔,一手托斗,一脚向后翘起,单脚站立于鳌鱼头上。前面摆着一个香案并一个签筒,都已是结满了蛛网,灰尘积了厚厚地一层,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许纯均手中拿着三宝中的竹简,全神戒备,一步一步地下楼梯,王玄一紧紧地跟在后面。分水墩年代久远,又在河心,终日受到水汽的薰蚀,楼板大多已残朽不堪,踩上去嘎嘎作响,像是要断裂一般。两人又下了一层,已经到了供奉文昌帝君的二楼。

  二楼水淹情况很严重,泥塑的文昌帝君神像一半已经在水中了。王玄一望着水面对许纯均说道:“火龙蛛应该在最底下,看来你要潜下去方能找到它。”许纯均自知水性不佳,有些迟疑。王玄一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牌子给许纯均道:“这是‘犀角牌’,有避水的功效。你拿了它就直接下去,然后将火龙蛛引上来,只要它一离开水面,洪水就会退去。”

  许纯均见那牌子也就半个手掌那么大,却黑得发亮,接过来后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看,质地温润,摸上去十分坚硬,但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将犀角牌握在手中,轻轻地下了两级楼梯,已经到了水边。先试探地将手伸到水中,果然水面应手而分,大约有一挎距离,果然比直接运功逼水省力许多。这才放心,将宝物放入袋中,拿着三宝下水而去。

  有了犀角牌的帮助,许纯均顺利地走到了最下面的底层,因分水墩位属内河,是江南航道要冲,故在文昌阁底层供奉的是龙王。可此时就算是龙王也自身难保,大水漫顶,泥塑金身全都泡坏了。许纯均将帛书展开,金光透射水底,照见那火龙蛛正停在龙王的冠冕之上。

  许纯均将竹简指向那妖物,一道白光射出,没想到火龙蛛十分狡猾,往上一窜,居然避开了这一击,白光正中龙王脑袋,将其击得粉碎。许纯均心中老大不好意思,暗暗祝道:“弟子今日除妖,事急从权,还请龙王见谅。”

  火龙蛛见许纯均有避水之法,又有宝蟾丸护身,不敢再多作停留,忙穿过楼板的缝隙,游上二楼去了。许纯均自然不能让它逃脱,飞步赶上二楼,竹简挥处,又是数道白光,可惜均未击中,白白将墙壁射出了数个大洞。火龙蛛见来势凶猛,更不敢撄其锋,便再往上飞逃。

  王玄一正在二三楼之间守候,只见到水底下白光闪耀,知道许纯均已经和火龙蛛交上手了,便速在楼道上用七道黄符布下北斗玄枢阵,就等火龙蛛自投罗网。

  许纯均见火龙蛛即将脱水而逃,正待去追,忽然脚下一空,木制的楼板受不了水的浸泡,竟烂塌下去,破了一个一丈方圆的大洞,他也从二楼落到了一楼。幸好分水至宝未曾掉出来,否则水从鼻子中灌进去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许纯均站起身来,正要再上楼去,忽然看到掉了脑袋的龙王像脖腔中露出一段黑色的铁链,刻满了古怪的符箓,像是锁着什么事物。他走过去,拿住铁链,拉了拉,纹丝不动,如同生在地上一般。于是伸手按住龙王像,叫了声“得罪”,掌力发出,将泥像连同神案一起震碎,这才看见铁链原来是从地面石板上一个小孔中伸出来的,大约有两丈长短,一直被封在龙王像中,若非偶然打破泥像,至今仍无人知晓。

  许纯均见那个小孔黑黝黝的,也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正疑惑间,忽觉整个文昌阁震动起来,水流也变得十分汹涌,几乎站不住脚。猛省道舅舅在上面,必是跟火龙蛛交上手了。也不去管铁链之事,急朝三楼奔去。

  原来火龙蛛甫出水面,便掉入了北斗玄枢阵中,被灵气所阻,急不得出,在阵中乱撞。王玄一勉力支撑,已是难以为继,七张黄符也摇摇欲坠。他见许纯均上来,急道:“还不使玄天阵降妖?”

  许纯均闻言,迅速将三宝摊于掌上,便要施法,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收住了。原来适才他在镇口已经布下了玄天阵阻挡洪水,如果此刻他将玄天阵转于此镇妖,那小镇那边势必被积累了万千倾的洪水当头压下,席卷扫平,千万人都将喂了鱼鳖。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涔淋淋。王玄一见外甥在一旁并没有出手的意向,自然是恼怒万分,喝道:“均儿!你还等什么?”

  “舅舅,我如果用玄天阵,那镇上……”许纯均十分为难,一面是至亲安危,一面是万千生灵性命,他实难抉择。

  “生死自有定数,镇上的百姓该由此劫难,你勉强不得。”王玄一十分着急,大声说道,“为了降妖,牺牲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快镇住火龙蛛啊!!”

  许纯均知道情况紧急,但要他舍弃全镇百姓性命,也是万万不行。王玄一却是危急万分,他当日故意引火龙蛛妖火焚身骗过诸人,接着见袁度轻易便将火龙蛛捕获,虽然自己后来一时大意中了火毒,但心里始终以为火龙蛛不过尔尔,张氏父子和袁度受伤只是功力不济的缘故,自己出马必定是手到擒来。此时一交手,不觉暗暗叫苦,那火龙蛛妖力十分高强,又兼服食了金母,天下能够降得住它之人已经为数不多,王玄一虽然功力深厚,想要拿住它还是力有不逮。

  火龙蛛外冲之力越来越强,又过得片刻,王玄一大叫一声俯身跌倒,北斗玄枢阵立刻消弭于无形。许纯均仗着自己有宝蟾丸护体,急步上前,运起太极清玄气,挡住王玄一,生怕火龙蛛乘机对他下杀手。火龙蛛果然不敢逼近,盘旋一阵,便朝外间飞去。

  许纯均见火龙蛛退去,长吁了一口气,正想回身察看舅舅的伤势。突然只觉一股阴毒的劲力透入背上的至阳穴,全身一麻,已被人封住法力,四肢顿时酸软,倒在了地上。接着听见王玄一低沉着声音说道:“如此不听话,要你何用?!真浪费了那颗宝蟾丸。”许纯均万万没有想到舅舅竟会再次向他下手,惊愕不已,直道:“舅舅,你这是为何?”王玄一冷笑道:“你服食宝蟾丸,诸毒辟易,已是火龙蛛的克星,待我吸了你的血,自然也能克制它了!”

  “舅舅你疯了么?我是你的外甥啊!”许纯均大喊道。

  王玄一狞笑道:“外甥又怎么了?你就跟你爹娘当年一个样,不听我的话的人都得死,你们谁都跑不掉!”说完伸首朝许纯均颈中咬下。许纯均大骇,想挣扎逃走,但是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觉得脖子上剧痛,鲜血汩汩流入王玄一口中。他此刻心中悲苦万分,身体的痛楚反而感觉不到了,意识也渐渐随着失血过多而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他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自己决不能死,那阻挡洪水的玄天阵决不能消散,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却说王玄一面猛吸,一面运起太极清玄气护身,防止火龙蛛回来偷袭。这时,忽地从左侧窗外飞进来一人,手执长剑,口中喝道:“妖道竟敢逞凶,还不速速受死!”声音甚尖,接着举剑一指,一道紫色的电芒直朝王玄一左肩劈去。王玄一认得那是龙虎山的绝学紫电青雷,不觉有些奇怪,张氏父子身中木气,危在旦夕,是自己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来此救人,来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电芒正中护身的太极清玄气,爆了一个极大极耀眼的火花,王玄一自然毫发无损,他放脱许纯均,直起身来,转头望去,只见来人身形小巧,竟是个十岁左右的幼童,身穿一件杏黄小道袍,手里拿的也只是一柄桃木剑。王玄一更感到奇怪了,适才那记紫电青雷术法精纯,虽然攻不破自己太极清玄气,但也震得肩膀微微有些酸麻,没有二十多年的功力是使不出来的。看那小童的样子,就算是娘胎里练起,撑死也不过十三四年罢了,怎会有如此功力?再细看那小童,虽然年纪甚幼,但也丰神秀异,双目中精华闪现,功力决不在张恩涪之下,只是他后背微微有些隆起,竟是个驼背。王玄一微笑道:“小孩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这里危险,快回去吧。省得家里人牵挂。”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快速地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对方的来历。

  那童子挥挥桃木剑,厉声道:“妖道祸害人间,人人得而诛之。龙虎山自当除魔卫道!”王玄一听见他如此说话,不觉大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口气倒不小,龙虎山又怎样,张天师都半死不活了,我看正一道也差不多了!”那童子闻言大惊,尖着声音道:“我爹爹他……他出什么事了。”

  王玄一这才醒悟,原来这童子也是天师之子,瞧他年龄,应该是张元旭正妻所生的嫡子张恩溥,且看样子尚未与张元旭碰过面。于是他便对张恩溥道:“令尊木气侵体,昏迷不醒,多半是活不成了,小孩儿快去准备后事吧。”

  张恩溥毕竟年幼,听得王玄一如此说,情急之下居然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倒地上的许纯均忽然用很微弱的声音说道:“天师父子没有什么大碍,我已将他们安置在镇北的水栏那边,张公子不要担心。”张恩溥听言,方止住了哭,擦了擦眼泪,问许纯均道:“若你说的是实话,我可代爹爹和大哥多谢你了。这个牛鼻子想吸你的血,必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定会诛杀他替你报仇!”

  王玄一自然不会将张恩溥的话放在心上,心中暗想自己反正已经跟龙虎山撕破了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块将这小鬼做掉,也好削弱龙虎山的力量,使将来少一个敌人。当下便对着张恩溥笑道:“你怎么诛杀我啊?小小孩童,不自量力。”手一挥,一股黄色的轻烟从袖中飞出,在空中散布开来。那是他特制的曼陀罗花粉,具有很强的催眠能力,沾之立倒。王玄一随即双掌挥出,掌力带动花粉朝着张恩溥直涌过去。

  张恩溥虽然不认识曼陀罗花粉,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善物,决不允许它近身。身形后退数步,右手持桃木剑当胸一横,左手在空中快速地书写了一串符咒,大喝一声:“疾!”使了个金刚壁,法力到处,气流为之凝滞。只见那花粉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无法再靠近对方,只能在两尺开外飘浮。

  王玄一见张恩溥小小年纪,法力也有如此神通,不觉赞叹不已,龙虎山果真并非泛泛之辈,天师府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浪得虚名。

  张恩溥为何会来此?原来这张恩溥字鹤琴,生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是张元旭的次子,却是嫡出。自小聪慧,两岁上便读诗书五经,诵习道教经典,并习道教之斋醮、符箓。其母万秋华又是峨嵋俗家弟子,亦常传授他峨嵋道术,因此张恩溥虽只十二岁,但已是遍习龙虎山与峨嵋山两派之法,道术精湛。唯一可惜的便是他先天有些驼背,外形不是很周正,不过作为天师府的嫡子,这小小缺陷自然不算什么。天师府避居上海后,与在龙虎山时的风光自然不能比,但倒也让他见了不少世面,开了不少眼界。偶有一日,偷看见大哥张恩涪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次日便匆匆离家,连招呼都未曾不打一个,心下感到十分好奇。他平日最喜欢最亲近的就是这位大哥,而张恩涪对小弟也是疼爱有加,常常陪着他一起玩耍。张恩溥知道必定是父亲叫大哥去办什么要紧之事,本想跟着去,又怕母亲知道责罚,只得打消了念头。

  不想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大哥和爹爹回来,他有些担心,于是就用三枚金钱按照母亲所传的先天课的方法起课,结果得了一个火雷噬嗑之卦,卦云:“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知道有些不妙,当下就决定要去找爹爹和大哥,或能帮得上忙。正好此时母亲回峨嵋探望道圆师太,于是小孩儿就偷偷地溜出了天师府,按照那日偷看到的信上所说,往小镇寻来。江南水乡,多假舟楫,他在十六铺码头混上客船,缩在舱角,他一个小孩家,又是个驼背,装扮也故意弄得破破烂烂的,一路上倒也没什么人想打他主意。只有一个拐子,与他攀谈,被他略施小术,惩戒了一番。他在客船上胡乱睡了一晚,到得第二天傍晚时分便已离小镇不远了。

  张恩溥怕遇到父亲和大哥,所以没有立刻进镇,而是到镇北的大水桥下,借宿在一农户家中。睡到快天亮的时候,耳边忽听见轰隆隆的水声,起来一看,门外已成泽国,洪水灌没了大半的庄稼田,幸好那户人家的屋子建在高地之上,未曾被淹。又见远处的分水墩里白光闪烁,显然有术派中人在行法。担心是父亲遇到了危险,就换上法袍,拿了一个木澡盆权当作船,慢慢划了过来。刚上文昌阁顶,就看见王玄一对许纯均下毒手,便出手制止。

  王玄一见曼陀罗花粉无效,仗着自己有太极清玄气护体,欺身上前,一掌朝着张恩溥胸口击去。张恩溥闪身避过,桃木剑横削敌人手腕,王玄一自然不放在眼里,左手变掌为指,将剑头轻轻夹住。张恩溥想把木剑收回,岂料剑头如同和王玄一手指长在了一起,用力拉扯之下,竟丝毫不动,不觉大惊。毕竟他年幼,岂是功力深厚的王玄一对手?王玄一见一招便制住了对手,不觉十分得意,大笑道:“看来龙虎山也不过如此,小毛孩子,再练上几十年都不是道爷我的对手!”劲力使出,想要将桃木剑折断,甫料用力之下,忽然一阵剧痛传来,两根手指掉落于地上,竟被削断了。

  这下真出乎王玄一的预料,他原以为对付区区小童,自己必稳操胜券,因此连纸人替代之术都未曾想施展,此时忽然中招,真受了伤。他十分恼怒地看去,只见张恩溥手中的桃木剑上居然金光闪耀,似乎充满了法力,浑不似刚才木头模样。

  此番真是王玄一轻敌了,张恩溥手中的那把并非普通的桃木剑,而是用峨嵋山上的蟠桃神木所制,又用乌江中的黑龙血浸过,乃峨嵋前代祖师降妖利器。此剑平时虽钝面无锋,一旦御起,便有金光产生,锋利无比,更难得的是有锋无锋,全凭御剑者心思,当年先辈制此剑的目的也在于说明善恶本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之意。张恩溥满月之时,母亲的师傅——峨嵋掌门道圆师太亲来龙虎山祝贺,以此作为送给爱徒之子的礼物。等到张恩溥五岁上,其母便传授他御剑之术,如今五年功成,虽不能做到人剑合一,但也能随心操纵金光。王玄一不识至宝,该他倒霉,出其不意地被削下两指,也是一个血的教训。

  王玄一因有纸人替代之术,因此生平从未受过伤,就算是面对雨师箭或者木气枪的时候也能全身而退,如今竟栽在一个小童手中,不由得勃然大怒,也不顾断指处血如泉涌,挥手朝空中疾书,施展师门秘术,必要将张恩溥碎尸万段方才消气。

  文昌阁中顿时血气弥漫,充满了扑鼻的腥味,张恩溥只觉掉落在了一个血池子中,手脚均被黏稠的血浆所束缚,一举一动都极为困难。他虽然法力高强,但临敌经验极少,此刻一旦被血气束缚,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慌之下,将平日里所学习的术法也忘记了大半。只能运起桃木剑,金光吞吐,想要去消融血气。偏偏这下正好是撞对了门路,那桃木在百木中性属金雷,主刑杀,又有属水性的黑龙血浸润,水上雷下,刚柔始交,正是那阴邪的克星,之前太白珠能吸收血气也正是这个道理。只见金光越来越亮,将那暗红色血气渐渐化去,张恩溥也觉得仿佛身上去除了千钧重担一般,也能动弹了,便将金光放出,早已洞穿王玄一的小腹。

  王玄一却毫不在意,将身体一抖,落下一个破损的纸人,自身依旧是完好无缺,他有那纸人替代之法,如同有无数条性命一般,着实难以制服。张恩溥见王玄一能用纸人转移伤害,这种奇术从未见过,心下也有些惴惴。只得将桃木剑御起,护住自身要害。王玄一先点了左手腕上的太渊、列缺二穴,将血止住,然后右手一伸,袖中突然冒出了一把宝剑,朝张恩溥心口疾刺。张恩溥身子侧过,挥剑横削,堪堪将王玄一那一刺避过。甫料在半空中,王玄一的剑头忽然拐了个弯,如同一条柔软的带子一般。这招着实出人意料,就连那时张元旭天师也未能躲过,被刺破了衣服。

  张恩溥自然也是未曾想到,甚至连躲的念头都没有,剑尖顿时刺入了他的心口,幸好此时桃木剑也削到了对方的腰侧。王玄一回身避剑,这才未曾刺入更深,但也是剑尖染红。王玄一哈哈大笑道:“小毛孩子,连你爹爹都伤在了我的剑下,就凭你这点道行,还是乖乖地等死吧!”说完,又将剑朝张恩溥连攻数招,每次都是中途剑尖就自己拐弯,本来是朝着脚踝刺去的结果刺中了膝盖,本来朝着肩膀刺去的结果刺中了手腕,每一剑都是匪夷所思,绕过张恩溥的隔挡,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刺入。好在王玄一存心不想张恩溥死得太快,因此每一剑都只刺入三分模样,但不一会张恩溥身上已经是平添了四五处汩汩流血的伤口了。

  正在此时,张恩溥忽然听见躺在地上的许纯均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张公子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吧。”张恩溥摇了摇头,说道:“我要是走了,你肯定会被那妖道所害。我既然要救你,自然要和他决一生死了。”许纯均见张恩溥不肯走,便又向王玄一道:“舅舅,你只要我一人性命足矣,何必连累张公子,和龙虎山结仇呢?”

  王玄一挥了挥手中的剑道:“我自然不会放过你,至于这龙虎山天师府,恐怕今日要灭绝在这小镇上了!”张恩溥闻言,只得咬牙举剑再战,心中暗暗后悔离家的时候未曾带几件宝物防身,以至于现在有性命之忧。王玄一再次出招,疾刺张恩溥腹部。张恩溥心里明明知道这剑头必会拐弯,但不知它会转向何处,只得举剑将胸腹周围团团护住,一面催动紫电青雷,将自身盘绕起来。果然王玄一的剑头在半途中便打弯,刺向了张恩溥的左肩。张恩溥将身子一矮,那剑锋擦着衣服就过去了,没想到噗的一声,背后又中了一剑,竟是剑头又反转了过来。

  张恩溥的心理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其实他并非怕死,而是对那神出鬼没的剑尖产生了恐惧。那剑如影随形,令人防不胜防。王玄一哈哈大笑,正要继续出手,忽听得窗外一阵妖异的歌声响起,像是人面菊的歌喉,勾魂摄魄,令人心神激荡不已。张恩溥从未遇到过这等用音律勾人的异物,只觉那歌曲传入耳中,如同天籁一般,说不出的好听,心智顿时迷糊了起来。王玄一跑到窗边,往下一看,只见洪水已经退去,袁度正盘坐于地,用玉笙催开人面菊,而火龙蛛则在地上慢慢地爬动着,金火之气完全消隐,看来也已被迷住了。他生怕火龙蛛落入袁度之手,忙跃下文昌阁。

  原来洪水来袭之时,袁度拼着全身功力,用玄天黄符护住了人面菊,但无法分身去引躲在文昌阁中的火龙蛛,只能干着急。又撑得片刻,听见水上传来许纯均的声音,接着王玄一的声音也出现了,两三句话,再一次骗住了许纯均。袁度见王玄一也在寻找火龙蛛,便趁机吟诗,想借他之手去将火龙蛛引出来。果然舅甥二人进了文昌阁,没过多久,火龙蛛被赶出了水面,失去了太白珠的支持,洪水也就渐渐地退去了。

  袁度看见火龙蛛从三楼窗口飞出,在文昌阁顶不住地盘旋,猜想阁内必定是发生了变故,否则王玄一怎会不追出来?至于张恩溥,他是在洪水的时候从另外一面上的阁顶,因此袁度并未见到。

  火龙蛛在分水墩上蛰伏修炼了数百年,一直无事,而如今数日中连番遭人围剿,很是恼怒。但敌手又并非泛泛之辈,有着它天生最难抵抗的东西——人面菊的歌声,又有令它难以忍受的宝蟾丸。若逃离此处,又因为这分水墩的灵气所围,只不停地在阁顶打转。

  袁度见阁内动静全无,火龙蛛像是要逃跑的样子,忙滴血吹笙,催开了人面菊,眼看顺利将火龙蛛引下,太白珠就要到手,这十年的辛苦总算成功了第一步,不由得又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忽见王玄一从窗口蹿了下来,伸手像是要抢夺的样子,忙放出雨师箭,漫天箭羽,直朝王玄一射去。

  王玄一身在半空,无法施展太极清玄气用金刚不坏抵挡,只得用了一个纸人替代,但身形也为之一滞,落下地来,那纸人自然已被射得如同刺猬般。王玄一见火龙蛛已爬近袁度身边,也不顾袁度是否会进击,忙转手为爪,掌心自然生出一股吸力,便要将火龙蛛拉扯回来。袁度好容易再有机会克制住火龙蛛,岂能让王玄一坏了大事。玄天黄符光网到处,已将王玄一和火龙蛛隔了开来。王玄一大怒,飞身上前,手中之剑刺向袁度右肩,在半途已然转向其心口,他用这招连克龙虎山天师父子,只道袁度也必中招。岂料剑尖刚及袁度身子,猛地反弹了回来,如同撞上了一堵墙一般。王玄一定睛看时,只见袁度将玄天黄符护在了胸口,将剑挡住了。王玄一不由得大奇,心中道:“难道我的剑路已被他看出?”

  袁度笑道:“王道长这招无定剑源出洛书,化自九宫,变幻莫测,难怪天师在你的手下输了一招。”王玄一听见袁度如此说,心中暗自佩服,“就凭我刺张天师一剑,就看出了我的剑路,果然是江湖第一术学世家的传人。”又听得袁度道:“这无定剑并非所有兵器都能适用,我看王道长这把松文古定剑怕不是真的剑吧?”王玄一点了点头,将剑一抖,顿时剑身软了下来,盘旋成一堆,唯有剑尖昂起,作嘶嘶之声,竟是一条银色的长蛇。

  “此蛇名叫剑蛇,产于洛水之阴,身披银甲,坚硬无比,遇到强敌则以身化剑,竖鳞为刃而戮之。”王玄一轻轻抚摸着剑蛇的身体,那蛇也仿佛与他十分亲密,盘旋在他手臂之上,不停地游走。

  袁度叹了口气道:“虽说此蛇灵异,但也要能有术方能御之。王道长也真好本事,这怕不是和合门的术法吧?”

  王玄一哈哈大笑道:“袁子超你果然见识广博,我乃上古豢龙氏的传人,这御蛇之技乃是我家传的奇术,天下无出其右,就连善于弄蛇的苗人都未必及得上我一半!”

  “原来如此,豢龙氏能制蛟龙,这区区蛇虺自然不在话下了。”袁度点头道,“但此妖关乎天下气运,太白珠是万万不可落入邪人之手。”

  王玄一恼道:“我堂堂全真高士,难道就不合得此宝?这太白珠能引真龙,谁人不知?子超你处心积虑为此,我看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如今自然是有能者得之,你若能胜得过我,老道当拱手相让。”说完也不等袁度回答,挥动长剑,一道银光划空而过,朝袁度左胸射了过去。

  袁度微微一笑,他知道王玄一必定要抢夺太白珠,早已在分水墩上布好了对策。一面用玄天黄符阻挡,一面悄悄后退。王玄一不知是计,见袁度不断败退,心中大喜,忙急步赶上,忽然眼前的袁度倏地消失了,四周也变得混沌一片,不辨东南西北。又过得片刻,眼前渐渐有些光亮,只见四周无端多了一圈高墙,足有数丈来高,将自己团团围在了中间,只留下头顶一方天空,有些日光透射进来,这种情景,就如同是在井中一般。王玄一知道这必定是袁度的奇门阵法,他倒也不惧,冷笑一声,将蛇剑收起,盘在腰间,左足一点,身子拔起两丈多高,右脚又在墙上一借力,早已跃了出去。

  他知道此乃奇门遁甲之术,原料外面必是刀光剑影,机关重重,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将那太极清玄气护住了周身。可出乎他意料,井外竟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莺歌燕舞,一片祥和的景象。王玄一见如此情形,愈加不敢大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慢朝前而行。

  走了不远,见前面屋舍俨然,像是个村落一般。又走近些,见当先是一座高大的石牌,上书“和合”两字,两边各题四字,分别是“空色不二”,“万物唯心”。

  王玄一看到此处,不禁心中一惊:“这……这不是和合门么?我怎么回广西来了?”便想进去看看,但又怕见到人。犹豫了半天,咬牙道:“罢了,当年我偷偷跑下山,就不指望再回去了。”转身便要走,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说道:“玄一,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玄一忙转身,只见山门口站着一位银发老道,正是自己的师父黄龙真人。真人一脸严肃,说道:“你是不是想下山去找真龙气?我早说过了,和合门下弟子不得私自下山,否则会有惨报。当年你那翼觉师兄偷偷跟那个姓洪的魔头下山,后来免不了遭受到凌迟之刑,死无全尸。莫非你也想步他的后尘么?”

  “师父你误会了,我不是要私自下山。”王玄一生平最怕的便是这个师父,一听师父责怪,忙跪下辩解,连连磕头。刚说完这句,猛地想起,师父不是早已仙去了么?光绪十年本门遭劫,师父独力抵抗强敌,身受重伤,若不是有高人相助,江湖上差点就没了和合门的名号。事后师父因此过世,还是自己亲手替师父入殓装棺后,才下山脱出和合门,屈指算来已有三十年了,今日怎么还可能会遇到他呢?一定是袁度搞出来的幻觉!

  真人见王玄一跪下,哼了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一个人要去哪里?”

  王玄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的师父,站起来转身便朝山下跑去,真人在后面直叫道:“玄一,快回来!快回来!”

  王玄一充耳不闻,跑了大概一里路,忽然又见一堵高墙横亘在面前,往左往右延伸,望不到边际。王玄一冷笑一声:“袁度啊袁度,这等小小的幻境就想困住我不成?且看你能变出些什么古怪的花样来。”依然越墙而过。

  他刚一落地,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如同掉入一个火炉中一样。四周也是滚滚黄沙。顶上烈日当空,明晃晃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墙内墙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天壤之别。沙漠一直延伸到天际望不到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沙丘蜿蜒连绵,如月牙,如水纹,如长蛇,如羽毛。

  这是哪里?王玄一觉得这片景色十分眼熟,依稀记得在他生命的前半部分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一边走着,一边皱起眉头,痛苦地回忆着。烈日的炙烤使得他全身不停地出汗,嘴唇上早已是一片龟裂,脚步也越来越虚弱。在没有水的地方,有天大的道行都是没用的。王玄一觉得随着汗水的流失,自己的气力也在慢慢地消失,毕竟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或许再年轻三十岁可以,这几十年的江南安逸的生活早已使他不能适应这些极端的情况。他膝盖一软,慢慢地跪倒在沙中,双手陷入了滚烫的沙中,一面大口地喘着气。

  天边出现了两个人影,骑着骆驼,缓缓地朝着这边走来。王玄一忽然觉得心怦怦地跳着,如此剧烈,好像要跃出胸膛一般。他有一种预感,将有一件他绝不想见到的事情要发生。

  人影越来越近,王玄一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依稀觉得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带着四五匹骆驼,背着辎重行囊。他心头一阵揪紧,忙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驼队走到他的身前,停了下来,王玄一能感到骆驼喷出的鼻息冲击着自己的头发,他就这样跪着,一动不动,头依然垂着。

  “这位大哥,你怎么了?”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在王玄一耳边响起。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们!!”王玄一心中大叫道,十八年前这个美妙的声音应该已经被毁灭了,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刻又出现!!

  耳中听得他们下了骆驼,走到身边,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快把水拿来,这位大哥快要脱水了。”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熟悉。

  王玄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倒在了沙上,眼前一片黑暗。迷迷糊糊间,觉得口中涌入一股清凉而又甘甜的水,仿佛给他注入了生命的力量,连日光也不觉得有多热了。王玄一大口大口地饮着,力气也在慢慢恢复,看到的景象又渐渐清晰了起来。他躺在一匹骆驼的阴影中,那个女子捧着水囊在喂他喝水。

  “他醒了,他醒了。”女子叫道,“大哥,快来。”

  男子正在整理辎重,检查驼队的连接绳索,听见女子的声音,忙跑了过来,笑着说道:“这位大哥,你再休息下,我们马上就出发了。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一个人在沙漠,什么东西都没带?”

  这张脸,十分清晰,甚至于清晰得有点过分。可以看到那光彩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关切,厚重的嘴唇,此刻微微翘起,带着浅浅的笑容。还有那一把虬髯,粗犷中带着威猛,他的脑门上盘着一根乌黑乌黑大辫——年轻的就是好啊……

  “你们不认识我了么?”王玄一心里猛然一颤,“难道我又回到了从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皱纹不见了,斑点也不见了,眼前是一双皮肤光滑,强壮有力的手臂。“我也年轻了么?不可能!一定是幻觉,奇门遁甲的幻觉!是袁度搞的鬼!”

  “我本来是跟着商队去渠勒,在路上遇到了马贼,他们杀光了所有的人,抢走了骆驼和水,还把我扔在了这沙漠里面,要不是你们,我早就变成干尸了……”王玄一开口道,虽然身体还在虚弱,声音也十分轻,但音调却十分浑厚,丝毫不见苍老,一时倒反而不能适应。“这里到底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那女子答道:“这里是莫贺延碛(今新疆库姆塔格沙漠),方圆八百余里。东至玉门,北临鄯善,南抵昆仑,西连蒲昌海(今罗布泊地区)。我们是要穿过这里去昆仑,这位大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如跟我们走,渠勒离于阗(今新疆和田县)不远,我们会经过那儿的。”

  那男子抱拳道:“我姓许,单名一个肇字,字季生,这是我的未婚妻王璇霜。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这么巧?”王玄一装作惊讶地说道,“我也姓王,叫做王玄一,令妻的闺名跟我的就像一对兄妹。”

  王璇霜也很是惊讶,对许肇说道:“大哥,看来我们跟他真的是很有缘啊。”许肇连连点头,“是啊,那更要一起同行了,哈哈……”他拍了拍王玄一的肩膀,仰天笑道。

  “和二十年前一样的问答,一点都没变。”王玄一忽然感到心头一震,如果能回到从前那个时候,让他重新选择的话,那么今天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该多好!按照历史,自己此刻应该是跟随他们,从此就踏上一条不归的路,就像当初自己做的那样。

  可是,这应该只是幻觉而已。王玄一感到有些晕眩,这几十年的经历难道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如果现在不是幻觉呢?不可能!“我是翻过那堵墙才来到沙漠的,沙漠里怎么会有堵墙呢?”王玄一一面想着,一面扭转身子回望——哪里有墙?只有风卷着黄沙,在沙丘上流动着,如同水波一般。

  王玄一头脑乱成一团:“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么我应该是跟着他们去于阗,然后与那女子结拜兄妹,一起上昆仑,他们结为夫妇,自己就是主婚人,然后便是有了……”——等等!如果这是过去真实历史的重现的话,那么自己下一步应该要和当初相反,那么这个幻觉就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多谢季生好意,我怕会连累你们,我还是一个人走好了。”王玄一推辞道。刚说完这句话,他眼前景物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就好像是水塘中泛起了涟漪。“果真不出所料,这样做是对的!”王玄一大喜,这种幻觉利用的正是自己脑中的回忆,只要自己不按照历史行动,幻觉就无所作为了。他挣扎地站起身来,对许肇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还请季生告诉我,离此最近的城镇在哪里,我自己前去就可以了。”

  景物抖动得愈发厉害了,如同隔了一层蒸腾的水汽一般。王玄一也不待许肇回答,径自朝一个方向狂奔,跌跌撞撞地。身后传来许肇和王璇霜的呼喊声,王玄一仍然直直地跑着。他只求能离开那两个人,能破除幻觉便可,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在沙漠中生存下去。

  果然,刚转过一个高大的沙丘,眼前又出现了一堵高墙,横亘无际,只要翻过这堵墙,就能离开这个幻境了。王玄一转过身,许肇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心下不觉有些怅然。要是真的回到二十年前,他还会做如此选择么?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只深吸了一口气,一纵身,翻过了高墙,眼前忽然一暗。

  猛然间从正午的沙漠,变成了午夜的荒山,王玄一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又是幻觉!”他心中叫道,“这次会是哪里呢?”

  等到他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才发现,其实也不是完全漆黑一片,起码天上还有点点繁星,眼前是一条山道,蜿蜒着没入黑暗中。虽然已经隔了许多年,但他还记得这里——浙中东阳的虎山,十八年前的自己就是站在这条山道上,做了些永远难以忘记的事情。他匆匆地朝前走着,这儿应该有棵槐树,那儿应该有块石碑,所有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过了这个弯,有一片竹林,那里有三间小屋,住着许肇和他的妻子王璇霜——他的义妹,还有他们刚出生的儿子——许纯均。

  小屋还亮着灯,王玄一上前猛拍门,一面大声叫道:“二妹,季生,出事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许肇拦在了门口,沉着脸说道:“王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了,不会把定龙针给你的。难道你还不死心?”说完就要关门。

  王玄一忙伸脚将门硌住,一面喘着气,一面说道:“季生,我不是来要定龙针的,而是来告诉你,有极厉害的角色上门来了,我怕对你们不利,所以来通报你们一声。”

  许肇还未回答,王璇霜的声音从内屋传来:“相公,你还是让大哥进来吧。”许肇听见妻子如此说,只好把门打开,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王玄一不敢走进内屋,只在门口说道:“二妹,我昨天走后,在山下看到了神女宫的标记,看来是你师姐到了,她心狠手辣,那年在昆仑山我也是见识过的,你们俩未必是她的对手。况且你刚生了纯均,看在孩子面上,你们还是避一避吧。”

  门帘掀起,王璇霜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走了出来,“大哥,多谢你了。从我跟着相公第一刻起,就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师姐既然来了,我们是躲不过的。”她一手握住了许肇的手,笑问道:“相公,你还在想那东西么?”

  许肇狠狠地白了王玄一一眼,说道:“那东西哪个修道人不想要?你这个大哥还不是也一样?!可是我告诉你,我们许家的定龙针只能治龙医龙,不能改龙,若此地本能孕育真龙,那么偶尔受损,可用定龙针修复;但如果没有真龙,怎么可能把地龙残龙断龙改成真龙?那年我在昆仑山就已经说过了,真龙气会四处游走,没有袁家的堪舆神算,连龙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你能找到神珠来引龙了。”

  王璇霜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所以啊,这真龙气本来就是缥缈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寻龙,育龙,引龙,饲龙,捕龙环环相扣,许家一根定龙针的作用在其中真的是小之又小,就算大哥你学会了又能如何?你又没有《金篆玉函》,哪来的《寻龙谱》?到哪里去找真龙呢?就算被你找到真龙,拿到定龙针,没有神珠,真龙也不会出地的。我们神女宫从首任宫主开始,就一直在寻找真龙气,但到如今我师父这一任,数千年过去了,依然是毫无头绪。大哥你还能寻多久?”

  王玄一脸色惨白,这些话曾经重重打击过他,如今再次听来,依然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一直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自己持之以恒,必定能找到那传说中的真龙之气,但如今看来,除了有志,还要有天大的运气与机会,可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么?

  王璇霜看了许肇一眼,突然朝王玄一拜倒,“大哥,今日我师姐寻上门来,我们夫妻怕是走不了。妹子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大哥能否答应?”王玄一忙伸手,想将她搀起:“你们何须如此?有何心愿尽管告诉我,我必尽全力帮你们达成便是了。就算是你师父找上来,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我们夫妻的性命怕是挨不到明天了,希望大哥能带纯均走,保住许家最后这一点骨血。”王璇霜不肯站起,跪在地上泣道。

  王玄一叹了口气道:“二妹你放心,我定会视如己出,抚养他长大,教他术法,让他成为堂堂正正的许家传人。”

  许肇将许纯均接过,俯放在桌上,把襁褓解开,露出婴儿幼嫩的后背肌肤,咬牙道:“均儿,你忍着点罢。”伸指在婴儿后背点划,所到之处,皮肤开始焦灼,慢慢形成了一个太极图案。许纯均早已痛哇哇大哭,王璇霜听见儿子的哭声,心如刀搅,但知道这是许家传宗的仪式,这个太极护符代表了许纯均已经正式成为除魔许氏第五十一代传人,因此虽然难过,却也为他高兴。护符传授完后,许肇又轻轻地将儿子包裹好,交还给妻子。

  王璇霜再磕了个头,方站起身来,将婴儿递给王玄一。许肇从里屋拿出一个包裹,也交给了王玄一,一面交代道:“这里是许家的三宝,还有许家家传术法修炼的秘籍,希望你能好好教纯均。那根定龙针我是传给纯均的,在他成年接掌三宝之前,就交予你保管罢。”他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忽然咬牙道:“若是你见宝起意,害我儿子,我做鬼都饶不了你!”

  王玄一将包裹背在背上,一手抱着许纯均,眼眶也是红红的,一面道:“季生,二妹你们放心,纯均就是我的亲外甥,我会把他抚养长大的,你们……你们……”说到此处,语声哽咽,竟难以为继。

  许肇将门打开,说道:“大哥,你快走吧。纯均就交给你了。”王玄一也不敢久留,连忙抱着婴儿下山去了。

继续阅读:第五回 黄帝阴符经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真龙气:全2册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