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敦盛
寿永三年秋,平敦盛43之妻玉织姫为避世人耳目,隐居于京都西山之麓。
一日,传来消息,夫君平敦盛战死沙场。玉织姫伤心欲绝,泣血捶膺:“夫君弃妾身于不顾,独赴净土。妾身无依无靠,日后将如何过活?”以袖掩面,哀哀而泣,几至声断咽绝。
当时,夫君战死乃最大不幸。玉织姫万念俱灰,不愿苟活,屡屡生出殉情之心。但因身怀六甲,不得不含悲忍痛,冷静思索。想起夫君临别之际曾戏言:“若我战死,你可改嫁源氏武士,把平敦盛忘了吧。”哪知竟一语成谶。又想到夫君曾嘱咐:“倘腹中孩儿为男,将我金饰宝刀赠他;若是女儿,便送她一尊观音像。”言犹在耳,如今却阴阳永隔,当真令人泪下千行。
乌飞兔走,悲伤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分娩之日。玉织姫生下一个俊美的男婴,只可惜天下已无他容身之所。一之谷一役,平家大败亏输,源氏为绝后患,下令全力搜捕平家血胤及党羽,京中贴满重金追拿的文告。凡平家子孙,一旦被捕,十岁以上者枭首,十岁以下者或刀刺或沉江。杀得血雨腥风,平家一门个个胆寒。
玉织姫年纪尚轻,彷徨无计,提心吊胆,心想这样可爱的孩子,怎能见他被刀刺水溺?不如弃之道旁,让路人抱去,兴许还能留条性命。他是夫君唯一血脉,日后若能再见,便如见到夫君一般。决心既下,立即给儿子穿上裌衣,将金饰宝刀包裹在衣内,含泪走到京都下松一带,将儿子舍弃在路旁。
恰逢法然上人44带着十余名弟子前去贺茂神社参拜,途经下松,忽闻婴儿悲啼,近前一看,是个俊美的男婴,不知被谁遗弃在此。上人暗想道:“瞧这婴孩所穿服饰,以及衣中宝刀,绝非普通百姓之子。想必是大明神令我救他,才有缘相遇吧。”于是将男婴抱回寺中,找了位乳母,悉心抚养。
岁月匆匆流逝,男婴已长成七岁的男童。他天资聪颖,对上人所教学问尽皆熟习,且善于触类旁通,上人很是喜欢他。
法然上人座下有一弟子熊谷入道45,法号莲生。某日,他不经意间,竟发现小敦盛的相貌,与死于自己刀下的平敦盛十分相似,不免心生疑虑:“一之谷命丧我手的平敦盛,当时也不过十六岁,只是个大孩子。这孩童真的十分像他,实在是不可思议。”此后莲生每见小敦盛,就会想起当年战阵上的惨烈一幕,禁不住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阖寺僧众,都对小敦盛的来历颇感兴趣,每每问起,小敦盛总说自己是孤儿,并不知父母是谁,是上人在下松抱回养大。众僧都知他定有些来头,只是碍于环境,不便寻根究底。
一日,小敦盛突然来到法然上人跟前,哭诉道:“大师,我是否因前生造孽,才令今世受罚,生于人世,竟连亲生父母也不知是谁。”上人也不禁哀叹落泪道:“孩子,莫悲伤,虽然你是个孤儿,但完全可将我当作你的父母。”
可是小敦盛仍念念不忘,一心要知道双亲是谁,竟如疯魔了一般,饮食不进,如此过了七日。众僧担心他出事,聚在一起商议。上人问众僧道:“这孩子为何会突然问我父母之事?你们中有谁知晓吗?”
熊谷入道近前答道:“记得是去年某日,有位贵妇人来寺中听经,见到那孩子,便将他唤去,瞧样子对他十分喜爱。那贵妇人年约二十多岁,身穿‘十二单’46,貌美如花。当时在场者较多,那贵妇也不多言,但我于暗处看得明白,她虽表面上装得与孩子不识,其实应颇有渊源。”
法然上人听罢,对围拢的人群说道:“诸位,数年前老衲与几位弟子前往贺茂神社参拜时,路经下松,这孩子便是那时拾到的。老衲将他抱回寺中,请了乳母抚养,迄今已有七年了。但他最近为何突然提起父母呢?现在他已七日未食、滴水未进,在场有哪位若知他父母是谁,望能如实告之,此乃莫大的嘉言善行。即便这孩子系平家后裔,被六波罗47捕去刺死,想必他也无怨无悔了。”上人言罢,伤心垂泪,在场者也人人涕泗交流。
这时一位年轻贵妇从人群左侧越众而出。只见她穿着十二单,身材纤瘦、琼姿花貌,一望便知身份尊贵。那贵妇在众人注视下,盘腿坐到地上,将已饿得奄奄一息的小敦盛,半抱着靠在自己腿上,不停地轻声唤着,但小敦盛一直没有睁眼。
贵妇人哭诉道:“虽然此事说出来羞煞人,但此时此刻也只好如实告诉大家了。我原是藤原少纳言通宪的孙女,十四岁时,与时年十五的平敦盛两情相悦,结为夫妇。夫君于寿永三年战死一之谷时,我已有孕在身。夫君临别之际曾嘱咐道:‘倘腹中孩儿为男,将我金饰宝刀赠他;若是女儿,便送她一尊观音像。’后来我一朝分娩,生下一个男婴,相貌像极了他父亲。可惜普天之下,皆在搜捕平家后裔,年龄稍大者枭首、幼子则沉水。为保孩子性命无虞,我只能狠下心肠,将他弃之道旁,心想让路人抱去,兴许还能留条性命。他是夫君唯一血脉,日后若能再见,便如见到夫君一般。所以我就把他丢到了下松的路旁。后来我打听到法然上人将这孩子拾回寺中抚养,真是谢天谢地。从此我一心想见孩子一面,去年某日,借听经的机会,终于见到了他。今日不知为何,心中又总觉得这孩子要见我,便又来寺中。哪曾想我那可怜的孩子,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她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呼吸已经十分微弱的小敦盛,听到母亲的哭诉声,竟醒了过来。这定然是神佛护佑,才有此奇迹。围观众人尽皆喜极而泣。
小敦盛寻到母亲后,还希望见父亲一面。于是独自跑去贺茂神社,诚心敬祷于大明神:“请您大发慈悲,让我见见父亲吧,只要一次就行。”一直祷告了整整百日,到第一百日清晨,忽有一名八旬老僧,拄拐立于小敦盛枕边,告诉他:“孩子,你自生下来起,就从未见过父亲,这实在不幸。你一定为此牵肠挂肚吧?速往摄津国昆阳野、生田一带,你会如愿以偿的。”小敦盛听了,十分高兴,登时醒了,原来是个梦。
天刚破晓,小敦盛就动身了。他由贺茂神社出发,前往摄津国昆阳野、生田。行了十余日,来到摄津国一之谷,忽然天色大变,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小敦盛栉风沐雨,艰难跋涉,心中隐隐感到害怕。海浪汹涌澎湃,拍击着巨礁,仿佛击打在他心上。他百感交集,再加上路途劳顿,苦不堪言。
这时,前方有座小佛堂映入眼帘,佛堂中灯光幽暗。这种地方竟会有佛堂?小敦盛心生好奇,向着灯光走近一看,有个人正在佛堂的回廊处绕行,边走边诵经。此人脸上薄敷白粉48,相貌俊美。
小敦盛轻叩佛堂木门,说道:“打搅了。”佛堂中那人应道:“此地偏僻,并无邻居,来者何人?”
小敦盛答道:“我为寻找生父,自京都而来,已在途中行了十余日,此刻天色昏黑,又兼风雨交加,故而想在贵处借宿一晚。”
佛堂中人开门道:“借宿无妨,请进。呀,你还是个稚童啊,父亲是谁呢?”小敦盛答道:“我是平家后裔,祖父乃太皇太后宫权大夫兼修理大夫平经盛,父亲名叫平敦盛。一之谷大战时,家父遭源氏大将杀害,我日夜思念父亲,故而在贺茂神社祷告百日,祈求大明神护佑,指点我见到父亲。结果神明托梦给我,让我到此寻找。我一路行来,不觉迷了路,走到了此处。”
佛堂主人听小敦盛说完,惊呼一声,不由自主泪下如雨,泣诉道:“孩子,在你眼前的,就是你日思夜想的生父啊!天下竟有如此巧遇?你尚未降生时,我随军战于一之谷,源氏武将熊谷将我杀死,时年仅十六岁。八年来,我徘徊幽冥,饱尝艰苦。倘若你真心记挂为父,就多行善事,替为父积累阴德吧!”
“如此说来,您就是父亲大人了?”小敦盛欢喜若狂,扑进父亲怀中,将小脸蛋紧贴在父亲的胸膛。过了一阵,他对平敦盛说:“父亲,和我一起回京吧,母亲也在等您。”
平敦盛垂泪道:“我只是亡魂,又怎能回去见你母亲?即便见了,她也定然伤心欲绝,更加难受。所以不见为好。”他轻抚着儿子的头发,小敦盛路途奔波,本已累极,伏在父亲的膝上,睡熟过去。
平敦盛心中思忖:“我心虽惦记妻儿,但人鬼殊途,岂能徒添家人悲伤?”于是取笔磨砚,拉过小敦盛左衣袖,在袖上写下一首和歌。他自知此身已不属人间,必须让亲眷彻底忘却自己。于是强忍悲哀,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小敦盛睡醒,才惊觉父亲已然不见。他无比惊讶,不明何故如此。借着黎明的微光,他发现自己睡觉时,竟是伏在一块五寸左右的膝盖骨上,其上已生满青苔。小敦盛恍然大悟,这是父亲的遗骨啊!他哀绝跪地,放声大哭,声声凄凉,回响于天地间。
哭了很久很久,他才缓过气来,将父亲的膝盖骨挂于颈上,流泪回京。途中,忽见左衣袖上写有一首和歌:
荒草没生田,悲声为谁哀;昆阳野中聚如梦,慈父一去儿莫念。
小敦盛将写着和歌的衣袖贴在面颊边,摩挲着,仿佛在亲着生身父亲。他禁不住再度悲从中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天地无言含悲,唯有哭声回荡在原野。
小敦盛颈上悬挂父亲遗骨,哀泣着返回京都。他见到母亲,奉上和歌。玉织姫瞧那字迹,确实是亡夫所写,当年分别的情形,霎时间一幕幕浮现眼前。她肝肠寸断,悲难自抑,心中唤道:“夫君啊,且慢行,待我前来寻你。”但转念一想,自己若弃世而去,剩下这孩儿孤苦伶仃该如何是好?父爱已失,怎忍让他再失母爱?又让谁来祭奠夫君亡灵,祈求后世冥福呢?玉织姫左思右想,暂时绝了殉情之心,决定勉强活下去。
其后,她又默忖与其空度时日,不如建一座小佛堂,为夫君祈祷冥福。于是她在京郊择一偏僻处,盖了一间茅庵,为阴阳永隔的夫君每日祷祝。
“据闻到了极乐净土,夫妻可以同修‘一莲托生’49之躯。浮世不足恋,不如脱却尘缘,换上缁衣吧。孩子仍由法然上人照顾好了。”
玉织姫硬下心肠,将儿子送回寺中,而后削发为尼,改称“莲池院”。如今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将夫君遗骨安放于茅庵内,每日鲜花清水供奉,诚心祷祝。
不久后,玉织姫也弃离红尘、往生极乐净土。据说辞世时年仅二十三岁。
小敦盛在法然上人养育下,平安长大,终成比睿山一代高僧,并幸运地得享天年。
6、酒吞童子
话说自天地初辟以来,神国日本敬佛礼贤、四海清澄,一向太平无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孰料醍醐天皇50在位时,日本国的安宁却被一件大恶事打破,闹得人心惶惶。
原来,在京都周边的丹波国51,有一座巍峨高山,名唤“大江山”。山上住着一个大恶魔,纠结了一伙恶鬼,私自修建了铁铸的城堡,独霸一方。大江山是进出京都的必经之路,行人在妖魔猖獗的崇山峻岭中经过,完全无法保障安全。每当夜幕降临,大恶魔就下山劫掠,不仅在丹波国屡屡犯案,而且周边各国,甚至远方诸国,也频频遭他洗劫。尤其是繁花似锦的京都城中,无数美貌的妙龄少女都被掳掠走。
彼时京都有一位中纳言,名叫池田国方。他膝下育一千金,长得沉鱼落雁、亭亭玉立,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凡是有幸见过她一面的人,无不神魂颠倒;久慕她芳名的人,个个渴望能一睹娇容。父母对她更是爱逾性命,视为掌上明珠。然而,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中纳言的千金却忽然失踪了。中纳言夫妇为此焦急不安,深深悲痛。阖府上下,包括乳母、下仆等人,也都慌得手足无措。
中纳言唤来侍卫,下令道:“据闻京都中最出名的阴阳师52安倍晴明,一向十分灵验,你立刻去将他请来。”侍卫应道:“遵命!”随即飞步奔出。过了一阵子,将安倍晴明请到了中纳言府邸。
中纳言对安倍晴明道:“安倍大人,人生在世,即便育有五十名子女,因系亲生骨肉,故而个个都是心头的宝贝,您说是吧?更何况我和夫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愈发爱得如珍似宝了。可是就在昨晚,小女却忽然影踪全无,不知去向了。她今年年方及笄,自生下来起,就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如花般娇美、似蝶般艳丽,这样惹人喜爱的女儿,却不知是不是被可恶的妖怪给掳走了?如果她真的落入魔爪,那我这把老骨头不如也跟着她一起去了。爱女若不在,我们夫妇活着又有何意义?”说完,以袖掩面,痛哭失声。
他哭了好一阵才止泪,哀叹道:“今日请安倍大人来,便是想请您占个卜,查查小女的下落。只要能查实她的行踪,无论花费多少钱都行。请您起卦吧!”
安倍晴明乃是阴阳寮中首屈一指的阴阳师,他手握相书,俯首凝神,开始占卜。过得片刻,他猛然抬头,两掌一拍,道:“中纳言大人,令嫒的下落在下已然知悉。她是被丹波国大江山里的恶魔所掳,所幸性命暂时无碍。我立即做法事祷告,求神佛护佑,保她性命。从这卦象来看,此劫的起因在于大人当年因无子息,故向观世音菩萨求祷,菩萨送女予大人,结果大人却未兑现许愿时的承诺。于是菩萨降罪,致生此劫。请大人速去观音寺还愿,如此则令嫒获救有望。”
安倍晴明说罢,抬眼直视中纳言,随后告辞而去。
中纳言与夫人听了安倍晴明一番话,讶异非常。中纳言暗想,救女还须先禀明天皇。于是匆匆忙忙赶往宫中。
天皇闻奏,心中亦觉惊惶,遂召来文武百官商量。
太政大臣奏道:“往昔嵯峨天皇时,也曾有类似怪事发生,幸亏彼时有弘法大师53施展无边法力,降妖伏魔,封印住魔头,驱出国去,这才保得四海升平。现如今又出了此等祸事,该怎生是好呢?嗯,陛下,依微臣所见,不如敕命大将军源赖光去征讨大江山恶魔。源赖光是大名鼎鼎的豪杰,手下又有并称为四天王的卜部季武、渡边纲、坂田金时和碓井贞光,再加上勇士藤原保昌,由这些著名的武士领头,必定一呼百应、英杰云集。届时天下的勇武之士一起杀奔魔窟,浩浩荡荡,就算再凶恶的魔头也会吓得胆颤心惊。所以,陛下,请立即降旨宣源赖光觐见吧!”
“爱卿所言有理,准奏。”天皇随即下诏,命源赖光觐见。源赖光上殿面圣,天皇道:“赖光卿,丹波国大江山有恶魔作祟,闹得百姓人心惶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能容邪魔外道肆虐害民?更何况大江山距京都颇近,愈加不准妖魔横行,为非作歹。朕任命卿为讨魔大将军,即刻出征,降魔安民!”
源赖光虽然口称:“臣领旨。”心里却在犯难:“那妖魔本领高强,我一个肉身凡夫,怎能应付得了?再加上妖怪善于变化,倘若变成尘土树叶等,肉眼又怎能认出?可是圣命难违,不出征降魔也不可能。嗯,既然人力难伏妖魔,何不拜求本地诸位神祗,祈借神力除魔!对,唯今之计,也只有此法可行了。”
赖光遂与部下分头行事。他自己和渡边纲前往石清水八幡宫、碓井贞光和坂田金时前往伊势神宫、卜部季武和藤原保昌前往贺茂神社,各行法事,诚心祷告,祈求各路神灵施予援手。日本乃八百万神之国,这些武士的祈祷,每位神灵都听到了。
祈神完毕后,赖光聚齐其他五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动。赖光道:“对手是魔物,以大军进剿,并无大用。不如只我等六人乔装打扮成修验者54,声言因迷路而在大江山中失去方向,借此四处探寻那个魔头的巢穴。待寻到地方,即行动手除魔。此法于目前看来,乃最佳之计。咱们收拾好行装,藏好兵器,这就启程吧!”其余五人齐声赞成,于是整理好行装,将各自最称手的刀、剑等兵器,以及头盔、号角等必备物品藏好,秘密离京,向丹波国疾行。
两日后,这六名武士来到丹波国大江山,在山路上遇见一位樵夫在拾柴。赖光问道:“你可知这山中魔头的巢穴在何处?还请指条道。”樵夫答道:“前方有座山峰,瞧见没?攀过山峰,一路直行,再攀过几座山峰、翻过几个山谷,应该就到恶魔的巢穴了。不过迄今为止,从未有人活着到过那儿。”
赖光谢过樵夫,对同伴说道:“我等就攀过山峰,看看是何情形。”其余五人答应一声,尾随赖光继续前行。他们攀过一座又一座山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走了多日,来到山谷中的一条小溪旁。
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就搭在溪边,屋中住着三位老者。赖光见状,心中生疑,暗忖:“荒山野岭,竟有人居住?这三人到底是何身份呢?”
这时一位老者走出木屋,说道:“将军不必疑虑,吾等绝非鬼狐所化。老朽乃摄津国蕨郡人,其他两位,一人系纪伊国音无里人,一人系京畿山城国人。只因前些时候,这座山中唤作酒吞童子的大魔头,抢掳走老朽三人的妻女,我们愤恨交加,故而决定进山寻那魔头拼命。一路艰辛,终于来到此山中。”言罢,老者招呼六名武士入屋歇坐。
武士们入屋后,另一位老者开口道:“诸位器宇轩昂,看来绝非等闲之辈。瞧这模样,只怕是受了皇命,重担在肩,来此山进剿酒吞童子的吧?吾等三人,妻女俱为魔头掠去,大仇不共戴天。如蒙不弃,就由我等为各位带路吧。来来来,诸位请先卸下行装,在此养精蓄锐。”
源赖光闻言,心中愈发大惑不解,默想道:“此事当真不可思议。这三位老者怎会知晓我们的秘密?他们究竟是何许人也?”尽管内心狐疑,但面子上仍要敷衍道:“老丈过奖了,我等也不过是凡人。只因在山中迷路,这才兜来转去地寻路。此刻说来也确实疲惫了,既然老丈好意留我等歇宿,那就叨扰了。来,大家坐下,好好歇息吧。”说完,他先卸下行装,坐了下来。其余五名武士也一起坐下休息。
赖光取出美酒,对老者道:“且饮一杯。”三名老者应道:“多谢,我们各饮一杯吧。”众人边饮酒边叙谈。第三名老者道:“诸位气度非凡,不像是修验者。依老朽观之,应当是闻名天下的大英雄。唯有英雄豪杰,方能击败酒吞童子。似吾等老迈之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只能干瞪眼啦。”
第一位老者接道:“那大魔头因为十分嗜酒,短发凌乱、面部血红,所以人称‘酒吞童子’。他每日都要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倒卧酣眠。一旦入睡,便彻底不省人事。老朽三人有一奇酒,名唤‘神变鬼毒酒’。只要给那魔头喝了,就不能再变化神通,亦无法飞天遁地。届时要杀要砍,听凭诸位处置。这酒对恶魔而言是猛毒,对诸位来讲却是妙药,只要喝下,立时变得力大无穷。”老者说着,又取出一个精炼头盔,对赖光道:“将军戴上这星甲盔后,便能斩下酒吞童子的头颅,而不会受其伤害。”言罢,老者将神酒与头盔都交给了赖光。
至此,六名武士已知三位老者其实是神灵所变,特来助一臂之力的。他们心中感激,泪流满面,一时间静默无言。
三位老者道:“诸位,动身吧!由我们在前头带路。”说完领头走出小木屋。六名武士紧紧跟随,越过逶迤山岭、跨过潺潺溪涧、蹚过浩浩河流,终于,来到一条大河前。老者道:“在这条河的上游,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乃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千金。酒吞童子的具体情况,询问她便知。待诸位与那魔头交手时,我等三人会再来助阵。此刻不妨实言相告,我们正是石清水、伊势、贺茂三神社的神明,因受尔等临行拜谒,特地变化来助尔等除魔。”言毕,三位老者顷刻间消失不见。
六位武士所料果然不错,三位老者确实是神灵!赖光急忙领着其他五人跪倒在地,膜拜叩谢。
拜罢起身,照着三神明的指引,他们溯流直上,继续进发,到达大河的上游。果然,在河边有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埋头洗裳。那衣裳上沾满血迹,少女满脸泪痕,显然在边洗边哭。
赖光等人近前询问,少女惊愕道:“你们是何人?”赖光道:“我等来自京都,专程来救被掳女子。姑娘莫怕,你是哪儿人?”少女回道:“我是京都人,某个漆黑之夜,被恶魔强抢至此。双亲不见,自幼喂养我的乳母也不见,受困此处已经颇有些日子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亲人!呜呜呜……”她涕泪交流,痛哭失声。一面抽噎着,一面指路道:“前方不远处便是恶魔巢穴。只是凡人要来到此地,绝无可能。诸位是如何做到的呢?求求你们,救我回京都吧!”
赖光问道:“您是京都哪家的千金?”少女答道:“我是花园少将的独生爱女。似我这般的贵族千金,有十多人被掳在此。近来又有位中纳言的女儿,刚被抢来。只要是年轻貌美的女子,那恶魔一旦瞧中,就会去掠来糟蹋,蹂躏完了,再喝她们的血、食她们的肉。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堀河中将的女儿今天就遭了毒手,骨断躯折,流出的鲜血把衣裳都染红了。瞧,我现在洗的这件,就是她的衣裳。我们真是苦命人啊!”少女越说越悲伤,泪流难收。六名武士听了,心中悲愤,也跟着泪下如雨。
赖光劝道:“姑娘莫哭,我等此行目的,便是除魔救困。待剿灭那魔头后,会立即将你们全部救回京都。那魔头巢穴的地形如何,你细细说与我们知。”
少女道:“菩萨保佑。我不是在做梦吧?诸位真是来救难的?好,我现在就将魔窟的详细情形告诉你们。顺着这条河流向上,步行五百多米,便是魔窟所在。那是一座铁铸的大城堡,铁门紧闭,门前派有十余名小鬼轮流巡守。城堡中矗立数座大小宫殿,铺设琉璃瓦、垂挂珠玉帘,极尽奢华。铁堡的正殿前,由酒吞童子的得力属下‘四天王’把守,分别是熊童子、虎熊童子、星熊童子、金熊童子。酒吞童子居于正殿深处,一到夜间,就强迫被抢来的少女服侍他饮酒就寝。”
赖光又问道:“那酒吞童子的相貌如何?有何弱点?”少女答道:“酒吞童子赤颜短发、身高丈余,发髻不系,任由头发披散。白昼显人形、夜晚现鬼形。头上生角,面目狰狞,可怖至极。他的弱点就是酷爱饮酒,喝得烂醉如泥后,倒头便睡。一旦入睡,任凭谁都唤不醒。只要诸位能设法入殿,灌醉他,就可随心所欲了。那魔头恶贯满盈,今日劫数难逃,必有恶报。诸位英雄,望谨慎而行。我在此为你们祷告,祝武运长久!”
六名武士谢过少女,按她的指点,顺流而上,来到铁堡的铁门前。在门前把守的十余名小鬼见到他们,相视一笑,乐道:“哈哈,咱们正愁没肉吃呢,瞧,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当真是‘飞蛾扑火’。大家一起上,撕碎他们吃肉。”
小鬼们争先恐后,纷纷拥上,准备动手。这时,一个领头的机灵鬼忽然说道:“且慢。如此美味,咱们做属下的,难道可以私吞?我看要先禀过大王,再将他们分尸而食也不迟。”其他小鬼听了,齐声应道:“此言有理。的确不能私吞。”
于是一个小鬼整整衣襟,摆出正儿八经的模样,前往正殿中酒吞童子处,将铁门前的事如实禀报。酒吞童子听罢,吩咐道:“这可真稀奇,竟有凡人可以来到此地。无论如何,先把他们带进来,让我瞧瞧再说。”小鬼回去,将源赖光等六人领至正殿长廊下。
六勇士盘腿坐下等候。过得片刻,先是一阵腥风扑面,接着电闪雷鸣,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一团白烟中隐隐而现。酒吞童子来了!但见他身形高大,身穿大格子织物,下围红袴,肤色赤红,头发稀少且杂乱。手持铁杖,睥睨视人,形貌令人不寒而栗。
他开口问道:“俺这大山与别山不同,山高路陡、谷深壑险,并无道路可以通行。天上飞鸟、地上走兽,都不能到此。尔等凡夫俗子,是如何上来的?是从天上飞来,还是河里有大鱼载你们来?快说!”
赖光闻言,答道:“回禀酒吞童子大人,我等皆是修验者,之所以到此,其中有些因由。须知自修验道鼻祖役小角起,就有于崇山峻岭、杂树荒草中开辟道路的修行。役小角祖师在深山修行时,路遇三鬼:后鬼、前鬼与恶鬼。祖师为他们讲经说法,并送食赠衣,由此修验者与鬼神结下深厚情谊。而今我等仍愿与各路鬼神结好,以继修验道良好传统。”
卜部季武续道:“我六人情形都差不多。就说在下,本是出羽国羽黑郡人,于大峰山遇见其他五位,便一道精进修行。今年开春,因欲往京都览胜,大伙儿遂结伴同行,下山向京都而去。谁知不熟路径,半道迷途,鬼使神差竟来到此山。然不幸中有万幸,藉此机缘而得以拜会酒吞童子大人,这实在多亏役小角祖师的引导,我等三生有幸啊!”
碓井贞光接话道:“俗语有云,同憩一树荫、同汲一河水,皆是前生缘注定。不但今生有缘聚首,来世亦得续缘。我等迷途中竟能来到贵处,便是此种缘分。望阁下容我等多住几日,在下随身带有美酒,愿把酒言欢,以庆相逢之缘。不知尊意如何?”
酒吞童子生性嗜酒,闻有美酒献上,心中大喜,哈哈大笑道:“俺也有好酒,请各位一饮。”于是领着六名装扮成修验者的武士,离开长廊,来到正厅。
酒吞童子举起酒杯,先递给赖光。赖光一看,那酒竟是血红色,想必就是用被掳少女们鲜血所调的血酒。赖光强忍心中愤怒,做若无其事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吞童子高兴道:“痛快,痛快!”随即命小鬼再倒一杯,给下一位客人。小鬼遵命斟酒,又倒满一杯,送到渡边纲面前。渡边纲接过,和赖光一样,强作镇静,喝光血酒。如此这般,六名武士都喝了血酒。
酒吞童子又问小鬼:“有啥下酒菜么?速呈上来。”一旁伺候的小鬼应道:“有。”将早先切下的人手、大腿盛在菜盘中,送到酒吞童子席前。酒吞童子望了一眼,吩咐道:“尽快做成菜肴,再送来下酒。”送肉小鬼答应一声,正要起身退下,赖光道:“且慢。不必费事,生食即可。”
言罢,从腰间拔出肋差55,将肉切成每块四五寸长,挑在刀尖,张嘴大啖,不一时便吃了数块。渡边纲见了,说道:“不可拂了酒吞童子大人的一番美意,这肉我也吃一块。”说罢将一块人肉扔进口中大嚼,看样子似乎甚是美味。
酒吞童子见他们连人肉也敢吃,笑问道:“诸位修验道的行者,未请教贵山头在于何处?修的是哪门佛法?不但茹荤饮酒,居然人肉也吃,真是罕见!爽快,够胆量!”
赖光肃容答道:“承蒙谬赞。我等身为修验者,凡他人诚心所赠之物,皆不可婉拒。即便心中不愿接受,亦不可对人明言。尤其于酒宴之际,更不可令他人扫兴。我等心中真正挂怀的,唯有一事:修行为重。依佛家观点,人生如梦,变幻无常。生于末世,命如朝露,故而我等追随佛陀潜心修行。佛法云:处处皆净土,此身即是佛。不管是何食物,与水米均无分别。我等刻苦修身,最终目的乃是为了顿悟成佛。这番心思,能言于阁下,实是荣幸。”
酒吞童子听罢,大为钦服,急忙道歉道:“实在对不住,竟让诸位吃那样的酒菜。真心请各位原谅。”至此,酒吞童子内心的警惕已去了大半。
源赖光见时机已到,起身取出三位老者送的鬼毒酒,道:“此酒系大峰山上的仙人所赠,乃人间罕见的佳酿,敬献阁下为礼,愿共饮同醉。为示坦诚无欺,在下先饮一杯。”说罢,他自行倒满一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酒吞童子也不疑有他,听凭赖光为自己斟满酒,接过就喝,一杯又一杯。那酒初下肚时,感觉绵滑爽口、醇香无比,美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词来形容。
酒吞童子喜形于色道:“俺后宫中有几个心爱的女子,如此美酒,得叫她们来作陪,喝起来才更有劲。”于是,命小鬼唤来池田和吉田两位少女,在酒席间坐下,陪自己饮酒。
赖光见到两位贵族千金,说道:“二位都是从京都来的吧?且让在下敬你们一杯。”言毕为两位少女各斟了一杯酒。
此时酒吞童子已喝到微醺,得意洋洋地开始自述身世:“今日当真痛快,俺就把身世跟你们叨叨,助助兴。俺出生在啥地方,在哪儿长大,现在想来,都是一笔糊涂账,说不清了。俺也不想去弄清楚。记忆最深的,是俺自小就中意吃人肉,时常去村子里抢人家的孩子吃。越吃越上瘾,索性变化为童子的模样,去到越后国泽山寺中打杂。后来由于一件小纠纷,与寺里的秃驴们大吵一场。俺恨透了那帮秃驴,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连夜逃去京都比睿山。谁知比睿山有个厉害的和尚,叫传教大师56,一眼就识破我的真身,施法把我赶出了比睿山。俺无处栖身,只好在大江山落草,时不时去京都掳掠美女回来享乐。哪知京都也有个厉害的和尚,叫弘法大师,施展密法,将俺死死封印住。”
赖光等人听得兴致勃勃,问道:“后来如何?”
酒吞童子道:“后来也不知啥原因,封印俺的法力越来越弱。终于有一天,俺挣脱了束缚,重得自由之身,又可以为所欲为了。俺于是去寻那弘法秃驴的晦气,哪知向人一打听,才知那秃驴已经死在高野山了。正因为他死了,封印俺的法力才会变弱。”
说到这儿,酒吞童子兴奋起来,提高嗓门道:“诸位也看到了,自从弘法死后,再没人能制住俺,方圆几百里都是俺的天下。高兴起来,便去京都里抢来漂亮女子,任俺奴役使唤。玩腻后,喝光她的血,吃光她的肉,再去京都抢新人来。瞧瞧,俺这铁堡,都仔细瞧瞧,还有这铺着琉璃瓦、垂挂珠玉帘的宫殿,宏伟壮观,丝毫不逊于皇宫。内苑中亭台楼阁、四季百花,应有尽有。美景目不暇接。到得夜里,舒展四肢,躺卧锦床上,唤那些美貌少女来服侍,那种享受,千金不换啊!”
“嗯,嗯,真了不起!”六名武士虚以委蛇,表面上装出一副衷心倾服的模样,一面连声夸赞,一面轮流劝酒吞童子饮酒。
酒吞童子饮着美酒,醉意渐深,话语滔滔不绝。突然,他猛地一顿,面上浮起一片愁云,声调也低了下去:“俺现在虽说万事皆好,但仍有一件事提起就揪心。京都中有个叫赖光的武士,大名鼎鼎,据说可称是日本国第一勇士。更可惧的是,他还有五个得力的部下,叫啥纲、啥贞光、啥季武、什么金时、还有什么保昌来着,个个文武双全,让俺担了不少忧。”
酒吞童子停了停,仿佛想起什么往事,又狠狠地说道:“是去年春的事了。俺派了个年轻的副将,叫茨木童子的,去京都劫掠。哪知道在七条大道堀河边,撞上了那个啥纲。对了,是叫渡边纲。茨木急中生智,赶忙幻化成美貌女子,接近渡边纲,趁他不备时,一把抓住他的发髻,借着夜色掩护,就要痛下杀手。孰料渡边纲身手敏捷,腰间还挂着赖光赐的名刀“髭切”。他见事态紧迫,急忙拔刀出鞘,反手一挥。刀锋锐利,寒光一闪,‘扑哧’一声将茨木童子抓着发髻的手臂砍了下来。茨木童子如果在七天内拿不回断臂,就会法力全失。后来俺耗尽心机,才在第七天将茨木童子的手臂弄了回来。如今回想,仍不觉恶向胆边生。打那以后,俺就少去京都了。都是那帮坏家伙害的。哼!”酒吞童子气鼓鼓地,恨声连连。
忽然,酒吞童子睁着大眼,在六名修验者身上来回扫视,道:“怎么俺突然觉得你们有些古怪呢?怎么你看起来挺像是赖光?身旁这个,怎么瞅着就像是砍断茨木童子手臂的渡边纲。其余几个,俺瞧着像是那啥贞光、啥季武、什么金时、还有什么保昌……嗯,错不了,俺眼光一向犀利,从来不会看错人。啊呀,坏事了,是敌人混进来了。儿郎们,小心提防,操家伙!”
在场的一众小鬼听了,个个凶相毕露,准备扑上来动武。
赖光眼见形势危急,为免横生枝节,连忙想法,要化解酒吞童子的疑心。他本就是能文能武的智将,此时灵机一动,镇静自若,哈哈笑道:“酒吞童子大人,您说笑了。像我等区区几个修验者,哪里像日本第一勇士呢?什么赖光、什么渡边纲,这些人的名字,在下今日都是初次听闻。至于长相,那更是无从说起了。若非阁下方才言及,只怕一辈子都不知道有那些人哩。阁下将我等比作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真令我等愤慨。身为修验者,为普度众生,我等于荒山野岭餐风露宿,无论有情无情57,一应救度,岂是恶徒可比?”
酒吞童子无言以对,犹豫起来。赖光为取得他的完全信任,说道:“酒吞童子大人,请容许在下讲一个佛经故事。昔时,有位修行者叫宗风,他云游诸国,苦修佛法。某日,他在一条山间小径行走,忽闻下方深谷传来唱偈声:‘诸行无常……’宗风好奇心起,便走到谷中一看,竟是个八头九足鬼,相貌极其凶狠。宗风近前问道:‘方才所唱之偈,应该尚有下文,望能垂教。’那鬼道:‘念给你听容易得很,但俺现在腹中饥饿,唯有吃过人肉,填饱肚子,才能教你。’宗风道:‘无妨。只须将下文告知,我便能顿悟。然后你可将我吃了,绝不反悔。’鬼大喜,便将佛偈完整念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宗风听毕,欣然道:‘多谢垂教。’遂主动让鬼吞吃了自己。后来,宗风重生,便是世尊释迦牟尼;那鬼转世,成了毘卢遮那佛。”
赖光讲完故事,又说道:“我等修验道门人与宗风同为修行者,自也不惜肉体凡身。如果阁下欲取我等性命,望能效仿那恶鬼,传授我等些许佛偈,让我等临死前,也能顿悟佛法。”
这番话言辞恳切,毫无破绽。酒吞童子听了面色稍霁,对赖光道:“嗯,此话令俺豁然开朗。其实俺也知这铁堡,凡人到不了。只因对那帮武士耿耿于怀,所以一直惦记着。即便有美酒,也难以忘忧啊!”
说到这儿,酒吞童子已经变得客气起来,又道:“诸位所携美酒实在醇厚,把俺喝醉了,所以啰里啰嗦地讲了一通不敬的话,诸位千万别见怪。俺天生皮肤就红,喝了酒更是血红血红的,瞧着就可怕。不过你们瞧着我可怕,我瞧着诸位也觉得可怕呢,哈哈!只是熟悉了以后,再瞅你们这帮修验者,还蛮中看的。哈哈哈!”他高兴得忘了刚才的顾虑,嘴里还哼起了小曲。
心结既解,酒吞童子放怀豪饮,酒到杯干,三神明的鬼毒酒浸透他的五脏六腑。渐渐地,酒意上涌,酒吞童子心神迷乱,手舞足蹈道:“儿郎们,此酒真是天下无双的美酒,俺喝得开心极了。尔等要好生伺候这几位修验者。来啊,起舞助兴!”
一名小鬼立即起身,正要起舞,赖光道:“且先干了这杯酒,再跳不迟。”说完,给坐成一排的小鬼们逐一敬酒。那些小鬼饮下鬼毒酒后,毒性也开始向五脏六腑蔓延。
起舞的小鬼,唤作石熊童子。他边跳边唱道:“京中有客来,迷途至深山,送来可口菜。”
六名武士听了,已知歌中之意,是打算拿他们当下酒菜。赖光再度起身,倒满一杯酒,递给石熊童子。渡边纲也随机应变,起身伴舞,口中唱道:“迎新辞旧岁,春风拂岩屋,吹折满树花。”此歌言外之意,是将武士们比喻作大风,吹到魔窟,扫荡恶鬼,令大鬼小鬼的头颅如风吹花瓣般落地。那些粗鲁的恶鬼,哪能听懂歌中含意,反而陶醉于优雅音律中,连声赞好。
终于,酒吞童子喝到烂醉如泥,再也支撑不住,遂说道:“儿郎们,这几位修验者就交给你们招待了。两位美人,替我好生陪客。”又对赖光等人说道:“诸位如果累了,也请自去休息,咱们明天再聊。”说完转身回返寝宫。
陪饮的其他恶鬼,包括酒吞童子四天王在内,见大王歇息去了,全都松懈下来。不一时,鬼毒酒药力发作,他们个个东倒西歪,沉睡过去,不省人事。
赖光见恶鬼们皆已醉倒,便问两位少女道:“二位是哪家的千金?”其中一个少女道:“家父是中纳言池田国方,我是他的独生爱女,前不久刚被那魔头抢来,双亲现在一定为我担忧死了。那魔头害得我难见天日、惨不堪言,望各位英雄救救小女子。”说完,泣下如雨。
赖光又问另一位少女:“那你呢?”少女答道:“家父乃吉田参议,自被那魔头强掳到此,生不如死。每日都只不过是苟延残喘,忍辱偷生。”她倾吐着内心的辛酸,也是泣不成声。
赖光听罢,劝道:“你们的种种苦难,我等均已知晓。长途跋涉至此,便是要解救你们脱难。望再忍耐一会儿,一到晚上,我等立即动手诛杀恶鬼,然后带你们回返京都,与日思夜想的双亲团聚。酒吞童子的寝室在何处?请带我们去!”
两位少女转悲为喜,欣然答应道:“当真是意外之喜啊!各位既是为救难而来,我们自当领路,带你们去那魔头的寝室。”
赖光见时机终于成熟,大为振奋,吩咐其他五名武士道:“诸位,整装备战!”言罢,自己先披上铠甲,头戴神明送的星甲盔,擎起宝刀“安纲童子切”,心中默诵南无八幡大菩萨。其他武士也披甲执剑,在两名少女引导下,悄悄向正殿深处潜去。
他们穿过几处敞轩阔阁,沿路把守的小鬼都已醉倒,没有任何盘问。众武士轻手轻脚从小鬼们的身体上跨过,来到正殿深处的一座石桥上。过桥后,只见眼前有座大宅,铁门紧闭,门上闩着一根大圆木。这圆木十分沉重,肉体凡躯休想移开。武士们从铁门的缝隙向内望,见宅中灯火通明,密密麻麻排列着十八般兵器,把座大宅都挤得窄了。
就在武士们对大圆木束手无策时,那三位分别来自三座神社的神明,及时出现了。他们向六名武士说道:“汝等历尽艰辛,终于来到此处,妙极。那酒吞童子的四肢,已被我们绑缚在床的四角上,此刻他已动弹不得。赖光负责斩他的头颅,其余五人分斩四肢与躯体,万不可弄错。”说完,轻吹一口气,那根大圆木登时落地。三位神明紧跟着也消失不见。
六位武士对神明相助感激不已。他们按神明的指引,走入宅中。里面正是酒吞童子的寝室。
此际,酒吞童子还不知四肢已被绑缚,正呼呼大睡。酒后的他现出了原形,形貌与之前全然不同:身长二丈有余,赤发倒竖,头上伸出两只犄角,满面是须,四肢大张,手脚似熊掌般肥厚。如此狰狞可怖的样貌,令人观之不寒而栗。
赖光走到酒吞童子的头颅边,其他武士也各自站好,围住四肢躯体。赖光手举“安纲童子切”,心中默祷:“三神明护佑,请助赖光诛妖除魔。”正要挥刀斩下,酒吞童子忽然苏醒,圆睁大眼骂道:“你做什么?混蛋,俺错信了你们几个修验者。”一面怒吼,一面想翻身而起。哪知手脚都已被铁锁绑缚在床的四角上,无法动弹。他只得大吼一声,如雷鸣震耳,惊天撼地。
赖光大喝一声,使尽全力,挥刀急斩而下。随着喊声寒光一闪,酒吞童子身首异处。然而鬼头虽然离开躯体,但依然不死,飞舞在空中,面现怒容,向赖光袭来,企图咬住赖光的脑袋。幸好赖光有星甲盔保护,挡住了飞来的鬼头。鬼头无计可施,只好飞到高空,远遁而没。
其他五名武士配合赖光,挥舞刀剑,将酒吞童子的四肢躯体斩为碎块。酒吞童子就此被灭。
武士们退出寝室,来到庭中,众多小鬼将他们团团围住。副将茨木童子越众而出,毫不畏惧,说道:“尔等杀死大王,岂能轻易走脱?”渡边纲见他凶狠,上前道:“手下败将,看我如何收拾你。”言罢拔刀扑上,奋力厮斗。双方拼死搏杀,刀来剑往,难分胜败。渡边纲力大无穷,号称具三百人之力,但茨木童子情急拼命,渡边纲渐渐难敌。赖光见他快要落败,觑个空当,疾冲至茨木童子身后,挥剑一斩,茨木童子头颅落地。
守城的矶岛童子、钟童子等十余名恶鬼,眼见茨木童子被杀,高声怒吼,悉数扑上。他们知大王既死,自身也难活命,故而舍命来战。
六名武士见众恶鬼已陷疯狂,笑道:“尔等倒也不失勇武。一齐上吧,这才显得出我等武艺高强!”于是各施绝技,奋力斩杀,如风卷残云,恶鬼们逐一丧命。至此大江山魔窟被彻底扫荡,武士们大功告成!
赖光向被掳的少女们喊道:“大家都出来吧!所有恶鬼都已消灭,无须再担惊受怕啦。”刚喊完,遭囚的少女们纷纷逃出,人人喜极而泣,朝着救了她们性命的六武士恭敬行礼道:“各位恩人,你们都是活菩萨啊!大恩大德,不知如何答谢!”凄清之景,令人怜惜。
赖光让少女们先行,自己率武士们断后,一齐离开魔窟。出来后,回首遥望,只见铁堡坐落群山间,雄伟巍峨,但也阴森可怖,使人望之生畏。
众人走在深谷小道上,谷中是累累白骨,万分恐怖。少女们战战兢兢,一眼都不敢望。谁知在白骨堆中,竟然还有人在呻吟。武士们仔细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已失去了一只手臂,腿上的肉也被割去,只剩下白骨。
赖光急问道:“那女子是谁家的?”被救少女中有人答道:“那是堀河中将之女。”说完连忙跑入谷中,抱住中将之女,悲声道:“姐姐,你真是不幸啊!方才这几位英雄,已将恶鬼尽数诛灭,我们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了。可你却奄奄一息,我们如何忍心丢下你一人啊?你把遗愿告诉我们,我们回京都后,一定转告中将和中将夫人。”
堀河中将之女听完,声如细蚊,叹息道:“你们能回去,真让我羡慕。我重伤在身,好似朝露,顷刻间便要消散。这残缺之躯,若展露人前,当真羞煞人。我此刻心境,已悲凉至无法述说。请将我的头发割下一绺,带回京都,交给我的父母,作为纪念。还有这贴身的衣裳,请转交家母。虽然双亲见到我的头发和衣裳,会悲伤心痛,但这是我能留给她们的最后遗物了。请他们为我祈祷来世之福吧!家母身体不好,请你替我安慰她。好了,那位英雄,请给我一剑,让我了结这痛苦吧!”声音渐渐微弱,终于无声无息。如花般的美好生命,就此逝去。
众人强忍哀恸,终于走出大江山。他们正打算像来时那样,攀过一座又一座山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时,却忽然发现未走多远,就已来到丹波国附近。这大概也是神明在帮忙吧。
赖光吩咐当地人道:“请尽速备好车马,我等要护送这些名门千金回京。”丹波国国司闻报,赶忙亲自来迎,恭敬有礼。
少女们坐在车上,由武士们骑马护送,归返京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京都全城。百姓们聚在道路两旁,连声赞叹、敬佩不已。中纳言池田国方的夫人望见女儿,大喊道:“女儿啊,心肝宝贝,你终于回来啦!”冲上去一把抱住女儿,相拥而泣。身旁众人见了,也不禁纷纷落泪。
源赖光等六名武士入宫面圣,天皇大悦,重重地褒赏了他们。从此这六位勇士威名远震,妖怪闻风丧胆,京都一带的百姓生活又归于长久安定。
而天下第一武士源赖光更以其举世无双之风姿,赢得万民称颂,名动魔武两界,空前绝后!
7、瓜姬物语
古时,在大和国石上乡,有一对靠栽种甜瓜为生的老夫妻。他们成亲已经多年,却一直苦于无子,每天由早至晚,时刻都为此事唉声叹气:“哎,我俩都已年迈,有生之年想有个孩子,恐怕是没希望了。”这个念头长期占据他们的脑海,一想起来就烦恼不已。“神明啊,难道是因为我们前世造孽,今生才受无子之报?”他们反省、自责,却都无济于事。唯有日日虔诚拜神礼佛,祈求上天赐子。
某日,老俩口下地干活。老爷爷望见田里有一个十分可爱的甜瓜,便对老奶奶说:“瞧,那甜瓜多漂亮,咱们要是有个孩子也像它那么漂亮,就心满意足啦。”
“嗯,这甜瓜的确很漂亮。”老奶奶应道。于是老俩口拿来个小桶,将甜瓜装了进去。
两三天后,神明托梦给老爷爷,说:“这里有一个漂亮的绣球,你将它送给自己的孩子吧。”老奶奶也在同一晚梦见自己送了书箱给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老俩口醒来后,彼此述说梦境,都说:“可能是我们盼孩子心切,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也没将梦放在心上。
过了数日,老俩口又下地忙农活,老爷爷口渴,打算找一个熟透的甜瓜来吃,忽然记起小桶里还放着一个甜瓜。于是开桶取瓜,一瞧,那甜瓜已裂成了两半,一个小小的漂亮女孩,正散发着光芒,站在瓜中。
老爷爷和老奶奶惊讶异常,心想:“前几天做的那个梦,看来就是此事的先兆呀!”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小心翼翼地将小女孩捧回家,悉心养育。从此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快乐多了。
时光飞逝,小女孩渐渐长大,那样貌,妍姿俏丽、花容玉颜,十分讨人喜欢。
老俩口瞧着眼里,乐在心里,可是又担心自己百年终老后,小女孩无人照料,难以过活。所以他们日夜祷告,希望小女孩能平安成年。
岁月匆匆,十四、五年转眼即过,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老俩口亲切地叫她“瓜姬”。瓜姬肤白胜雪、桃腮杏面,眸含秋水、云髻雾鬟,再加上温柔文静,好似仙女下凡一般。
瓜姬芳名远播,尽人皆知。有位守护代58听说此事,便亲自书信一封,恳求老俩口将瓜姬嫁给自己。老爷爷起先不允,以“小女尚幼”为名,拒绝了。但守护代心有不甘,不断去信求婚。老俩口经不住他再三苦求,终于答复道:“承蒙大人高看小女,这桩婚事便如您所愿吧。”
婚期渐近,老俩口为嫁女而忙碌着。守护代也命人送来丰厚的聘礼。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老俩口家附近,住着一个丑女——天探女59,她心怀妄念,打算骗走瓜姬,使自己嫁予守护代为妻。
婚嫁当天清晨,天探女变成守护代府邸的信使,蒙骗老俩口说亲家有要事相邀,请他们速速前往。老俩口临行前,对瓜姬千叮万嘱说:“除非是我们回来,否则千万别开门。”
临近正午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唤道:“孩子,开门,奶奶回来了。”瓜姬虽然觉得那声音不像是老奶奶,但仍然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陌生女子手捧鲜花,亲切地对自己说:“这些美丽的花儿,是我采来送你的。请将门开大些,方便把花递给你。”瓜姬非常喜欢鲜花,于是将门稍微开大了些。陌生女子又说:“再开大些吧,至少能让我的手伸进去。”瓜姬又拉大了门缝,哪知女子趁势将手伸进来,推开屋门,直闯入屋。她擒住瓜姬,带到野外,将瓜姬捆绑在一棵柿子树上,然后自己换上新娘的嫁衣,乔装成瓜姬模样,倒卧在床上。
守护代哪晓得中间已变生不测了呢?仍然派出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欢欢喜喜地来接新娘。众多武士穿着正装随行,排场相当大。假瓜姬低头上轿后,特别叮咛说:“顺着大道直走便可,请留意不要走到柿子树那边。那里十分幽暗,令我畏惧。”迎亲众人听这声音颇显苍老,大感奇怪,却也不便发问。
此时已渐渐天黑,路面昏暗,迎亲队伍不熟路况,原先顺着大道直走,孰料迷了路,错走到了柿子树下。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唱声,如莺啼婉转、似春鸟欢唱,令人闻之陶醉。轿里的天探女听了,急忙催促道:“春鸟啼鸣随处可闻,别听了,快赶路!”众人虽已听见她的催促,却依然一动不动。突然,鸟语声变成了人声,说道:
“花轿抬来迎新娘,新娘却在树上缚。女鬼反于轿中坐,不可思议惹人疑。”
迎亲众人惊讶万分,急将松明点燃,举起向柿子树上照去,发现树上果真绑缚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啊,是瓜姬,怎么回事?”大家慌忙将瓜姬从树上解救下来,又朝轿中仔细看去,穿着嫁衣的居然是个又老又丑的女鬼!大家合力将她拽出轿,请真新娘上轿,急急奔去守护代官邸完婚。
天探女在留守数人的押送下,来到大和国宇陀郡。众人将天探女的四肢全部折断,鲜血流了一地,天探女痛得在松林中打滚,挣扎了很久,最终消失不见。从此她再没在人间现身,世间安宁了许多。秋枫和春季的红花,据说都是天探女的血染红的。
守护代如愿以偿,和瓜姬成了亲。他们互敬互爱,幸福美满,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所有人都羡慕他们,齐来祝贺。老俩口的日子也越过越好,每天都十分开心。
这样的福分,世间少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