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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汗2019-11-05 10:5517,047

  十

  我现在开始觉得做饭与生孩子都是独属于女人的本能,是不需要学的。我至今连米饭都蒸不好,而叶小愁这个高中生竟然要说给我做大餐。

  我一个人坐在叶小愁家里那不大的客厅中百无聊赖,没有电视,沙发上看不到任何书籍、杂志,除了一些毫无生气的家具,再没有任何其它。有的就只有出奇的净,干净与清净。就算坐在这里,也没有一点家的感觉,甚至连屋子里正常暖气的热都感觉不到。我扣紧衣服把身体尽量陷进沙发里,如果不是旁边厨房里传出叶小愁做饭的声音和味道,我会怀疑自己又坐在了冰冷毫无人情味的医院走廊里。

  叶小愁不让我走进厨房,她拿着菜刀站在厨房门口警告我,仿佛看到她做饭就像在清晨看没有化妆的女人一样有罪。我很想知道这个还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是如何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麻利地切菜;是怎样熟练地赋予一堆动植物被分解的尸体第二次生命。不知什么东西下锅发出劈啪的声音,我走近厨房却发现叶小愁把厨房的门已经锁上,我才相信叶小愁是真的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做饭。厨房门玻璃上已经粘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蒸气,我只能模糊看见里面的一个小巧身影。我用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勾勒出叶小愁的身影,但却让厨房里那个真实的她变得更加模糊。

  转身回到客厅,我才注意到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和周围墙相同颜色的布。它覆盖整整一面墙,如果不是堆在墙角翘起的边缘我根本不会发现。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触摸,那是很少见的深色厚绒布,手指间毛绒感觉好像是雨后的草地,不知道那潮湿、冰冷的感觉是不是来自它后面的水泥墙。我张开手,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墙上。绒布里弥漫着一种沉旧的味道,突然让我有点发醉。

  叶小愁从厨房走出来时,我依然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拂去沙发上边缘的褶皱,好像刚才不曾站起来过。

  厨房开着的门还在向外散放着热气,雾一般的蒸汽竟然将无淡无奇的厨房渲染得如同仙境一般。叶小愁从中穿梭虽不像仙子却来带着一些“仙”气。

  一盘蒜蓉青菜,素炒黄花菜,还有一锅火腿笋干汤。因为并没有买菜,叶小愁只是用家里现有的原料做了这几样小菜。这也足够让我惊奇了,而且让我更加惊奇是它们的味道都不错。与我习惯的口味不同,叶小愁做的饭也带着浓郁的江南风味。我问叶小愁是不是她妈妈教她做饭,叶小愁只是给我盛了一碗汤,脸上却露出不知是何意义的表情。

  她看着我大口大口吃完所有饭菜,自己却不曾尝一口。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她叹了口气说对自己做的菜根本没有胃口,然后凑近了我的脸带着暧昧的表情说,现在最让我有胃口的是你。

  就这样我在叶小愁的注视下吃完了所有的饭菜,不知为什么我有些紧张,我怕叶小愁发现我总是不自然地把眼角飘到墙角,那层布仿佛成了潘多拉的魔盒,我知道在它的后面有些什么,因为我的手已经触摸到了它们。从大小还有薄厚,我可以断定那些是照片一类的东西。每次迎上叶小愁的目光,我都有冲动咽下嘴里的饭,然后直接问她那层布后到底躲些什么。但每每随着下咽动作这种念头又会消退,那顿饭我感觉吃得异常缓慢。当我把最后一口汤喝完,叶小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破地方终于有点像家了。

  还没有等我有所表示,叶小愁便扔下围裙冲入浴室。她在里面对我说她没办法忍受自己身上的油烟味,如果……随后的话被浴室的水声掩盖,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中面对着茶几上的碗筷。我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对气味敏感到如此程度,还好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她喜欢的,要不然的话我也许连她为什么讨厌我都不知道。不过有一点需要思考的是到底是因为她喜欢我的味道才喜欢我,还是因为我而喜欢上我的味道?

  我一直思考着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不过是不想自己又去分心去想象我身后的那层布后的东西。

  可能是怕自己这样天人交战太久,我把碗筷拿到厨房准备把它们洗了。我极少做家务,所以有些手忙脚乱。打开水龙头,往碗中倒洗洁精。然后看着在自来水强烈冲击下飞溅的小气泡,我突然感觉很有趣,在家中从不干活的人却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吃饭,然后又为她刷碗。不光有趣,还带着些甜蜜。只是还没有在我开始憧憬二人生活时,叶小愁又像风一样带着有洗发水香味的蒸汽冲进了厨房。

  她甚至没有擦干身子,或者根本还没有冲去头发上的泡沫。她只围了一件浴巾,身上还不时滴着水。她冲我大喊:你在干吗?

  我耸了耸肩:帮你刷碗。

  谁让你做的?

  没有人,就是想做呗。

  不行!

  我很奇怪叶小愁的反应,仿佛我做错了什么,可我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我准备把洗好的碗擦干放好,结果这更让叶小愁愤怒,她抓过我手中的碗用力地摔在地上,碗被摔成碎片洒落在厨房的每个角落。而叶小愁自己却无力地坐在地上,她脚边的水渍慢慢延伸,像条没有尽头的小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歇斯底里,还是一个小女人的。我不知如何面对便靠着水池看着蹲在地上的叶小愁,她一直双手抱着肩蹲在那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隔了一会我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她肩上的皮肤冰冷,身体也在颤抖。我想把她拉起来,可她却一点不合作,每当我抱起她时,她的身体又会从我的怀里滑下去。我试了两次便放弃了,我有些厌烦这样便问她:你要怎么样?

  你从这出去。

  叶小愁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我走出厨房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外衣准备离开,却不想叶小愁冲过来在背后用力抱住了我的腰。

  我想挣脱叶小愁的手臂,却不想她抱得死死的。我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想要我走吗?

  我只是让你离开厨房。

  什么?

  我不要你去厨房,我不用你为我刷碗,我不用你帮我干活;永远是我为你做饭,为你洗衣服,为你泡茶,为你烫衣服;不要你听别人的话,只听我的话,什么也不干,每天早晨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去上班,在离开家门口时吻我的额头,我为你整理衣领。我永远不要你的身体沾上油烟味,永远不想你的衣领上粘上灰尘。永远不会像她那样对你,永远……

  叶小愁双手紧紧扣着箍住我的腰,脸在我的后背慢慢摩挲。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渐渐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我扭了扭身子试着转过身,这时才发现叶小愁全身赤裸地抱着我。她的浴巾散落在地上,拖鞋也丢在一旁。果然叶小愁是光着两脚,我连忙把外套裹在她的身上。而她的双手依然紧紧扣住我的腰不松开,她的脸上出现绯红的颜色,摸上去已经开始烫手了。我连忙把她抱进屋,刚要把她放在房间里的大床上时,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我的房间,去旁边的小屋。

  在我看来这两间屋子真的没有什么分别,除了床的大小以外。但当叶小愁躲在属于自己的小床上时还是如释重负似地吐了口气,

  当我转身离开时,叶小愁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告诉她我只是去为她倒杯水,她才把手放开。

  我拿着水杯走到客厅里,叶小愁的浴巾依然在地上,我捡起来,站在厅里我突然感觉很是有些莫名其妙。但莫名其妙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回到叶小愁的身边,看着她一点点把水喝掉。叶小愁放下水杯,有点可怜巴巴地问我。

  你不会离开我吧。

  我摇了摇头,叶小愁笑了,她抓着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吃吃地笑。我让她快些睡觉,她却开始用力扯我的手。

  你陪我一起睡。

  最后我也躺在了叶小愁那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一个人差不多就将叶小愁的床占满,脚也露在被子外。叶小愁体贴地为我拉了拉被子,而她自己现在已经是半靠在我的身上。她依然是什么也没有穿,即便是穿着厚毛衣我也能感觉到从她皮肤上透过的烫。我的手放在身体两侧有点不知所措,而被她身体压住的那只手臂也是阵阵发麻,可是能感觉到了我手臂的僵硬,叶小愁压在我手臂上的身体更是肆无忌惮地扭动。我偷偷吞咽了一下口水,结果还是被叶小愁发现。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在我的胸口画着,然后她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你不觉得床上很挤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还不把毛衣脱了,那么占地方。

  即便是傻子也可能想到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还来不及思考是否让它发生,身上的毛衣便被叶小愁扯掉,当然其中一定会有我自己的配合。很快就是我的裤子,只是到了关键的部分,叶小愁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的指间在大腿上轻轻划着,我的身体第一次被这样刺激,竟然有些不能自控,我把身体弓起,但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叶小愁轻轻在我耳边吹着气,她问我:

  是不是还是觉得床上有点挤?

  ……

  那要不要把占地方的东西都脱掉呢?

  ……

  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任凭叶小愁的手动作。当我完全赤裸时,叶小愁突然掀开被子,外面的冷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我不觉打了个冷战。叶小愁把头埋进被子里好一会,然后伸出头对我说:我们两个人的味儿混在一起,分不开了。还没有等我说话,叶小愁的身体便一点点向下移动,然后停在我身体的某一处不再动。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冲入我的脑子,让我不禁颤抖。

  叶小愁在做这一切时紧紧握着我的手,而我却无暇去理会。我的心跳开始过速,脑子里完全是一切空白,但在思想最深处又不禁在思考些什么。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真实的感觉一起充斥着我的大脑,我与叶小愁的一切就像快转的录像带一样飞速在我的脑海里放映,我在寻找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但是越来越强烈的快感和紧张让我无法集中精力,这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我又想不起来了。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铃声将我唤醒,我像条件反射一样推开叶小愁坐起。电话是妈打来的,她问我最近怎样,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已经近两个月没回家了,让我周末回去吃饭,在要结束电话时问我为什么喘得那么厉害,我只能告诉她刚刚从外面跑进来,听到我的话叶小愁趴在我的身上露出坏坏的笑。

  放下电话,我长长吐了口气,然后轻轻推开叶小愁开始穿衣服。叶小愁不解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

  我想起了她对我讲过的一句话,不知为何那句话现在不断在我的耳边回响,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问了她那句可能是我最不应该问的话。

  十一

  那晚我和叶小愁什么也没有发生,凌晨的时候医院守卫看到我回到医院十分惊讶,我没有太过解释便走进了医院。

  整个医院里亮着昏黄的灯,几声病人的咳嗽不时从病房里传出。路过普外办公室时,我看到一个年轻护士把头枕在胳膊上睡在办公桌上。她颈上的寰椎高高耸起,光照在上面将皮肤上的细微毫毛都映成金黄色。

  不久的刚才叶小愁背对着我全身蜷成一团,她颈上的寰椎也是这样对着我,竟然如同利器一般将我刺痛。我离开时叶小愁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看到叶小愁妈妈的病房依然亮着灯,便走过去,可是病房里并没有人。这倒让我有些轻松,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去,如果叶小愁的妈妈真的在病房,我这么晚突然出现反而更让人尴尬。

  我回到手术室,没有开灯摸着黑躺在休息室的床上,很快我便睡去。

  早晨醒来时手术室已经开始正常的工作,我换好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走进手术室,普外的手术已经开始,主任坐在那里在给患者量血压,我接过主任手中的血压计。

  我问主任为什么早晨不把我叫醒,主任说看我睡得正香不想打扰我,主任最后说现在难得看到一个人像小狗一样睡得安稳。

  虽然记不起昨晚的是否有做梦,但我想自己不应该会睡得安稳吧。

  只是一个小手术,大家在手术台上都很轻松。普外的大夫在手术进行到一半时又开始聊天,这是普外的优良传统,几十年都没有变过,不过往往都是无聊的笑话。我站在窗前双手放在窗台下的暖气片上,不时有水蒸汽从玻璃上滑落顺着窗台上滚到我的手背上,手的两边便是两种温度。这时一直不讲话的主任突然讲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一个人到医院做截肢手术,那个人进了手术室后一直在骂,什么都骂,骂天、骂地、骂自己。原来他和一个朋友上街,突然对面冲出一辆横冲直撞的汽车,连撞了几个人。眼看就要撞到不远处的一个孩子,他的朋友去救那孩子,而他自己怕危险留在原地没动,谁知道汽车在孩子面前突然急转弯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主任讲完这个故事相当的冷场,大家完全都没有反应。隔了一会一个护士才问这故事是什么意思,我在旁边接了一句: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主任的这个故事是讲给我听的。从手术室出来我打开手机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和短信,我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写了一个短信便删掉,反反复复了十几次。我想自己根本没办法逃出性格与命运的圈套,就像我昨晚问了最后的问题一样。

  我以为叶小愁并不会在意,毕竟是她自己对我说过的。其实我以为我问出这件事也是因为我并不在意,毕竟我知道在前接受她在后。但我却没有意识到之前叶小愁会说出那样的话完全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很多事情会因为两个人的关系改变而复杂起来。好吧,我承认其实自己很在意。我假意不在意用着开玩笑的口吻问叶小愁一个高中生怎么会对调情如此熟练?问她以前说过自己不是处女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她真的有很多秘密?是不是也有很多的谎言?叶小愁听完我的话,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就连表情也好像冻结了一样。她死死地盯着我,隔了好久她慢慢转过身,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缩成了一团。被子从我们身上滑落,她的身体就在灯下闪着光。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想起了叶小愁的妈妈,手术的那天,她也用这样的姿势背着对我,当我的手指在她的腰椎间隙滑过时,她的身体会下意识的抖动。我想去拍拍叶小愁的肩安慰一下她,但过了十几秒伸出去的手还没有落下。叶小愁的肩也不时小小抖动一下,我不知道是她在哭泣还是因为太冷。最后我把被子盖在了叶小愁的身上,离开时我没有关灯,回头望去客厅里的布帘如同有风吹过一样慢慢摇摆,仔细看去又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

  中午吃过饭我一个人来到天台,现在天气转冷,天台已经不再适合发呆。我有些固执地蹲在天台的角落里,全然不顾自己的脚越蹲越麻。天台的角落里还有烟头,那些都是叶小愁留下的。我把手伸进白大衣兜里竟然发现了粒牛奶糖,毫无疑问也是叶小愁留下来的。我把糖含在嘴里,全世界都是叶小愁的味道。突然天台的门被人推开,我连忙回过头,速度过猛让我一下子吞掉了嘴里的糖。

  宋洋似乎十分喜欢我刚才回头的表情,从走上天台起便一直不停地问我:为什么脸上的表情那么奇怪,一脸的期待难道你在这是等什么人?我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他为什么会到这里?宋洋说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他一直很想来我的医院看看。对于他想来我医院的原因宋洋说了很多,但我并不是很理解。还好他只对我工作的地方有兴趣,要不然他可能就会直接找到我家了。宋洋扶着天台栏杆望向下面一脸的兴奋,指着下面的路过的每个人都向我问东问西的,好像这所医院是我开的一样。我无数次地重复着我不认识、我不知道。结果宋洋倒是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连自己医院的同事和病人都不认识?我反问宋洋难道你们精神病院的同事和病人你全认识,结果宋洋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让我彻底无语。宋洋突然把身子向外探了探看了半天才收回身子,他说那个人好像他认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那是叶小愁的妈妈一个人在医院的树林里散步。从上面望去叶小愁的妈妈更显得苗条,她低着头若有所思,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这所医院显得格格不入。我笑着问宋洋是不是这个人看着像从你们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宋洋转过头看着我说你怎么样知道,说这话时宋洋依然一脸的认真。

  我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不只是宋洋说的话,包括他这个人都让我觉得很尴尬,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我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头脑中出现一些片断,却又有些抓不住重点。

  宋洋打断了我的沉思,提出让我带他参观医院。比起刚才我没有想起的问题,我更加想不出的是,宋洋为什么要参观我们医院,我们医院有什么可值得参观之处,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带着宋洋简单参观了一下医院的住院部、办公楼还有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去过的放射线楼与药房。宋洋一路都显得兴奋无比,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也同样是个医生。离开时,我送宋洋走出医院大门,宋洋对我这个“朋友”赞许有加。因为以往很少有人会像我一样热心接待他,更不会像我一样有耐心花上两个小时带着他满医院转。我想是没有人像我们医院这样闲,也没有人像我这么无聊。为了回报我这个“朋友”,宋洋强烈要求我去精神病院回访一次,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问宋洋我们以前真的见过?

  宋洋马上又摆起他那招牌扑克脸,装作无比神秘说只有我去他们精神病院才能揭晓这个答案。

  我的大脑仿佛有一道光闪过,我好像一下子抓住了让我困惑很久的东西。

  精神病院,我应该去过,至少我曾站在精神病院的大门外,只是不记得是为了什么。

  正在这时,宋洋说,他能感觉出我们医院的杀气较重,这是在其它医院所感觉不到的。我告诉他我们医院其实是解放前的日军集中营,宋洋一脸的恍然大悟,隔了几秒才问我是不是在骗他。我突然觉得应该把宋洋介绍给主任,他们应该会成为朋友。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向车站走去,刚要转身时,宋洋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我,

  你们医院那个也叫宋洋的大夫呢?

  死了,被人捅死在自己家门口了。

  不对,你不是说被人扔到你们后院的焚烧炉里烧了。

  是吗?我笑着说:那人太可恶,所以一次没死够又死了一次。

  杜明,你又骗我。

  虽然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我却好像看到了他的脸,像带着一张灰色的假面,没有一丝表情。

  我感觉后背像被刀割一样,心猛地一颤,转过身,看见叶小愁的妈妈站在医院大门里面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叶小愁的妈妈并肩走在医院的小路上,叶小愁的妈妈身高和她女儿差不多,而与叶小愁的趾高气扬不同她更习惯于低头,现在看来反而更觉得她比叶小愁更显得弱小。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把叶小愁和她的妈妈相比,或者是因为爱屋及乌,我愈发觉得叶小愁妈妈变得漂亮了,甚至要比青春无敌的叶小愁还漂亮,或者那更多是岁月所沉积下来的东西,叶小愁身上根本不曾有过。叶小愁妈妈身上的独特气质的确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难怪叶小愁说要找出她妈妈身上的所有秘密。虽然没有直接盯着叶小愁的妈妈,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过头看我,我连忙丢下头,但还是感觉到她在微笑却不说话。我想找些话题打破这份尴尬,便问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叶小愁的妈妈轻轻叹了口气说身子老啦,恢复得慢。按叶小愁的年纪,叶小愁的妈妈最多也不过四十五岁,而且她的样子看起来显得还要更年轻些。偏偏她说话却总是很老气的样子,只是不带有丝毫刻意假装的样子。就算七十岁年纪在医院坐了一个月伤口也该愈合,怎么可能还不恢复,而且看她走路的样子也丝毫不像有伤的样子。看着我疑惑的目光,叶小愁的妈妈歪着头:怎么不信,要不要打开衣服看看。我连连摆手,谈话进入了更尴尬的阶段。距离医院楼还有一段距离,我不能扔下叶小愁的妈妈径直离开,又不想一直沉默走下去,想了好久才想起问她:你那件旗袍呢。叶小愁的妈妈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什么旗袍?我说就是那件你入院时穿的,有段时间一直挂在病房中。叶小愁的妈妈轻声说了句:傻孩子,都什么季节了还穿旗袍的。虽然是轻声细语但我仍然觉得叶小愁的妈妈是故意让我难堪,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快步走了几步在快进医院楼的时候,我回头问叶小愁的妈妈。

  你第一次入院穿得就是旗袍,你的旗袍在病房里挂了一个多月,你家里墙上也挂满了你和你老公的照片,每张照片上你都穿着那件旗袍。

  这一次叶小愁的妈妈没有说任何话,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倒在了地上。

  十二

  我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很大,在医学院的时候我曾经一个人跑到解剖楼地下室去看传说中的尸体池。但是那一次即便是借着昏黄灯光看着满池老老少少的尸体时的心跳也没有在叶小愁家偷偷掀开墙上那块布帘时快,无论多少尸体,形状如何都与我无关,但是有关叶小愁的点点滴滴却总让我心悸不已。我抑制着强烈的心跳伸出去的手甚至都有些颤抖,布帘掀开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似乎有东西跟随着灰尘慢慢从边缘流出,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虽然只掀开一角我还是看到了一张张的照片,它们被贴在墙上,不知是用什么弄的连边缘都整整齐齐粘在墙面上没有一点翘起,从这个角度看不知道墙上到底贴了多少张照片,但似乎一直延伸到布帘的深处。每一张照片上都只有两个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因为是黑白照片,而且好像年代也有些久远,女人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从身段来看好像就是叶小愁的妈妈,而男人的脸却不知被谁用刀片划花。每一张照片都是如此,而且每一张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装束,都是一样的并肩站着,身体向彼此倾斜,可以看得出他们应该是很亲密的。我想这一定是叶小愁的妈妈和爸爸,而被划花的脸也一定是叶小愁的恶作剧了。当叶小愁从厨房走出来时,我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坐在沙发上,心里却也有着如同刚刚恶作剧一样的心情。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一句类似对恶作剧的话竟然让叶小愁的妈妈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把她抱进医院楼,走廊里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我把叶小愁的妈妈放回她的病床上便不知如何处理,我找到了一个内科大夫,老太太看着躺在床上的叶小愁妈妈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我不厌其烦地跟她说这事情无关,只是正好在楼下碰到叶小愁的妈妈晕倒。老太太依然不可至信地看着我。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将她请回去,自己给了叶小愁的妈妈测量血压、心跳,然后翻看下她的眼皮,虽然在学校我的内科学的成绩并不怎么样,但还是很容易就判断出叶小愁的妈妈只不过是患了贫血症,难怪她在这么短的时候就瘦成这个样子,肯定是长期不吃东西,就连嘴唇都已经没有了血色。我快步走出病房步时,刚才那位内科大夫依然站在护士站和那些护士窃窃私语,当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们马上装作没有事的样子,其实我知道我已经又成了她们今天下午的八卦话题。

  当我再回到叶小愁妈妈的病房时,她依然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我把买来的饭和水果放在她的床头,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床头柜里没有任何东西,看看病床下也是空空的,这完全不像是一个长期病号的病床。坐起身发现叶小愁妈妈躺在床上依然穿着鞋子,鞋底上的落叶和泥土都已经蹭到了床单上。我走到床边蹲了下来,那是一双简单的布鞋,但在这个季节还穿这样单薄的布鞋还是挺让人奇怪的,不过这一次我知道了叶小愁的妈妈为什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为了解开布鞋上的扣子,我不得不用一只手握住叶小愁妈妈的脚将它转过来。她的脚很瘦小,甚至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在解鞋的扣子时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天台上为叶小愁脱袜子的情景,我不禁露出微笑手中的动作也开始变得轻柔起来,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到叶小愁妈妈的身体在轻轻颤抖,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手在颤抖。就在这时病房的门突然被人用力关上,巨大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转过头我看见一个弱小的身影从门窗中一闪而过。

  我来不及思索便起身去追,打开门转身时我突然看到叶小愁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躺在床上一只手支着腮,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腰间,慵懒的样子就像是早晨刚刚起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看到一只鞋挂在她的脚趾间轻轻的摇晃,只要再轻轻一用力便会落在地上。我转身离开病房,我冲出医院楼,可医院院子里却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下午三、四点钟正是这里最冷的时候,从角落里吹来的风卷起地面上的落叶和纸屑从我身边滚过,更显得这个医院的萧瑟。我想了想又重新跑回医院楼,当我双手扶膝盖爬上天台时一股股冷风迎面吹来,风声中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我走到天台边向外张望,脑海里闪过的却一直是刚才叶小愁妈妈的样子。我将身子探出围栏,这时突然有一个力量猛地推在我的背上,我的身子向天台外冲去,脑子里瞬间变得空白。

  我无法准确说出那一刻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很长的时间,直到我清醒时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完全压在天台围栏上,身后的那个人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两只手紧紧抱住我的身子,我的双臂被箍得紧紧的,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窒息,我不断挣扎,背后的人也更加用力。但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突然有一滴东西打在我的脖颈上,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我的力气仿佛随着呼吸全部溜出了我的身体,我俯在天台栏杆上听着背后的人一声声抽搐,隔了好久她的手慢慢离开我的身体,我听见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从我背后传来。

  如果你现在回头,你就会永远见不到我。

  我不敢回头,任凭叶小愁从我身边离开跑出天台。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我才回过头,天台上散落了几颗的牛奶糖,原来是我的衣兜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坏了,糖在风滚来滚去散到天台的各个角落,我颓然坐在地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滴比刚才的泪更冰冷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雪迎面扑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而且一下便是几天不停。我躲在办公室里搬了把椅子靠在暖气旁边,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上面,任凭身子被烤得发烫。主任一边看书一边透过眼镜看着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因为天气的原因我们医院已经鲜有手术,手术室里的护士们现在也经常关起门来玩扑克、织毛衣。

  可能我盯着一个护士手上不停穿动的针的时间太久,主任放下书,没头没脑地说,当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了问题时,总是意识不到,总是认为问题是出在别人身上,往往是,当他真的意识到自身问题的存在时,却已经晚了。没有人去听主任在讲什么,只有我反问他,那如果过早承认问题的存在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怎么办?主任回答我说或许从你承认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坐起身,晃了晃已经麻木发烫的肩膀,也许答案和问题一直都在一起,就看我想找到的是哪个了。

  我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灯光将我的身影拖得很长,拿起手机反复按着几个按钮,我想要发短信给叶小愁却不知道应该写什么,我想打电话却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就在我犹豫时电话突然响起,这吓了我一跳。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了才知道竟然是这宋洋,虽然和宋洋认识很久却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电话,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很诧异地回答我们不是有通讯录嘛。我这时才想起在卫生局的课程结束时老师曾经把第一节课收集来的人物和电话做成通讯录发给我们,而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便把它扔到了办公桌里。宋洋告诉我冬天他们医院不是很忙,希望我有空过去玩,他还说了很多,但接电话时我坐在窗边一直望着窗外对面的天台,那上面必定已经是满是积雪。最后宋洋对我说来我们医院吧,这里下完雪很漂亮。

  决定去精神病院绝对不是因为想去那里看雪景。我只是想暂时离开医院,我总是想起叶小愁的妈妈,想起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我总是感觉她最后看着我的眼神别有用意,而因为这一点我觉得对不起叶小愁,仿佛自己真的已经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错。宋洋的电话正好让我可以分一下神不再想这对母女,我也可以借此去了解一下精神病院,这个困惑了我很久的地方。我请了天假,一个人坐上了去精神病院的公交车。

  十三

  因为下雪天车开得很慢已经二个多小时还没有到目的地,我坐在车上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晕晕欲睡,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就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车窗玻璃上已经结满了霜,头靠上去说不出的冰冷。车慢慢驶进郊区,马路变得狭窄起来,路两旁边都是松树,雾气笼罩着周围我开始看不清路边的情景。我坐直身问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到精神病院,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听说我要去精神病院连连摆手:这一站就是,快起来要来不及了。看着他一脸认真,我连忙站起身跑到车门,这时车身一震正好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我连忙跳了下来,站在路边我长吁了一口气,心里还感觉很是庆幸。可是转身看了看四周却发现连条路都没有,远处也看不到什么医院楼,而车站的站牌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好顺着马路前行,走了好久身后赶过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农民老大爷,我向他打听精神病院在哪,结果他张开已经没有门牙的嘴大笑,他说我下错了车站精神病院离这至少还有三站地。他让我坐上他的马车,这马车拉满了白菜竟然都是送给精神病院食堂的。我把身子靠在白菜堆上一路听着老大爷没有牙的嘴里一直说着不清不楚的话,等到了精神病院的时候我的身子似乎已经被冻僵了。

  精神病院和我们医院差不多大,但在很大的院子里只有两栋楼,很容易就分辨出它们中一栋是办公楼、一栋是医院楼。看得出精神病院比我们医院还要清闲,刚下过雪的地面上甚至看不到几行人经过的脚印,倒是在医院墙的角落里有着不少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脚印。我走到传达室门口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只好直接走到了医院楼里。精神病院的医院楼里有着和我们医院楼里同样的味道,不是消毒水或者药味,而是腐朽的味道。我站在医院大厅里不断跺脚来弄掉鞋子上的雪,结果整个楼都跟着发出咚咚的声响。一抬头,看见宋洋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你看看,我们俩就是有心有灵犀,我就觉得你这几天会来,这出来一看果真你就来了。

  宋洋对我的到来很是兴奋,拉着我在医院大厅里说个不停。宋洋告诉我精神病院常年都没有什么工作,到了年底更是如此,大家如果不找点事干很难消磨一天的时光。我问那些精神病人呢,不用人管吗?宋洋大惊小怪地说你不知道精神病人要冬眠的吗?我摇了摇头,结果宋洋大笑,我终于也骗了你一次,哈哈。我只能跟着苦笑,对他我永远毫无办法。

  宋洋带着我在精神病院里转了一圈,本来医院和医院都差不多,何况现在真的很冷,我说不如回办公室至少那里还有暖气。看我的兴致不高宋洋还有些不高兴,他一心要尽地主之谊,说是一定要我在精神病院过上完美的一天,而他最后的提议竟然是说要找来精神病院最漂亮的两个护士陪我们打扑克。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宋洋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清静一下,宋洋挠了挠头说这里清静过头了,如果不弄出点事呆不到一个月就会疯掉的。

  我不知道宋洋是如何来到精神病院的,也许来这并不是他的选择,就像我当初一样只是卫生局把我分配到我们的医院,分配了便去了没有想过其它,但至少我们医院还都是正常病人,也许在精神病院我可能真的不能呆过一个月。我问宋洋有没有想过离开,宋洋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然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想离开,宋洋又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依然摇了摇头。这么看来宋洋也是个怪人,只不过他的奇怪在于他的简单,这样的人至少比我容易快乐。我和宋洋在办公室里相对而坐,果然不出五分钟宋洋又笑嘻嘻地凑过来。

  你来这是不是想知道上次我说的第一次我们是在哪里见到你的?

  如果他不提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情,虽然不太清楚,但我们同一年毕业,同时被分配,在卫生局分配时大家互相见过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宋洋竟然能对此念念不忘。我点了点头说是呀,这果让宋洋很兴奋。他把椅子拉近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天的午饭是在精神病院的食堂吃的,这里地处偏僻医院周围连一个小饭店都没有,想必有饭店也不会有生意。食堂里倒是很热闹,刚做好午饭食堂里的温度很高,每当有人揭开食堂门口的帘子走进来时,热气遇到冷空气立刻变成雾气将整个门口包裹起来,我坐在食堂的角落里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宋洋买了不少饭菜但都是白菜豆腐一类的简单的菜式,宋洋对此还有一些歉意,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我告诉宋洋我是和碗里这些白菜一起到的医院,宋洋不明白我说什么,这时食堂里陆续来了一些穿着病号服的人。我问宋洋这些都是精神病?宋洋点了点头说:看不出来吧,其实都和正常人一样。我一边看着那些病号一边随意点着头,这些病人的确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又总能感觉出一丝不一样的地方。他们目光有些涣散,动作也有些迟缓,也许是药物的原因。我看到有一个人一手提着饭盆一手提着裤腰,我问宋洋怎么回事,宋洋头也不抬地说那人有自杀倾向,他的衣服都没有任何扣子裤子也没有裤带。他的房间里别说可以挪动的小部件,就连有棱有角的东西都看不见,床腿都用厚布包了几层。我问宋洋那现在他不会自杀吗?宋洋说这个人只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自杀倾向。我感觉有趣便多看了那个病人几眼,又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跟着他走进食堂,结果那人望见我又连忙退出了病房,我看见他也不由得站了起来,宋洋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就是那个人让我提前下车,害我多走那么多路。宋洋听完哈哈大笑拉起我说:走,我带你去找他。

  走出食堂宋洋并没有带着我回医院楼却拉着我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到路的拐角我看到刚才那个人抱着头蹲在地方。宋洋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脚,他抬起头竟然满脸泪花。宋洋问他:知道为什么回来嘛?那男人点点头说我又犯病了。这一次怎么犯病的?我骗了你朋友。是吗?你的意思是在来精神病院的路上才犯病?不是,我在家就骗了我老婆五百块钱。说完那男人扔掉手里的饭碗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看着他这样痛哭我有些不忍,倒是宋洋一脸漠然把我拉回食堂。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宋洋会坚持呆在精神病院。回到食堂后宋洋明显变得神采飞扬,说起话也变得十权威。他告诉我那个人每隔一断时间便回到精神病院,本来医院并不想收他,他的情况更多的是心理疾病需要的是心理医生,但他依然顽固地要求住进精神病院,反正精神病院的效益并不好,医院便顺水推舟收下了他。还有人主动愿意来精神病院?宋洋笑着说:这世界上什么人没有?他愿意来这里也许他并没有把这当成精神病院,也许他认为这里才是他的天堂。我反复咀嚼着宋洋的话,甚至忘了口中饭菜的味道。

  下午宋洋非拉着我参观精神病院的病房和病人,对此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他看起来要远比我感兴趣。每到一个病房都会假装正经地问我你知道他是什么病吗?然后在我摇摇头后用十分夸张的口气对我说他是精神分裂有异装癖!!最后还会故意发出一些嘿嘿的假笑。面对宋洋这样总让我有点无所适从,而与我想象或者电视电影中看到精神病人不同,这里的精神病人都安静得让人压抑。他们大多睡觉或者坐在床上,有些人目视前方,有些人喃喃自语,宋洋说这些都是用过镇定类药物的原因,这让他们看上去和我们这些正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宋洋站在每间病房门口向我细致述说他们的病情。他丝毫不觉得这样去剥开这些病人的正常外衣暴露他们最脆弱的灵魂其实是件很卑鄙的事情,反而很是洋洋自得。我越来越失去耐心想要离开,就在走到走廊尽头时宋洋突然拉住了我,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刚才不同。他把我带到走廊尽头的病房前,却不像刚才那样旁若无人的闯入,而是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小声地向里张望。我发现这个病房的房间号竟然和叶小愁妈妈的病房号相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走过去和宋洋一起向病房里望去,这一个单人病房除了一张床其它什么也没有了,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床上,同样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灰白的水泥地。不同的是坐在病床上的男人并没有像其它病人那样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而是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衣,那衬衣白得出奇更衬托出这个房间的惨白。房间里应该很冷,那个男人穿得如此单薄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要不是偶尔从他嘴呼出的雾气在窗前一闪而过,我会以为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幅没有生命的油画。宋洋带着我走进病房,他的脚步很轻,我也同样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发出声响。可是即便我们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望着窗外,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根冰凌长长的挂在窗前,从他的角度望过去下午的阳光正好透过冰凌折射出七彩的光。宋洋从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他坐在床上依然没有一点反应,宋洋把双手插在白大衣兜看着他,我站在宋洋的身边看着眼前的男人有着说不上什么感觉。隔了一会宋洋伸出手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然后转身离开,当我们走出病房时时我听到病床上的男人突然笑了,是那种很小声的笑。回过头,那个男人依然望着窗外,不知道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一直到走出精神院的病房楼我和宋洋都没有再说话,站在楼口我和宋洋同时吁了一口气。宋洋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他的师兄,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最后自己成了精神病。我问宋洋到底是什么原因宋洋看着我说:因为认识了不应该认识的人,所以走上了不该走的路。

  我向宋洋告别说想要离开时宋洋很不舍,他甚至还要留我在精神病院过夜,他说反正他们医院空房空床有的是,我连连摆手拒绝也没有让他送我出医院,可是当我走出医院大门时宋洋又跑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我的名字,我停下来看着宋洋跑到我身边。你有没有觉得你和我师兄很像?我想了想虽然在他师兄的病房时间不算短但我却对他师兄的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没等我回答宋洋笑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和我师兄很像,当初我来精神病院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现在呆在这也是一样因为他。

  我登上返程的汽车,又坐在同样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刚坐下来电话便响了一声,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短信,是叶小愁发给我的,点击打开里面却一个字也没有。身旁的玻璃窗被人敲得铛铛响,我抬起头看见宋洋站在外面。宋洋大声说:杜明,你是不是有心事?我冲宋洋笑了笑,车便开走了。

  车子依然像来时那样开得很慢,没过多久天便慢慢暗了下来。我坐在车上感觉十分疲惫,便把身子蜷成一团缩在座位里,让思绪随着公交车起伏颠簸。总感觉这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可是想想却又没有什么。我突然觉得今天能来精神病院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是自己的一个无聊之举,没想到宋洋的话让我想起了主任对我说过的那个故事——性格决定命运。其实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必然的选择,绝非是偶然为之。原来我与宋洋真的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十四

  两年前七月的一天,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拿着毕业登记表一个人来到卫生局,本以为这种机关单位平时一定会非常冷清,没想到在卫生局大门前竟然站了一群人,熙熙攘攘的好像闹市一样。站在人群前面的几个人举着旗子高喊:“还我肾来,还我公道”。这口号喊得实在让人好奇,我饶有兴趣地跟在人群后随便抓了一个人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我问的人一手拿着汽水一手拿着面包边吃边对我说话,原来市里一家医院刚刚出了医疗事故,在手术中错误将一个患者的肾切除,虽然已经做出相应的赔偿,但患者家属却不满意,于是天天在医院和卫生局的门口举旗喊口号。因为人手不够患者家属以每人每天五十元的价格雇人来扩充队伍,和我说话的这位便是其中一个被雇来的,他一边愤慨当真的医院的医德医风一边又跟我说这钱实在好赚真希望这样的活可以再多一些,最后他问我来卫生局干吗,我告诉他我是刚分配的医生来卫生局报道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所出了医疗事故的医院就是后来我要去工作的医院,后来在手术室谈起这件事时,普外科的主任告诉我们当时手术是他指导手下的学生做的,结果那个大夫因为缺乏经验错将验尿管当成血管切掉最后造成事故。当时主任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听说家属也曾经到他家闹事打坏了他家好几块玻璃,不过最终还是由医院再多赔偿两万块告终。我刚到医院的时候患者的家属还在医院里出现过几次,不过每次他们都是象征性地把“还我肾来,还我公道”的旗子插在地上,一群人坐在地上喝着啤酒、打着扑克,就好像在郊游一样。

  没想到卫生局楼里面竟然比外面的场面还要乱,上百名的学生全部站在走廊上等待着毕业登记。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异样的光彩,仿佛是等着迎接生命中一道彩虹一般。队伍尽头的是一个办公室,随着办公室的门一开一关,队伍缓慢地前行,看着他们就好像是排在流水线上的罐头或者其它产品,经过一道道工艺和检测,最后按上商标出厂然后聚在一起等着集中发货。根据产品质量的不同商品最终到达的商店也不同,而我也已经站在这条流水线等待分配了。我站在队伍的最后看着前面的人百无聊赖,不知道还要在这等到什么时候,我问旁边的人他们说都已经排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这时身边挤过几个人,没有排队也没有等待径直走进办公室,虽然办公室的门关得很紧我们还是都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寒暄。旁边的人愤愤地说有关系的就有特殊待遇,不光能插队分配也肯定是好医院。果然办公室的门很快就被打开,办公室里的人热情地将刚才的几个人送出门口,嘴里还一再承诺事情一定办好,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这几个人,但他们依然如故,几个人都快走下楼,那个办公室职员依然毕恭毕敬站在那里向他们挥手致意。

  看见这种状况,我本想马上离开卫生局,却不想卫生局大楼的门口守卫与门外那些举旗要求什么公道的家伙们起了冲突。外面的人全挤在门口用力推着大门,门内几个守卫拼命抵住门,玻璃门被两伙人挤得摇摇晃晃的,卫生局的人已经叫喊着要报警,而外面的人却顺势起哄毫不在乎。眼看局面越来越紧张我连忙离开门口,可是走上楼依然要面对一走廊的人,我便继续上楼走到了顶楼。所有的办公室都关着门,不知道这些机关大楼里的人平日都做些什么。只有通向天台的门是开的,仿佛在那里迎接着我的到来。我走上天台微风迎面吹来,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那种暖洋洋的感觉让一切坏情绪都随之消失。我把身子俯在天台围栏上向下望着,一辆警车响着警笛开来,挤在门口的人迅速散开。在天台上望去好像是被狼驱赶的小动物,很有趣。我把手上毕业登记表拿在手中折成一只纸飞机,当风从背后吹过的时候,用力扔了出去。

  我对那天的记忆便仅限于此,但是宋洋却记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宋洋说那天在走廊里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是已经老老实实地等了两个多小时的他两只腿早麻木了,不得不背靠着墙蹲在墙角。看见我离开,他也觉得很无聊,也不想再等下去,便紧随着转身下楼。就在宋洋站在卫生局大楼前的广场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纸飞机慢慢飘到他的面前,落在他的脚边,他打开了纸飞机,第一次知道了我的名字。

  当宋洋拿着纸飞机转过身抬起头,他看到正站在天台上的我双手张开扶着天台的栏杆身体伸直头向上仰着,像只就要飞起的鸟。

  这是宋洋说的,我早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个动作,但宋洋说这个动作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了。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做过和我同样的动作,我问宋洋他是谁,宋洋说他做完这个动作就从天台上跳了下来。没有死,只是什么也不记得,再不说话,对任何事都没有了反应。

  宋洋说:杜明,你真的和我的师兄很像!

  叶小愁说:杜明,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我猛地从座位上坐起,车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偶然闪过的路灯让我看清还没有到目的地。我想起了那时在天台上叶小愁突然从背后推我的情景,我的心跳就如现在一样猛烈,呼吸也像这样急促,身上满是汗水,或许这种感觉便是从天台上落下时瞬间的感觉。清醒过来才察觉自己领口的汗水在一点点变冷,最后竟如刺般扎着我的皮肤。我拿出手机点开刚才叶小愁发给我的短信,依然是一片空白。我无意识地按着向下的按钮,这时才发现在短信的最后竟然写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我一下好像重新看到希望一样,我无暇多想连忙地按下通话键,可是话筒里传出来却只是一句冷冰冰的: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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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杜明·苏绣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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