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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汗2019-11-05 10:5515,695

  五

  在冬至的前一天我被医院派去参加卫生局每三年组织一次的业务学习,每周两次。虽然被告之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卫生局为刚刚工作不久的医生们准备的一次相互交流的机会。班级里都是市内各大医院的年轻医生,有几个还是自己的大学同学;老师也是各医院请去的各科室的主任或者副主任,总有认识的。大家坐在一起气氛倒是十分融洽,不用工作,又难得这样轻松,大家上课无聊了就互相说着自己医院有趣的人或事情,要不然就是互发小牢骚。对于我来说,这两天的学习就好像是每周多了两天的休息。

  卫生局大楼早早就来了暖气,坐在教室里甚至都可以感觉地面水汽在慢慢蒸发,不像在我们医院,早晨的时候随时可以看到坐在对面的人嘴里喷出的白雾。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把身体紧靠在窗台下的暖气片上,感觉身体一侧烫烫的温度。偶尔听听他们的谈话偶尔在自己的本子上乱画,而大多时间还是拿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就在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谁在敲我的后背,后面的人把一张写着名字和电话的白纸递给我。

  喂,老师让我们把名字和电话写下来,算是我们班的通讯录。

  我草草写上,然后再递给前面。但坐在我后面的人却不想就这样结束与我的对话,他站起来不过动作并不是很大,可能是不想让前面的老师太过注意自己。他撅着屁股踮着脚走到我身边的位置坐在,然后把头凑到我的本子前,我干脆把本子推到他面前,上面全都是无意识地乱写乱画,而这个人却异常认真地看着。

  你好,我叫宋洋。我礼貌性地冲他笑了一下,这是我能想到的、能做到的唯一的与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

  那一节课,宋洋一直在我身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却没记住几句。大体上好像是说他已经注意我好几天了,早就知道我工作的医院还有我的名字,而且每天都是坐在我后面的位置,也曾经和我打过几次招呼。他的话让我不禁有些心惊肉跳,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察觉身边有这么个人存在。我盯着他想看出这人到底出何目的对一个同性如此关注,毕竟班上的人还有三分之一是女性,其中也不乏长相可人的。

  宋洋说: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能和你成为朋友,看!不出所料吧。

  因为有了叶小愁的先例,所以我对这种自来熟的人开始格外警惕,而且本身他还是我的同性更让我不感冒。不过我的冷漠倒是丝毫没有打击到宋洋的热情,他依然说个不停。慢慢的我开始习惯他的声音和语速。就好像在夏天身边总会有一、两只苍蝇飞在自己耳边,不值一提。我突然想起在最初和叶小愁相处的日子,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一点往事再上心头我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些不自然的笑容。宋洋突然凑近我说:

  怎么?想你女朋友啦?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对宋洋的印象大有改观。

  下课的时候,我出于礼貌问起宋洋的单位,宋洋却故作神秘让我猜。这样让我一下子没有了心情,但还是继续保持礼貌。

  我故作玩笑状:难道是精神病院?

  宋洋对我的答案十分满意,这更进一步对验证我会与他成为朋友。宋洋反问我怎么猜到的,我也只能笑笑不回答,难道要告诉他我纯粹是胡扯的吗?不过这样想的时候我又不禁在想,宋洋刚才的话会不会也是扯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种可以看透别人心思的人。

  宋洋告诉我本来这次精神病院派来进修的应该是两个人,他和另一个三年前毕业入院工作的男生。

  不过那个人不能来了,因为他已经脱下白大衣住进了精神病院的病房。

  他精神失常了。

  走出卫生局的时候,宋洋突然问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转过身,宋洋却带着神秘的笑容离开。

  回到医院,我继续发呆,对着窗外的山坡。

  医院的侧面正对一座不算小的山坡,无论从手术室的窗或者是坐在天台上都可以看到。山坡后是连绵的山,一直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每当我望着那里,我就会有一种感觉我不属于这里。这是挺奇怪的想法,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它会让我总有冲动脱掉身上的白大衣顺着那个山坡一直走下去……

  叶小愁问我要这样一直走到那里?我也不知道,每个人都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当然也不例外,当然相比叶小愁,我自认为要平和了许多。我本没有把自己说过的话太当回事,叶小愁却因此兴奋不已,她第二天便穿着运动鞋背着书包要和我远行。那时正是午饭时间,我嘴里还嚼着包子。看我愣在那里,叶小愁拍了拍我的胸口,不急,不急等你吃完饭我们再出发。

  你在开什么玩笑?

  NO,NO,NO。叶小愁摇摇头,她从书包里一样样地拿着精心准备好的东西:香肠、面包、手电筒……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问叶小愁是不是疯了,叶小愁奇怪地看着我,这是你的梦想,我要和你一起实现你的梦想。你为什么说我疯了?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梦想,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实现呢?

  我很少说这样的狠话,从小的中庸让我长大以后根本没有去尝试疯狂的勇气。我说的话、我做的事情甚至我的穿着,我的发型都是四平八稳不带一点倾向性。这样的我极少在社会中犯错,当然也没有出位的机会。我是最容易消失在人群中的那类人,只是一个没办法透过阳光的透明人。我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但在与叶小愁相识以后,我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变得急躁。我不喜欢改变,特别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虽然叶小愁并不在意,我自己还是暗自心跳。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

  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还会持续多久,只好开始以沉默来代替回答。叶小愁坐在天台上,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然后再放回去。重复,重复再重复。最后突然把书包从天台上扔了下去,她转过头问我。

  长颈鹿,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

  叶小愁不依不饶: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两个答案,选一个!

  不喜欢!隔了一会我降低了些声音但依然像强调似的又说了一遍不喜欢。

  听了我的答案叶小愁沉默了一会,我以为她会发作。却不想她把头垂下来,双腿在那里晃来晃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果然叶小愁猛然抬起头,歪着头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那是她要使用叶式小聪明的前兆。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我要喜欢你?

  叶小愁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说:

  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喜欢我。那是因为————

  我……喜……欢……你!

  说完叶小愁蹦蹦跳跳地走出了站台,而我却一直想着刚才的那个问题与答案。

  叶小愁说她喜欢我,我是否就因此就应该喜欢她呢?

  就在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在叶小愁抛给我的过于纠结的答案与问题中找到出路时,我接到了叶小愁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她让我猜她在哪里给她电话,她说她现在逃课蹲在学校楼顶的天台上给我打电话;她让我猜我的号码存在她的电话簿里是什么名字,她说第一次存的时候是大笨蛋,第二天就改成了木头人,在打这个电话前改成了“我亲爱的”;她让我猜她在电话前做了些什么,她说她刚刚抽了两根烟又吃了两块口香糖;最后她略带哭腔地让我猜她现在想对我说什么,我一如既往只是听不说话,最后她好像用尽力气地在电话里喊着:我喜欢你!!

  那天我拿着手机一句话不说,叶小愁在电话里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从开始的有些歇斯底里到后来的无声无息。第一次被人以这种方式告白,我不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更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最后电话被挂断了,我却怀疑在挂断之前话筒里传来的那点淡淡的声音是不是叶小愁的一声叹息。

  这之后,叶小愁整整消失了一星期。

  我以为和叶小愁的事情就会这样结束。

  在我有意无意地经过叶小愁妈妈的病房时,只能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苍白女人,和那件在窗边轻轻飘荡的似有还无的旗袍。

  六

  我更加的沉默,可以整天地不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工作,只是坐在主任的办公桌对面,继续看着窗外的山坡。。

  大学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图书馆固定的位置看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对面总是坐着同一个女孩,她并不像是一个爱学习的好学生,拿着书本的样子也马马虎虎。但我知道她总是在偷偷看我,好像在观察我的样子。这并不是直觉更不是自我感觉良好,只是因为她的动作太过明显。我一向不善于应付这些事情,只有改变自己的座位。但那女孩总是能找到我照旧坐在我的对面,不言不语只是在看书的时候用眼睛瞄我。这使得坐在她的对面我如坐针毡,总是强忍着想问她要干吗的冲动,一遍又一遍。这种状况大概坚持了一个月,那个女孩突然消失了。她是真的消失了。第一天她不再相同时间出现在我对面时,我的心并没有太多欣慰,反而变得忐忑,在猜想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随后的几天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不好,我开始猜想她没有出现的原因,而且走在校园里也开始刻意地注意起身边的同学,想找到她,却没有发现她的一点踪迹。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却无端的让自己陷入困境。我甚至去问同学人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变得如此烦躁,同学说恋爱初期得不到回应的人都这样。我不相信,但那个女孩每晚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每次出现的形式尽不相同,有时突然醒来时竟然发现内裤里湿冷一片。

  这是我平淡大学生活中唯一一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我甚至愿意相信这是那个女孩为了一个毕业论文所进行的一项心理测试;或许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在女孩第一千次去图书馆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但随着每当我再想起这个女孩时这个诅咒都会不自觉地升级,最后的版本是她在图书馆的路上不幸地被外星人的飞碟劫持。

  在我的沉默持续五天后,主任终于停止了他已经持续了一个秋天的、对我长时间的无声的观察,开口说,小杜,是不是有心事?如果有心事,不要只是简单地沉默,要想出一个途径去输导、去发泄。

  其实,整个医院的人都知道我有心事,从我开始经常地往返于这个城市的东西两端时起,然而,这却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谈起它,而不是避开我去谈论与我有关的事情。我依旧是沉默。

  叶小愁消失的第八天,主任突然兴致勃勃地找到仍然在他的办公室发呆的我,要给我讲故事,我想大概一定又是他在佛经中看到什么故事忍不住找我卖弄。主任这次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不知为什么呈现出小孩子才会有的兴奋表情。

  “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先知,先知提醒他前面没路了。他哦了一声继续走,先知追上来又提醒他一次前面没路了。他又哦了一次还在继续走,第三次先知跑上来的时候掉到路边一坑里,那人走到坑边,趴在坑里的先知对他说,前面没路啦。”

  这算是什么故事?我问主任,主任竟然也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是年轻人能听明白呢,所以特意跑来问问你。我问主任这是打哪找的印度佛经上看到的这种乱七八糟的破事,主任告诉我这不是佛经上的故事,而是手术室门口的一个小姑娘给他讲的。

  我问主任那个女孩是不是十五、六岁,长发到肩长得古灵精怪,一直蹲在手术门外的墙角。主任奇怪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一定猜对了,我都能想象出当时发生的一切:主任肯定喜滋滋地走到女孩身边,女孩抬起头问他:你见到长颈鹿了吗?主任摇摇头说没有,女孩看了他一眼说:那你一边呆着去吧。老头不明所以有点晕乎,站在女孩面前没动。女孩又问他:你见到长颈鹿了吗?老头这次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见到了吧。女孩重新白了他一眼还是那句,那你一边呆着去吧。主任这次肯定都快崩溃了,他蹲下来用脚尖往女孩身边蹭了蹭问女孩为什么总是让自己一边呆着去?女孩转过头看着主任说:老头。主任连忙答应了一声,女孩一扬头,你一边呆着去吧。

  这话本来是非常叶小愁式的,一般人听了除了会哭笑不得以外就不会再有什么其它特别的想法了。只是主任实在不是一般人,就这么一段毫无营养的话都让主任以为自己真遇到一个高人。硬是撅着屁股不顾自己白大衣蹭上了大理石地面上的消毒水蹲在叶小愁边上和小丫头片子胡扯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把小姑娘哄高兴了给自己讲了个故事,马上屁颠屁颠跑来找我给我讲。

  我强忍住在主任面前不笑出声,草草结束了和主任的聊天就跑了出来。走出手术室我看着蹲在墙角的叶小愁。叶小愁站起身使劲揉着自己的腿,身边落了一地的墙皮。

  怎么了,老头掉坑里没?手术室里没路走你终于溜边跑出来啦?

  我拉着叶小愁的手一路飞跑,跑到走廊尽头。打开天台的门,一直冲到天台的栏杆,身子被栏杆挡住反弹回来才停了下来。

  我开始不停地笑,笑得都不办法控制,笑得跌坐在地上。叶小愁倒在了我的怀里,软得像滩水,我拂去粘在我脸上的她的头发问她。

  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叶小愁却是在第一时间里拿去我的手机,看到电话簿里依然没有她的名字,狠狠踢了我一脚然后咬着嘴唇用力地在我的手机上按着。

  于是以后每次叶小愁给我电话时我的手机屏幕上都会显示:“我最聪明可爱美丽无敌亲爱的”。

  而我再也没有去改过它。

  七

  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叶小愁又再次消失。

  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我又开始希望外星人的飞碟重新回到地球时,一个石子打在办公室的窗框上。石子和木头窗框撞击发出一声闷响,我的头习惯性向后上方转去。右上角的窗户里天台上的一角上是叶小愁只穿白袜的脚,那脚丫还欢快地冲我摇摆着。我打开窗,把身子探了出去。叶小愁夹着烟的右手向我招着,她的嘴大大张着都快看到了小舌头。她的笑声马上又蹿入我的耳朵,快看,快看,长颈鹿伸长脖子出来喽。

  那时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一架带着五个喷气装置的飞碟从我和叶小愁的头上飞过,ET在飞碟的窗口向我微笑,竟然露出与叶小愁同出一折的小板牙。

  你猜!!!

  叶小愁把她的脚举给我看,上面满是泥巴。身上的衣服也是几天前的那套,满是灰尘。叶小愁的头发像干草一样堆在头上,脸上也尽是一道道的泥。

  我很少猜什么,何况没有把握。就连叶小愁的妈妈都不知道她这几天去了哪,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叶小愁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照片交在我的手里,照片里叶小愁站在一个加油站前张着嘴巴傻笑着,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红色油罐车。

  重点不是油罐车!是加油站!!

  叶小愁指着加油站的名字,XX加油站;知道XX在哪吗?在XX市,知道XX市离这多远吗?一百五十公里!你个笨蛋,还不明白吗?

  叶小愁握紧拳头,用力地大叫。

  我,叶小愁!在昨天终于完成了杜明的梦想!

  你知道医院后面的山的后面是什么吗?还是山!一座接一座的山,大小高低都差不多,就连山上长的树的位置都差不多。我以为自己连一座山都没走不过,结果当我再一次走下山时,才发现已经是在其它的城市了。

  叶小愁接过我手上的盒饭,一边大口吃着东西一边快速说话。完全不顾米粒从嘴里向外喷射。虽然很怀疑她是否会真的做这样的傻事,但叶小愁说得头头是道,这样的谎言应该还是她这个年龄编不出来的。

  你没想有想到我敢一个人去吧?你不是一直认为我是小孩什么也做不成吗,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只要你说的我都能做到。

  我静静地听着叶小愁坐在我身边讲着她在这三天的历险,如何在没有人迹的山林里找到路,晚上如何幸运地找到住处,回来时是怎么样利用美色免费搭的顺风车。叶小愁说得眉飞色舞,突然一阵风吹过,叶小愁连忙缩起身子,低头盖住了自己怀中的饭盒。我看见她耳后的头发上粘着松枝,颈下有几道明显的汗迹。我伸手帮她理理了被卷在衣服里的领子,叶小愁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一只脚搭在我的腿上。

  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帮我揉揉脚吧,走了几天都起了水泡。

  叶小愁的脚很小,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她的袜子脚底都已经脏的没有了原来的颜色,脚跟部也已经被磨破了。即便放在我的腿上,也能闻到她脚上散发的混着汗味还有球鞋的特殊味道。叶小愁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还欢快地抖着腿,脚趾也在袜子里前后扭动着。只是当我握住她的脚踝部的袜子时,她的身子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我轻轻卷起袜子的根部,那里的橡皮筋在她的腿上留下了一圈压痕,略显些红肿。当袜子褪过脚跟时,叶小愁咬着嘴唇,伸直了脚,好像跳芭蕾舞的女孩一样。她腿部绷直,我能感觉到她小腿肚上的肌肉在轻轻颤动。我径直向脚尖卷着她的袜子,手划过她的脚背,能清晰地看到她脚背上微微隆起的三根肌腱。袜子褪在脚趾时感觉有些粘连,我把手掌覆在她的脚面向上捻着袜卷。叶小愁身体的僵硬更加明显,我听到她吞咽口中米饭的声音。当袜子终于从她的脚趾上划落时,我们两个人同时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我低着头仔细拂去叶小愁脚上的尘土,然后将它握在两手中。我从未给谁做过什么脚部按摩,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只是轻轻把双手来回地撮动。我也从未与一个女孩有过这样的接触,我不敢抬头,怕看到叶小愁的目光,但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叶小愁的头也同样低低的,头发垂在脸旁,几乎落入她手里的饭盒中。时间就这样变得异常缓慢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叶小愁才轻轻从我的手中抽出她的脚。

  腿麻了。

  什么?过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开始有些遗憾这次接触的短暂,叶小愁的腿好像太容易麻了。

  叶小愁突然把声音提高了,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我会一直在山里走,一直走到死呢。结果我在加油站问那些司机,这山一直通向哪,他们告诉我再往那边去就要以北京。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我当时就想,原来那傻大个的梦想才就这么远,不过就是到个首都而已。知道了山后面的目的地,我就觉得没必要走下去了。

  喂!

  看到我没有反应,叶小愁放下饭盒,凑近我的耳朵大喊。我闻到了她刚才吃掉的鱼香肉丝的味道。

  我帮你完成了你的梦想,你要怎么报答我?

  我又没有求你帮我,我凭什么要报答你。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这次却没有刻薄地说出口。也许真的对叶小愁的行为有些感动?我转过头看着叶小愁,她刚吃过饭的嘴唇在我面前闪闪发亮,一粒米还粘在她的下巴上。叶小愁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我听到她沉沉的喘息声,她口鼻喷出的气息轻轻地打着我的脸颊。我感觉脸上的温度好像在慢慢升高,我把头转回来重新望向远方,希望可以抑制住正在加速的飞跳,我听见叶小愁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要洗澡,现在就要!

  那天晚上,在手术室的同事都下班了以后,我悄悄把叶小愁带到了手术室。我拿出自己的无菌服,叶小愁接在手里笑嘻嘻地凑在自己的鼻子前闻了闻,我苦笑着说那是刚刚洗过消毒,干净的。

  叶小愁摇了摇头,我是在闻你的味儿。

  味儿?我有什么味儿?

  臭味呗!叶小愁说完就把我推出休息室,我站在走廊里莫名其妙,举起袖子使劲闻了闻,除了淡淡的消毒液味道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叶小愁对我工作的地方很好奇,虽然我说手术室明早会重新消毒不用太在意,她还是一再要求让我给她找来了口罩与无菌帽,也许这样更能满足她的好奇吧。叶小愁在手术室几个不大的办公室里跑来跑去,好像欢快的小鹿一样。隔着手术间门上的玻璃,她望向里面,只露在无菌帽和口罩外面的眼睛里满是满好奇的目光。我警告她手术间是不可以随便进入的,她满口答应,结果就在我去洗手室打开热水器时,她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我讨厌她的这种小孩子个性,本来想直接把她从里面扯出来,却不想打开手术间的门才发现叶小愁躺在手术床,两腿伸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走在她的身边,低头看她的脸。叶小愁的口罩解开落在耳边,她紧闭双眼,表情祥和,假装睡去的样子。我伸手打开无影灯的开关,然后轻轻转动灯身,一道光柱正射在叶小愁的脸上,她的脸显得异常白皙光洁,我看见叶小愁紧闭的眼睛在转动,腮部也开始紧绷。隔了几妙,叶小愁的嘴角慢慢裂开,然后笑了起来。她用手壁挡住眼睛嚷着太亮了,我回身把灯关了然后告诉她快点起床出去。叶小愁放下手臂,长长叹了口气。

  喂,我妈是在这床上做的手术吗?

  不是,是在对面那间的。

  那我妈是不是就这样躺着?然后你就站在这看着她,那些大夫就站在我妈的身边。

  嗯。我把椅子移了移,坐了下来。我是在这坐在你妈身边的。

  然后呢?

  然后我要给你妈打麻醉药,量血压,扣氧气面罩,和她说话问问她的感觉什么的。

  大夫,我疼!叶小愁压着嗓子装她妈妈说话。是不是你给我的麻醉药有问题?

  哦,如果麻醉药有问题,你现在应该血压降低,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呀。

  叶小愁马上张大嘴巴大口喘着粗气。

  我右手支着下巴,左手中指按在叶小愁的耳后的耳缘动脉上。嗯,呼吸虽然有点急促,但病人的心跳正常没有问题。

  你按的那是心脏吗?你到底是不是医生?叶小愁突然抓起我的左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左胸上。

  作为医生,我几乎每天都有机会见到和接触异性病人的身体,从在医学院实习的时候开始,曾经在妇科实习时甚至还需要把手指插入到来做妇科检查的女人的阴道和肛门里。我和朋友开玩笑说,在自己还是处男时,就已经见过和碰过无数真实的女性裸体了。不过虽然说出来让人羡慕,但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会知道,这毫无快感而言,面对的那些都是病人那些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的身体根本没有一点神秘感更不会让人有任何兴奋了。第一次在妇科见到的女患者下体因炎症而溃烂流脓,我根本无法想象男人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得到快乐,整个实习过程都在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那天实习结束后回到学校连忙在同学那借来A片,看过了健康的女性器官后心情才慢慢平复些。久而久之,面对患者的身体自己都平静地像面对金属仪器一般。用刀划开他们的身体和用螺丝刀弄开收音机外壳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手按在叶小愁的胸前,一股电流瞬时从我的掌心传了过来。我手臂上的毫毛跟随那电流通过马上竖立起来,从小臂向上一直蔓延。直到耳后,直到胸前、小腹,一直向下最后集中在某一点上。我的对面没有镜子,所以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头发是否也立了起来,但头顶感觉一阵阵发麻。我的嗓子开始发干,我悄悄吞咽着口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变得太过异常。

  叶小愁睁大了双眼望着头顶的灯,握着我的手腕手一松一紧,我不明白她这动作的含意,或者说我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我的全部感觉都在我的掌心下,我能感觉到在一层薄薄的无菌服下有一个小点,慢慢变得饱满。而从它下面传来的越来越快的心跳也震得我心直跳。

  也许是几秒,或者是几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和叶小愁都不言不语,好像连呼吸都被抑制。就这样一动不动,我被叶小愁握住的手臂变得十分沉重,重得我都无法抬起。不开灯的手术室光亮越来越少,我开始看不清叶小愁的脸上的表情,身边的一切也慢慢被黑暗吞没,让人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和叶小愁就处身于这样只有我和她的外太空,或者一个异次元空间中。突然间手术室楼下住院部的灯被点亮,那是几十盏灯同时被点亮,几十扇窗里的光瞬间把手术室映亮,我突然发现叶小愁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了起来。感觉到了灯光,叶小愁脸稍稍向旁边偏了偏。然后轻轻移开自己的手,随着压力的消失,我的手臂像弹簧一般弹起,但这明明不是我大脑下达的指令。我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而叶小愁不知为什么也同时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医生,我的心跳正常吗?

  ……还好。

  我的口里十分干涩,简单说了两个字也好像铁器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叶小愁并没有太在意我的异常,她缓缓从手术床上爬起来,双手扶着床沿支撑着身体,垂着头双腿来回地摇晃着,不再说话。

  八

  周三的下午手术室很少会安排手术。因为那是每周医院团委组织政治学习的时间。我们医院的小会议厅在主院的后面紧靠一面山墙,坐在会议厅的最后一排,阴冷会透过椅子背的海绵垫直达背后的皮肤。我上身笔直地坐在那里,手却垂在椅子下。我的手掌贴在墙面上,那湿湿、绒绒的感觉好像是墙面上的绿色的霉菌。仰起头,天花板上一道道裂缝交错,它们在我的眼里慢慢扩大,最终溶成了一片黑暗。

  我在黑暗中听到了一声叹息,又不是太过哀怨。更似喘息,但又不是那般急促。虽然缓慢,但又声声入耳。那声音好像从世界的尽头传来,又好像就在我耳边。指间的触觉也开始变得异样,我的手开始滑动,好像有谁牵引着它一般。爬过了山峰,划过平川,一路下滑直至谷底,从我指尖最敏感的部分传来的那温热,滑腻的感觉让我猛地惊醒。

  会议已经结束,大家都开始离席。我却尴尬地坐在原处,用白大衣掩盖着自己双腿间的凸起。

  我没有跟随同事回到院部,而是一个人走在后院里。风吹落的树叶堆积在小路边,踩上去软绵绵的,雨后的积水在叶间渗出弄湿我的球鞋,那些经过了雨水的浸泡的叶子发出好闻的味道。我坐在长椅上,仰头望向天空,身边高大杨树的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不由得闭上眼睛。我听见有人坐在了我的身边发出的细微声音,睁开眼,她一如我一样仰头望着天空。

  我和叶小愁的妈妈就这样坐在那里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以为叶小愁的妈妈一定会问起那晚叶小愁去手术室的事情,但她并没有。后来她只是问起我家住在什么地方,父母的情况,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医。语气和蔼的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我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岳母这个词,这样的情景就差叶小愁盘着头发穿着套裙微笑着坐在我的身边轻轻握着我的手了。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为了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不得不打断叶小愁妈妈的话。我问她还有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叶小愁妈妈轻轻打开自己病人服的下摆,露出包扎的纱布。

  不知道,伤口好好坏坏的。怎么了?医院里多个病人不好吗?

  哦,我不知道。

  哦,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我低头不语看着叶小愁妈妈,但是她的病人身份绝不是我困惑的原因。是她那被纱布包住的小腹,纱布边缘露出的是她白皙的皮肤。就像昨晚叶小愁身体一样白的刺眼,在昏暗的淋浴室里闪闪发亮,让我心跳不止。

  在昨晚之前,我从未想过叶小愁妈妈的身体也能使我怦然心动。这全因叶小愁一句话:

  你觉得我的身体和我妈妈的身体相比怎么样?

  说这话时叶小愁刚刚洗完澡,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因为血液循环加速而异常红晕,她坐在我身边,蒸汽从她的身体透过薄薄的无菌衣向外散发着,而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着刚刚听到叶小愁在淋浴室里大声叫喊,我跑过去打开淋浴室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叶小愁捧着毛巾笑嘻嘻地看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大部分身体。退出淋浴室我依然没办法抑制住自己猛烈的心跳,我不知道叶小愁为何要这样恶作剧,在我正思考一会如何面对从淋浴室出来的她的时候,叶小愁已经带着一身水珠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说出了上面的话。

  别否认你没有见过我妈妈的身体。

  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叶小愁再次问起了刚才问过的问题。我吐了口气第一次很认真地问了叶小愁一个问题:你到底想干吗?

  叶小愁看着我的表情,慢慢收起笑容。她把还有些湿的头发甩到了脑后,然后扬起了她那张毫无修饰,青春无敌的小脸。

  我不能忍受你看过那个老女人的身体。想想都要吐,可是没办法,谁让你已经看到了。现在这样才公平,其实我以为会是在手术室的时候,结果……你这个大笨蛋!

  至今我还是没办法真正了解叶小愁,她的逻辑,她的思想都与我处在两个星球上。我不明白到底是谁让这样的外星生物每天出现在我的身边影响着我的生活,那天晚上这个外星生物决定不下楼回她妈妈的病房睡觉,而是留在手术休息室。我也同样没有回家,同样睡在了手术室休息室。

  不过我的房间和她的相对,相隔一条走廊,差不多三米。如果换成我的脚步,也不过是三步。但那三步在我看来如同银河那么长,叶小愁站在另一个休息室门口露出半个身子。

  她说:你知道吗?你现在是世界上第二个看过我妈妈和我两个人身体的男人了。知道第一个人是谁吗?第一个是我爸爸。

  她又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些什么吗?不记得?

  她最后说:如果你晚上敢过来的话,我再告诉你。

  虽然那夜我好像没有睡过,整晚都在听着窗外的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手术室里滴打滴打的水声,可是却没有听到对面的休息室里的一点声响,哪怕是身体翻转弄出的动静。几次朦胧间我好像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但当我强打起精神时,那响声却又消失了。第二天清晨,当我打开那间休息室的门时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就连床上连一道褶皱都没有,甚至是叶小愁洗完澡后头发上的香味。叶小愁就这样消失在了手术室的空气中了。

  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叶小愁的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她没有现在这样消瘦,头发本来应该是盘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然的散着。虽然没有化妆,嘴唇却呈现出异样的浅粉。她从长椅上站起时,宽大的病服被牵动将她的胸、腰轮廓勾勒的一览无疑,才发现原来叶小愁的妈妈气质竟然这般古典,竟然和刚入院的她判若两人,好像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妇人了。叶小愁妈妈手扶着腰动作缓慢好像是个孕妇,我连忙站起身扶起她的手,叶小愁妈妈的手落在我的手背上,她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着如同叶小愁一般的光亮。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好像说过,你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特别像一个人。

  叶小愁妈妈冲我轻轻微笑,我明明感觉手背上的她的手像是加大了力气,可是低头看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轻轻放下我的手,她一个人慢慢地向住院部走去,我站在那里把依然举着的手臂放在鼻子前用力闻了闻,淡淡的,除了消毒液味道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九

  我每次去卫生局的路上,公交车都会经过叶小愁的学校。现在叶小愁已经很少来医院了,可能是要到期末学习开始紧张,也可能是因为冬天到了天黑得太早,叶小愁不愿意摸黑到我们医院那么偏僻的地方。电话里叶小愁带着歉意对我说:亲爱的,你在医院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我不在就不吃饭、不睡觉。把自己养的胖胖的,到时姐姐给你买糖吃。虽然话语里有着很强烈的哄小孩子的味道,但现在听来却是很是受用,原来恋爱是人类进化的倒退,人可以越来越幼稚。

  叶小愁总是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给我电话,有时甚至说自己是在厕所里,然后小声对我说:嘘,听到没?我们班主任尿尿跟吹口哨似的,可响了。

  叶小愁并不知道我现在每周两次的业务学习,也不知道在她给我电话时公交车正经过她的学校。这有一点小小恶作剧的感觉,我会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望着她们的学校,想象着叶小愁蹲在哪堵墙的后面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不厌其烦地抠着墙皮的样子。

  每次坐在公交车上,旁边都会有几个和叶小愁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穿着和叶小愁一样的校服,脸上带着叶小愁一样对世界漠不关心的表情。曾经一次一个扎着和叶小愁一样辫子的女孩坐在我身边,她把身体缩在座位里,脚蹬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全神贯注地发着短信。可能是我的目光太过明显了,隔了一会她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叔叔,你偷看别人发短信是犯法的。

  我连忙向她解释自己过分关注的并不是她的手机短信,而是她校服上的校徽。看见她依然不信任的眼神,我再次解释自己认识和她在相同学校的一个女孩,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来定义我与叶小愁的关系。看着我苦苦思索的样子,那个女孩笑了。

  叔叔,你是不是想泡我?不用这么麻烦吧。

  我在电话里问叶小愁你们学校的女孩是不是都很酷?叶小愁却嗤之以鼻,那些小屁孩?没有希望!

  我笑了,因为刚刚在车上听到一个和叶小愁同校的小孩子说着类似没有希望的话,真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是希望。可是仔细想想自己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但是我却永远搞不清楚现在的孩子到底什么时间上课,无论我什么时候,坐哪个方向的车都会遇到一些学生,难怪以前叶小愁会整天下午泡在医院。我问叶小愁现在的学校都这么轻闲?叶小愁依然是那个腔调:误人子弟的破学校,就那么回事呗。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喜欢去问叶小愁一些事情,哪怕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么做无非是等待着叶小愁的叶式回答。有一天主任问我对在医学院学习的看法,我忙于回复叶小愁发来的短信,就随口说了句:破学校,破生活,就那么回事呗。弄得主任感慨很久,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这么消极。要是他知道这些话本来是给他在手术室门外讲故事的小女孩的口头禅,我想主任一定也会说:这个破世界,没希望了。

  叶小愁喜欢用课时来计算我与她分离的日子。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两节课九十分钟。我又有一早自习的时间没有见到你了;我们差不多有四周全天课的时间不见了。再久一点就快过一个学期了,到时我就不认识你了。

  我在电话里听见叶小愁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气,身边还有嘈杂的声音。我问她在干吗?她说每天晚上放学都是坐公交车的高峰期,总有一大堆学生要挤公交车,如果你不跑的话可能连车都挤不上去。我望向窗外一堆学生挤在车身周围,傍晚时分,路灯已经亮起。那些学生三三两两,随着公交车速度放慢他们一拥而上。车门打开,随着车外的寒冷的空气吹进来一群孩子连吵带闹地连同路灯昏黄的光线一起挤进车来,车上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我上车了不和你说了。

  我听见叶小愁的声音在手机的话筒里还有我身周的空气中一起回响,转头望去,叶小愁正拿着手机靠在车门边的柱子上。

  车门关上,叶小愁把身子转正,望向车窗外。可能是看到了谁,她皱着鼻子笑了一下手还冲窗外晃了晃。车驶出站台,叶小愁吐了口气把头抵着车窗,面无表情。

  我的座位距离车门差不多三米的距离,我和叶小愁之间也差不多站了五六个学生。随着车身的摇晃,我在人与人的缝隙间看到叶小愁的身影忽隐忽现。每隔几秒钟车窗外路灯的光就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然后再从她的脸上到她的身上慢慢消退,叶小愁的身体也在我的眼里忽暗忽明。那就像胶片经过光照射在屏幕上的影像,由一格格静止的画面创建出一个慢慢动作的叶小愁。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成了叶小愁的道具,人影的交错,呼出的雾气,错乱有致的声音……都使得叶小愁为我一个人而演出的电影变得流光异彩。突然觉得她靠在铁柱上的姿态也有了莫名的风情,也许叶小愁穿上旗袍并没有那么难看。

  我不想打破这个情景,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叶小愁的背影。

  我看到叶小愁的嘴角又露出笑容,她把手指放在车窗上不停摩擦。我向对面的车窗外望去一个巨大的医药店广告牌慢慢闪过,广告牌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医生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叶小愁发给我的短信。

  老杜同志,想你了怎么办?

  我回给她一条短信,上面只写了“回头看”三个字。然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露出自以为也是很自信的笑容,等着看叶小愁慢慢转身看到我后脸上的表情。

  啊!!!!

  叶小愁的叫声差点让司机当即停车,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本来在这晚饭的时间坐在冰冷的车厢里大家都没有什么精神,结果现在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小愁抓着我的手大呼小叫。

  亲爱的,你怎么会在车上?

  亲爱的,你是不是特意在等我?

  我有些尴尬地望着车厢里的其它人,虽然他们大多并没有太过分的反应。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叶小愁下车时再给她这个惊喜了。叶小愁看到我的表情咧开嘴笑了,她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然后牢牢挽住我的手臂,大声说:

  叔叔,你好久都没有来我家了。我和我妈都想你啦。

  我和叶小愁站在车站的路灯下,她翘起脚把脸凑过盯着我的脸看。她口中呼出的雾气喷到我的脸上,有潮湿的感觉。她用两只冰冷的小手捧着我的脸,自己却装作无辜的样子。

  叔叔,你好像在发烧,脸很热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面对叶小愁的时候开始有了一丝歉意。她总可以百分百表达自己的心情,无论是好是坏。而我就不行,哪怕心里一万分想,却总要故作矜持保留几分。就像一个诚实的顾客和狡诈的商贩一样,那些歉意是来自她的付出要远超于我的付出,也就是俗称的利润,但这一点点差距又让我有着充分的满足感,希望这场自私的交易永远没有结束的那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太过计较的男人,把自己的恋爱都想象成天平上的两个砝码,不断衡量。

  叶小愁走在我面前,吊起一条腿在地面上的瓷砖划成的方格里跳来跳去,她每跳一次,她的发辨连同书包上的娃娃就随着也做一次跳跃,而我的天平也随之左右倾斜一次。最后我发现我的天平已经完全开始一面倒,而我却已经丝毫找没有砝码可加在自己的那端。当叶小愁突然转身跳过来撞在我的怀里,扬起头冲着我傻笑时。我的天平失去了它的支点,瞬间倒塌了。

  叶小愁搂住我的脖子紧紧抱住我,然后把自己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小脸是那么凉,而从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却是那样的热。我们相拥在一起,彼此厚厚又不同材质的外套相互挤压、摩擦,我的手指尖能感觉到从她牛仔裤的铜扣子上传来的微小电流,那种麻麻的感觉代替了手掌暴露在空气下的寒冷。叶小愁的左手慢慢下滑,穿过我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右手拉开我的外套的拉链,然后把脸深深埋我的毛衣里用力地吸着气。隔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

  老杜同志,你有没有想我?

  我点了点头,每次点头,我的下巴都会摩擦着叶小愁肩上的头发,那里散发着寒冷、干燥冬天里的特有气息,好像还混杂着其它让人舒服的味道,我干脆也学叶小愁的样子把头埋在其中不愿再抬起。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所站的地方是哪里,完全是叶小愁把我领到这来。也许是她家的附近,也许不是,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在医院,只要我没有穿着那件永远不合身的白大衣、周围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单色。

  想来这应该算是我第一次走出我的世界主动去拥抱叶小愁。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不喜欢自己的学科,自己的职业。当然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包括我的父母。事实上他们从来不在意我做什么,就像我自己都不在意一样。虽然不在意,但依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喜欢。这种不喜欢的感觉在以前并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倒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开始注重起自己的感觉来。

  我从小就对生死这种东西就看得很淡,所以从来也不认为医生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我自己也会奇怪。我总是因为走神而开错了处方,我用圆珠笔将上面所写拉丁文字母用力划掉,然后看着纸上的大块空白便无聊地涂来涂去。我的办公桌内已经积了几本被我划着乱七八糟的处方,偶尔看到它们我会想到自己,处方的用途便是被人写上字领到药物,因为上面不同的拉丁文而领到不同的药物,就好像受不同教育的人做着不同的职业,这便是命运。只是有些处方却像我这样的人乱涂一气而无法完成其命,但永远不要认为没有好的规则的人生就是失败的,事实上有一次同事拿着我乱涂的处方竟然也开到了药,那是因为药房的人从来看不清我的笔迹。

  你在笑?

  你怎么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叶小愁的特异功是从何而来。

  你的心告诉我的。

  不知什么时候叶小愁把脚踩在我的脚上,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腰。在我偷偷闻着她头发里好闻的味道时偷偷地听着我的心跳。

  你在想什么呢?

  想知道?

  嗯。

  ……

  怎么不说?

  我的心在告诉你。

  这次心说什么没听到,因为你的肚子太吵,它在说它饿了。

  那天晚上,我们拉着手在街上转了很久,却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饭店。我和叶小愁本都不是挑剔的人,但是对于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叶小愁还是有权利要求多些。她把她家附近的从大到小的饭让都品头论足一番,可以看出她是这些饭店的常客。不难猜测出她平时与她妈妈的生活。所以当叶小愁说要带我回她家做饭给我吃时,我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如果历史可以重来,我应该不会选择去她的家,但那绝不是因为她做饭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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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杜明·苏绣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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