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默开口道:“回来时,你们两个来我的兰苑,我那里备着紫花地丁露和金创药,可好的快些,别白白的挨着那份疼。”
郑家两兄弟闻此,禁不住想起从前在江口,哪有得到过如此对待,即便是那次开盐井,郑逢时的一双手手被丈余长,百斤多重的尖锐的鱼尾锉剐伤,渗出好多血来,郑逢笕用石灰草给他覆覆伤口,还被说大监工骂偷懒,忍不住眼眶泛出泪来。
现下却是大眼瞪小眼的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郑逢时憨憨的声音才响起来,诚恳的道了句:“谢谢三姐儿。”
向茹喟叹着,盐工真的是太辛苦,太不易了。
耀目的阳光渺万里层云,射在宁厂的峭壁岩石之上,近处是青翠的绿,远处是苍翠的绿,马蹄下踏的是青翠如织的软毯,极目之处,是层峦叠翠的山。
阳光透过淡蓝色绉纱照在车里,将车子四周染成了淡淡的蓝色,如浅夏晨起时幽深的一湾蓝盈盈的清泉。
向茹默一双柔白素手轻轻将纱帘撩起,映入眼帘的是前方一个高耸入云的陡峭岩壁,目测横向能有三丈余宽,纵向十丈余长,枣红马放缓脚步,驾着紫色丝绸马车缓缓驶入岩壁内。
即将行至岩壁尾端,郑逢时轻缓的一声“右喔”,枣红马扬蹄向岩壁右端转出,体态俊朗轻盈。
郑逢笕的崇敬之情从心底而生,涌上眼眸,不解地开口询道:“哥哥,这匹马怎会知道往那边转”
郑逢时是个憨直的性子,还在赌着气,把脸扭到一边,不言语。
郑逢笕笑着推推他的臂弯:“哥,我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呗。”一双澄清的黑眸里,满是朴拙诚恳。
郑逢时心底里是被二弟这副样子给气乐了,面上却是依旧保持着沉沉的形容,道:“就在前面的那一个字上。
“前面的那一个字?”郑逢笕口中低低重复着,心里更加懵懂。
郑逢时看了二弟,眼神中满是疼爱,轻着声音道:“冯笕呢,是这样的,你若是想让马儿左转就喊它左喔,想让马儿右转,就喊它右喔。”
郑逢笕立刻彻悟,原是这么个形容啊,从前在江口看大监工赶车,也听着喊左喔、右喔的,马儿就知道拐弯了,可愣是没有细琢磨,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左喔、右喔就是左转右转这么个意思啊。
憋在心里的一个小难题被解开,口上虽是没有言语,可欢呼雀跃在眼底却是呼之欲出。
一匹枣红马,拉着紫色丝绸包裹的马车,在古树苍苍,溪流淙淙,飞帘垂垂,雾气袅袅的宁厂之上嘚嘚地向前奔着。
转出岩壁口,入眼的是前方丈余宽一帘水幕,哗啦啦下淌着,喷溅出来的小水珠细如烟尘,弥漫于空气之中,形成蒙蒙水雾,给驼色的岩壁四周披挂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这个地界,氧气充裕,清风拂面,使得人心绪舒适清悠,惬意自得。
向茹默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哇!竟有如此这般的美景,仙境,仙境!”
郑逢时道:“三姐儿,这样的飞帘水幕在宁厂不止这一处,这里的水经过小溪都东流到了沧澜谷底那条河上去了。”
向茹默颔首:“哦,连这都被你给发现了!”
郑逢时憨憨的笑出了声,也不言语,扬鞭催马一路向前疾驰着。
马车驶出这一带,眼前是一片尺余高的青青草丛,风吹草动,地下不时有纵横排列有序的熬煮盐卤的深栗色的一个个的大口铸铁锅子在草丛中时隐时现,隐约的可见锅子下面斑驳破旧的红砖搭的盐灶。
长的再高的碧碧青草年年相似,因而也便就不能证明岁月的渐逝,而日渐破旧的锅子与斑驳的盐灶却能。
此情此景,让向茹默有一霎时的恍恍然,好似回到了髫年之时跟父亲来这里的情景,鼻翼微微翕动,贪婪的吸了口气,有亘古未变的海风吹过古老城墙腥中带咸的味道卷入肺腑,回忆之味更甚。
没错,这里似曾相识,于己的髫韶之年,跟父亲来宁厂,看到白花花盐巴在阳光下灼灼泛着盈光的,许的就是这里。
现下这里竟是颓废成如此这般,当真的让向茹默心疼不已,心头暗暗立下誓言,定然要重整旗鼓,将这里再现昔日辉煌,打更多更好的盐巴出来。
经一路奔波,马车在一个别苑前停了下来。
这里被苍天的悠悠古树环绕,挺柏矗天、浓阴匝地,两扇赭红色浮雕高山流水,苍松翠柏的木质大门,门楣上用墨黑的漆镌刻着柏苑两个遒劲的篆体大字。
整个大门掩映在一片深绿之中,似万绿从中一点红,不细瞧来,还真是看不出来,更是不会想到里面是怎样的一个高宅大院。
郑逢时跳下马车来,走到车门前,隔着紫色纱幔车帘,恭声道:“三姐儿,这里就是柏苑了。”
向茹默轻轻“嗯”了声:“这就是到了。”
缓缓将车门轻推开,移步走下来,施施然的凉风将之徐徐围了绕了,一霎时的凉爽之意大盛。
一双美眸闪闪亮,盈盈然环顾四周,见这里苍松劲柏,古木苍苍,面上喜滋滋的,脱口道:“若此多的苍松劲柏,柏苑、柏苑,这里还当真不负这个名字,果然是苍翠劲雅,凉意涔涔。”
郑逢时听了三姐儿的话,不由环顾四周,也感这里苍翠欲滴,看了这满眼的绿,整个身心也愈加舒适了,不由得道:“三姐儿,这里甚好。”
向茹默道:“其实我们宁厂好过这里的景色也是甚多的,即便是江口那边,也是有甚多旖旎胜景的。”
郑逢时涨红了面膛,怎地从前这若斯年过去了,我竟是没有发现,当真是缺少了发现美的眼睛,心头更是又添几分怅然。
敲了门,一个矮小的门房迎出来,向茹默自报了家门,对向府上的三姐儿,此人还是有耳闻的,即刻躬身敬顺伸手示意向茹默往里请。
向茹默安排了郑家两兄弟在门前候着,跟着门房移步进了去。
层层递进的院落,共是七进,雕栏玉砌、朱门拱梁,高阶银钎。
向茹默随着门户后生一步步分花拂柳往前行着,直至迈入了最后一进院落。
这是个古色古香的小院子,花石为路,山虎爬墙个,藤萝绕树,当真是前有高阁阔屋,后有小院泥轩。
绕过弯弯曲曲的几道小路,拐入小院最深处,紫藤架下摆了个榉木制棋盘,黑白之子分成两方在博弈。
向怀章手执黑子一枚,缓缓落到棋盘之上,哈哈笑着:“承让、承让”
对面坐的一个老者气得吹起了胡子:“不算、不算。”
“刚刚的那一只鸟久久缠于我肩头,扰得我失了神。”一双干瘦的老手将棋盘抚乱,口中连连嚷着:“再来、再来。”
见门房带了向茹默过来,向怀章笑眯眯的眼睛弯弯的都瞧不到黑眼珠,声音中是让人闻之不舒服的做作:“三姐儿,你来啦,二表爷有失远迎,失礼了、失礼了。”
言罢就立起身子:“老表,这棋我是当真陪不得你下了,咱们改日。”
那个老者被人扰了棋局,当然不高兴,哼的一声,瞥了向茹默两眼,起身扬长而去。
向茹默含笑施礼:“二表爷,您老还很是有兴致,棋艺也当真是蛮好呢。”
向怀章连连摆手:“哎呦,也不行喽。”干笑两声:“棋艺还有待提高嘛!”
言间就将向茹默引进了内室里去,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道直冲鼻孔,向茹默抬起一双柔白素手,抬起袖口轻掩了掩鼻,思忖着,这是燃了多少的香薰那,味道浓的呛人。
向怀章引得向茹默进了内室,指了罗汉榻,请向茹默坐了下去,自己硕大魁梧的身躯坐在了另一侧的金雕花梨木弥勒榻上,嘎吱一声,压得墩厚厚实的弥勒榻发出“吱嘎”一声响。
向怀章自嘲的哈哈一笑:“这个破榻子,改日里得修葺一下了。”
复又道:“三姐儿啊,你也看到了,现在盐场的收益不行,为了减少开销,我这里是辞退了些下人的。”
言及此,不住的摇头摆手叹息:“这里人手不够啊,你瞧,就连个修东西的人都不得手。”
向茹默上下的将弥勒榻打量了几番,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了句:“二表爷,我看这榻子牢固得很那。”掩唇轻笑,思忖着,是二表爷你的这个身躯是过于肥硕了。
一个小丫鬟用橡木托盘奉了两碗茶上来,放到向怀章和向茹默各自榻上的小几之上,茶碗中蒸腾出袅袅热气,缓缓飘散开来,内室中溢满了浓浓茶香。
向怀章捧起茶碗来,一下子就大半盏下去,满足的哼了声,打了个嗝,指了向茹默手边的茶碗,哈哈笑道:“我这茶可是有名的重培大红袍,三姐儿品下味道。”
向茹默端起茶碗来,浓郁的味道直冲鼻孔,小小的啜了口,酽酽的茶呛得她喉头苦涩不止,忍不住咳嗽出声。
向茹默摩挲着蓝瓷烫金茶碗儿,似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向怀章,见他将碗儿中的茶都喝了下去,又唤小丫鬟来续碗儿。
向茹默心下暗暗思忖不停,这个二表爷怎地什么物件儿、吃食都是喜欢浓浓酽酽的,一进门那个熏香浓的恨不得能把人呛个跟头,这会儿子的这个茶又酽得人喉头涩苦,泪珠差点都被呛了出来。
小丫鬟捧了大提梁壶进来,将向怀章的茶碗续满,又瞧了瞧向茹默的茶碗,见茶水不曾少了些许,旋即提了壶退下。
向怀章哈哈笑着问道:“怎地,三姐儿却是饮不惯这个香茗?”
向茹默含笑道:“二表爷却是喜欢饮这酽酽的茶来。”
向怀章眯起一双本就很小的眼睛,于肥腻的脸庞上,更似了两道细窄的肉缝:“三姐儿啊,这是二表叔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咂咂嘴,轻晃着一个大大的头:“三姐儿啊,人家都说喝茶睡不下,我却是不喝茶睡不稳那。”
将茶碗儿捧在手中,哈哈笑出声来:“尤其喝我就要喝这酽酽的,滚滚烫的茶才是好呢。”
向怀章身躯虽是肥硕,可一双眼睛闪闪的,泛着阴沉的光。
眯着眼睛,朝向茹默这边打量着对着向茹默在说话,可眼神却看了向茹默的身后,让人感觉浑不自在:“三姐儿,在宁厂这里还住得惯吗?”
言语间,眼神又定定觑了向茹默:“这里毕竟是外场,照比阔绰的江州,还是苦气些的。”
向茹默施施然一笑,作得一副随意貌:“若说阔绰,我看二表爷这里比得正府也是不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