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听得了有盐工在夜里依旧不停工,向登鹳现下却是懒得理会,傻子才大半夜的不睡觉去凿盐井呢。
唇角向下撇了,你们这群盐工受苦是你们没摊上一个好的大监工,不然何至于让你们夜半三更的不得搂了婆娘睡,还得拼命的凿井呢。
悠悠叹了声,还兀自说别个,我柳文昌现下不是也没得软香玉润的肉来搂嘛,罢了、罢了,当下能睡便是福,躺下去翻了个身,欲再次睡下。
只是聒噪之声不觉于耳,左右视之,见无物可用,遂便顺手将布衾抠破了个洞,掏出团棉花来,揉成两团,堪堪塞入耳中,半盖半搂了棉被,心存了百般玉。体身姿的曼妙,渐渐的睡得熟了。
这夜里,连丝风都没有,干干的冷,不知何时起,自天顶上便纷纷扬扬飘舞动起晶莹剔透的雪花来。
一片片,一簇簇赶着往地面上撒,映得地面天空房檐廊庑之上,到处一片白茫茫,雾昭昭。
雪花舞动得愈加急切起来,漫山遍野的撒着,只一个余时辰,便已是厚达半余尺,厚度过了膝头。
草顶屋内的号子声如同这漫天的飞雪,丝毫不曾停顿片刻,高亢的音节,似将每一片雪花都堪堪的都沾染了烈烈的清音。
翌日清晨,整个江口即被苍茫茫的白所深深的覆盖了,空余了草顶屋之下的一方蕴红色厚重的盐井周围的土地了。
向登鹳披了件锦毛貂皮大氅,从清扫出的雪路当中,合着在这清寒的雪天愈加显得清冷的号声调子,踱着四方步子,一步步朝着草顶屋行去。
一个少年郎替代了修羽一声声喊着号子,一头黄牛拉车舂井,并两队盐工交替着舂击井底,秋香色的楠木篾片一下下在深井里深入浅出。
修羽负手而立,凝眸对着井口而视,千般精力,万般凝重,心下只是祈祷这口井可万万要出得卤来,否则当真是要告急的。
除了号子声与厚重的呼吸声,便是被双双手出的汗水濡湿了的楠木竹篾跟双双手掌之间发出的噗噗的嗤声。
众盐工的一切都在号子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连那头拉车的黄牛,都是凸着脊背,一步步朝前迈着。
雪将四周晃得明晃晃的刺白耀目,向登鹳披着大氅站在门口眯眼觑了半晌,眼睛适应了光线,方才阔着步子进来,嗯声清了清嗓子,满口指教的口气,道:“你们这般用力,汗都出得透了,仔细着感了风寒。”
盐工作业期间,除了耳听号子声外,最大的忌讳便是在中途有人声突显,哪怕只一个人分了神气,散了精力,便会将固有了的力度打破。
失了神力的一众盐工,不得已停下了手中的楠竹篾片,齐齐的朝他打量过来。
拉竹篾车的黄牛也堪堪的跟着众人一齐停了下来,一双乌黑滚圆的大眼睛定定的瞧了这个发声打乱自己步伐的年轻人。
向登鹳最喜欢的就是一众人齐视于他,那种备受瞩目的感觉于他来讲,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修羽见手上的活计因被打断而停了下来,眼中不自觉浮了三分怒意,修羽一直都是个有气度跟涵养的人,独独的就是忌讳人家将他的活计打断。
众盐工在这一趟班里都是一鼓作了气,一刻不停歇的舂击着百丈深度之下的盐井,一旦泄了气,便浑身都失了力气,在就很难将力气再度提起。
向登鹳他压根就不明就里,见众盐工都停将下来看他,也是想着了这第一个下马威可得下得住喽,更是以向府长女婿的身份自居起来,摆出一副飘飘然的端的。
一反平日里的一副笑眼弯弯的形容,厉目瞧了修羽,口气犀利而又凌厉,道:“羽叔,家父大人暂时离开江口。”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拍了胸脯:“这里我向登鹳便是肩负了重任的。”
一众盐工齐齐的盯了他,耽误了众人的活计,各个都是眼蕴怨怒。
向登鹳第一次正经以向府女婿的身份,于这许多人面前发言,一时间只是心绪大盛,对盐工的怨怼之情不仅未觉出来,反而是感觉颇美,口气更盛,斜睨了修羽:“羽叔,你虽顶了家父大人随从的头衔,却并未曾做了随从该做的事。”
向登鹳紧逼上前一步:“所以我说喽,羽叔,您还是跟我的家父大人一道出去吧。”
修羽静静听了,力压了满腔满溢的怒气:“年轻人,在这里负责盐矿事物,是大老爷委派于修羽我的。”
顾着府上尊卑之序,不得不一揖,唤了声:“大夫婿”口气却是不容辩驳,续道:“所以修羽定要负责下去的。”
向登鹳一双圆目怒睁,口气更揣了凄厉,盯着修羽道:“那现下大老爷不在,我向登鹳若是以向府长婿的身份要你退出大监工的位置呢?”
堪堪围着修羽转了两圈,眼中精光厉闪,口中却是故作淡淡的语气,在这雪寒之地,听起来尤为的冰彻刺骨:“你会怎样?”
一众盐工这会儿子早也没了那股子力道,听闻于此,有性格活泛的便干干脆地将握于掌心中的楠木竹篾松了开来,双手来回的搓着边就望眼瞧着。
一个盐工松开手来,便是又有更多的盐工将手中的楠木竹篾松开,向府大老爷的随从,同向府的长婿之间的斗争在他们潜意识的深处里,还是希望愈精彩便愈有可观。
咣啷啷一长声,百丈余长的楠木竹篾堪堪掉落入井口最深处,修羽面色愠然,力压着心绪,双手紧握在一起,微微颤动不已,对着向登鹳怒目而视。
当初大老爷要招这个落魄秀才为向府赘婿的时候,他就是不见其好,可当是那种情况是急迫的要一个赘婿进门,若是相反的意见说将出来,大老爷于府上更是不好交代,现下果真是将昭然若揭的司马昭之心露了端倪出来,竟是以向府大女婿的身份压来于我?!
可现下说什么都是曾经了,他饶是再不好,现下里也是向府的人的。
但大老爷的江口制盐地我还是要看将好的,不能负了老爷的信任。
念及此,修羽陡声询道:“你想怎样?”
向登鹳哈哈的大笑起来重复道:“我想怎样?”
站到了修羽身侧,呼吸之声相闻:“我说羽叔,你这个明白人何时的泛起了糊涂来呢?”
打量着修羽一张硬朗的脸庞:“你领着众盐工劳神费力的,纵然是夜间也都不休不眠,在这里历久都是未曾打出一滴盐卤来。”
闻及此,修羽面色冷沉,道:“大女婿,这盐井眼下也就是不过凿了百丈深,不出卤子也属正当的。”
一众盐工点头附和着:“羽叔说的是,别说咱们这只有百丈深,就饶是千丈深还有不出卤子的呢。”
向登鹳分析了,打不出盐卤来,许就是钻头的力度不够,若是将钻头换成关二爷青龙偃月刀那般的钢口,凿舂的速度能不提上来嘛。
思及此,口气更是不同一般的冷凝与清冽,一如这草顶屋斗室之外的铺满了一地满檐的皑皑白雪:“那我向登鹳若是在月余便可打出盐卤来呢?”
修羽凝眸,璨然一如天边最早升起来的启明星,你打出盐卤来那不是更好嘛,我修羽在乎的是出卤,而不是什么名誉地位,哈哈笑着,朗声道:“那么我修羽让位。”
向登鹳“呦呵”一声:“这可是你说的哦?”
修羽凝眸冷然道:“没错,我说的,我修羽吐口涎水便是钉。”
巴郡的初冬,正午时光,却还是有得一分暖意的,只是凭这厚重的积雪,蕴了更多的清寒。
宁厂外府兰苑。
积雪堆满了整个庭院,高大的黄桷树残存枯黄的叶子都已经被这一场大雪覆住,层叠纷复的枝丫上压的是白皑皑的雪,像是开出枝头的串串白梨花。
郑家两兄弟,将三进院落当中落了半天一夜的积雪全部都用平底铲推至了院落两旁,只余中间一条三尺余宽的道路出来,被堆积在两边的积雪,高高的堆成了小山似的坡起状。
光风霁月,雨雪初晴,光耀得雪山莹闪闪泛着泽泽的光,沙沙沥沥的盈光浅浅。
向茹默坐在兰苑正室内,一双莹润的眼睛,现下却是干涩微红,怔怔的看了牖户外最高的一处雪顶尖,一筹莫展。
她昨儿个只睡了前半夜,雪越积越大的时候,便被这牖户口渗进来强烈的耀眼刺目的白光刺晃了眼睛而醒。
匆匆间,抓了件莹碧色貂绒大氅披了出去,才惊觉雪已是积得那样深了。
面对了这深如池潭的积雪,向茹默的一颗心终是悬了起来,郡王他离开现下是行至了哪里了,只身却只带了一个随从,也不知道这骤降的暴雪,会否对他产生什么不可估量的影响,现下会否安全,可否是找到了住地。
阳光耀耀的晃照下来,为庭院当中堆积起的雪山的顶尖蕴了曾浅淡的金色,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突出的尖顶似被阳光融化了些许,洇洇的晕散开来,将浅浅的的金蕴得深了三两分。
一根被雪压了的横生粗枝杈,似再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咔嚓嚓一声脆响,堪堪折了下来,掉进了雪山堆里,倏然间被埋了进去,不见了踪影。
木研捧了榉木托盘移步进来,上面端放了个金边描花瓷汤碗,觑了向茹默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姐,喝口热汤吧。”
向茹默眼光不曾从庭院当中雪山上的最高处移开,口中只是微不可闻吐出三个字来:“没胃口。”
木研将托盘放至小几上,咔嗒一声轻响,由于汤汁盛得满,木研心焦又放得急,溢出了些许,溅于托盘上,似牖户外的雪花飘散进来,莹莹点点的落在了上面。
大头晌的天儿,庭院当中堆起的雪山泛着莹白闪耀的光芒,透过牖户射进内室,将樱草色胭脂木罗汉榻耀得堪堪明艳鲜丽了几分。
木研瞧着那溢出来的点点莹白,眼中隐隐的含了不舍,终是道:“可是小姐,您打从昨个半夜起来,就水米没打牙。”
定定的瞧了向茹默,小姐仅于一夜间,仿似就清癯了许多。
木研心疼不已,欲要有泪夺眶,却是拼命咬了下唇,挤出句话来:“本就这大冷寒天的,又下了这好大的雪来,小姐不进些食,本是不可的。”
闻出木研的腔调不对劲儿,向茹默终是将头转了回来,勉强笑了下,对木研道:“都说了没胃口的嘛。”
看木研那苦痛貌的表情,还是微笑了出来,道:“什么汤?”
木研那苦痛的表情顿减,朗声回道:“小鹌鹑银耳蘑菇汤。”特特的又嘱了道:“小姐,这小鹌鹑可是庖人在雪地里扣了竹筐子逮到的,多费了好几把子的小米儿呢。”
“哦,还有这事儿。”向茹默故作闻之有趣。
木研看小姐的情绪似受了自己欢愉口吻的感染,更加卖力的讲述着,言语间,眉头悄然间渐渐的开了:“刚杀的就炖汤了,新鲜着呢。”
向茹默心下惦记了佶郡王的落脚处,端端的是半分的胃口都没得,却是也着实的不忍再伤了木研,这个善良实诚的丫头已经堪堪的为自己挨了两次巴掌了。
念及此,向茹默心下酸楚,犹如一湾不见底的深潭水浅弯里,有垂髫之年的顽童不住的一颗颗的往下连击着石子,一层层的荡漾着不肯褪去的涟漪。
瞧了木研,压下了心头的酸楚,撑出一副笑容,和缓道:“木研,跟着我,你受苦了。”
木研神色不解,疑惑道:“受苦了?小姐,这是在说什么,木研听不懂,木研只是知道,跟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快乐的时候。”眼神中美满华蜜满溢:“只要小姐是快乐的,木研便就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