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芸双唇紧闭,从鼻腔里发出低低的哼笑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那我就来告诉你,是我的二妹,你的二小姨亲口告诉于我的呢。”
叹得一口气,又是朗声道:“而且啊,她还同我讲了,是你主动的哦。”
向登鹳凝眉,一脸的不可置信,他猜过留在府上的婆子讲的,哪怕亦或是向茹芸暗暗的留了眼线于府上,可万没想到的就是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个人。
向登鹳的下颌被向茹芸抬着,一张脸呈仰状,眼神却是朝下看着,半晌后方才从喉头堪堪挤出几个字来:“同饮酒水我认,可讲是我主动的,这是莫须有,鹳万万不得认!”
话一出口,相对于刚刚的惶惑怔然,向登鹳的心里反倒是松泛了很多,认是谁主动,也只不过就是装痢疾,同茹雪一道饮了酒水罢了,她既然都能不在意的告之于她大姐,那我一个男人更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了,大不了驱我出府,向登鹳心底做着最坏的打算。
岂料,向茹芸端端将抬着向登鹳下颌的手放了下来,更是抛开了这个话题,只盯了他的一双眼睛,遽然道:“《盐论解语》你研读得如何了?而实践上去制盐,你又是又几分把握?”
对于向府奉为神书的《盐论解语》向登鹳想当然的未觉高深,对于制盐之术也是自以为的简单得很,他始终没想明白,平淡无奇的制盐之术,怎地就让如此大众弄得此般费力。
现下向茹芸既然问起了自己,那么向登鹳就按着他的想法如实回答了,一双俊眼也凝视着向茹芸:“对于制盐之事,登鹳手拿把掐。”
向茹芸静静觑了他的神色,道:“即是若此,那么夫君,你明日天明,就只身转往江口,去帮父亲制盐。”面上更添几分正色,压得声音道:“更是为了你自己在我向府立足。”
继而的堪堪冷笑出声:“不要以为我们向府的功德锦帛传人这一代就非你向登鹳莫属了!”
眼中大含玩味之意:“别忘了,我可以招你为赘婿。同样也可以休了你。”
闻此,向登鹳头渐渐偏于一侧,思忖不已,如若我要是在江口大有可为,不就一切都好谈了嘛,顿感心下生了希冀出来,眯起眼睛,试探询道:“良人的意思是?”
向茹芸唇角牵动:“看你在江口的表现!”
向登鹳长出了口气,这就好办了,一双眼睛又恢复了惯常的弯弯笑意:“良人尽可看鹳的了。”
不经意间,这暮秋的时节就已向晚而去,孟冬渐至。
天地间似蕴了层清透微薄的纱,轻轻笼出一层浅淡的寒意。
高大的黄桷树干之上,数枚挂于最高枝丫上的萎黄的叶子还巧巧然兀自抱着枝头,同轻拂过的风回忆讲述着缱绻的夏日曾经来过。
巴郡江州武隆江口古镇,青石梯蜿蜒延伸,直插苍天,拾阶而上,云梯街两边是青瓦红檐的古屋。
若是立于江口最高处,纵情向下俯瞰,红檐青瓦的古镇被苍翠的劲松掩映其中,南风浮动,叶子翻动,隐隐间会浮了几分殷红与清灰。
劲松盖满了连绵的山,蜿蜒起伏似翡翠如织连连而排开的锦屏,而这锦屏的最中央处,是大片大片阡陌纵横得十分不规则的一方方不计其数小的格子。
格子里莹莹溢满了水,被清澈澄蓝又浮浮溢动着白云的天,映上了同样的色,地上是有多少个格子,格子里面就映了多少块同样泛着涟漪的映下来的丝丝的流动的白云。
那大片大片的格子便就是晒盐池,里面积存的便就是盐卤了。
而翻过这座山头,便是制盐之所,排列有序的数十根四五丈高的粗原木柱子堪堪勾勒出一片土地来,柱子顶端的椽檩枋楹之上,斜斜的覆了层层的天然赭色茅草,惯久就被人称唤为草顶屋。
当时这屋子是沿盐井中央往外延伸着盖的,盖好后,盐井端端的就在这个见方茅草顶屋子的中央处,以使得疾风骤雨都不会将盐井损到了丝毫的,可见对盐井保护的是十分的妥帖。
盐井的四周,是一个极大极大的似盘子的转轮,一头两只眼睛像铜铃般大,两只弯角青里透着亮,一身黄细绒毛似锦缎般润泽的牛,身上斜刺刺挂了个粗大的麻绳索,挺着外凸的脊背,拖着大盘车慢慢却又步履夯实,任劳任怨的端的便显耐劳之本性。
黄牛拖拉着圆盘,一步步朝前走着,篾片绳子绕在盘车上,下端绑了个钻头,走一圈,篾片就嗡嗡地向下舂一下。
一众着青布小褂的十位盐工,横向排成两列,每队五个人,五双手齐齐握了用一根根楠竹连成数丈长的篾片,堪立于端端只有汤碗口粗的盐井两边,修羽位列于众人之前,声音澄澈清朗,喊着号子:
“一舂土呦,二舂泥,三舂石块,嗡嗡响呦!
东边那一队人五双粗黑青筋暴突的手齐齐用力,齐着声:
“嘿呦!”
朝着井口堪堪舂下。修羽又是一声:
“快些夯呦,快些舂,舂出盐卤,咸当当嘞!”
东边那队停手,换做了西边的那一队人,同样的手,同样的力度,朝着井口舂下,齐着声:
“嘿呦!”
牛拉着楠竹篾片舂击井底,两队人也同时用篾片舂击着井底,虽是在一个地平面上,却是牛拉车的麻绳贴于地面之下的一处,却也互不干涉。
楠竹篾片从深达百丈的地下敲击石块的响声回动,巨大的“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合着修羽一声声清亮的号子声,在覆满了劲松苍柏的大山深处萦萦缭绕,交相呼应,至纯至美。
向府功德锦帛第十八代传人向寄北,一身藏青棉麻大氅,外面着一件浅棕色盘云纹的开襟坎肩,带了个年轻人过来。
舂井这个活儿,最为讲究的就是众人齐心而为,拧成一股绳,朝一个点用力,一队人中若是有得一个心生了旁骛,一瞬瞬的走神,都将对舂井的力度造成影响,进而的影响了全程的进度。
向寄北几步上前,附耳于修羽道:“咱们先将手下的活计暂停下来,我要说个事情。”
修羽这才注意到是向寄北来了,躬身唤了声:“老爷”
一众盐工这才注意到,原是大老爷向寄北来得了,终就纷纷的对向寄北问安,旋即眼光又都缓缓朝了向寄北身侧的笑眼弯弯的翩翩少年看去,少年人面色和缓,微笑着眼底却是不可小觑了的精光,用一双明眸同一众人眼光交汇,算是打了招呼。
向寄北缓缓将手向下压去,将手侧指了身侧少年郎,介绍道:“这位呢,就是我府上的长女婿。
一众盐工顺着向寄北所指,举目看过去,禁不住发出一阵唏嘘,他们早就闻得向府无子,长女招了名入赘夫婿,今儿当真有福气百闻不如一见那,果然是貌赛潘安,沈腰潘鬓,星眸俊眉呢。”
这个女婿是向寄北选的,早也习惯了众人初见之于下的那份惊叹,笑眯眯的觑着眼睛,待一众人慢慢平静下来后,方续道:“向茹芸之夫婿,向登鹳是也。”
继而对修羽道:“修羽啊,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忙,要离开江口些时日。”轻抚了修羽的肩,语重心长道:“这里就交给你跟登鹳了。”
修羽重重应诺:“大老爷放心就是,修羽定当不遗余力。”言罢不由低头微叹了声,对向寄北禀道:“这块井口现下俨是凿进了百丈深了。”
凝眸看了向寄北:“可何时能出得盐卤来,就不好说了,许是下一刻,许又是在凿几个百丈深。”
向寄北淡笑着看向前方,眼神平缓而深邃:“这要看的可就是运气了。”
江口古镇夜色一片苍茫,黑黢黢的夜色深不见底,唯一方青山之后隐于江口一隅的草顶屋内,有数顶火烛盈光悦动,轻轻摇曳于这幽寂的夜色之中。
草顶屋后面是一大片连排房,用竹篾分成了数间,盐工们按队分居在两个大间里,而向登鹳属特殊关照,让其居于其中的一个单人间。
孟冬的时节,又是在荒外,眼下的条件同江州正府比,那简直断断的就是云泥之别,屋子清冷寒潮,陈设也是极尽简朴。
硬质的竹板床睡的向登鹳硌生生的疼,虽说他从前不挑睡地,可打从进了向府,睡惯了向茹芸柔软似云朵的衾榻后,这里堪堪就是睡不下了。
向登鹳被冻醒,坐起身来,左右两边一围,裹紧了身上的灰色的棉衾,张开了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气。
阒寂的深夜里,忽得闻了号子声堪堪入耳,那一声声清朗朗的,是盐工号子声声传来,在这万籁阒寂的深宵夜阑时分,声声入耳,格外的真切而又明了:
“一舂土呦,二舂泥,三舂石块,嗡嗡响呦!
快些夯呦,快些舂,舂出盐卤,咸当当嘞!
一舂金哟,二舂银,三舂雪花,遍撒盐呦!
用力舂呦,用力夯,夯出卤水,煮大豕嘞!”
向登鹳侧耳谛听了会儿,声声清朗的号子声中隐隐的夹了楠竹篾片舂击井底嗡嗡的回响声。却是十分不解,怎地却是这五更半夜的还在这里凿盐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