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气同前一天一个样儿子,是个光风霁月的端的,阳光漫洒下来,暖意融融的。
千重雪山之顶层堪堪浮着的那一层雪,于初旭下闪了耀耀的光泽,莹莹闪烁,起舞弄清影。
于外府兰苑一进庭院当中,一众盐工已经列好了队,统一着了赶制出来的青布棉夹袄,棉裤,外披白绒羊毛坎肩,脚下蹬的是兽皮制的深褐色兽皮本色草鞮。
除去了送走了的那个才及垂髫之年的孩童,加上了郑家两兄弟,盐工拢共是五十七人。
整齐划一的穿着,与昨日里堪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看起来阵势极其强大震慑,大有所向披靡之感。
向茹默着一身靛青色棉布夹袄便服衣裤,头上绾了花梨木制坠拇指甲般大的圆润羊脂玉发簪,随着向茹默的款步姗姗,珠圆玉润的羊脂白玉泛出盈盈润润的灼灼之光,堪堪的是流光溢彩。
赵佶身姿挺拔俊朗,立于向茹默身侧,淡雅如雾的一对星目,优美如樱花的薄唇,细致如美瓷的肌肤,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仙姿佚貌的一对璧人,饶是粉黛未施,粗布简衫,却是丝毫毫的掩不去他们半分的天纵之姿。
向茹默开口朗声道:“诸位,今日里安排你们同郑家大哥郑逢时绕着咱们这宁厂外府疾行至巳时止。”
眼波流转,灿若星辰:“你们先疾行,也是锻炼下。体能。”
郑逢时应诺,带队领了一众盐工行得出去。
脚步声声,震得飞檐上的青雪都点点闪闪的散落而下,卷出斜斜的一帘漫纱轻帐,美好如斯,却只须臾,倏然间便烟敛云收。
向茹默和赵佶两个人沿着踏出来的雪路缓缓行着,将堆起的千重雪山,掩了霜花的千棵小叶榕点点缓缓的甩于身后,于这沧澜谷底,堪堪映出一双迤逦的背影来。
两个人沉浸在这如斯的美好当中,并肩安静的移步,好似整个天地都悄然消失了,朦朦胧胧间的这种存在感来得就好似极不真实。
就这样走出了好远、好远,久了竟是连两个人脚步踏雪的“咯吱”声都被耳朵给巧然隐觅了起来。
谷底本就幽深而静谧,当下却是只有了他们两个人,愈加彰显出了空灵、清婉、阒寂,真真的是一个极好,极优雅之所在。
这一对璧人不觉间就已移步行至了飞泄了温泉水的崖壁处,哗啦啦的高山流水之声之韵,于这一片清丽如斯的雪景之中,清朗朗敲打开了向茹默同佶郡王两个人心目中这混沌而又朦胧的静悄悄的天地。
好似从梦境里走出来,两个人这才堪堪想起了身边伴行的彼此,四目对望,忍不住双双笑出声音来,和着这叮咚飞泄的清泉之水,可不就是一曲天上少有,人间难闻的天籁之音嘛。
赵佶一双星眸灿灿,朗声笑问道:“对了,三姐儿,佶刚刚那会儿子竟堪堪的忘了询了。”
向茹默侧目瞧了他:“是甚?”
赵佶的笑声愈发的清新朗澈起来:“你坏坏的,竟是在那若斯多的人面前,喊我一声赵家大哥。”
说完竟是忍不住哈哈的笑个不停,口中喃喃而道:“赵家大哥、赵家大哥。”
向茹默转眸看了他,掩了嫩粉唇角的那一抹淡笑,故意的逗将他,婉婉道:“你笑够了?说完了?”
赵佶觑了她的神色,怎么这小公主竟是对此语有些不高兴听似的呢?思忖着换了副口气:“好一个赵家大哥呢,不过听起来似乎很悦耳。”
向茹默假意嗔道:“你当真是欢喜听这个叫法?”
赵佶重重颔首:“佶欢喜至极。”
向茹默偏了头凝目看了他:“那你刚刚说似乎很悦耳的似乎两个字。”言及此顿了顿:“还劳烦郡王给默儿解释下。”
赵佶心下一惊,情知不好,只顾着讲话,竟是将无意间顺带出来的禅语让这丫头给抓了把柄。
只得支吾了半晌,小心赔笑道:“那个似乎两个字在佶这里没有任何含义,却只当当的是个口气助词而已。”唇角溢出更多的笑:“可有可无、可有可无。”
向茹默心下俨然偷偷笑不止了,贝齿却咬了嘴唇内里,堪堪的抑制着不让自己发出笑声来,终是忍得不住,笑将了出来,道:“好了、好了,人家原谅你就是的了。”
赵佶却是道:“实则三姐儿于人前如斯称呼佶,佶是甚感欣慰的。”有劲风从朝廷所在的北方吹来,掠得赵佶鬓前发丝翻飞。
也撩得赵佶心下潮思涌动,抬起一双星眸,遥遥的看向了风来的方向,出来了这么久,却是都没有回得朝廷里面去,也真真的是让父母亲大人担得心了。
半晌后,才转回心意,凝神正色道:“能不暴露出身份的时候,完完全全的隐藏下来,总归是好的。”
向茹默唇角莞尔:“是的,默儿正就是此般意思,郡王能理解便好。”
绕过了岩壁之后,就是昨日里初见的那一处温泉碧草了,轻迈步缓抬脚,慢慢踏到脚下的这一方青碧,柔柔的触感透过圆头毡履传入向茹默的一对柔软的玉足,舒适惬意登时间蕴满身心。
向茹默禁不住会心一笑,踏踩惯了这孟冬的冰天雪地,忽地感受了这苍翠葱茏的碧青芳草地,当真是不是春光胜似春光之感由心头浮生呢。
碧油油的芳草地泛着浅浅盈盈的光泽,耳闻着身后崖壁传来哗啦啦飞泄的水声,让人沉醉其中,向茹默脑海中迸发出一句诗词来——化蝶去寻花,夜夜惜芳草,刚刚欲要脱口而出,忽地想到这两句诗此般吟诵出口来,却是并不合时宜。
微微一笑,将这两句咽了下去,改得口来:“郡王不也上来感受一下这份苍翠吗?”
言罢就瞧了眼前的这一方油油的在水底招摇的碧草,道:“就待得郡王脚步踏上,草们也好一亲芳泽了。”
赵佶笑意吟吟,移步迈上去,一湾温泉汩汩,一方芳草萋萋,一处飞雪如诗,一对璧人如画,若是将此景做出一首诗来,堪堪的就是一首绝世名篇那。
远处有辚辚马车声倏倏然划过雪地,车身后留下踢踏翻飞的雪浪滚滚。
郑逢笕驾了马车一路疾行而过,转过崖壁,行至了这一方碧草萋萋之处,将马车停当了下来。
解下挂套来,枣红马一声嘶鸣,踏着冰雪,嘚嘚急奔,只几步便到了苍翠碧草端,低下头一点点啃食着,边就满意的噗噗打着响喷,泛冒出团团白气。
瞧了贪恋着啃食青草枣红马的那一副端的,向茹默同佶郡王都是忍不住笑将了起来。
郑逢笕跟在枣红马后面,这才远远的行将过来,绕出了这道崖壁,这才瞧见了向茹默两个人在相视而笑,便远远的止住了脚。
向茹默见了他,移步从碧青草地上行将下来,赵佶跟在身侧,行至郑逢笕处,笑问道:“郑家二弟,他们可曾是疾行了几圈?”
郑逢笕不善言辞,被一向视若女神的向茹默直视着问话,脸庞被蕴涨得通红,没得法子,只得低头掩饰,却又不得不开口回答,声音低低的,几乎不可闻:“我们一道围了外府疾行了三圈,而后我套上马车便赶了过来。”
向茹默微微颔首,缓缓道:“如此便好。”
待到枣红马啃食饱了青草,扬蹄一声嘶鸣,马头一下下轻轻蹭了郑逢笕的臂弯,郑逢笕这才方又回复了孩童般的笑容,看起来煞是好看,至真至纯的。
郑逢笕将马车挂好,向茹默同佶郡王上得了马车里,郑逢笕扬鞭催马,在如斯雪路上,一路疾驰而去,淡蓝色挂于车窗的绉纱迎风翻飞,朝着晒卤场的方向。
向茹默眼瞧了车窗外,被行风吹得迎迎而动的淡蓝色绉纱掀起复而又盖下来,车窗外的景致也就时隐时现。
风吹帘动,绉纱落入了车厢里被挂挡住,向茹默轻抬柔白素手,将这一方如天般碧蓝掠出窗外,帘子复又涌涌的迎风而动。
向茹默思忖着,二表爷于己毕竟是存了些过节的,饶是错误在于他方之过,可这次去毕竟不是跟他要人。
向茹默理了下鬓边被徐徐灌入的风吹乱的鬓发,此般过去,只是要些于凿盐井的工具利器而已,同身为向府的人,同身为大尚朝盐巴发现第一人向乾的后人,断断然不会绝情至斯的。
赵佶淡淡笑问道:“想什么呢?”
向茹默莞尔道:“没什么啦。”对佶郡王眨眨眼睛:“还不就是我那个二表爷啦。”
微微叹了口气:“毕竟是存了隔阂的,又没有提前招呼一声,真不知道见了面会是怎么个一副端的来的呢。”
赵佶思量半晌,笑吟吟的道:“三姐儿想多了些,你们的隔阂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过去只是要些工具,佶就不信在悠悠众口,众目睽睽之视下,他一个长辈还会同你一个晚辈的小孩子计较。”
向茹默心下稍缓,凝眸对赵佶笑道:“赵家大哥,你这话说得也对。”
赵佶重重颔首:“嗯,就是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车子一路朝着宁厂东南一隅的晒卤场行进,宁厂地貌之广袤无垠,行至了中央地带,地势偏低,积雪更甚,枣红马拉车踏过,溅起了更高更大的雪浪来,渐有浊浪滔天之势。
积雪丰厚,行路难些,平日里两个余时辰行的路,也没料到现下堪堪是行将了近四个时辰,孟冬时节落日本就早了许多,但行将至晒卤场,俨然已是天色向晚。
向茹默没有去打扰,带了佶郡王与郑逢笕在晒卤场看门人那里歇了一个晚上。到得第二日晨起之时,方进得了晒卤场里面。
晒卤场的庭院当中,堆积起的千重雪丝毫的不亚于兰苑庭院当中的,或许更有甚之,这里面少年郎居多,喜玩心更盛。
被拍得厚密瓷实的两丈余高的雪堆底下,堪堪的还凿得出个三尺宽的门行来,内里洞洞相连,宽敞开阔,更是一番别有洞天。
这一处雪中即景,于这略显破败的庭院当中,倒还当真不失趣味。
但就见向怀章从门里面行步出来,手一扬,嘶哑着嗓音开口道:“我说诸贩夫,今日里还是同往日里一般不二,只是这行路的时候还是要格外的仔细着脚下,免得一打滑,人就给你们甩没的没得影了。”
二表爷向怀章在于晒卤场的一众贩盐人讲话,是每日里必要的老生常谈,但他就是喜欢这种当众训话的感觉,一日里不讲得,便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若是三日里不讲得,简直就是要病得了一场。
一众贩夫也都习惯承受了他每日的训话,排成队列,立于他的对面一侧,个顶个的都是满脸木然。
唯监工冯安机灵灵的一副端的,用榉木托盘奉了碗热热的茶来,于这冷寒冬日里,蒸腾氤氲出迷雾般的气息来,层层漾漾的横直着铺散开去,顷刻间便就消失不见。
向怀章本就大腹便便,现下里是腆了个大肚子一步三摇的朝前驱了两步,接过来冯安手中奉过来的茶,端至唇边,急急啜了一大口。
一手端了茶盏,一手就势抚了肚子,一双眼睛笑意吟吟的,怎么看却都是闪了三分狡诈的光:“我还就是好上在同你们传诉道理后,来上这一口热热的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