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仰望了澄蓝的天空,上面悬浮了几片大块白色的曲线玲珑,身姿曼妙的云朵,像极了无数纯白色的雪花盐聚集出了形状,浮于了天上。
待得了一众盐工全部食完了早膳,向茹默和佶郡王便带着大家横穿了宁厂,朝了晒卤场进发。
若要去得晒卤场,首先开脚的地方便是在这沧澜谷底再好不过了,向茹默跟佶郡王,再加上郑家两兄弟和五十五名盐工,拢共是五十九个人。
五十七名盐工统一着了布棉夹袄,棉裤,外披白绒羊毛坎肩,脚下蹬的是兽皮制的深褐色兽皮本色草鞮。
浩浩荡荡的沿着沧澜谷底的雪路,一路向前而行,远处望了去,像极了一条蜿蜒而行的长龙。
脚步丈量着横穿宁厂,可不是小的路程,饶是骑了快马,也要两个时辰呢,这些人行路,再加上积雪覆地,端端的是要从辰时行到酉时才可以达的。
正午之时,暖阳当空,便就是于宁厂的广袤之地,向茹默和赵佶带了这一众盐工,找了个背风的一排茂密的小叶榕树深处,歇了下脚,食了些背带来的干粮。
干粮一拿出,呼啦啦这一大群人便就都堪堪的围坐到了丛林中。
里面大都是少年郎,思量的事情也少,行着雪路绕是累些,可有吃食可用,就望却了劳顿,坐下来热闹闹的食起了背带来的干粮。
小叶榕树林之下回转,避开了一众盐工,有个僻静之所在,一棵树干斜斜的伸出来,赵佶伸出宽大的袖口,将覆于上面的积雪掸掉,露出里面光洁粗壮的树干,轻笑道:“三姐儿,不若我们就坐于此处可好。”
向茹默施施然一笑:“赵家大哥总是能找到若斯好的地方呢。”
赵佶伸手从内侧衣袋里掏出两个麻饼来,递与向茹默一个,向茹默笑吟吟接过来,轻启贝齿,咬下了一口,慢慢的在口中嚼了。
又递了水囊过来,将盖子小心的拧开,饶是如此,水囊里也有半下水被冻成了冰碴,重量大了,便就顶得水撒出了些,顺了黑褐色的表面,洇湿了下来,滴滴落在雪地上,刺出了一拢冰寒。
向茹默接过来,缓缓喝下去一口,冰凉的寒意打透了贝齿,又冲了口腔喉头流下去,把胃也打得冰冰寒寒的,不禁伸手将身上一身棉氅裹紧。
赵佶看着她,心下泛出无尽的疼惜于怜爱,一个堂堂的向府小姐,竟放弃了锦衣玉食,来这里受这份凄楚苦寒。
但是三姐儿的这份执着之心,别人不懂,他赵佶焉有不懂之理,心疼得恨不得要将她抱在怀里摆开来揉碎了,一点点融化在自己宽厚的胸膛里,那样便不会冷了。
一阵清风掠了层层的雪花散落落铺将下来,似一帘漫洒的帘帐,莹光闪闪,晃晃的惹人睁不开眼。
渐渐的,赵佶眼里泛出的淡淡水雾竟是将眼前的这一重重雪山,地下茫茫覆着的雪片,都看成是了白花花的雪花盐。
这一众盐工紧赶慢赶的终于在申时尾巴的时候到了晒卤场,这一大群人被门房安置着住在了连排房里,单等到翌日天亮之时扛了工具就往外府兰苑转回。
这连着几日来,行脚赶路匆忙,安置好了后,众盐工便早早的都睡下了,向茹默跟佶郡王也被各自安排了内室休息。
淡淡月凉如水,点点繁星高悬,晒卤场的夜晚,苍凉中带着隐隐的疏离感,空寂而阒寥。
向茹默躺在晒卤场一间小耳房里,望着牖户外的那一弯月华,一时间,百般滋味在心头,从来了这宁厂,大半个季节就那么如水般匆匆流逝而过。
一头墨青的及膝长发垂于床幔之下,堪堪的如掬了一捧上好的盈墨,似随时可以龙飞凤舞般泼毫撒墨,被透过牖户射进来的月华耀得蕴出了更多的诗意。
向茹默缓缓的翻了个身,一头及膝秀发在帛枕上宛似开出了一树花来,又似水波漾漾,泽泽而动。
祖母、母亲、姑姑以及两个姐姐在府上可还好?父亲在江口又是怎样?就是更名为柳文昌的那个上门赘婿又如何呢?
念及此,向茹默唇边不自觉泛出莞尔来,亲情到何时都是难能可贵的吧,饶是在府上的时候,两位姐姐跟姑姑于己闹出了很多的不愉快。
向茹默屏着呼吸,静静的思量着,大姐合卺礼的那一夜,自己竟是受了极大的冤枉,在大尚朝,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来说,当真是个极大的羞辱。
可恨归恨,但是就亲情来讲,终归还是血浓于水的,在这个薄凉清寒的晒卤场之夜,向茹默任由思绪天马行空般驰骋着,似向晚的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启明星骤然间便将夜空点亮,一时间也是望却了所有过往的是是非非。
更何况也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唇角泛出更多笑意,若不是如此,自己也定然不会来宁厂呢,更别提可以相识于佶郡王。
晒卤场居住条件同外府兰苑是无法比拟的,盖着的衾被也是粗布棉所制,可终归还是可以暖身的,向茹默娇俏的身躯躲在柔柔暖暖的被窝里,冻得要僵掉冰寒的一双脚,渐渐的稍稍的有了丝暖意。
明日里,哦!明日里一早便就可以出发行路,往宁厂赶了,早些时辰走,也就向晚的时候便可以回得去,嘱庖人做些个好吃食,大家造饱了便就休息下去,后日晨起,便可以带队去沧澜谷底去开凿盐井了。
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床上思榷着,不知什么时候起,竟是睡得熟了,长长睫毛卷翘翘的似密密的鸦翅,粉粉嘴唇柔嫩嫩的似含了蜜的合欢花。
在这个阒寂的夜里,向茹默在晒卤场歇了好。
翌日晨起,天还不曾亮,郑逢时、郑逢笕跟周宽三个人借晒卤场的庖屋,用既有食材,简单做了口早膳,供一众人食了。
粗粗填了肚子,一众盐工开始了工作。
晒卤场的庭院当中,郑逢时同周宽两个人细瞧了这些钻头和钻机,将它们分成了轻重两组,轻些的便是两个人一起扛着走,而略重的便是三个人一组,抬将回去。
清点了下,拢共是二十七件工具,五十七名盐工分好组别,各自捡了工具抬将起来,到了晒卤场大门当口端,郑逢时指挥着一众人,排成了一列纵队,从宁厂的东南角举步朝着东北角进发,一列长队,宛若一纵游龙。
盐工们手中扛着的这些钻头、钻机,就拿小的说,一个也都重达一百余斤,重的那就要在二百近乎三百斤来说了。
刚开始拿将起来的时候,两个人扛,或者三个人抬,还算可以,可远路无轻物,再加上这积雪的路面本就难行,行得时间久了,愈加的考验脚力。
这一队人,行至了近一半的时辰,又回到了来时的那一大片小叶榕树林,大家还在这里小憩,食了些来时从兰苑里准备下的麻饼,又坐了会,闲叙个话儿,便就又将要出发了。
歇食过了,再加上扛着如斯重物于这冰寒苦冷的雪地里苦行,便就少了晨起时一鼓作气的那股子尽头。
见一众人抬着钻头、钻机,恹恹然,步履维艰,照这么行将下去,回得兰苑那得到什么时候去,这要是入夜里都回不去,一众人总不能就睡到了这雪路之上吧。
向茹默一弯柳眉紧锁,这可如何是得好呢?
看了层层积雪之上,阳光七色之彩绚然,清冽之中又含了两分灼灼的晃眼。
蓦地一个想法从向茹默脑海中蹦出来,为什么不试着喊喊行路号子呢!
于己的髫年以后,随着父亲来宁厂,那个时候就有专门喊号子的盐工,那个活计是有个名头的,唤做喊工,是在其他盐工凿井的时候,边就一声声的喊着号子,那清朗上口的调子声声入耳,至今记忆犹新。
“一舂土呦,二舂泥,三舂石块,嗡嗡响呦!快些夯呦,快些舂,舂出盐卤,咸当当嘞!一舂金哟,二舂银,三舂雪花,遍撒盐呦!用力舂呦,用力夯,夯出卤水,煮大豕嘞!”
随口的便就哼吟出来个小调儿来,听起来却也是分外的有震慑力:“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清脆如清晨静谧的丛林中,百灵鸟婉转啼鸣,悠扬而又高远,恒久的深入灵魂深处之最深的那一点。
五十七名盐工稳稳的扛着钻机和钻头,挥甩着肩膀,动作整齐划一,齐齐的和着这号子:
“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声音齐整划一,回荡于这空荡荡的沧澜谷底,扣人心弦,沁人心扉,震人魂魄。
听闻了这个清朗入耳,又渗透入髓的行路号子,只感觉似有振翅的斑头雁群倏然从天空飞翔而过,又似宝莲灯鱼成群结队遽然游过,画面感和震慑感十足足的。
盐工们只觉得腿上来了力气,脚下也生风般快上了许多来。
向茹默面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眉眼间神采飞扬,泛出更多喜色来,清着嗓子继续:
“太阳出来啰,喜洋洋哦,啰呦喂呵呦哦!呦喂呵呦哦,啷啰,背夫苦,啷哩啰呦!
啰儿调是苦中作乐呦呵!”
听闻着如斯的声音,似清音朗乐,一众盐工更觉力量从丹田之底部一点点的迸发出来,涌入四肢百骸,最后将更多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到了臂弯和肩膀上,脚下生风,箭步如飞。
速度提了上来,向茹默婉婉灵动而又悠扬的声音,和着宁厂的清风悠悠然传将得很远,很远,声音在宁厂之上空点点散落下来,更吹落,星如雨。
一队人于满是莹白积雪的宁厂之上列了纵队,步伐矫健朝前方行进着,迤逦而去。
终是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外府兰苑,郑逢时指挥了这一众盐工,将跨雪地,过山川险境才扛运回来的这些凿盐井的钻头与钻机安置在了一进庭院当中。
人群散去,满庭清宁。
月光漫洒下来,和着这满庭院堆积出的莹白若斯的千重雪山,耀得这些略显破败的铁木质工具上,蕴出了一层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