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舂凿盐井的砰砰之声依旧有节律的响着,响得久了便就如同亘古以来便就存在于此,从未间断过。
一个月的期限过去了,这会儿子向茹默的心境反而是平静了下来,就连听闻这舂凿盐井之声也格外清晰入耳,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郑逢笕见向茹默行进了自己身边,知道三姐儿马上就要被带离沧澜谷了,心里愈加痛苦了,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却是犹如灌了重铅般沉重,竟是不能够。嘴唇嗫嚅着要说句什么话,可竟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般,张不开半分来。
她示意大漠、李想将郑逢笕扶起来,两个人左右架了郑逢笕起来,郑逢笕被搀扶着站了起来。
向茹默含着明朗的笑意看着他,似开放在明媚阳光下的玉兰花,洁白而优雅,对了他笃定道:“逢笕,没关系的。”
郑逢笕嗫嚅了半晌,终是说了句话,本就憨厚的声音在此一刻更加瓮瓮的,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可是真的没关系吗?三姐儿你就要被带走了啊!”
向茹默轻笑出声来,诸盐工皆是讶异看向三姐儿,在这种压抑的情形之下三姐儿竟然还可以这般淡若山岚的笑。
向茹默平缓却笃定道:“我虽说要被朝廷治了罪,可宁厂仍旧在。”眸光一一扫过郑逢笕、大漠、李想:“你们几位,可是场上的老人了。”
大漠、李想面色沉凝,即将离别的惆怅于凄楚如堪不破的云雾层层叠叠萦绕在眼前,在心间,可作为盐工的他们,对于眼前无法改变的事实当真也只能听之任之,不刻后看着三姐儿被朝廷下来的人带走。
向茹默将眸光停留在了郑逢笕一张黑瘦瘦的脸上,这一张脸比几年前初见之时要成熟了几分,眼中蕴上了美好的韵味:“逢笕,宁厂你比我来的还要早呢,所以呢我不在的日子里,宁厂还得拜托你跟你哥哥逢时两个人支撑了。”
郑逢笕噗通一声便就跪倒在地,失声道:“三姐儿!”所有的盐工亦是纷纷跪倒,低低的男人隐忍着的啜泣声响成一片:“三姐儿啊!三姐儿!”
向茹默再也忍不住,将头转了过去,半晌才回转过来,哽咽道:“诸位,都起来吧。”
站在一侧的赵佶亦是动容不已,道:“诸位盐工弟兄,都起来说话,起来说话。”见盐工依旧跪倒着,赵佶急道:“你们若这般跪下去,还让三姐儿怎么安心离开这里。”
闻得此,众盐工才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一个个硬朗的精壮汉子并少年郎在此一刻眼中俱是泪水闪烁,泪眼婆娑。
向茹默对着众盐工深鞠一躬,恳切道:“盐工们你们抛家舍业的从大理国远道而来,我向茹默在这里对大家表示谢意了。”
邸顺亦是含泪而道:“三姐儿啊,我们是周宽大哥从大理国带过来的。”抬起粗大的手掌,将脸上的泪痕抹去。
脸上的泪痕可以抹去,可声音中的哽咽却是无法抹掉,他悲鸣着:“可是大哥他人已经故去,我们这些人便也就更不存了离开的心思,就死心塌地的在宁厂开凿盐井了,也算是对泉下有知的周宽大哥的一个交代了。”
众盐工亦是纷纷而道:“请三姐儿放心,请三姐儿放心。”向茹默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笑中带泪,同盐工做了别。
谷底上只是雨丝止住了,可阴沉沉的天气丝毫没有转晴的意思,大片积压的乌云层层压顶,低垂的像是伸手便可触及。
木研搀扶着向茹默缓步离开,朝了茅草屋行去,渐行渐远,乌云压顶之下,主仆二人的身影愈发显得矮小了。
赵佶定睛看着赵珏,恳切道:“十三去了朝廷还当真要治罪吗?”
赵珏双眸精光闪烁,跟以往念诗之时大有不同:“九哥,珏说过,这是二伯的意旨,珏所能做的也只是奉命行事。”
赵佶愤愤不平:“可是小十三,你也是看到的,三姐儿她并非没有竭力的开凿盐井,更何况你也知道开凿盐井倚靠的又不仅仅是努力,更是关乎时运的!”
赵珏双目微垂,只静静道:“九哥,至于这许多,珏劝你还是跟铭德帝说吧。”
不知何时起,天空中又飘起了斜斜的细雨,纷纷洒洒的点滴落下,蜿蜒的沧澜江面上被滴落的雨丝荡漾着绵绵不绝的涟漪,一圈圈的涟漪接连成片,就若同一副动态的美图。
赵佶跟赵珏两个人缓步行至了江边,看着蜿蜒流淌的江水,耳边只有哗哗的雨滴敲打江面的声音夹着舂凿盐井的砰砰声。
时间一秒秒流逝而过,等待一向是漫长的,可等待着三姐儿梳洗换衣的这个时间赵佶却是觉得过得极快。
就见三姐儿长长秀发半绾着,鬓边只簪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了枚身着一身素白绢纱衫裙,简单明快又不失大家闺秀典雅之风。
由木研搀扶着,庄妈眼圈泛着红,强自压抑着心中的万分痛楚,亦是行在她身侧,撑了把宽大的簦为她遮雨,一行三人缓缓朝了沧澜江边行来。
赵珏面上的表情明灭不定,略一躬身:“那就劳烦向姑娘跟珏行一趟朝廷了。”
向茹默朝前行了几步,至了赵珏身前,平静道:“那么就请公子前边带路吧。”
赵珏盯着向茹默,抬臂指了谷口的方向正色道:“向姑娘,那就走着吧。”
向茹默朝前迈步而去,赵珏则是紧随于其身侧,庄妈看着向茹默行得远了的背影,哀恸不已,咬牙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带哭腔的字来:“三姐儿啊,我可怜的三姐儿。”
木研更是伤心欲绝,五脏六。腑犹如被掏空般,木头人似的只无声无息呆呆站在原处,只有眼中的泪水肆意往下流淌着。
一时间,四周静极了,唯蜿蜒孱湲的沧澜江依旧缓缓东流,漫洒在上面的颗颗雨滴发出滴答滴答成片的轻微声响。
遽然间,一阵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成扬胯下骑了他的柏布马蓝眼,手上又牵了一匹马飞奔而来,将手上的缰绳松开来,那匹马朝了佶郡王方向跑去,成扬高喝一声:“郡王上马!”
早已准备好的赵佶飞身上马,马朝前跑去,赵佶弯身拦腰打横抱起向茹默,将她带到马上,两匹马载着三个人朝了谷口方向飞奔而去。
赵珏却似乎早有准备,他捏指吹了声重而长缓的口哨,骤然间便就从密匝匝的小叶榕树林深处涌出一匹马来,速度之快带动得层叠的榕树叶子扑簌簌的响,赵珏飞身上马,闪电般追了出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刚刚还有好几个人的沧澜江畔,现下里就只余下木研跟庄妈两个人。
她们两个被眼前场景唬得愣怔住了,半晌后方缓过神来,木研低声惊呼:“小姐竟这么着就被赵家大哥给救走了?!”
庄妈惊魂甫定,大大长了嘴巴,只兢兢道:“我老太婆不求别的,只求那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能将三姐儿带出险境就好。”
不由的又一迭声的念了几句佛,红着眼圈:“这若是到了朝廷给治了罪,那样的日子是那么好过的呢!”
木研亦是战兢道:“就是不知三姐儿会不会逃离这险境?!”饶是木研平日里不曾礼过佛事,可现下这一刻却是不自禁地在心底里默默为向茹默一遍遍做着祈祷。
两匹柏布马行得生风,向茹默仍旧惊魂未定,满面红若云锦,鬓上半绾的发髻也被颠簸得松散了。
由于行路颠簸,使得她娇小的身躯不得不依附在赵佶怀里,赵佶亦是保护的一只胳膊紧紧护住向茹默,在这般惊险的场面之下,这两个倒像是依偎在一起的神情眷侣。
饶是逃跑,可向茹默内心里依旧是带了丝毫的难以名状的快意之感,谷底熟悉的景物在眼底一一掠过,又飞般的朝后退去。
赵珏一人一骑却是奇快无比,他胯下的汗血马比柏布马的马腿要长,直直的朝了赵佶跟成扬的两匹柏布马追去,两方的距离逐渐相近,渐渐的三匹马带着人便就行至了沧澜谷谷口。
谷口上的乌云却是比谷底下要少上许多,虽说不曾晴天,可却也是无雨的,只有轻风阵阵。
由远及近的就见一对人马涌涌的亦是朝了谷口而来,赵佶微一蹙眉,十三竟是派人来前后夹击,侧头对成扬低声道:“向西南方向。”
向茹默却是道:“郡王慢着,默儿看那队人眼熟。”赵佶嘞紧马缰绳,放缓了速度,赵珏策马急追现下里就已经追上来了。
而那一队人马渐行渐近,向茹默总算看清楚了,兴冲冲道:“那些人马带队的是默儿的父亲!”
来的人也看到了向茹默他们,一时间三方人马汇聚于的沧澜谷口,俱是将马匹停了下来,倒显得宽敞的沧澜谷口逼仄了些,
向茹默看了后面的一队马,每一匹马的马背上俱是驮了两个巨大的带着盖子的木桶,不由得心底涌出喜色来,沉吟着道:“父亲,您怎么突然过来了?马背上驮的可是?”
向茹默在心底里猜测到了会是盐卤,因为作为盐巴世家的向府,用马队驮着铁桶运送而来的,不是盐卤还能是什么呢!
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盐卤那两个字她却是不敢问出口了,哪怕有丝毫的机会说那里面装的不是盐卤,在事情都已经发展至这种情况的状态下,她都会不知所措的。
见女儿就在郡王的马背上,而且后面紧追过来的那个人面色更是深沉,向寄北怎能不知是出了状况的,可到底是大家子,饶是状况在凌乱,可礼数断是不能乱的。
向寄北从马匹上跳下来行至赵佶所骑的马匹之前,拱手而道:“原来是佶郡王,甚久不见,郡王可是别来无恙!”
赵佶也意识到了向寄北带来的木桶里装的许就是盐卤,若是如此,那万事就都解决了,不由道:“敢问向大老爷,那木桶里面装的可是什么?”
向寄北哈哈大笑,命人将大木桶一个个从马背上抬将过来,将木桶上的盖子一一掀开去,就只见一桶桶满满的都是半清澈半浑浊的液体,轻风一吹,漾漾而动,竟是那般鲜活,那般动人。
向茹默匆匆下马,向茹默一下子便就扑入父亲怀中,笑中带泪:“父亲,您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向寄北慈爱的轻抚着向茹默的肩头:“为父想念我的三姐儿了,就带了盐卤来看她呀。”
赵珏早就被犹如从天而降的这一队人马弄得疑惑不已,只静默坐在马上,这一刻更是被这一桶桶的盐卤震得呆住了,看来这人还带不走了?
赵佶指了眼前的这一桶桶盐卤,侃侃而道:“小十三,这回向府的盐卤可是交上了,你就带着回去交差吧。”
赵珏思忖片刻,道:“可是朝廷要的是宁厂凿出盐卤来,现在这外边送过来的算什么?”
赵佶朗然道:“送盐卤过来的是三姐儿的父亲,向府的大老爷向寄北,这盐卤就是向府的盐卤,而且小十三,你口口声声说急着凿出盐卤是因为国库没有盐巴库存了,那么试问你这些盐卤还不够你去充当库存的吗?!”
赵珏被说的哑口无声,坐在马上立于当场,一双眉毛皱至了一处,嘴唇紧紧抿着,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口中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风刮得紧了,将谷口上方的乌云吹得散了,天空露出晴朗朗的蓝色,犹如一块上好的澄蓝的金丝绒。
向寄北平静道:“佶郡王,我们连夜送盐卤过来就是要上交朝廷的。”面上笑容一个停顿,复又遗憾道:“只是这盐卤昨儿个夜深后才凿出来,饶是出了卤子我们便马不停蹄的从江口往这里赶,仍旧是耽搁了你们的事情。”
向寄北迎风而立,饶是依旧不惑之年的人了,身材亦是挺拔的,他眼神中满是澄澈之意:“我对这个事情表示深刻的抱歉。”
赵佶亦是道:“向大老爷,您来的不晚,时间却是刚刚好。”眼神有意无意的瞟向赵珏:“正好我们三方人马在谷口来个大汇聚,倒也是难得的。”
向茹默对了赵珏道:“珏公子,那你看默儿是将这些盐卤直接交给朝廷,还是熬制出盐巴来再上交?”
赵珏沉声道:“交盐巴给朝廷。”语必便就骑马急奔出了谷口。
澄明的天空下,是向家父女的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