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默失笑:“你呀,这雪花盐巴只是最简单的一味,将来陆续还要有砖盐、花盐跟砾盐,到那个时候还指不定要把你齁成什么样子了,那可就不是一水囊水就能解决的了。”
李想愈加讪讪不已,以手掩面:“我早就迫不及待的要尝尝咱们一井打出来的盐巴了,一时贪了多,三姐儿就不要笑话我了。”
一名小盐工笑着道:“李想哥,你可真逗,我眼瞧着你吞下了一小把的盐巴,想阻你却是都来不及了呢。”
向茹默瞅着这小盐工机机灵灵的,瞧着眼熟却是叫不出名字,和颜询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那小盐工见三姐儿问自己的名字,刚刚还谈笑自若的他便兀自涨红了脸,却又怕人瞧出来,抬手假意摩挲了下脸,声音却也清朗:“三姐儿,我叫齐玄。”指了身侧另一名盐工:“这位是我弟弟齐庶。”
向茹默看了他们两个,就只见兄弟俩肤色黝黑,虽说瘦瘦的,却是很结实,谷底的盐工基本上也都是这样的肤色跟身材,唯独不同的是样貌,就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亦是长得不同,这哥哥齐玄小鼻子小眼儿的,嘴唇亦是薄薄的,而弟弟齐庶眼睛圆而大,一张阔口。
向茹默看了兄弟俩,含笑重复着:“齐玄、齐庶,我记住了。”笑吟吟道:“这以后你们两个就离开三十丈棚,离开凿井汲卤的活计,要重新开始新的煮盐卤的活计了。”
齐玄、齐庶互相看了一眼,同声正色道:“三姐儿,我们兄弟俩也合计过了,我们就是喜欢熬煮盐卤这份工作。”
齐玄神色肃然,朗声道:“不瞒三姐儿说,就是咱们井底还不曾凿出盐卤的时候,我便就常常想着,看着出来盐卤倒不算什么,甚时候能亲手将盐卤生生熬煮出盐巴粒子来,那可真是一个极过瘾,极有含义的事情。”
齐庶亦是道:“这份想法我跟哥哥如出一辙,就是喜欢那种眼睁睁看着盐卤在自己手中一点点熬成盐巴粒子来。”
向茹默含笑淡淡颔首:“你们这个想法是好的,可将水制的盐卤熬煮成颗颗晶透的盐巴粒子却也是要费一番心力的。”
齐玄恭敬道:“三姐儿,从打昨儿个起,我们便就认真的在看您是如何熬煮盐卤的。”眉心微蹙起来,口气愈发恳切:“这几个步骤我也记于心里了,我想通过历练,假以时日我希望我的手艺也会如三姐儿这般娴熟的。”
齐庶唯恐自己落于人后,亦是恭顺道:“我虽记得不如哥哥多,可我会耐心学习的。”
向茹默看着他们这般认真正色的形容,心里也甚是欣慰,皎月在她白皙精致的面庞上映衬出白瓷般灼灼华彩,她缓缓道:“今日里诸位看到的只是最简易的熬煮盐卤方法。”
抬眸看了天顶半弯的皎月:“日后我们要做的活计还有很多。”
说得诸盐工由不得一惊,连郑逢时亦忍不住开口询道:“还有甚活计?”他原本以为只若是凿出盐卤来,那么就是用锅子熬煮就好了的,现下里怎么听得三姐儿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然熬煮盐卤还有隐忧!其他几位盐工亦是不安地看向了三姐儿。
向茹默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家伙不必紧张。”她朝前行了两步,而后转身面向盐工们:“开凿盐井最怕的是什么?”
骤然闻得此,盐工们竟是一个愣怔,向茹默唇角笑意更甚,这些盐工这两年多来跟着自己受了不少的惊,也不怪他们都吓怕了,旋即便就朗然道:“最怕的当然就是凿不出盐卤来。”声音愈加清朗:“可是我们的一井都已经出卤了,所以我们没有隐忧了。”
几名盐工这才舒了口气,向茹默续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出卤后的后续活计。”三姐儿逐一将出卤后要做的事情一一道来,声音清和优婉:“首先我们要在这沧澜江的东畔建一个大的卤井群专门用来存放盐卤,而西岸我们则是要依山而建盐田,供熬煮好的盐巴粒子的晾晒。”
几位盐工静静听着,郑逢时更是在心底忍不住自责,原本以为开凿出盐卤来就算是大吉了,竟是没有想到后续的关于盐卤的存放,盐粒的晾晒,一时间臊红了脸,忽而的从心底冒将出个想法来,眼底便是闪烁出了喜悦的光芒。
见三姐儿暂止了话头,忙忙接道:“三姐儿,逢时还有句话要问,这么多的盐卤从一井汲上来,那如何运送呢?”饶是郑逢时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但怕是不对,终归是没有自信说出来。
郑逢笕佩服的瞧着哥哥,这般摆在眼前的问题,自己怎地就是不曾想到呢,原来自己除了有一把子力气外,还真是一无是处了,念及此便是有些颓然不快,心里愈发较上一股子劲,儿,要更加卖力的做盐场的活计,不给三姐儿添麻烦。
向茹默含笑缓缓续着:“逢时这个问题问的好。”
郑逢时憨笑着搔搔头:“逢时等着听三姐儿的答案呢。”
向茹默颔首静静道:“自古盐井跟卤井存在一处的情况就少,更遑论说盐田了,所以默儿也从《盐论解语》中细细找了答案,发现古来多是靠小车来回推送运输,这样做不仅耗力而且耗时。”
谈笑间时光便是倏然而过,向茹默发现那一轮挂于树梢的半弯皎月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而东方天边已是泛起了亮光来,红硕的日头东边地平线上露出了一份峥嵘,将天空熏染了半边。
就连空气都初染上了晨时的清逸,洁净到呼吸都愈发顺畅了,向茹默深吸了口气,霎时间心肺俱是舒爽惬意,她含笑续道:“所以默儿决定在一井口至东岸连接起一根长长的竹管子来。”
郑逢时暗暗赞叹了下自己,这一次的观点竟是跟三姐儿不谋而合,他也想到了用将竹子连接制成管道用来输送盐卤,却又声声懊恼不已,若知道三姐儿也是这个想法,自己之前说出来便好了,转念一想只要自己还有些头脑,就不愁以后帮不到三姐儿的忙了,这般一想,便又笑了,一张黝黑的面膛笑起来甚是好看,被初升的日头一照,愈加显得神采奕奕的。
谷底茅草屋里,向月光一个人独占着这一间屋子,在牖户前坐到了四更天,看着东畔那荼白色的烟气涌涌蒸腾后便又消散不见,情知是熬煮罢了,至于出不出盐巴就已经是定局了。
向月光猜测着,若是向茹默熬煮出盐巴了,定然是即刻便会来茅草屋告知她与二叔的,算计着东畔距茅草屋的路程,饶是行得再慢一盏茶的功夫定然就过来了,可这么长脸的事情,她向茹默怎肯慢悠悠的行路呢。
就这样,向月光在茅草屋心慌慌地等了有两盏茶的光景,也未曾听到茅草屋外有任何动静,心中思忖这断然是那个丫头没有将盐卤熬煮成盐巴啊,方才觉得困意阵阵来袭,扯过了木研送过来的簇新的锦衾盖子身上,倒在了木板床上睡了,这功夫委顿至了极处,却也不嫌那床板硬了。
蒙昧中,就闻得有轻却急促的敲门声响着,也不知是响了多久,向月光倦倦的打了个哈欠儿,刚想要着恼,忽而看到牖户上垂挂的布帘缝隙中斜射进来的明媚日光,猛然间警醒过来,这是在沧澜谷底,而当下敲门的会不会是二叔呢?
向月光披了外衫下地,移步到了木门边,询了句:“是谁?”
外面二叔的声音响起来,带了薄怒:“月光,都甚个时辰了,你倒还睡得稳!”
向月光将门打开,一张慵懒的脸被刺目的阳光笼出了虚浮的白色,笑吟吟的撒娇道:“哎呦二叔,瞧您这一大清早的,便就把月光训个狗血喷头的,何至于呢。”
向竹里并不言语,只是沉着个脸,闪身进得屋内,悄然将门关好,径直行到了小杌子前坐了下去,一张脸冷凝的要滴出冰水来,凝神看了向月光半晌,思量着沉吟道:“月光,都这个时辰了,怎地那个三丫头还不曾过来。”脸色愈加阴晴不定:“饶是同江口一般没熬煮出盐巴来,是不也应该有个信儿的!”
向月光听罢纵情含笑,揣测道:“二叔,龟卜术毕竟是我向府祖上一脉传承下来的法术,不会忽而的便就不准了!况且江口凿出的盐卤都熬煮不成盐巴呢,这小丫头想必是也凿了水出来,跟盐卤没得关系。”
将脸凑近了向竹里,含着掩不住的三分笑意:“所以说二叔,这小丫头会不会现下里正躲在哪一处犄角旮旯里面抹眼泪呢!”
向竹里却是手捻着几根短髭,眼睛斜上方的一处虚无看着,沉吟不已:“也不尽其然啊,或许那丫头仍领人在东畔熬制中。”
向月光嗤声一笑:“二叔啊,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向月光抬手朝了牖户外的东岸指去:“二叔您瞧,月光所住的这间屋子的牖户口正对了那丫头熬煮盐巴的东岸。”
向竹里这才朝了向月光所指之处看去,向月光续道:“二叔,昨儿个夜里月光一直坐在这扇牖户口朝外看,头夜里的的确确是烟气涌涌不断,可也就刚入四更天,那烟气便就消失殆尽,丝毫也无得了。”
向竹里面上无有半点神色,只觑着神色细细听着,半晌方道:“那许就是那丫头后夜里也就住了火。”眼光直视了向月光:“那也就是说都这功夫了,无论是成与否都会有个准信儿了。”
向月光侧着脸,面上笑意更深:“所以喽,二叔,那小丫头多半就是没熬出盐巴来,没脸见咱躲起来了。”
向竹里狞狞一笑:“早是这个结果,那个什么破井何必还费了周折让她出的什么卤子啊,害得你我俱是在这个破败的草屋子里将就了这么一个晚上。”
向月光嗤声一笑:“二叔哦,想来还是我那几位表叔够趣,人家直接便走了,留一夜都不肯呢。”
向竹里那一张干瘦的老脸笑得连细密的皱纹都撑得宽了,似一道道沟壑宽渠纵交错纵横着:“那我们留下来的就在这里等着最后的完美收官吧,虽然过程波折了些。”向竹里豁然起身,朗声笑起来:“我的龟卜术果然没让我失望!”
日影渐渐南移,灼灼而强烈的日光透过牖户上挂的粗棉布帛射在玄色土地面上,光线折射的光影将细微旋旋涌动的灰粒照得清晰可辨。
忽而的,茅草屋紧闭的房门被推开,灌进一股冷风来,进来的却是木研,向竹里不曾想会突然闯入人来,不由得一怔。
带看清楚是木研,旋即翻脸,颈间青筋暴突,指着木研咄咄道:“放肆!不懂规矩的家仆,主子的房间也能这般随随便便闯入!”
木研却也不恼,只静静陈述道:“二爷爷,姑姑,木研是奉了我家小姐的命来告知您两位一声的,我家小姐装了盐巴去朝廷了,您两位若是还要在谷底待几日,便就委屈着继续在这两间茅草屋住着,若是想回正府,便也请便。”
“什么!!”
“什么啊?!”木研重复着向竹里的问话,一字一顿缓缓道:“我家小姐熬煮出盐巴了。”现下里还留存了些盐巴粒子在东岸,不信的话二爷爷跟姑姑可以随木研去一看便就了然。”
向竹里跟向月光的震惊不亚于惊雷骤然炸响在耳边,向竹里手指颤颤的指着木研,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看木研说的言辞恳切,看着根本就不是戏语,况且向竹里跟向月光亦是知道木研她一个小小的丫鬟,若是不得了向茹默的指令,怎地也不敢跑到主家面前开这种玩笑的!
向竹里即刻便就颓然了下去,向月光亦是半晌才恢复如常,方冷声道:“你家小姐怎地不亲自来告知我们,却是打发了你来?”
木研心里恨透了眼前的这两位,见他们又一味的喋喋不休,口气中不由带了几分不善:“不是告诉过姑姑嘛,我家小姐带着盐巴赶去朝廷了,在慎行司里面坐牢的可是小姐的父亲。”木研懒得多看他们一眼,眼神瞧向了牖户外:“小姐不心疼还会有谁心疼?!”
向月光一双狭长凤眼凌厉的看向木研,想要作威作福,可眼下这个局面根本就作不来了,一双眼睛来回在向竹里跟木研两个人身上轮番打量,见向竹里听到出了盐巴,整个人早已蔫头耷脑了,木研又是一脸的欢愉喜悦,不由得颓然下去,抚了下鬓边的发丝掩饰着自己的难堪与窘态,跌坐回了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