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没有一丁点的盐巴,赵珏气愤异常,他原本是怀着极大的喜悦之心而来的,就等着带了盐巴回去让铭德帝高兴呢。
赵珏面色铁青,一双星目此刻好似要喷出灼灼火焰来,凝蹙着眉头盯着向寄北:“怎地这般多的盐卤,这般多的锅子,这般多的人蹲在这里日夜熬煮,竟是一颗盐粒子都熬煮不出来?!”
向寄北亦是万万不曾料想到会是这般一个形容,情急之下失言而道:“珏襄王,寄北这里还有几处盐井看似欲要出得盐卤了,不然襄王就住在我们江口住下,就住在盐井边上,亲自看着它出得盐卤来,然后在亲自看着我们将盐卤熬煮成盐巴。”
赵珏禁不住哂然,睨着向寄北,就好似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让我堂堂襄王住在你这个脏兮兮的盐场,住在你这个破烂草搭建的草顶屋,这也亏你想得出!
掩下去了唇角的那一抹讥诮,口中却是道:“珏就不在这里住下了,你若是说还有盐井或许可以出得盐卤,珏也不作他想,但只一点这一次你们向府作为巴郡盐巴大家,却是已经好几年不曾上交一粒盐巴了,珏回去看铭德帝要怎么处置这件事吧。”
说完也不待向寄北作何回答,便就拂袖扬长而去,只留下0身后带动起来的簌簌凉风,饶是在这流火的七月,让人心底亦生出清冷寒意。
向寄北追了出来,还在唤着:“珏襄王请留步、珏襄王请留步。”然赵珏对向寄北的招呼全然只作未觉,决然离开。
看着赵珏远去的背影,向寄北颓然跌坐于地,修羽对此事亦是痛楚不已,忙忙的将向大老爷扶了起来。
两行心酸凄楚的清泪涌涌下淌,忽而的想起来宁厂那里三姐儿也在熬煮盐卤,眼中升腾出一丝希冀之光:“也不知三姐儿她熬的怎样了,亦是不知珏襄王有没有去她那里取盐巴?!”
提起三姐儿来,修羽也不禁宽慰不已,修羽是向府的老人了,亦是追随了向寄北多年,是眼看着向府的这几个女儿长大的,对三姐儿的为人最是了解,从小就看出那孩子是个可以做大事的人。
修羽凝神良久,方沉吟而道:“看这珏襄王的意思是直接奔了我们江口来的,不像是去过宁厂了的。”
遂便又从怀中取出牛皮水囊,将棕色木塞拔下来,递给了向寄北:“大老爷先喝上口水缓缓神吧。”
向寄北刚刚在煮卤屋被热气熏得出了不少的汗,又跟赵珏言语许久,这会儿子嗓子真真是干得似焚了一把火,接过水囊来,饮下了几口水去。
片刻才缓过神来,神思恢复如常,思忖道:“我虽带人将盐卤送与三姐儿,可若是我这里都熬煮不出盐巴来。”旋即便就看着修羽的双眼,笃定道:“那都是一口盐井出的卤子,三姐儿那里也是熬煮不出盐巴来的。”
此一刻,修羽能做的也只能是静静的陪着向大老爷,相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子,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群灰雁从天空中掠过,留下嘎然鸣叫,似鹅卵石击破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修羽侧头看了向寄北,口吻中含了喜悦之情:“对了大老爷,我们不是还有好几口盐井都要凿出盐卤来了嘛。”
向寄北并不曾回答修羽的话,只是无语凝噎!作为巴郡盐巴大家的向府,这几年来俱是不曾开凿出盐卤来,今儿好不容易一举得卤,却不承想又是这样的结果,作为向府掌舵人的向寄北的内心的苦闷与烦懑是外人所无法体会的。
若说此前他还一直都对要出得盐卤来的那几口盐井抱有极大的期待,可现下里一口苦凿多年才出得盐卤的一口新井竟是废弃的无异于水井的井一下子就将他蓬勃的心绪拽入了谷底。
更何况那几口欲要出盐卤的井也只是欲要出盐卤,却是并不曾真的已经出来盐卤了的,要知道据古传的家书所载,只是肉眼观之欲要出盐卤的井,有的是极快的就可以出得盐卤来,而有的则仍是数年仍旧若此般不二。
向寄北喟然一声叹息,那叹息里是一份平静至极的无奈,抬眼看着苍茫的天之顶,似在同修羽讲话,但更像是自语:“苍天的旨意是什么,求您告之于寄北可好!”
原本澄蓝的天空,这一会儿子便是覆满了灰蒙蒙的积云,将整个天空都沾满了,却依旧亘古不变的静静的看着它脚下的人,无动于衷、处之泰然。
周遭凉兮兮的,似有雨要来临,风摇动得近旁的树木繁枝簌簌作响,修羽对了向寄北道:“大老爷啊,天要落雨了,我们回去吧。”
苍老快的也就在一瞬间,向府大老爷向寄北笔直的腰身这一刻就略显微驼了,鬓间的银丝亦是多了些许,跟修羽两个人朝了草顶屋那个方向而行。
说话间,这雨滴淅沥沥便就洒落下来,渐渐的濡湿了棕褐色夹杂着赭色的土地,修羽顺手折了一个大的芭蕉叶子,为向大老爷遮住头顶,一壁道:“这雨下得还当真快呢。”
就在说话的这当口,就见远远的走近一个人来,上身是白银条纱衫儿,下着一条蜜合色纱挑线镂金拖泥裙子,手上撑了把子大簦,和顺中带着几分清丽的声音听起来甚是悦耳:“父亲大人,芸儿为您送簦来了。”
向寄北抬眼望去,大女儿向茹芸端端站在前方,手里打着一把绯色大簦,手中持了把缟色大簦,行得近了,便就将那一把缟色的簦递给了父亲:“父亲当心淋了雨。”
修羽怔然间便就将手里为向寄北遮雨的已经淋得透了的芭蕉叶子扔掉了,大小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姐儿都已经成婚几年了,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了成熟贵妇的风韵,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向寄北面上终是露出了笑意,接过大簦撑起来:“什么时候来的江口?”
三个人边就朝前行着,向茹芸淡淡一笑,轻薄似朦胧间一片淡而软的云烟,让人探究不清那笑容背后的意味:“江口的确是太大了。”
笑容愈加璀璨夺目,似戏语:“以至于芸儿何时到来的父亲竟是不知了。”
雨滴飘洒着,滴落在竹制大簦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啪的响声,鞋子踩在泥土上,被溅起的泥点子点点洇得湿了,潮湿的气息裹着泥土的涩涩的味道直冲胸臆。
向寄北并不为眼前所动,似活在一处虚空中,觑着神色,半晌方看着行走在身侧的向茹芸,正色缓缓道:“大姐儿啊,你是功德锦帛第十九代继承人,父亲老之将之,以后向府的事情,江口盐场的事情你就要肩负重任了。”
向茹芸眸中有欣喜的光芒似星光闪耀,却只是转瞬便就被掩了下去,饶是自己是功德锦帛第十九代传人,将来也必然会继承父位来管理盐场的,可亲耳听到父亲这般说,心绪还是忍不住沸腾起来,犹如烈火烹油,却是不曾深探父亲这话背后的含义。
一路沉吟着,终还是开口:“父亲,芸儿两天前去了趟宁厂三妹那里,去看看她。”面上堆积的笑意愈发浓烈,似融化不开的蜜、汁:“也都两三年不曾见到她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做得着实不够到位。”
向寄北听着向茹芸这番话,自是觉得终归是血浓于水,哪怕从前几个女儿吵吵闹闹的也不过是小孩子家的戏语耍笑而已。
不由得凝神看向她:“两日前芸儿去了默儿那?可是甚个时辰去的,为父竟是不曾在那里遇到你。”
向茹芸狭长凤眼微睐,隔着重重雨幕让人瞧不真切:“父亲,我是晚上去了。”故作了一声重重的叹息:“芸儿去的也可巧,正赶上三妹妹在沧澜江东畔跟一个少年郎在玩耍,身边放着一桶桶的生盐卤,却也不曾见她熬煮。”
向茹芸观瞧着向寄北的神色,放缓了声音又道:“我一问她,她却说不急着熬,就是连炉子跟锅子亦是不曾有的啊。”
言语着,向茹芸低低一声叹息:“可也看那一桶桶盐卤就那般生生的摆放闲置在那里,心里焦急得紧那,便就让跟着我同去的几位盐工将盐卤带回了江口。”摇着头又道:“本还想着让那几名盐工跟着三姐儿熬煮盐卤呢。”
向寄北越听心中越是狐疑,纵然十分相信自己的三女儿,可看着大女儿笃定的神色又不能不有几分相信。
向茹芸知父亲是有了两分怀疑的,忙忙的又作态道:“三妹妹年纪还小,一时累了贪歇也是能理解的。”
向寄北却是暗暗思索着,三姐儿竟是这般懒惰了?我在盐卤打出来的一刻便是连夜赶着给她送去,她竟是不急着熬煮!
雨水早已打湿了父女两人撑的大簦,簦上的雨水顺着竹制面料上涌涌下淌成流,又滴落到地面上,溅起了更多的水点子。
这一会儿,便就行至了向寄北所居的草顶屋处,收了簦便是进入了屋内,屋子里面有股夹裹了泥土味道的潮湿,陈设跟向府正府比起来亦是要简单得多。
向寄北坐到了木椅子上,伺候的小丫头忙忙的奉上了热茶,一并又为大姐儿奉上了香茗,向茹芸却是道:“羽叔,默儿的这盏香茗您用了吧。”又对了向寄北道:“父亲,芸儿明日就要回正府了,就先去登鹳那里看看,回去也好放心。”
向寄北喟然而叹,欲言又止,向茹芸觑着神色,询道:“父亲,可是怎么了?”
向寄北闭紧了双目,半晌才微微睁得开来:“大姐儿啊!你可知登鹳打出的那一口盐井,是熬煮不出盐巴来的。”
“什么?!”向茹芸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处竟是拧成了一个硬节:“父亲,您说什么?!”
向寄北双目圆睁,似愤怒、似陈诉,只是不知该跟谁愤怒,不知要跟谁陈诉,他是向府的顶梁柱,他是巴郡的盐巴掌舵人,他向寄北可以陈诉的人,只有那个一直缄默不语的上苍。
向茹芸依旧紧紧盯着向寄北,也不顾得矜持于从容了,几乎就要失了分寸:“父亲,您说什么?!”
向寄北无奈复述着,每复述一次便又多了一次的痛苦:“登鹳打出的盐卤熬煮不出盐巴啊!”
向茹芸心底不由得失望起来,好不容易盼得自己的夫婿凿出盐卤来,怎地却是熬煮不出盐巴来呢?!心里堵得难耐,看着牖户接连的云纹图案,久了眼便花了,一时间竟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向茹芸思绪茫然如乱羽纷纷,想当然的便就迁怒于三姐儿,卤子都凿出来了,竟是熬不出盐巴来,当真是邪了门了!难不成是那个三丫头作的什么梗?!总之事情一牵扯到她,便就没甚好的结果来。
晃晃的人就有些站立不稳,修羽忙扶住了她:“大姐儿,坐下歇息会儿吧。”
向茹芸无力瘫坐到小杌子上,接过修羽递回来的那一盏香茗,缓缓压下了口,半晌后沉声道:“父亲,那登鹳知道此事了吗?”
向寄北坐在木床上,鬓间的银丝在黑发间愈发银闪闪的,发出刺目光泽,他沉吟道:“登鹳他还一直在草顶屋汲取盐卤,还不曾知道。”
要知道,向登鹳曾经是一个懒惰的人,然向茹芸惧怕向茹默在宁厂那边先一步凿出盐卤来,又趁着盐井凿了经年,考虑出卤的几率更大的时候,才命令向登鹳拼力凿井的,也好要个好的名头。
向茹芸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夫婿于井口处挥汗如雨的开凿盐井,汲取盐卤的场面,甚至连一会儿子见了向登鹳,她要怎样在众人仰慕赞佩的目光下拥抱他,赞美他,可这一切就在瞬间幻灭了,如同在海上的消失的串串泡沫。
修羽低声提醒道:“老爷,若是熬煮不出盐巴来,是否要告知登鹳不要再继续汲卤了,余下的时间也好去别的盐井忙活。”
向寄北对了修羽摆摆手,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