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宽心里头也高兴,这功夫他手中拿了一摞澄心堂纸,颠颠朝了向茹默这边行来,至向
茹默身侧,同她汇报了盐工们的工作量。
周宽缓缓诉着:“脊瓜柱五十个、脊標五十个、角背六。十个、平梁、五架梁各二十个,上金檩、下金檩各二十个,檐檩、檐枋、檐柱各二十个。
向茹默静静听了,时光倏倏然而过,日影渐渐西斜,这一刻苍穹之上半边彩霞半边青蓝,低低的似伸手便可触及,小叶榕树林被浅淡淡的风微微掠动,漾出早春黄昏的骀荡之美感,让人舒适适的。
可是郑家两兄弟啊,你们怎地却是还不曾回来,日头都要落山了,外面不冷吗?!向茹默抬眼望山,可惜山无语,向茹默垂首问树,可惜树无答。
望着眼前堆积的各种搭建三十丈棚所用的脊瓜柱等小物件,向茹默下令盐工将这些物什搬至茅草屋内,知李想脑瓜活络,便就将他留在了茅草屋同邸顺作伴。
有了这次的事件,向茹默了然防范这一块也是要重视的,两个人看守也会更安全些。
落落的余晖终于消失了最后一抹暖色,最后一抹月色下了柳梢头,谷底被请浅浅的月色所笼罩,向茹默带着盐工队伍开拔回外府。
众人一路行进,沿着谷底的小路齐整整而行,众脚步落地有声,偶尔少年郎与壮汉们几声谈笑声中,便是已经行出了好长一段路来。
待回到外府之时,四下里早已是黑黢黢一片了,唯周宽手中旺旺燃着的火把照亮着丈八远的路。
队伍于外府大门当口处止住脚步,一行五十三名盐工有序的进入了庭院当中,饶是夜色黢黑,却也乱不了他们齐整的步伐。
回到了内室了,向茹默拖着疲惫的身躯,兀自撑出一份精气神来,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不去惦念还不曾归来的郑家两兄弟,告诉自己许是他们两个只是被郭大哥流转家里多待些时辰罢了。
只静静的坐到了平头案前,命木研和木琳将卷起的《盐论解语》铺展开来。
樱草色家传密篆《盐论解语》在烛火的映衬下,颜色愈加的亮泽,饶是经年传下来,竹简的颜色也淡去了些,表皮也磨破了些,可却是愈加有了时光沉淀下来的老味道。
向茹默又一次从第一个字开始读这一本一千九百五十六。个字的书了。
这都是好多个第一次其中之一了,可每读一次,向茹默都会有种热泪盈眶之感,每读一次都会体味到原来所不曾体会过的意思,温故而知新讲的大抵便是如此吧。
手下的竹简书上面篆刻的每小字都渐渐清晰,渐渐活泛起来——
《盐论解语》
西南之东,五百丈之下,可凿井也。
天生者称卤,煮成者叫盐。
东有卤井,玉洁冰鲜,成之自然。
西有井喷似漭沆煎炙阳春,
焦暴喷沫,疏盐自殷,挹之不损,取之不勤。
东海盐,北海盐,南海盐,峡谷之东井,胡中树盐,
色泽不同,分绛雪、桃花、青、紫、白
以峡谷之东绛雪为胜。
水井于露天之处,而盐井却万不可效仿之。
水井口大于木质浴盆,卤井却小于紫纱汤口碗。
水井浅则十八尺,深不过四五十尺,
卤井浅有九十丈,深则达三百丈……
向茹默一双柳眉微凝,神思凝重,每每她读起书来便都是这般神情,让人高山仰止。
饶是这一本深奥又质朴的《盐论解语》她早已倒背如流了,可她依旧对着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极为认真的念着,声音似落入玉盘的大珠小珠,韵味十足,又雅致十足,:“西南之东,五百丈之下,可凿井也。”
木研于木琳就静静坐于小杌子上,以双手支颐,听得极是沉醉,听得久了,她们两个也能背下来些了,口中也不自主的跟着向茹默轻轻吟诵。
三个女孩子的声音合在一起念起《盐论解语》来,更是说不出的灵动悦耳:
“得以盐井丰盈之地,
草头露水宁硕如珠,
腥腥之气味若有还无,
若无酽卤可取,
也当有盈余的淡卤点点流之,
于不得之时,
可凿也。”
内室里,点点燃着的旺烛,映衬出一室清影,于雪白的墙壁上晃来荡去,主仆三人就这般读着念着,和了影子,和了这淡淡昆土蓝马唐的草香。
于选址之前,
工将粘于地面的黄泥浮土,
挖去弃之。
而后掘成坑状,
丈八远处,得见层底。
见块状原石不一而足,
工入坑底而立之,
下凿不得停止。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内室响起“笃笃”敲门之声,为这齐声的诵读画上了休止符,齐整的诵咏声冷然间停止,整间陡然间静阒了下来,唯敲门声一下下响着。
主仆三人互看一眼,向茹默蓦地反应过来:“定然是逢时他们两个回来了。”
木琳匆匆跑去开门,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郑家两兄弟,他们进来,也不往里走,同每次一般不二,只身立于门当口。
带得的一阵冷风却是盈满内室,昆土蓝马唐的草香被冷风一冲,愈加清淡了些,却愈加怡人了。
但见两个人面上身上皆是灰陶陶的,疲惫不已的脸上是深深的不甘与重重的愤懑,郑逢时掏出十锭白银递与木研,木研迟疑着接了过来。
向茹默瞧了他们两兄弟,俨然是猜出了几分端的来,但话没有说出口,心里还是存了几分希冀的,先是对了木琳道:“木琳上茶来,逢时两兄弟出去了一大天儿了,这会儿子要啜茶解解渴的。”
木琳应声下去,轻关了内室的房门,一时间内室里沉寂的可怕,静得久了,人的耳膜便有些不真实的嗡嗡之响。
此一刻,就连铜壶滴漏一滴滴下落的水都似乎静止了,饶是水珠们依旧滴答答不舍昼夜的滴滴下落着,可却是让人听之不到。
郑逢时垂首半晌,才终是开口低低而道:“三姐儿,逢时无能,制造六。合铁制工具的事情……”郑逢时忽觉身子无力,颓然蹲了下去,委身与地,似使出了浑身的力量,才从齿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落空了。”
“落空了?!”向茹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中思绪翻飞如泉涌,不可能的呀,郭大哥人机巧,对于制造铁质工具简直就是手拿把掐的在行,不可能不接揽此活计的。
木琳用榉木托盘奉了茶盏进来,放于门边的樱草色描花条案上,将茶倒好于盏中,端了两盏过来:“逢时大哥,逢笕大哥,你们喝口茶来吧。”
实则这一路风尘,一路颠簸,兄弟两个在外面风餐露宿了一整天外加半个晚上,褡裢里揣的几个麻饼早就食光了,现下里饥饿交加,肚子空空的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了。
然面对递过来的茶盏,郑逢时一下子僵持住了,他本就是个羞涩的性子,而且三姐儿嘱托自己这般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办成,怎还有心思来喝茶!
郑逢笕见有茶水来,一时间就想接过来一饮而尽,可见大哥默然不动,自己伸出去的手就慢慢缩了回来,只默默立于哥哥身侧。
向茹默瞧出了他们的矜持,摇头道:“逢时、逢笕,你们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赶路,这都到家了,怎地却是连口茶水都不要喝吗,不在这里喝还要到哪里去喝呢?”
郑逢笕早已渴极,闻得向茹默此般说,先一手接过了木琳端着的茶盏,向茹默瞧了郑逢时来,郑逢时鼓了勇气,才将木琳手中茶盏接过来。
茶水温度刚刚好,兄弟两人端着茶盏,一口气便是都喝了个干净,抹了把嘴唇,将碗盏放回门边条案。
形容摇头微微嗟叹着:“是我疏忽了,连盏茶都不曾喝上,饭食更可还不曾吃吧。”
便就又嘱了木琳:“命庖人为逢时他们两兄弟赶制些葱肉馒头过来,在配上几样小菜。”
木琳再次应声出去,向茹默凝睇瞧了郑逢时,轻声询道:“是郭大哥他人没有在铁匠铺?”
郑逢时深深叹了口气,一双眉头于黝黑面膛上都拧成了一块硬硬的疙瘩来:“三姐儿,郭大哥他在铁匠铺。”
向茹默觑了神色瞧了他:“那却是怎么个端的?”难不成是事情出在不得六。合铁之上?!那样的话便是糟糕了,向茹默的这个想法不敢问出来,只惴惴的装在了心间。
向茹默朝了牖户外看去,希望可以看看夜空中眨眼的繁星,可今夜也怪了,就连星星跟月亮都不同那层层的云纱遮遮掩掩了,只黢黑黑一片,五指伸出都是全然不见。
郑逢时眉头的疙瘩愈发似打成的一块死结来:“可是三姐儿,现下里六。合铁奇缺,我同逢笕打郭大哥那里出来,便是骑马一路南下,整个宁厂都绕了个遍,可就是不曾有哪怕一寸的六。合铁来。”
乍闻于此,饶是心里面猜到了几分,可那毕竟只是猜测,一旦变成现实的话语听在了耳朵里,说三姐儿心绪依旧淡定,那是痴人说梦呢。
内室门被推开,木琳提了食盒进来,并不曾注意大家伙儿的神色,一壁将食盒放到了条案上,一壁兴冲冲的:“小姐,好在庄妈留了许多的葱肉馒头,小菜也有现成的,热热就装到食盒里了,可不耽误逢时大哥、逢笕大哥来用呢。”
边就将层层打开来,葱肉馒头的香气登时间盈满内室里,木研唤她的名字,示意她噤声,虚声道:“你先出去吧,小姐同逢时大哥他们要谈下事情。”
木琳这才看到了内室里的氛围有些不对,微耸了耸肩,我又不长眼了,什么事都得研姐来提点我,摊开双手,将打开来的食盒一下子全部又推了回去,蹑着手脚退出了内室。
向茹默蹙眉沉思,怎地六。合铁还会奇缺?!饶是这种铁是金贵的,可宁厂这地界世代便是盛产六。合铁,却是一直都不曾缺少过。
向茹默微微侧目,回忆着:“逢时,明明镇子上叫一个铁匠铺,六。合铁都是堆满了院落的呀!”
郑逢时叹息着:“三姐儿有所不知,镇子上些日子来了批象牙郡的商人,高价专收六。合铁,十六。两重的铁差不多都能换十六。两黄金了,堪堪比打铁一辈子赚的都多。”
摇摇头一声苦笑:“三姐儿,你说这个价格,任由谁能不卖?!”黝黑脸膛上闪出一丝崇敬:“唯独郭大哥是独守着那些六。合铁不卖的,他对我说六。合铁是铁匠的命脉,更是百姓的命脉,没有黄金可以生存,没了六。合铁是要断送多少人的活路的。”
向茹默静静听了,对郭铁匠也是愈加崇敬:“有了这样的铁匠,才能保证我们可以制造出凿盐井工具来,也就是变向的支持了盐巴开采,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不由纳罕:“可你刚刚不是还说整个宁厂就连一寸的六。合铁都找不到了吗?”
郑逢时垂下头去:“郭大哥的内人趁半夜郭大哥睡得熟了,将那些铁都卖了出去。”
郑逢笕从打木琳提了那个食盒进来,便就一直盯盯瞧着,现下里听到大哥说郭铁匠的内人将六。合铁全部卖了,忍不住插了句:“全部都卖了,就连一丁点的渣都没剩下!”
郑逢笕的这一句“全部都卖了,就连一丁点的渣都没剩下!”来来回回萦荡回响于向茹默脑海中,若同有根尖锐的铁棒子在她的脑海中搅动,绕得她脑袋里面嗡嗡作响。
盈盈而动的烛火照在墙壁之上,将内室里人的影子于墙壁上拉长复又缩短,长长短短的摇摇不定,使得人内心愈加的纷乱。
内室一角铜壶滴漏的水珠一滴滴下落着,夜色渐深,时辰愈晚,牖户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噼里啪啦打在牖户上,好似要涤荡去浮尘的同时,可以洗去人内心一丝丝的烦乱。
木研端了盏语嫣汤进来,热热的氤氲着甜润的奶香,柔声道:“小姐,喝些汤来心绪会好些的。”
向茹默深垂螓首,静默默听着雨声,听着,听着,夜半的雨声虽是如泣如诉,但又何尝不是洗刷过往呢,风雨过后焉知不是光风霁月的大晴天儿呢,不过六。合铁而已,不过凿盐井工具而已,只要踏踏实实的走下去,焉知希冀没有站在前方等着自己呢。
向茹默缓缓抬起头来,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接过了碗盏来,小小的抿上了一口来,柔声而道:“这语嫣汤当真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