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苑内室里,向茹默只燃了一根红烛,滴滴融化了的烛液一点点堆积,成了凹凸不平的小山丘样。
白瓷茶盏中的她最爱的湄潭翠芽早已冰冰凉了,向茹默却是丝毫无心去品尝,看着盏中飘上沉下的碧翠翠的茶根,怔怔的出神。
铜壶滴漏滴答答作响,堪堪从日壶滴落进月壶,又从月壶滴落至受壶,向茹默觑了神色瞧过去,现下是个什么时辰?向茹默轻呼出口气来,低低自语嗟叹着:“都戌正二刻了。”
一双莹白素手缓缓转动着白瓷茶盏,手于盏的颜色相称,在微微烛火的映衬之下,愈加的闪闪亮。
又是淡淡叹了口气,现下这个时辰逢时他们两个定然是见到了郭大哥的,对了牖户上垂挂的淡紫色缀小花朵纱帘微微侧目而视,别着头,见到了的话郭大哥定然就会接了这活计,制造凿盐井工具郭大哥不说轻车熟路,也是差一不二了。
思绪一念及此,唇角勾勒出一抹嫣然之笑,放下手中茶盏,缓缓起身走下罗汉榻,行至牖户边上轻一撩淡紫纱帘,满天眨眼繁星于苍穹之顶摇摇闪烁,一轮明月跟层叠叠的云层遮遮掩掩,时隐时现。
细瞧了这漫天繁星,向茹默心里头放下了不少,好在天气还是疏朗朗的,至少逢时他们两兄弟不会被雨淋,现下里他两兄弟许就是已经在郭大哥的床铺上睡得熟了。
向茹默移步至了拔步床边,轻抬起素白柔荑一层层掀开湘妃色纱幔,纱幔盈盈起舞,翩跹若蝴蝶的翅膀。
向茹默着一身清浅浅的翠碧色亵衣,坐在床边上,一双穿了湖蓝色袜刬的俏生生的小脚丫交叉放于一处,来回的轻轻晃动着,瞧了那渐渐静止住了的帘帐,心绪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向茹默将青蓝色绸缎锦衾缓缓放下来,似澄澈碧空下碧蓝的湖水一汪,趴在了柔柔的锦衾上面,向茹默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睡上一觉来吧,明天就又是一个艳阳天。
铜壶滴漏里的水珠依旧不知疲惫地点点下落着,淡淡烛光透过湘妃色帘帐映在向茹默白皙、清秀、俏丽的面庞上,愈加显得美丽到了极致。
晨起时的宁厂是极美的,外府当然也不例外,澄蓝蓝的天空中黄灿灿的太阳高悬于上,这在初春时节也是不多见的,庭院当中大叶榕树上最后的冰挂都已经融化成水滴答答落于地上,于庭院中一处处的低处积聚成了一汪汪小小的水洼,有多少处小水洼便就映衬出了多少个澄蓝碧空的倒影。
庖人早早便就煮好了白粥,热气腾腾的盛装在木桶里,两个庖人从庖屋将木桶抬进了庭院当中,初春里难得的第一个好天气,盐工们热闹闹聚到了院子里。
葱肉馒头、白粥、六。道小菜一并摆放到了庭院中的圆桌上面,饭菜香气飘散出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于这骀荡的早春清晨里。
周宽端着青铜簋,里面盛了半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移步至向茹默身侧来,笑呵呵的:“三姐儿啊,今个这天儿可是真好啊,这悠悠小风慢慢的一刮,在院子里用个早膳人都快活。”
向茹默淡淡而笑:“说的可是呢。”瞧了被清风刮得斜斜皱皱的坑洼里的积水:“这一整个漫长而严寒的冬日终是过去了,瞧连庭院当中的高高堆积起的千重雪山都化为了乌有不得见了。”
周宽连白粥都顾不得食了,只端了簋静静听了,唏嘘着道:“是啊,是啊,还是这时节气候说话算数啊,到个甚季节,便就是甚季节当家。”
向茹默呵呵便就是笑了:“说的可是呢,这春来雪儿化,夏至荷塘香,秋到果蔬好,冬雪小大寒。”
一众盐工都围在一处喝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就着葱肉馒头,小菜,食得个热火朝天的,每个盐工手中捧着的青铜簋里冒将出的热气聚集到了一处,朝了上面袅娜娜盘桓。
周宽瞧了负手而立的向茹默,忽而想道:“三姐儿,只顾着同你讲话了,你怎地却是不食些白粥来,一大早热乎乎的用点甚好呢。”
向茹默舒缓缓笑了:“周大哥,你只管先用了你的来,木研为我煮了语嫣汤,我刚刚在内室里用过了。”
周宽憨憨一笑:“三姐儿,那我便是先用了。”言语着便就行至了圆桌前,抬玉箸夹了几口小菜放入了青铜簋里,“呼噜噜”用得甚香甜。
向茹默抬起一双明媚双眸静静瞧了透过一进庭院,远远的瞧了大门当口处,这个时辰了,若是天不亮便开始赶路的话,饶是慢些现下里也会快行至外府了。
向茹默思绪翻飞如涌,心中默默祈祷着,逢时你们两个快些回来吧,盐工们用饱了早膳,我们好便一同去了谷底,三十丈棚于今日里还是要重新搭建的。
水洼中积存的水被春风吹将得盈盈荡荡的,于水洼中也少了些许,倒是看起来更加澄澈了。
忽而的外府的大门缓缓被推开,向茹默心下一喜,逢时大哥果然是及时之雨,念及他他便就回来了。
待进得门来一看原是庄妈带了两个庖人扛了面粉来,行至了二进庭院见了向茹默忙汇报道:“三姐儿,我带他们两个去镇上买了几袋子面粉。”
神色愈发凝重:“你们要开始去谷底做活计了,这活计做着,少了麻饼怎么能成!你们在外面受着辛苦,我们庖人在后方做好支持你们的事情。”
向茹默淡淡颔首,这不用我吩咐,便就把该想的都想到了,也真是让我省了些心思,不由开口赞道:“庄妈想得周到,想到默儿头里了。”
被三姐儿夸赞了,庄妈胖胖的一张脸面上喜不自禁,饶是几十岁的人了,面色也微微羞红:“三姐儿谬赞了。”
向茹默含含而笑,关切询道:“这一大早便就去买了面粉,有用过膳食吗?”
庄妈连连应道:“回三姐儿的话,我们三个都是喝了热粥才出门的。”
向茹默这才道:“那还好,那还好,不然这一大早的便就出去卖力气,又饿着肚子,那可当真是够人受的呢。”
日影渐渐从东而像南缓缓移着,庭院当中大叶榕树层层漫漫的枝丫被日光映衬得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浅淡得近乎瞧不出来的斑驳的树影。
盐工们用过了膳食,庖人们将青铜簋、玉箸、小碟以及大圆桌都拾掇了下去,院落里只余了五十几名盐工了。
大门当口阒寂寂无声,日影渐渐高升,眼瞧着郑家两兄弟这功夫许是不会回来了,向茹默沉思片刻,看了周宽一眼,周宽敛目颔首。
向茹默朱唇轻启,唤下了一声令来,声音明朗朗的清澈:“郑逢时、郑逢笕、邸顺惧是不在,我们所有人便是组成一队,都由周宽带队,即刻前往谷底。”
众人齐声应诺,齐整划一的声音响彻于二进庭院上空,并久久萦荡。
沧澜谷底,大青石旁。
由于盐工们惧是有了前次的搭建经验,这一回干起活来都是井然有序的,而且饶是三十丈棚被付之一炬,可三十丈棚的地基毕竟还在,这上面也省却了不少的力气。
盐工们齐心合力,众志成城,各司其职制造脊瓜柱的制造脊瓜柱,制造脊標的制造脊標,一个上午的功夫,便就将这些小件造得了个七七八八了。
向茹默一个人端立于大青石上,任由初春飞扬的清风将发丝刮得微微灵动,似一挂飞泄的瀑布,又似一帘灵动的幽梦。
看着盐工们各司其职,不禁喜于心头,这么看再造三十丈棚也不是甚难的事情,至少比上一次要容易得多。
邸顺过来了,手里提了个大铜斛过来,里面是刚刚煮开的清茶,另一只手提的是一只大木桶,木桶里装了一摞茶盏。
远远的看到了三姐儿,内疚之心打心底里上涌,若是自己上心些,也不会酿成今日之祸端。
邸顺仰头叹息了声,而后是迟疑了片刻,终还是朝了大青石这边行来,
渐渐的行进了,将大铜斛于木桶放在了大青石上,从斛中倒出半盏茶来,端给向茹默,面色愧赧,口气却是恭敬无比:“三姐儿啊,来尝口咱们沧澜江水煮出的茶来吧。”
向茹默了然邸顺心中所想,可事情已经出了,不是抱怨便能解决的,况且这也不是邸顺大哥故意让人纵火的。
向茹默心绪百转千回,将鬓边滑落下来的碎发掖于耳后,微微唏嘘着,他们这群被佶郡王打大理接过来的盐工,哪一个不是抛家弃子,他们能在人手奇缺的时候来到宁厂,就是支持了我向茹默的。
看着邸顺灰白了的头发,向茹默更是嗟叹不已,邸顺大哥比那些盐工还要辛苦,他是在迎新岁的日子里一个人孤独的在此为我向茹默看守着谷底的家当,若当真说对不起,或许是我向茹默对不起他们更多些的。
霎时间思绪便是如潮翻涌,含笑接过邸顺递过来的茶盏,万语千言只化作了淡淡的一句:“邸大哥,这几日里过得还好吧?”
邸顺头无力的垂下去,三姐儿问我过得还好吧?我过得怎么能好?因为自己看守失力,出了这般大的一个事情!愈想愈是觉得对不起三姐儿。
可抬眼见三姐儿丝毫责备自己的意思都不曾有,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纵有千万般抱歉,口中支支吾吾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便只讪讪然憨憨的一笑算是作答。
低了头半晌,方嗫嚅着道:“我的失职让谷底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头垂得更甚,声音也更加的低沉了下去,细若蚊吟,几乎微不可闻:“真是难为三姐儿了。”
向茹默手捧着茶盏,早春时节,气候还是寒凉的,盏中热气腾腾的茶,这会儿子就已是微温了,向茹默轻啜了口,登时间清香盈得满口,润得喉咙舒适适的得劲儿。
这不知名的清茶,味道却是不照比湄潭翠芽差,眼波流转间念起许是用了沧澜江之水煮了这清茶来,所以味道更加怡人也说不定。
看着几丈远处不停忙碌着的盐工们,向茹默心里也急迫,若是三十丈棚还在,若是六。合铁制工具还在,那么现下里就可以开凿盐井了。
可邸顺已经为了此事愁苦得一头墨黑的头发都已经灰白了,况且抱怨又不起作用,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又不是他愿意的,不由得缓缓道:“邸大哥,所谓因果缘分自有定论。”
这句话对向茹默来说,即是说给邸顺听的,也是对于己的一份自勉,毕竟三姐儿也只是一个只有豆蔻之年的女儿家,承受的已是许多同年龄的人所不能及之的。
许是啜了这沧澜江之水煮出的清茶,所以声音愈发的清润,淡淡的一抹笑意勾勒于唇际:“又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言及此,向茹默昂首,一双澄澈如透明水晶般的眼眸眺望着远方,眼光透过大青石前方的盐工,透过曲折蜿蜒的沧澜江,透过江的另一畔的广袤无垠的土地,最终停留在了那连绵迤逦的大山之上:“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做好当下。”
缓缓收回视线,看向邸顺:“邸顺大哥,你说不是吗?”
向茹默的话不仅打动了自己,同时也打动了邸顺,邸顺如醍醐灌顶,重重颔首,提了大斛与木桶,颠颠起来步伐,一壁道:“我这就给他们送口茶来喝,也好解解渴。”
向茹默鼓励的目光看着他:“邸大哥,这谷底上的事情,还要你多照应着了。”
做起活计来的光阴总是飞逝,便就有庖人给盐工们送得午膳过来,大家伙活干得多,力气使得也足,又都是半大少年郎和壮汉,饭量便就大得惊人。
一群人围着大青石热闹闹食了午膳,热气腾腾的饭菜飘得满谷底盈香,热热的氤氲着人间烟火气。
下午便又接着做了活计,场面一时间热火朝天的,搅动得整个谷底都沸腾了,耀碎了漫天流丽的早春之午后骄阳。
活计做得好,进行得也是顺利,盐工们黝黑黑的面庞上都是灿烂幸福的笑意,众多笑脸和将到了一起,竟是好看得胜过所有春花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