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向茹默开口,木研便是接过话头,正色而道:“其实也没甚的,在我看来,我家小姐只是做到了四个以字。”
“哦,四个以?!”赵佶倒是觉得这个丫头说话很是有趣,便就凝神细听:“木研不妨说出来,佶愿闻其详。”
向茹默嗔怪的看了木研:“就你话多,还四个以字。”复又对了赵佶道:“郡王休要听她戏语,默儿左不过就是时刻盯在谷底,有着一份还算踏实的劲头。”
赵佶凝神而道:“可是三姐儿,佶还是想听木研所说的是哪四个以!”
木研抢着说道:“其实赵家大哥,我家小姐的四个以字分别为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以身作则,以己度人。”
言语间,木研竟是眼中略略带了泪珠盈然:“我家小姐当真是一位鞠躬尽瘁,德品俱优的一位盐巴大家!”
向茹默白她一眼,嗔道:“木研,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见木研面色沉稳凝重,眼含珠泪,情知她是动了真心,便也就不在对她言语了。
只是面上仍旧含了几分羞赧:“赵家大哥,默儿当真不是木研所讲的那般好啦,努力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啦。”
赵佶静静看着这主仆二人,心中自然是有了数的,饶是高贵如他,也更是对三姐儿有了更多一份的敬仰与认同。
日影渐渐从东方天空向着南方天空移着,流金泼洒似的日光在澄碧碧天空下流泻满溢而出。
向茹默舒然看向赵佶并木研,朗声而道:“你们瞧,太阳大升起来了呢,趁着日头正好,我们可以架大盘车了。”
灼灼日头挂于天顶,正是一日之中最最好的光景时辰,只是处在这种光景之下,不用去思量什么,更是不用去做什么,便就这般静静的待在这里,便就叫人发自内心的生出无限的平和夷愉来。
木研询道:“小姐,那木研便就去唤逢时大哥带着盐工过来吧。”
向茹默眉眼间俱是饱满的神情,丝毫看不出是连着两日不曾休眠的人,颔首而道:“木研,你去吧。”
旋即便就跟赵佶一道移步而至三十丈棚外侧站好,几日来俱是未曾来得及梳妆,长发只是用了根红色丝带随意系在脑后,和煦的暖风拂得她一头及膝秀发微微而动,似一匹光洁闪亮的墨色锦帛。
赵佶亦是长身玉立,身材颀长而挺拔,跟向茹默站立一处,看起来真如一对清婉璧人。
不刻后,郑逢时便就带着候在大青石一侧的众盐工疾行而至,众人面对向茹默列成一排,向茹默含笑缓缓开口,和婉的笑意中有着令人发自心底的敬畏。
众盐工静静听着向茹默说话,三姐儿与向府乃至其他府邸的东家讲话不同,她不说那些冠冕堂皇,乔张做致的话,只是平静而和缓地同盐工们叙述安置大盘车的注意事项,因为这群盐工里有的人毕竟是第一次安装大盘车。
盐工们静静细听,尽可能多的将三姐儿所讲述的要领都要记在脑中,向茹默见有几位盐工神情焦灼,听着她的话口中念念有词的复述着,便就暂且停住了话语,笑了出来。
众盐工还在细细听着,忽而的见三姐儿不讲了,俱是诧异看着她,向茹默和婉道:“大家也不用心急,你们这会儿子细细听了便好,能记下多少便记下多少,至于做起活计之时,现场有甚不懂之地,可以再问询于我。”
众人这才舒了口气来,诸盐工俱是大理国来的乡村土民,亦是无甚文化,只认得简单的字符,而要他们学习专业的开凿盐井这一方面之术,自然是有些难的。
向茹默亦是非常理解他们,制盐巴之术的确是一门深邃而又高难的学问,而且每一块土地跟书中所记载俱是有变数的。
遑论说他们,就即便是向茹默自己,刻是打从会走路起便就开始学习向府的盐巴巨著《盐论解语》了,每日里读书不停,饶是如此,有些时候在某一个裉节上,亦是拿捏不准,要耗时好几个时日来苦研那一个小项呢。
向茹默又接着将所要陈诉的关于架大盘车的这一段陈诉完毕,而后便就带了这队人奔赴进了三十丈棚里去。
二井旁边,大盘车处。
在向茹默的指示下,郑逢时以及其他十数名盐工将大盘车围起来,三姐儿又嘱盐工们俱是站定好,运好气息。
向茹默高喊着:
“一!二!三嘞!”
三字方落,众盐工齐齐俯下0身去,齐齐整整“嗳!”了声,忽地将整个大盘车抬离地面,每个人的手背之上青筋暴突,似一条条逶迤的小蛇。
向茹默清朗的声音为他们喊着行路号子:
一二三,
起开来呦!
呦呵!
噻噻呦嘞!
嘿!呵!”
众人抬将这这个巨大的盘车,缓缓的一步步朝前挪动着脚步,行了约有七八丈远,便是离了二井口处近了,饶是抬过来的这一段距离不远,可众人合力抬着若此重物,却也极是不易的。
向茹默觑着神色静静观瞧着大盘车距井口的距离,待到众人抬将着大盘车盖过了井口处时,向茹默愈加凝神,一双秀眉蹙成了小山样:“每个人惧要放缓脚步。”
越是到井口处,盐工们愈是小心翼翼,现下里他们的脚步已经不是挪,而是蹭了。
向茹默看准了,整个直径为两丈宽的大盘车重心处的空着的圆孔处于井口成一条线的当口,便就叫了停。
众盐工的脚步俱是止了下来,向茹默重重一挥手:“下架!”
众盐工弯下腰身,缓缓慢慢,小心翼翼将大盘车放了下去,直径两丈余宽的大盘车稳稳坐到了井口上。
向茹默移步过来,在丈棚内巡视的盐工即刻将早已备好的架子抬过来,向茹默只身爬上架子,又从架子登上一丈余高的大盘车顶上,走到大盘车中心位置,俯身向下看去,大盘车上空着的孔正正好好妥当地架在井口之上,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向茹默缓缓吁出口气来,还好,还好!大盘车的位置丝毫不曾偏离井口,这若是偏离了丝毫,便就还要重新将大盘车抬将起来,重新定夺位置,饶是只有不足寸之差异,可向茹默却是懂得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终归是好的。
夜色深深,月凉如水,阒寂了经年的沧澜谷底而今有了三姐儿带人开凿盐井,而重又恢复了往昔热闹繁盛之景。
舂凿坑底的砰砰之声一下回荡于幽深之谷底,众盐工迤逦着一路排开,汗水早已濡湿了衣背,饶是累些,可各个脸上却都是洋溢着,力有所使,心有所依的那份满足。
李想将马车直接赶到三十丈棚外侧,“吁”的一声喊,枣红马便是停下了脚步,马车嘎吱吱缓缓停将了下来。
李想“噌”的一声飞身跳到地面上,喜滋滋的朝了后面车厢移步,向茹默从车厢里缓步走下来,鬓边长发被暮春时节谷底的晚风吹将得徐徐而动,被白皙的面庞一衬,愈加显得整张脸轻灵灵而又柔和和的,让人瞧着便就微醺不已。
郑逢笕被三姐儿摄人心魄的美所吸引,一双黑亮的眸子不由都蕴满了年少慕艾的神色,好在肤色黝黑,将面红遮挡了下去。
向茹默对了郑逢笕与李想婉婉道:“你们两个将这个大钻盘抬下去,我去叫几个人来抬切割机。”
郑逢笕方梦醒如初,垂着头默然不语,脚下动作却是极快的,一个人抡起大钻盘来,扛在肩上匆匆就奔了丈棚内里而去。
向茹默在身后抹了把冷汗,杏眼圆睁,对了李想道:“他刚刚便就是这般扛将起来行路的。”
李想不由分说道:“三姐儿,这可还不算什么呢。”指了马车上面的切割机道:“刚才一并还扛了这个呢。”
向茹默一个愣怔,刚刚只是听说,现下里眼见着了:“都说逢笕力大过人,想不到竟是震撼至此!”
李想笑嘻嘻道:“那可是。”指了朝这边跑来的郑逢笕:“三姐儿,您瞧这不他可是又回来了,我们这些子人可是省了力气了。”
言语间,郑逢笕便就是又回到了马车旁边,“噌”的一声跳上马车,把切割机从马车厢里拖拽起来,垂直放到地面之上,同刚刚扛起来大钻盘一般不二将切割机又扛在了肩上,按着原路返了回去。
向茹默对了李想笑道:“我们两个也别只顾着看了,你将马车送回外府,我这就去了丈棚里。”
李想应诺,回身去牵马,向茹默忽而的上前两步,问道:“忙活的,竟是忘记问你了,这一路送周大哥回大理国,可曾是顺当?”
李想轻轻抚着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很享受般来回轻轻贴噌着李想一双宽厚的手掌:“劳烦三姐儿惦念,李想这一路行的顺畅得很。”
忽而的又垂下首去,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只是李想的家里就剩下一位老母亲了,见我回去激动不已,可得知我还要往回返,难过的饭都吃不下了。”
李想这个平日里带了几丝狡黠的少年郎此一刻眼中蕴满了泪水,哀叹着似自语:“我当时就决定送马车回来在家尽孝。”
抬起头来,双眸中满是坚定的目光:“可是她老人家告诉我自古忠孝不两全,还是让我回来了。”
看着向茹默,面色沉着,口吻笃定:“母亲告诉我,要打出盐卤熬制出盐巴来,再回去尽孝不迟。”
向茹默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居家的农妇对于打造盐井都有若此的心性,别说我这个功德锦帛传承的府邸向氏了!
一念及李想的家里就只剩下一位老母亲了,心里又难过:“怎地家里就独剩一位老母亲了!”抿唇半晌不语,而后方抬起头来,正色道:“李想啊,不如就给老人家接到谷底来吧,你也方便照应。”
李想却是淡笑着道:“三姐儿,不瞒您说,我之前也这么打算来着,可我母亲说什么都不离开大理国。”朗然道:“她老人家现在身子骨也硬朗得很,还有邻里的帮衬,一个人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向茹默静静听了,颔首道:“那也好,那就尊重老人家的意愿吧。”看向了远方的一处虚无:“毕竟对于年岁大的人来说,有句话叫做故土难离嘛!”
旋即指了李想道:“带着枣红马回去吧。”忍不住上前两步也抚,摸了枣红马的鬃毛:“这些日子给枣红马也累个不轻。”一双明眸移到了枣红马的脸上:“这回在马厩里可是得好生睡个懒觉了。”
枣红马似听懂般,一双瞳仁黑亮而有神采,伸出湿哒哒的舌头,一下下的舔舐着向茹默一双嫩白柔荑。
目送着李想架马车离开,向茹默转身朝了三十丈棚内移步,舂凿盐井的砰砰之声不绝于耳,饶是两个班次轮流倒,可这大夜里的还做着重体力活计,人也是有些吃不消的。
为了给自己打气加油,不知是谁起的头,便就喊将起了盐工打气号子:
“一二三,
起开来呦!
呦呵!
噻噻呦嘞!
嘿!呵!”
壮汉跟少年郎们的声音杂糅在一起,听起来浑厚又清晰,堪堪回荡与整个被夜色笼罩之下的沧澜谷底,听之愈发的让人振奋不已。
暗暗的夜幕之上,月朗星稀,丝丝缕缕的云层浮浮而动,当真是静夜沉沉,浮光蔼蔼,冷侵溶溶月,月光之下这一大群盐工在火把的照射下竟然有序的忙碌个不停。
向茹默被这一幕所感染,不由得也开了嗓子,清丽丽的似黄莺啁啾:
“一二三,
起开来呦!
呦呵!
噻噻呦嘞!
嘿!呵!”
盐工们听到是三姐儿的声音,都是鼓起了更大的干劲儿,舂凿坑底的愈加奋力的舂凿,传递木水桶的愈加快速的传递着。
随着土层的深入,出水量也是愈发快了,一桶桶淤泥石屑被提送上去,被一双双盐工们粗糙的大手传递着。
这朗月星稀的夜幕之下,这幽深葱茏的沧澜谷底,和了这激起澎湃的喊号子之声音,又和了这坑底之人奋力抡着钻机舂凿,再和了这迤逦的一众盐工运送传递队伍,当真是一派流动的大好风光。
让人看在眼里,便就暖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