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谷底,夜色深深,整个偌大的谷底俱是黑黢黢的一片,唯三十丈棚这一处灯火通明,被晃得犹如黄昏夕照时分天边的流光,华彩照人,尤其在这暗夜里愈加的彰显出温暖明亮的意味来。
略有昏黄的灯火之下,一井跟二井口处的两队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两口井传来的舂击井底的怦怦声与铁桶凿挖泥土的摩擦声此起彼伏的交响着。
向茹默静静站立于一井跟二井之间一处空旷的空地上,饶是有些倦意,却也兀自撑着,一双明眸于一井口及二井口处之间来回逡巡。
木研本就心疼三姐儿几顿饭都不曾吃好,觉又没得睡,现下里又眼瞧了她的困倦之意,不由得对向茹默附耳轻声道:“小姐,活计大家伙都做着呢,小姐您的工作也指导完毕了,与其继续站在这里,还不如去躺会儿,歇息一下。”
对于木研的话,向茹默好似未闻,眉头却微微凝蹙,粉嫩嫩的唇紧紧抿着,不言不语间眼中有着难掩的几分倦意。
木研见三姐儿这般,情知是动了气的,即刻噤了声,可看着三姐儿眼中的倦意,木研对她的心疼之意由不得又加重了几分。
偌大一个宁厂,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俱是由三姐儿一个人在苦撑,而现下里又多了个一个月期限,这样三姐儿在怎么承受呢,念及此木研的心一揪一揪的疼。
向茹默喟然一声长叹,声音低低的,在深深的夜色里愈加显得清冷冷的:“木研那,只有这一个月的时间了,饶是我的身子回茅草屋躺下了,可我的心又怎会让我睡得着呢。”
木研垂着头,半晌才抬将起来,眼眸中氤氲着淡淡水雾,切切道:“小姐,木研只是瞧着小姐连日来都吃不好睡不好的,身子怕是熬不住的。”
向茹默淡淡一笑,清婉若山岚雾霭:“若只是这两天都熬不住,那未来的二十八天,我要怎么扛!”
赵佶一对星眸如电光石火,温婉着适时而道:“木研,未来的二十八天里,都有佶在这里陪着三姐儿。”
向茹默眸光流转,看了赵佶,淡淡而道:“赵家大哥,其实你也不必不休不眠的陪着默儿守在这里。”
转首瞧了木研来看:“你带着赵家大哥去逢时他们居的那一处茅草屋,让赵家大哥睡在那里,而后你便也回去歇了吧。”神情刚毅而坚定:“这里默儿自己守着就好。”唇角微微上扬,眸中散发的光芒笃定而平和:“我也只有守在这里,这心里面才会踏实。”
淡淡笑着看着木研,面色亦是温雅如斯,可木研分别感觉到三姐儿的眼底深处是让人不可抗拒的坚毅。
看着三姐儿的人,听着三姐儿的话,木研颇为踟蹰犹豫,沉吟良久终是道:“小姐,木研怎忍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谷底。”唇角溢出一丝凄楚的笑来:“吃苦还是受累,我们主仆都要在一处。”
向茹默淡笑着看着木研:“听我的,你回去睡,明日天一明,你便在过来陪着我,不是也一样嘛。”
木研也不做他讲,只是淡淡的摇着头:“我先将赵家大哥送去逢时大哥他们所住的茅草屋,而后就回来陪着小姐守在谷底。”
赵佶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更是被这两个人的主仆情谊所打动,喟然道:“这样吧,你们两个女孩子都留在谷底了,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又怎可临阵脱逃?”
看着向茹默并木研笑道:“不如这样,我们三个人一齐守在这里,不就好了。”
三个人正言说着这件事情,忽而地远远的便就见郑逢时带着是十数名盐工,抬将着大盘车,喊着号子一路浩浩荡荡的朝着三十丈棚内里行来。
郑逢时浑厚粗狂的带着强壮男人气魄的声音引吭高喊:
“一二三!
呦!
起开来呦!”
众盐工雄厚的声音亦是附和着高喊而道:
“起开来呦!呦呵!”
“噻噻呦嘞!嘿!呵!”
众多男声混合在一起,又齐整整的喊出来,声音回荡于夜色深深空旷又幽深的沧澜谷底,气势之强,震慑人心,直指胸臆。
登时间,向茹默便是急急向外奔去,看着偌大的大盘车被十数名盐工抬将着,离三十丈棚越来越近,心下不由得激动不已。
饶是说向茹默已经亲自率领指引着盐工们安装了一部大盘车了,可再次见到一个新组装好的大盘车依旧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浑身生出使不完的力气,恨不能一下子一个人便就能将大盘车安装至二井口处。
不刻后,大盘车便在盐工们的号子声声中被抬将至了三十丈棚之内里,落实到了二井口的一旁。
二井口处,郑逢笕正带着两名盐工,三个人合力在挖舀二井下的淤泥,地面上已经有装好了的几大木桶的淤泥,路上亦是有几名腿脚快的盐工正手提着木桶飞奔行走着将淤泥运往沧澜江畔,这些淤泥最终都是被沉入了沧澜江底。
向茹默缓缓行至二井口处,见三姐儿过来了,郑逢笕示意另外两名盐工先停下手,向茹默站在井口出,身子朝前探着,有巡视的盐工即刻举了火把过来,将井底处照得个分明,向茹默细看着井底深度:“逢笕,你们几个的进度竟是若此快。”
直起身子来,面向候在二井后面的众盐工,又眼瞧了郑逢时来看:“逢时,逢笕他们的进度是很快的,这个焊接的二十余丈的工具也充分发挥了它的功效。”欣慰着又道:“以至于我们一刻钟也不曾废掉。”
轻轻仰头,目视着盐工们:“所以逢时,你们带着你的这一对盐工先回茅草屋歇息,待得明日亮天后,你们在回来。”
向茹默轻轻拂过散落至额角的碎发,目光柔和却又坚定不移,声音清清朗朗:“我们再开始组装二井的大盘车!”
郑逢时想要说三姐儿你都兢兢业业,不休不眠的忙碌在谷底,我们做盐工的怎好去歇着,可看着三姐儿坚韧又刚毅的眼神,情知说起甚话来,都是多余的。
大盘车是六。合铁制的,与青杠木连接的几处轴承是极其轻薄而又锋利的,有好几位盐工的手俱是在组装大盘车的过程中被轴承给割了几道口子,也根本顾不得去包扎,手上还留着刺目的血印子。郑逢时只好带着这一队组装大盘车的盐工回了他们歇息的茅草屋去,十数名盐工跟在郑逢时身后朝三十丈棚外行着,他们奋力组装大盘车,也的确是辛苦异常的。
向茹默注视着前行盐工的背影,忽而的看到他们手上已经干涸了的血印子,心中揪疼,可见盐工们俱是忙着做活计,竟是连手上受伤流血血迹又干涸了这么久的光阴,竟亦不曾察觉到。
思着念着,向茹默的心绪愈加的感慨千万,浓墨如振翅欲飞鸦翅的双睫之下,蕴了淡若山岚的云霭水雾,让人瞧之却又是心生祥和安宁,满面满眼间竟都是耀眼的母性光泽,赵佶看得心头暖意重生,心里面平和安宁,怎么也不舍得将眼眸移开。
赵佶知心思缜密又情感细腻的三姐儿定然又是被盐工的甚般事情触动了心绪,心头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这样的女孩子不正是自己打心眼里最最钟爱的嘛,念及此,赵佶的一双眼眸不自觉便就蕴了抹淡淡欣喜的光芒。
时间就这般倏然而过,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向茹默凝眸看向赵佶,赵佶含笑讪然,才将眼眸从向茹默身上移开去。
向茹默缓缓道:“赵家大哥,在出什么神?”
赵佶努力平复着自己被向茹默迷得心肺惧是不清宁的神思,做出随意貌道:“佶是看着刚刚三姐儿在凝视着盐工,可曾是有何事情?”
向茹默悠悠叹息了声:“为了快一日凿出盐卤来,盐工们都是这般拼命,连手划坏割伤了竟是不曾察觉。”一双明眸幽幽闪亮,顿了片刻复又续道:“一个盐工割伤了手指不曾发觉也就罢了,竟是好几位盐工割伤了手指俱是不曾发觉,见微知著他们做起活计来有多么凝神专注。”
澹笑着看向赵佶:“若不然也不会这般快的时间,便就将一整个两丈余宽,近乎一丈高的大盘车组装好。”紧抿着嘴唇:“他们都若此般呢,那我向茹默则更是不可有丝毫松懈。”
赵佶恍悟:“原是如此。”静静说道:“可三姐儿对于整个宁厂,整个谷底,整个三十丈棚也的确是不曾有丝毫懈怠的呀。”
木研亦是郑重附和:“这个我却是知道的,我们小姐为向府上的盐场做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
向茹默神思凝重,缓缓开口,语气笃定至无以复加:“木研,你永远要记住,做事关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要知道这一份责任是于我们的生命同在的。”
对了赵佶含笑而道:“赵家大哥,其实做盐巴上的事情,却是永无最好,而只有更好。”
听闻了三姐儿言辞恳切的话语,木研与赵佶都是微微愣怔,旋即眼中俱是崇拜敬仰之意。
赵佶神思凝榷,细细思量品味着向茹默的这一番话,半晌方拊掌而道:“好一句永无最好,只有更好。”
又喟叹不已:“都闻年纪轻轻的三姐儿对于开凿盐井投入了全部精力,可佶竟是不曾料想三姐儿的境界竟是高至如斯境界。”
赵佶的这一番话,若是在不相干的人听起来,总归是带了几分虚与委蛇的奉承,可只有真正了解三姐儿品行操守的人,才能深刻体会到赵佶的这几句言词,对向茹默当真是最中肯的评价。
时光倏倏然流逝而过,一整个暗夜竟是如斯般过去了,黎明的曙光从东方天边挣出了一分鱼肚白,沧澜谷底的景致在熹微晨光中,渐渐明朗起来,谷底的青花碧草,树木流水俱是一片清新可人。
小叶榕树林边的那块大青石也被晨光所洗礼,闪着莹灿灿又暗幽幽的光泽,和着小叶榕树片片树叶散发出的淡淡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叶之清香,当真让人心旷神怡。
郑逢时带着他的那一队盐工,身着齐整的夏日盐工装,迎着熹微的晨光,朝了三十丈棚内里行来,阵势强大,振奋人心。
向茹默远远看着这一队盐工,心中升出灿灿的万丈光芒,若同谷底的山峦之顶初升的这一轮太阳。
郑逢时步履轻盈,快步行至向茹默身边,郑重而恭敬道:“盐工郑逢时见过三姐儿。”
向茹默倒是被他的这一举动逗得哑然失笑,心下不由暗忖,这是何时要他这般恭谨了?见郑逢时依旧是一副毕恭毕敬的形容,只得道:“逢时,有话好说即刻。”
郑逢时对三姐儿的恭敬是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再加上一会儿子便就可以在二井口处安装大盘车了,这可是他翘首期盼了良久之事,他也了然谷底三十丈棚之内里的这两架大盘车俱是三姐儿费心研制开发的,言语上不自觉便就对向茹默愈发恭敬了。
郑逢时稍一沉吟,道:“三姐儿,盐工逢时已经带领过来了,就待三姐儿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就位架大盘车。”
向茹默觑着神色静静听了,旋即又微微昂首看着东方的天空,掂量着道:“待得日头在南移几分,天色更加明媚疏朗之时,我们便就开始架大盘车。”
郑逢时郑重应诺,带了盐工们退至三十丈棚外,静待日影南移,盐工们站成两排于大青石一侧,间有淡淡谈笑之声涌涌传出,飘逸散荡于这大美之谷底。
在三十丈棚内里,远远的看着立于大青石一侧的盐工们,赵佶悠悠而道:“这些盐工浑身散发着无坚不摧之力。”转眸瞧了向茹默来看,佩服道:“三姐儿还真当是教导有方。”
向茹默眉目间凝了浅淡一抹笑意:“赵家大哥的意思是我一个小女孩,竟是可以管束住这些许多位年纪比我都长的盐工吗?”
赵佶一双星眸中凝着澄澈光芒,点头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