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默抬眼瞧了赵佶的神色,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涟漪来,却是在心底喟叹不已,堂堂一个郡王,我向茹默竟要他委屈在茅草屋里,念及此口气中总是带了几分歉然的:“我们
这里条件有限,也真真是拘了赵家大哥了。”
赵佶心底里忍不住偷偷而笑,实则他这两日里等在这里不曾离去,也就是等着向茹默挽留他在此留宿,这般便可以每日里与三姐儿朝夕相伴了,口中却是装作不经意道:“没关系的,佶向来都是随遇而安的,睡在哪里都一样,不过是个三尺宽的容身之处罢了。”
实则赵佶是有轻微的清洁之症的,但只要是见了向茹默,便是甚样的环境都可以容身的,而那一份清洁之症便就自愈了,赵佶也常常暗自于心底感叹着这一份神奇。
向茹默朝一井处瞧着,李想跟大漠带着另外两名盐工在齐齐推着大盘车上长约一丈的青杠木杆,四名盐工俱是躬身半垂着首,一步步朝前行着,步伐齐整划一,随着大盘车推转一圈,井底便就发出“怦”的一下舂凿之声。
二井口处现下里饶是歇井了,可依旧是向上无声的阵阵似有若无的涌出新泥的芬芳气味,而三十丈棚外,偶有夜鸟啁啾啼啭,向茹默见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缓缓道:“那我们便是去歇下吧。”
三个人慢慢朝前行着,缓步行出了三十丈棚之内里,外面星光暗淡,月色被乌云遮盖,赵佶仰头看了片刻,禁不住哑然失笑:“这外面的夜色怎地还不如我们丈棚里面窥探明朗呢。”
向茹默气定神闲,婉婉道:“月光与星光又不是一直都不变化的,流动的才美好嘛。”
赵佶闻此,不由得佩服道:“三姐儿的简短的两句话却是将佶给点醒了。”
木研静静听了,却是不言不语,只是掩唇轻笑,自然界的风景俱是流动的,这般简单的道理髫龆之年的孩童都明白,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的男人却是不明白?!原来爱情当真是可以冲昏人的头脑的。
向茹默也不由得吃吃笑了,停住了脚步:“怎地,赵家大哥竟是连风景是会流动的事情也给望却掉了!”
赵佶当下恍悟,不由大为窘迫,却是硬硬的撑着面孔,不然讪然之色显露出半分来,脑中极力的措辞欲要将此一事岔过去。
忽而的,远处由远及近传来“哒哒”的马蹄之声,向茹默凝神看过去,借着三十丈棚外一周燃着的火烛,渐渐看得清楚,驾马车朝这里行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郑家二弟郑逢笕。
马车的后架上缀出长长的一截六。合铁制的工具来,向茹默朝了马车方向缓缓移步,火烛斑斓下,一张俏美脸庞肃穆而雅致。
待到马车行得近了,坐在马车架夫位置的郑逢笕长声一“吁”,枣红马便就止住马蹄,带得车厢摇摇而动,须臾后便就归于静止。
郑逢笕噌一声跳下马,绕到马车厢后面欲要去取焊接改制好的工具,却是瞧见了端端立于三十丈棚一侧的三姐儿,腾地一下子,脸面灼灼的发烫,一颗心亦是狂跳个不止,却是停在当场,叫就像被黏在了地面般,欲要前行去车厢里取工具,却是动弹不得分毫。
向茹默并不曾注意他的神色,看他木立当场,只当是他疾行来去定然是累到了,赵佶更是几步行过来,朝了马车后箱走去。
站到了后车厢他才发现,这个近乎二十丈长的工具是整个竖着穿过车厢的,暗自喟叹,难怪刚才瞧着马头旁边有圆柱状的物体,现下里看来便是这个工具不错了。
赵佶也是有着武将的功夫,将改制后的近乎二十余丈长的六。合铁制工具捞拽至车底,落地有轻轻的响声,赵佶静静看着这个庞大的铁质工具,微微侧目摇头轻笑:“这么长的一个大家伙,一个人怕是不容易扛走呢。”
向茹默缓缓绕着这个焊接到一处的九曲舂与直戟行了几步,淡淡笑着:“的确是太长了些,不好摆弄”
有一阵晚来疾风倏然间吹过,郑逢笕被凉风灌醒,定定的喘了几口气,看到三姐儿站在赵佶身侧,注视着他将工具捞拽到车底,而却是不曾注意到自己,方平复过心绪来。
听了赵佶三姐儿跟赵佶的这番对话,默默的几步间便是行到了车厢后面,也不言语,只是抬了工具的一头,试图要扛上肩头,可这两个工具已经被焊接至一处了,长达二十余丈,一个人根本就抬将不起。
郑逢笕一双胳膊与肩头使了极大的猛劲,脚下却是受之不住了,一个趔趄身子向一侧倾去。
向茹默急声唤道:“逢笕,注意脚下。”郑逢笕的脚竭力的朝后撤去,焊接在一起的六。合铁制工具便是应声在郑逢笕木屐前三寸处重重倒下去。
向茹默眼睁睁看着,见并不曾伤及郑逢笕,方感觉到被吓出的冷汗早已濡湿额角,轻轻抬袖拭拭去额前的一片水寒,不住道:“好险、好险,二百余斤重的六。合铁制工具别说是砸到脚上,即便就是剐蹭一下,也要痛肿好大一些个时日的。”
一场虚惊过后,向茹默这才露出笑意来:“逢笕,这一路来回的时间,再加上周大哥焊接工具的时间,赶回来的可也是够快的。”
这才注意到郑逢笕满面都是急着赶路之人的风尘仆仆,心疼不已:“在周大哥那里存一夜多好,这拉着这般长的工具,又赶着夜里回来,却最是熬人心血的。”
郑逢笕只垂首立在工具前边,面色静默深沉得欲要滴出水来,也不言语,心里只一个念头,那便是一直在竭尽全力的琢磨着,怎般可以将这个大的家什扛进三十丈棚内里。
木研见他木木的只瞧着工具愣怔,便就忍不住道:“小姐问你何故不明日天明后在往回返,这大黑灯瞎火的急匆匆的回来多辛苦,又有危险。”
郑逢笕抿着一张厚厚的唇,神思凝榷地细细琢磨着,半晌后近乎无声的吁出一口气,情知这个巨大的家什是无论若何也一个人也扛将不走了的,却又不想在三姐儿面前服输。
虽说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朝廷郡王,另一个是升斗小民的盐巴工人,可作为同样都是男人,赵佶却是看穿了郑逢笕的心思。
却只作不觉,轻抬一抬衣袖,做随意貌道:“这位小兄弟,你瞧瞧一个人能将这个大家伙扛走不?”
赵佶不说还好,可他的话语一旦出口,明明无有甚恶意,可在郑逢笕听来,却是一种侮辱。
他一张黑黑瘦瘦的脸一直惯常性的垂着首,这一刻依旧是垂着首,只是将一双眼睛抬了起来,无声的看着赵佶,赵佶只报以微笑。
郑逢笕他恨力大无穷的作为一名盐工的自己,此一刻在三姐儿面前却是举不起一个开凿盐井的工具,他觉得这么莫大的耻辱,更是恨赵佶的微笑,却是真真忽略了这个工具过重又过长的事实了。
向茹默也注意到了两个男人无声的对视,知这是郑逢笕这位宁厂有名的大力士不想在自己面前露出没有力气的一面,而赵佶只是想帮他将工具抬进去而已,便就开口朗声笑道:“逢笕,赵家大哥亦是为了盐场好。”面上柔和之意更甚,声音听起来便就让人安宁平和:“逢笕急着要扛工具进去,不也是为了开凿盐井的嘛。”
向茹默的几句话说过,郑逢笕狭隘的心胸豁然开朗,心绪由佳,犹如三冬晌午的灼灼暖阳,仲夏正午的汩汩冰泉,早春清晨的清清露珠,初秋黄昏的爽爽南风。
紧抿的冰寒的唇终是撬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笑容来,赵佶也瞧出了他的不善言辞,而且在向茹默的宁厂更是早已忘却了自己郡王的身份,前行数步俯下0身子,抬起了工具的一头来。
郑逢笕会意,便就手抬起了另一头来,两个人合力将这个又长又重的焊接起来的六。合铁制工具抬去了三十丈棚内里。
木研跟向茹默站在他们背后,静静看着,待到他们两个人行得远了,向茹默才开口缓缓而道:“这个逢笕,来我手下做盐工也已三年了,这性子竟是还不曾改变丝毫,执拗得很。”
木研淡淡笑道:“逢时大哥还说他二弟性子有所改变。”眸光静静看了向茹默:“小姐,可我看逢笕也还是老样子。”
向茹默喟叹着道:“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嘛。”唇角浮出笑意婉婉,道:“走吧,我们也跟着进去瞧瞧这新工具得不得用。”言语着便就朝了三十丈棚内里而行。
木研却是立在原地,眉头深锁,重重叹了声:“小姐,不是说好要回去歇下的嘛。”
向茹默回眸,神思凝重:“木研那,这宁厂是我的,却更是向府的。”眼底更是蕴了一丝焦灼之意:“饶是现下里一井跟二井都是一片前景大好,一井更许是就快要打出盐卤来了。”
向茹默言语间,便就是凝眉仰头细细瞧着天上那一轮云开月现的弯月,轻轻而叹:“这光阴似箭那,你看这一个月的光景现下里就都少了两天了。”
木研静静听了,她又怎会不了解向茹默现下里的这一份心思,毋容说这回给下了一个月的期限,饶是从前不曾下期限的时候,小姐在宁厂沧澜谷底三十丈棚内里的盐井旁甚事都是亲力亲为,鞠躬尽瘁的。
看着向茹默焦急又略显忧灼的神色,木研便就当真不好在言说什么来,只在心底默默的心疼着向茹默,半晌才凝眉楚楚说了句话:“小姐,那你要答应木研,这一个月里您忙您的,可过了这一个月,盐卤凿出来了,您便可是要好生的歇息下了。”
见向茹默已经行得远了,人都至了三十丈棚里面去了,急忙迈了小碎步跟上,口中急切着喃喃而道:“饶是这一个月里您在忙,可总归不能几日都不休不眠的呀。”
向茹默他们几个都站好在了二井外侧,二井的里一侧如神针般定力着的是郑逢笕并另外两名盐工,二十余丈长的六。合铁制工具被他们合力攥在粗大的手中,一半被舂至井下,而另一半则露在空中。
由于这个由郑逢时的九曲舂与郑逢笕的直戟两个工具焊接至一起的,所以说的确是沉重的,但做起活计来也的确是有力道,不刻后便就由焊接处最下面的小铁桶里舀了满满一下淤泥上来。
向茹默前行两步,细心的盐工即刻举了火把走进,为向茹默将小铁桶里的淤泥照亮,向茹默细细观瞧了这淤泥半晌,又用手指沾了些许淤泥放于指间轻捻,细白的三颗手指指尖被淤泥染成了淡淡的缁色,似在手尖开出的几朵怪异的花。
又将手指放于鼻尖凝神轻嗅不已,放下手来换了下新鲜的空气,复又抬手继续轻嗅,赵佶并木研于周一围的盐工俱是神色凝重的看着向茹默。
半晌,向茹默才思量着缓缓而道:“这泥土里有微微咸气,我还是那个意思,这口井下注定是有盐巴的。”凝眉淡淡道:“若果不出所料的话,这般快就显出了软土层,开凿的速度应是比一井要快。”
众人闻之皆是欢喜不已,向茹默含笑道:“逢笕,你继续带着大家在这里挖土层,将软土层的土全部挖将出来。”
郑逢笕的一张嘴唇饶是紧紧闭着,可那一双眼中蕴满的都是笑意,他对了向茹默重重颔首,于另外两名盐工合力将工具又一次挖凿下去。
赵佶暗暗惊讶纳罕,一双星目圆睁,满面凝重,怎地根据小小的一撮泥土,便就可以分析出若此多的道理来,不由得对了向茹默询道:“三姐儿,这其中的道理佶可是欲要听下你的谆谆指示。”
向茹默很少过赵佶有若此这般神情,禁不住哑然失笑:“我哪里有甚谆谆指示,左不过是书读得多了些许,《盐论解语》吃得透彻了些许。”
不待赵佶答话,木研业已忍不住道:“小姐,您就是太过谦逊,那本《盐论解语》您都倒背如流了,哪可曾是您口
向茹默沉静道:“木研那,你可知,书读得多少,对人来讲都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