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三十丈棚之顶上乌金色茅草呼啦啦作响,和着推动转盘的吱呀声与舂凿盐井的砰砰声,混着风吹进来的芳草清香与野花馥郁,间又夹了许许的井底冲返上来的泥土气息,熏得人不禁有些陶陶然。
郑逢时就在这一霎时想起来佶郡王来是什么人来,眼见着三姐儿跟这个佶郡王站在一起,就似一对璧人,心中不由隐隐不快,这个郡王怎地又回来了,骤然间心头一震,于己怎会有这般不正大的想法。
郑逢时愣怔间,赵佶笑问道:“三姐儿问你可是用过了午膳。”
郑逢时这才发觉了于己的失态,掩下自己的不快,忙忙道:“用过了,刚刚庄妈做的葱肉馒头,麻饼,白粥,并了几样小菜。”
向茹默对了赵佶道:“赵家大哥,这一位正是郑逢时,你见过的。”向茹默并不曾在人前表明过赵佶的身份,只称呼他赵家大哥。
赵佶饶是对郑逢时没见过几次,可心里面也是有印象的,经向茹默这般提点,便是道:“这位兄弟好啊。”
郑逢时将肩上的九曲舂轻颠了颠,忽而肩头愈加沉甸甸的,连他自己也纳闷何故会做了这般一个动作,难不成是要显示只身的一把子好力气!
向茹默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一双秀眉微微轻蹙,沉声道:“逢时,先是将九曲舂放下吧,我有话对你说。”
郑逢时见三姐儿这般严肃,情知是有甚大的事情,忙忙的将九曲舂横放到了不碍事的一处,速速行回来,却是不敢问三姐儿有何事,只是垂首立在当场。
向茹默与赵佶并立,朝三十丈棚外面行去,郑逢时跟在后面,从三十丈棚到大青石本没有多远的路程,郑逢时第一次觉得走得如此漫长,同时却又觉得如此短暂。
郑逢时脚步缓缓向前,心里细思量着三姐儿可能要同自己说的话,愈加希望快速到达大青石那里,就可以马上知道三姐儿要说甚了,可同时又希望永远不要到达那里,便就永远不用知道答案了。
正是因为答案太过重要,所以让他不敢去知道,正是因为一直都有一个执念悬在郑逢时的心头,就是惦记着三姐儿所惦记的,不是别的,当然就是关于盐井何时出盐卤的问题。
郑逢时见向茹默刚刚在三十丈棚内如此凝重的神情,情知三姐儿马上就要说的事情大概就是同这个有关,不然还有甚事情能让她如此动容呢。
郑逢时的心绪辗转反侧间,便就行到了大青石一侧,向茹默跟赵佶已经先他一步端立于此处了。
郑逢时垂首站立于向茹默于赵佶对面,停下来才觉得手心里有丝丝凉意,潮湿湿又滑腻腻的,原是这一路行过来,手心里竟是沁出了汗珠来。
正午的骄阳过于强烈,饶是透过了层叠的小叶榕树叶子,落在大青石上的斑驳光影依旧灼灼而闪,凌乱而闪耀,看得久了竟是生出无端的虚浮之感,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向茹默眸光从大青石上移开,对了郑逢时缓缓开口道:“逢时,是这样的,约巳正三刻,朝廷下了意旨。”轻轻阖上双眸,大有哽咽之感,心情低沉至无以复加。
郑逢时一直没有抬头,不知道向茹默的神情,可他听到朝廷,意旨,愈加坚信了心底里的猜测,可三姐儿没有将答案说出口的一刻,他终还是抱有一丝丝幻想的。
见半晌之间都没有声音,郑逢时不由抬起头来,看到三姐儿面色凝重中又夹杂丝丝的无助,不过那种无助只是一闪而过,转瞬便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勇敢。
三姐儿从未在他们面前流露出过无助,正是因为她连无助都不敢,因为三姐儿一直都要做他们这一大群盐工精神上的支柱,而就是三姐儿眼中这刹那之间便就消失不见的无助,愈加的让郑逢时心揪揪的疼,三姐儿虽说是宁厂的掌舵人,可她也是个只有金钗之年的姑娘啊!
向茹默终是缓缓而道:“逢时啊,因为朝廷的存盐已经空了,朝廷要我们快些出盐卤。”怕郑逢时一时间承受不住,口吻上顿了顿,才又续道:“时限只有——一个月。”
郑逢时虽说之前也有猜到些,可那毕竟只是猜测,现下里听闻三姐儿真真的将话说出来,登时间心里陡然一震,失神般口中喃喃而念叨着:“只有一个月,一个月。”
向茹默心中也是焦虑,可三姐儿亦是明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道理,再加上经年来的习惯让她撑着一份气场,面含笑意开得口来,声音宛若天籁,口吻却笃定不已:“这一个月内我们只需按照原有的样子,继续认真做下去便好。”
赵佶再她身侧暗自点头,虽说于己对于开凿盐井来说并不曾有三姐儿这般在行,可刚刚在三十丈棚内里看到盐工们有条不紊围绕着两口盐井劳作的场面,便就知道这宁厂盐井在三姐儿的指挥下做得有多么的正规且有序了。
不由得对向茹默又多了一份崇敬,三姐儿这般果然勇谋兼资,也是为属下打气,做出了好的榜样来。
对于这只有一个月的期限,郑逢时饶是万般焦急,可也不知是何故,听了三姐儿稳妥的话语,心里面又放松下不少来,半晌后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心绪渐渐平复了些。
赵佶思量着又道:“其实三姐儿,刚刚在三十丈棚内里佶也细细观瞧了那两口盐井,佶虽说在开凿盐井方面不及三姐儿你,可总是感觉一井尽快的要出盐卤来了。”
向茹默看向他,眉间轻轻蹙起,如凝结于碧蓝天空中的那一丝聚在一处的白云,询道:“赵家大哥怎好这般肯定?”
赵佶并非宽慰向茹默,况且这般大的事情又怎好是随意便就宽慰了的,轻轻侧头道:“佶只是听闻那转盘舂下井底的声音空旷旷的,闻之并非舂击于实土地上面的声音。”重重颔首道:“故佶才会作出此种猜测来。”
向茹默闻之欣喜不已,即刻便就朝了三十丈棚方向移步,行得脚下生风,与提着朱漆红木食盒匆匆赶来的庄妈迎面相遇。
庄妈顿时长吁了声,抬袖胡乱抹了把额上的汗水,笑吟吟喜滋滋的,漾得唇角的笑纹都舒展开来了:“三姐儿哟,我可是找到您了。”
言语着,便就左顾右盼朝间寻了棵好树,吟吟笑着移步到了那树下,将食盒贴着数根放下去。
只是一味想兴冲冲,却是不曾注意到向茹默已经行得远去了,只自顾自续道:“这下可算好了,我是惦记着您打昨儿个晚晌便就不曾用膳,再加上今儿早上,瞧瞧这又都晌午了呢。”
将食盒一层层打开来,白糯糯粳米粥的浓郁香气夹着清炒青蔬的清香登时间四散开来,洋溢出了暖暖家的味道。
庄妈一双粗粗又略显油腻的大手来回搓着,回首吟吟道:“来吧三姐儿,就和着吃上一口。”
哪承想却是根本不见了三姐儿的人影,庄妈疑惑不已:“这三姐儿可哪去了,一转眼怎地就不见了。”
疑虑间翘首向外张望,见了向茹默并赵佶与郑逢时已经行得远去了,忙忙弯下0身将白粥与青菜收入食盒里:“这怎地又去了三十丈棚。”重重叹息:“三姐儿这都三顿不曾用膳了,这可怎么好哟!”
复又麻利起身,提着食盒朝了三十丈棚一处去了,心中也思量着,定然是更加急着开出盐卤了,不然三姐儿不会这般行色匆匆的,我老太婆也没甚能力,只会做个膳食而已,就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三姐儿以及宁厂制盐地的这一口吃的来吧。
庄妈手中提着食盒,饶是身子略胖些,却是不影响她脚下步履的轻盈,眉头微皱思量着,管着吃食是管着吃食,可我老太太也要进退有度,不要影响了三姐儿的事情才好。
一路思量着,庄妈提着食盒也行至了三十丈棚,却是并不曾进去,只是挑了个树荫浓墨的地方将食盒放了下去,于己便就坐到了食盒边上,一双眼睛不错眼珠的朝着三十丈棚内里望着,单等着三姐儿从三十丈棚里出来。
三十丈棚里。
大漠带队,同李想并另外两名盐工,拢共四个精壮少年郎八只宽厚的大手在一圈圈推动着大盘车外侧被磨得光滑的木杆,汗水顺着脊背蜿蜒着缓缓往下淌,将四名盐工着的赭色无袖外挂濡湿了大片,倒是洇得上装愈发的鲜红,似血欲滴。
大盘车直径约为两丈宽,近一丈高的盘轴垂直立于地面,有六。尺宽光景的盘轴横搁于架子上,四名盐工每推着大盘车转动一圈,盘轴轴便就“吱嘎嘎”响动一声。
盘轴的转动又牵动着绳索朝下舂去,绳索是由芒麻扎紧的,用一条接着一条的楠竹篾片连接而成,长达二百多丈,篾片绳索一动,连着最下端的钻头便就发出“怦”的一声撞击井底的声音。
这一刻风和日丽,沧澜谷澄蓝的天空之顶端竟是连一丝丝的云彩也无,向茹默和赵佶静静伫立于大盘车一侧,侧耳细细谛听着钻头与井底发出的舂击之声。
“怦怦”之声一下下传来,静听之下,的确是有明显的空洞之感,向茹默才发觉这钻头舂击井底之声的确是跟从前不同了,
向茹默抬眼看向赵佶,赵佶也将眼眸对上了向茹默,两个人不由得同时伸出手掌来,相视一笑,便就击掌相庆。
向茹默眉眼灿若、夏花,唇角上扬,喜悦道:“钻头舂击井底之声的确是不同于以往了,明显可以听得出怦怦之声的空洞来。”
复又垂下头,带了几分羞赧,恳切道:“也是怪默儿了,竟是不曾听到这么明显的空洞之声竟从前竟是从未曾听到。”
赵佶凝睇着向茹默,眼底满是疼惜于爱怜,叹息不已,片刻方缓过神来,正色而道:“这偌大的一个宁厂,事无巨细的都要三姐儿一个人来劳心费神,岂能是面面俱到的,笑意澄澈恳切:“这已经是与三姐儿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常人所不可企及的了。”
向茹默仍旧摇头,眉头微蹙:“还是默儿的工作做得不够到位。”喟然道:“还是要继续努力的去做。”
回首对站在一旁的郑逢时道:“逢时,你也听到这空洞的怦怦之声了,离开出盐卤的日子就会很近了。”
郑逢时自然也是乐不可支,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忙道:“三姐儿,那我就快去二井那里,二井还要加把劲快些出盐卤才好。”
念及此,不由搔搔头憨憨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难得这般开怀的笑,现下这般真真是耀得澄蓝的天空都失了颜色。
旋即便就匆忙去取了放于一处的九曲舂,扛上肩头,行去了二井,脚步之快,带得路上都起了风声,在二井口处,同郑逢笕与另外两名盐工轮番的朝了井底舂凿起来。
向茹默同赵佶在三十丈棚内里逡巡,两口井的人都在各自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等着换班的盐工也不闲着,他们聚在一处,手持楠竹篾片往绳索上麻利的系着,动作飞快中透着娴熟。
向茹默跟赵佶行至一井不远处,看着郑家两兄弟并那两位盐工手持长舂直戟轮番朝着井底舂凿,有淡淡的泥土气息股股涌出。
午后的闲风悠悠吹着,刮得三十丈棚之顶上的乌金色茅草发出扑簌簌的响声,碧油油小叶榕树枝叶的清芬气息吹刮得人陶陶然欲醉。
赵佶慰然而道:“三姐儿,想不到这二井就快要可以出盐卤了,当真是可喜可贺的。”
向茹默唇角的莞尔之意大盛:“可算是要盼得这一天了,巴郡的百姓终归是要有不断的盐巴来食了。”
赵佶也含笑颔首,一双明眸极目远眺,悠悠而道:“是啊,是啊!不仅如此,盐巴更是重要的经济物资,与战略物资,自古便有得盐巴者得天下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