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里。
外府兰苑正室内,平头案上两盏明烛耀耀而动,那一本宽大略显破旧的竹简书《盐论解语》平摊于桌面之上,烛火将樱草色的竹简书晃衬得有些微的亮眼。
向茹默对了书中的一段细细品读,口中低低呢喃着,反复诵咏着这一段话:
“丈八远处,得见层底。
见块状原石不一而足,
工人坑底而立之,
下凿不得停止。
见水后,便要清理之,
而后方可继续下凿。”
口中不住重复着:“见水后,便要清理之,而后方可继续下凿。”看着书中的那一段字符:“说的没错呀,现下里只能等着出来清水了。”
轻轻闭上了双眸,脑海中浮现出上午时候郑家兄弟于坑底挥臂奋力舂凿的场景,这青白色石块的确是有够硬度,不然不会这半月有余了,竟还是只下去了四五尺深而已。
向茹默缓缓睁开双眸,一对明黄跃动的烛火映入眼帘,衬得她的脸庞红润润的,似桃花沾露,抬手端起手边的那一盏汤茶来,啜了一口下去,才发觉滚滚的热茶早已是冰冰凉了。
回眸瞧了屋角内的铜壶滴漏一眼,最下面那一层受壶里的水平静如湖面,忽而的从月壶里落下一滴水珠来,堪堪敲破了那一层静止的水面,漾漾的蕴出了一层层涟漪。
向茹默低低一叹,旋即又轻笑不已,难怪茶都凉透了,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回过头来,顺势拈了两张澄心堂纸于手上,另一只手从山形笔挂上取下一个精巧的兔毫笔来,在墨盘里沾饱了墨汁,又于墨盘边处荡去多余的墨来,轻缓缓写下了几行小字来。
但见工整的字迹秀气又婉约——见水后便要清理之,而后方可继续下凿。
向茹默于平头案上平铺了这一张澄心堂纸,小心翼翼一下下缓缓朝了字迹上吹着气儿,就只待字迹快些干涸,似乎只有这样,谷底的行进速度也可以跟着快了起来。
看了字迹渐干,向茹默这才放心的将澄心堂纸叠好,放到了山形笔挂的下面,用书镇压好,才放心的起来,缓缓朝了拔步床移步。
一双素白柔荑缓缓掀开层层湘妃色纱幔,半透明的纱幔飘忽间有着朦胧而炫动的美,被帘帐内外齐齐燃着的盈盈烛火一照,显得色泽愈加明亮。
向茹默坐到了黛绿色织锦云纹衾褥上,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愈发的清透,“呼”的吹灭了连三闷户橱上的盈盈燃着的烛火,登时间光亮便就微弱了下来,湘妃色纱帘幔帐的颜色比之刚刚也暗下来了些许。
向茹默平躺于衾褥上,呼吸之声均匀,渐渐睡了过去,身上盖了赭红色滚着涌涌金边的锦衾,一双雪白的足赤于被外,似一对荷塘里新出的水嫩莲藕。
夜色愈加深沉,牖户外更是静阒阒的,整个外府兰苑俱是沉浸在无声的夜色之中,偶有一两声知更鸟悠长深沉的鸣叫声,旋即又是无尽的沉寂。
忽而的,一进庭院的大门被打开,进得一个人来,不是别人,却正是郑逢时,他手中提了串钥匙,面带喜色,从一进庭院匆匆朝了二进庭院而行,最终止步于三进庭院木研、木琳所居的耳房内。
思忖片刻,便是抬手轻轻叩动了房门,不刻后就只听内里传来低低的询问声:“这么晚了,是谁?”
郑逢时听出了是木研的声音,压低声音兴冲冲道:“木研,是我,逢时,有话对你说。”
木研披着衣衫过来开门,将郑逢时叫进了房内,须臾后耳房的牖户口便是透出了橙黄色的光亮来。
郑逢时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一双圆而大的眼眸充满了欢喜的神色,对了木研喜滋滋道:“木研姑娘,这回子可好了,坑底凿出清水来了。”
闻得此,木研惺忪的睡眼登时间睁得开来,她也听小姐念叨了几日,说只若是坑底凿舂出水来,再往下凿去便会容易些。
瞧了郑逢时,就只见郑逢时满面红光,看着便是急赶夜路行来的样子:“那这般说,现下里舂凿可会是省些子力气了。”
郑逢时欢喜道:“木研姑娘,省不省力气逢时不在意,只是三姐儿有过交代,说凿出清水于泥土的时候,便就离垒石圈不远了呢。”
掰着手指头算着:“这垒石圈可是开凿盐井九步骤中的第四步呢。”仰起头抑制不住的是满面的激动之情:“可算是又可以前进一步了。”
木研听了也是兴奋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要做得何才好,忽而的想起来什么般,忙忙去里间唤醒了木琳,让她去给郑逢时沏些茶水来。
木琳揉着惺忪的睡眼,口中低声嘟囔着:“这都二半夜了,怎地又沏上茶水了。”
待到将茶盏端上来,才看到坐在门边小杌子上的郑逢时,兀自间还被唬了一跳,纳罕道:“逢时大哥,怎地这般晚了还坐在了我们的耳房。”
木研指着她,半是嗔怪半是疼惜的:“还怪人家说你,逢时大哥都坐在这里说了半晌子的话了,你还能睡得跟死猫般,你这睡眠质量当真也是没有谁了。”
这大半夜的睡意还浓着呢,木琳也懒得去管郑逢时为何这个时间来到耳房,口中懒懒的哼着,便又回被窝里睡去了。
郑逢时捧着茶盏,茶还微微发烫,只轻啜了口下去:“枣红马被李想套车去了大理国,我这夜间一路跑过来,见到了茶水方觉着口干了呢。”
木研坐在对侧的小杌子上,一双秀美微微蹙起,思虑着道,要不要现下里就同小姐说了这个喜讯,可微微的又叹息了起来,都这个时辰了,小姐定然是睡下了的,当真怕扰了小姐的清梦。
郑逢时喝干了盏中清茶,对了木研道:“木研姑娘,我就是回来告诉你一声的,待到明日天明,你跟三姐儿先说了。”搔搔头憨憨一笑:“也让她提前便就高兴高兴!”
言罢,便就站起身来:“我这就赶回谷底去,一会儿子听不到凿舂石块的砰砰声,我这心里头都不踏实呢。”
言语着,郑逢时便就疾步行出了门当口,待到木研反应过来之时,人便就已经出来三进庭院,朝二进庭院而去了,一个人踽踽独行,背影被月光拉得愈发颀长。
木研却是再也无有睡意了,静静坐于小杌子上,瞧了郑逢时刚刚坐过的地方发呆,这若是小姐明儿个一早起来,知道了这个消息,指不定要多欢喜呢。
兴冲冲间不由得也觉得口渴了,见木琳刚刚沏好的茶还有些,便就取了个茶盏,倒了大半盏喝下了。
茶水下了肚,人却是愈发的精神了,索性也不去睡了,在门边的原木亮格柜子里去了鲛绡帕子来绣,用花绷子将帕子撑了,引了花丝线便绣了起来,一板一眼的极具架势。
木研专注于绣花,经久了便就连铜壶滴漏滴答之声都闻之不到了,就只见团团海棠红的花丝线在木研的穿引中渐渐成了一朵朵繁复绮丽的花朵来。
不觉间,牖户外的夜空竟已是渐渐有了明色,一丝丝的鱼肚白欲要突破了天边的黑暗,冲出一道亮色来。
向茹默在兰苑内室也醒了过来,现下里是着了件湘妃色亵衣立于牖户口,凝神瞧了天边的那一抹亮色来。
日头一点点从天边升了出来,明晃晃的红耀耀的晃眼,半边天被染将得若桃花沾露,看起来今儿个里又是个好天气呢。
向茹默坐到了平头案边,拿起书镇,将澄心堂纸打得开来,登时间纸上写好的两行小字便就跃然眼帘,向茹默对着微微泛着樱草黄的纸张细细瞧了,对那些小字愈感亲切。
木研听到了内室里的动静,便就小心的推门而入,见向茹默正端坐于平头案前,心中不由得一喜,缓声道:“小姐,您这会儿子便就是醒来了?”
向茹默回过头去,口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你过来看下这堂纸上的小字,写的还算工整吧?”
木研也顾不得细看,口中连连而道:“小姐写的,定然就是好的。”
向茹默假意嗔怪:“木研,你正是敷衍于我。”
木研哪里顾得上这些,忙忙的道:“小姐,木研正是有话要对您讲来呢。”兀自说着:“昨个儿半夜里郑大哥便是回来了府中一趟。”
向茹默心中一动,定睛瞧了木研,惴惴疑惑:“大半夜的回来,可曾是谷底出了甚事情来?”
木研笑吟吟的:“小姐,别急,郑大哥是来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的,坑底凿出清水了呢。”
“什么?!”向茹默不由得从梳背椅上立起身来:“木研,你说什么?坑底凿出清水了?”仔细的盯着木研的双眸:“这话可是当真?”
木研道:“小姐,这话可那里敢戏语,郑大哥昨个儿连夜回来就是告诉我这个事情的,要我今日早起小姐睡醒了,再告诉小姐的,也让小姐先高兴高兴。”
向茹默听了心里别提多美滋滋的了,可却也是气他们昨儿个夜里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她,便就嗔道:“这高兴程度可是打了折扣了,我知道的都晚了几个时辰呢。”
言语着便就对了木研道:“赶紧的替我梳洗更衣,我马上要去谷底看个究竟。”
木研絮絮道:“瞧您,就知道这若是昨儿个夜里便就同您说了,您昨儿个夜里也就得赶过去了。”
向茹默道:“有说话的这功夫,衣衫都给我拿好了。”
木研只得去拿要换的衣衫,一壁又道:“可小姐这早膳总归还是要用的呢,不能这般空着肚子便就起程的。”
向茹默道:“都这光景了,我只一心惦念着要去谷底,哪里有心思用早膳,到了谷底看了情况我再用些甚个来不迟。”
木研知道小姐的脾气,无法也只得为向茹默更衣梳洗,不消一盏茶的光景,便就是打扮妥当,向茹默迎着熹微的晨光出发去了谷底。
辰时的沧澜谷底是美不胜收的,丝丝缕缕的雾气还未曾散去,一片蒙昧又清新的形容,空气中夹裹着淡淡水汽,让人呼吸着便就顺畅畅不已。
向茹默沿着谷底的小道一路向前,两边的小叶榕树枝丫上嫩油油的叶子水润润的,散发着清新之味道,蕴蕴的让人看起来便就舒服。
随着脚步愈加临近三十丈棚之内里,愈加清晰可闻到舂凿坑底青白色石块的“砰砰”之声,向茹默由不得加快步伐,恨不能一步便就跨至坑面的旁边去。
郑逢时远远的便就瞧见了向茹默的身影,举步迎出了三十丈棚,唤了声:“三姐儿。”
向茹默朗朗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郑家大哥,好沉得住气呢,我可是听说有了好消息呢。”
郑逢时搔搔头笑道:“三姐儿,想必木研已经告诉您了。”回首指了三十丈棚内里的坑底:“已经凿出清水来了。”
向茹默一壁就已经是行至了三十丈棚内里,郑逢时在坑底“砰砰”舂凿着,飞起的青白色石屑夹杂了点滴滴的水珠飞起又落下,看得人眼花缭乱,内心却又是兴奋不已。
弯下0身去凝神细看了坑底,面上喜色浓:“嗯,好啊,见到了水与泥巴这就说明已经到了深土层,有泥巴的地界总归软些,这再往下开凿便就可以省些子力气了,开凿的速度也可以快了些。”
郑逢时见向茹默高兴,打心底里愈发欢喜,却是不知晓要若何表达,只憨憨一声笑:“三姐儿,那下一步可是要做得何?”
心里头犹自记得向茹默说过,这凿见了清水与泥巴,便就可以进行第四步垒石圈了,便就开口道:“三姐儿,这是否就要垒石圈了?”言语着又是搔搔头,焦虑道:“可是这汤碗口粗的大石块可要哪里去寻呢?”
向茹默淡淡一笑:“逢时,还是莫要急的,欲要垒石圈,必先将这坑底的清水于泥土俱是清理了出去方可,而后还要继续开凿,出来清水与泥巴再继续清理,直到凿至三丈余深方可垒石圈。”
一双清眸缓缓转向远方:“至于这大石块也未必就要寻得汤碗口粗的。”瞧了郑逢时:“多大的倒也没有关系,只要有石块,我便让大漠再跑趟郭大哥那里,借了切割工具,在石块上画了坑口般大的标记,只照着样子切来便可。”
郑逢时静静听了,对向茹默佩服不已,困扰了自己几个时辰的难题,于三姐儿做来竟是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