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研看着向茹默一笔一划认真做着笔记,那一个一个的蝇头小字看得她眼眶生疼,苑娇更是早就熬不住,在木榻上睡下了。
“啪”的一声烛火爆出一个烛花来,木研用小铜剪将火烛的芯子减掉,烛火登时间明亮了起来。
木研坐到梳背椅旁边的小杌子上,朝了蠲纸上又看过去,觉得明亮的光线下看起来眼睛还舒服些:“小姐,这样子看还能亮些的,您写了那么久,看了那么久,眼睛都不疼的吗?木研可最是看不得这些个蝇头小字的,看一会儿子眼睛便花。”
向茹默工工整整写完了最后一笔,将兔毫笔放回笔架上面,而后将蠲纸小心的超前边推了下,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道:“终于是将两种盐卤中的所有成分以及含量都弄得清清楚楚了。”
木研蹙着眉头看了看蠲纸上面的一行行工整字迹,一壁又凝神看着向茹默,口吻中是掩不住的讶异与纳罕:“小姐,就这一张纸上便就记下了所有的成分了?!”
向茹默正色颔首道:“正是!全部的都在这里了!”
研究出了毒盐卤的所有成分,木研当真是禁不住兴奋起来,就连呼吸都顿住了一瞬,语调略显得期期艾艾,极其希望即刻得到答案,又害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心目中的那一个。
半晌终还是问出来:“那不就是说可以分析出毒盐卤成分了,那样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毒盐井的问题就解决了呢?!”
向茹默神思凝重,将摊放在一侧的《盐论解语》誊抄本合上:“据府上古籍所载,又根据默儿的实际研究,所有的成分全部分析清楚了。”
木研别着头看着向茹默,仔细的侧耳谛听。
向茹默缓缓续道:“其实我们黑色盐卤跟褐色盐卤中所有的成分全部都是没有毒素的!”
“没——有——毒——素——!”
“什么?!”木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直被认为是毒死了大理国子民数名的毒盐卤竟然没有毒素?!这怎么可能?!”
平静下来才又道:“那也就是说像小姐上次说的那般,还是一个成分含量的问题?!”
向茹默认真道:“是的!黑色盐卤所有的成分中,银白软金属的含量竟是高达9.27685两,而褐色盐卤中的银白软金属含量为0!”
木研惊诧不已:“褐色盐卤中的软金属含量竟然为0,两种类别里面的差距竟然这么大!”
向茹默站起身来,整个人在茅草屋内来回踱步,窈窕而纤弱的身姿袅袅婷婷,半晌方止住脚步。
向茹默口吻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是的,所以可以断定,只黑色盐卤中因为银白软金属物质超出正常值范围数万倍,由此可以笃定,那些被毒死的大理国子民是被黑色盐卤熬煮出的盐巴毒死的。”
木研如醍醐灌顶:“所以用褐色盐卤熬煮出的盐巴因为没有一种物质超出正常值的数倍,也就是说此种盐巴是无毒的!”
向茹默站在木研的面前,神色中有着历尽千辛过后的那一份淡定与从容,笃定道:“你说的正是!”
向茹默又道:“不过褐色盐卤中由于缺少了盐巴当中最为重要的这一种银白软金属,所以那一种盐巴的营养物质就是匮乏的,人食用下去虽说没有毒害,但营养成分还是缺少的,经常食用会导致人体无力。”
烛影将两个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映得乱纷纷的,就如同现下里木研的如潮水翻涌的思绪,她揣摩着道:“那可不可以说只要将这两种盐卤混合,便就可以得出没有毒素的盐巴呢?!”
向茹默摇头淡淡道:“那也是不可以的,因为黑色又盐卤中银白软金属含量过高,只是简单的混合仍旧是无法解决这一超标问题,但只要在褐色盐卤中掺入一定比例的黑色盐卤,便就可以使得两种盐卤的成分均匀了。”
木研仔细的听了,嘴巴惊成了大大的圆形,因为兴奋,满面上都是莹润的红光,这么说如此棘手,如此缠人的,让小姐夜不成寐、夜以继日研究的毒盐卤的问题就等于已经解决了!!!
看着眼前为了研究毒盐卤成分,已经一两个月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向茹默,激动得直欲流下泪来,半晌方缓过气来,强压着声音中的哽咽道:“小姐——”接着便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激动得看着向茹默。
向茹默被她这份形容逗得哑然失笑,抬起素白柔荑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木研,你干嘛!”
木研重重的喘。息着,很有些语无伦次:“小姐,我只是激动……小姐……您是太过不容易了……小姐……您的不容易别人不知道……可木研都是一点一滴俱是看在眼里的!”
向茹默的眼眶也是微微湿润了:“傻瓜,小姐我也只不过是研究观察毒盐卤而已,毕竟之前是我向府出了事情的。”
向茹默摇头,眼眸中含了一丝苦笑:“大姐儿惹了祸事人便跑了!”
旋即那一抹苦笑被坚毅所代替:“而父亲又被大姐儿气病,祖母年迈,母亲不懂制盐术。”轻轻一声近乎不可闻的叹息:“而姑姑跟二姐儿又根本指望不上。”
向茹默静静看着木研:“木研你说,这个府上还有谁?!我向茹默不管,那么还有谁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木研听得心中酸涩不已,偌大一个堂堂向府的制盐之术,传到了她家小姐这一辈人中,竟是要她家小姐这样一个弱女子来抗下这一份天大的责任!
这是木研知道的,木研不知道的是远在堰塞关战场上的佶郡王,盼望着三姐儿的盐巴,简直都要望眼欲穿了,那里缺少盐巴,可是以人的悠悠性命为惨痛代价的!
夜色已经三更,而木榻上的苑娇早已睡得酣然,木研将向茹默的湘妃色锦衾放好,轻声道:“小姐,您也好好歇了吧。”
向茹默叹笑道:“可也是的,我还真是有些困意了呢。”
木研颔首而道:“那可不,都好些日子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今儿个可是没有什么心思,能好生歇下了。”
翌日清晨。
向府江口盐场。
铭德帝派了栾公公带人来向府的这个盐场收取盐巴,向大老爷带着大女婿向登鹳陪着笑脸守在栾公公身边。
栾公公油光满面的脸上泛着酒囊饭袋的人所特有的臃肿,眯着细小如豆的一双眼睛,一开腔便是内监所有特有的那一种尖细:“你们这一群人,你们自己说说,皇帝白白养活你们,让你们还有一口粮食吃,这有什么用,你们身为盐巴大家,却是连你们最起码的本分都做不到。”
栾公公这话说得颇重,向寄北本就是拖着个病躯,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被人家说穿了自家没有作为,饶是他们再怎么努力开凿盐井,只要熬出不出盐巴来,也是徒劳。
栾公公的一对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不远处正在用六。合铁制工具舂凿盐井的盐工们,嘴唇露出满满的鄙夷,啧着嘴道:“瞧瞧你们,成日里的开凿盐井,盐卤却是汲取出来极多,却是连一口盐巴都熬出不出来!占着窝不下蛋!”
跟在栾公公身边的小内监被这话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向寄北整个人愈发讪讪的,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未曾开口就已经发现没有盐巴,说什么都是徒劳。
栾公公旋即极为正色道:“你们向府至此都叫不出一丁点的盐巴来。”他的眼神在向寄北跟向登鹳身上瞟来瞟去:“所以也就莫怪本公公如实回去禀告给皇帝了。”
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到时候就算是封了你们家的盐场也未可知!”
向寄北被吓得差点跌坐到地上,站在身边的向登鹳一把扶住了岳父,让向寄北去慎行司他都没这么怕过,可要封了江口盐场,向寄北可是怕得要命。
江口是向府的主要制盐地,若是一朝被封,那岂不是要了他的这条老命了!
向登鹳对着这位太监总管点头哈腰,一个大男人挤出满脸堆笑,平白的便就泛出几分浮腻来:“我说栾公公,您看您能不能宽限几日?!”
向登鹳倒是不在乎封不封江口盐场,他在乎的是他的美娇娘向茹芸,他知道向茹芸在宁厂盐场闹出了毒盐巴的事情,现下里就指望着自己在江口出点盐巴来呢,这若是把江口盐场给封了,就算不是他的错,那也是他的错了!
栾公公扭头看了向登鹳,就只见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比自己脸上的肉都多,对于向府上的这位上门夫婿,栾公公饶是在朝廷中也是有所耳闻的,这是一位落魄的秀才,来人家向府做上门女婿。
不论在什么年代,做上门女婿对有骨气的男人包括那个男人的整个家族来讲,都是一种羞辱,这个做了上门女婿的人竟是看不出他的自卑来,反而还一副沾沾自喜的形容。
栾公公的眼神将向登鹳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知栾公公的意欲何为,他脸上挤出更多笑意,看着栾公公:“公公,您就再宽限几日呗。”
栾公公哼声一笑,满口不屑,斜睨着他鄙夷道:“你叫向登鹳?”
向登鹳虽然被看得不舒服,但也不知栾公公意欲何为,只颔着首重重应诺:“正是、正是。”
栾公公尖着嗓子道:“就你这样的,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倒还不如本公公有男人的气概了!”
将一个男人不做不如太监,这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了,向登鹳饶是性子好,却也满面紫涨成了猪肝色,想要说什么,却只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嘎巴着嘴。
站在他近旁的有几名盐工,平日里向登鹳虽说吊儿郎当,可毕竟也是被他们尊称一声大姐夫,可如今这位大姐夫竟是被一名阉党所羞辱,这几名盐工一个个便就纷纷垂下头去,只作不曾听闻,也好让向登鹳面子上尽量过得去些。
栾公公将向登鹳的举动神色尽收眼底,他对向登鹳所造成的羞辱甚为满意,作为身体上有残缺的阉人,若是能羞损折辱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便就可以让他们异常的兴奋。
他赫然转身,冷冷留下一句话:“向府江口盐场交不出盐巴来,咱家即刻回去禀告与铭德帝。”
向寄北被吓得腿都哆嗦了,向登鹳搀扶着他,他颤颤的声音道:“栾公公,寄北恳请您留步!您留步啊!”
栾公公转回身来,声音尖细又阴恻,听起来让人浑身有微微的颤栗感:“怎么,向大老爷还有吩咐!”
向寄北声音颤颤的,虽然只有四十一岁的年纪,可声音在江口热浪袭袭的气息中,听起来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人听之十分不忍:“寄北以向府功德锦帛第十八代传人的身份,恳请栾公公再宽限几个时日!”
栾公公重重咦了声,环视了江口盐场四周,做出十分不解的形容:“你们这个盐场都已经四年没出一粒盐巴了,怎地却是要在咱家来过的这几日里,就能出来盐巴?!”
向寄北是打算派人连夜去往宁厂盐场,三姐儿那里的盐卤还是很多的,到那里取些盐卤回来,而后在江口熬煮,不出几日也能熬出些盐巴来,至少可以应个急。
向寄北颔首道:“公公等上几日吧,寄北定当想办法拿出盐巴来!”
栾公公是个何等乖觉的人物,他眼珠一转,便就知道了向寄北的小心思,也没有留什么情面,直接道:“你们又打什么主意!”
环视着向寄北、向登鹳,跟其他几名站在身侧的盐工:“你们这一群大老爷们,竟然还想着要去三姐儿那里抢夺成果!想去三姐儿那里借盐卤吗?!你们在三姐儿那里索取的还少吗?!”
栾公公虽说贪便宜,为人有尖酸刻薄,但也着实看不过去向府上下的行为了,他也为三姐儿鸣不平。
向寄北被栾公公拆穿,脸上腾的一下被烧得通红,似火般滚烫,站在原地怔然不语。
日头渐渐上了天顶正南,闷热热的天气里,热浪滚滚袭来,闷烤的站在当场的人俱是顺着面颊往下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