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镇守亲王赵铭炀竟是被儿子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浑浊老泪从眼角滴落而下。
内室里一时间静极了,唯铜壶滴漏的滴答声一滴滴落下,饶是这么小的声音,却是如同重锤敲击到赵铭炀的心间,儿大不由娘啦!当年便是在战场上杀敌万千都抵不过一个嫡亲的儿子能要人的老命啊!
也罢!也罢!儿孙琐事皆由他去!皆由他去!半晌赵铭炀方对了依旧垂泪跪在地上的赵珏开口,声音低低沉沉的,竟是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你想去帮着向家研究毒盐卤?”
赵珏心意已决,完全不去顾忌父亲的想法分毫了,只顺着自己的思路决然而道:“正是如此,儿子要帮助向姑娘,她太过可怜了,明明是她大姐开凿出来的毒盐卤,却要她来承受这个恶果!”
赵珏只顾着说着,怎肯去顾忌半分父亲的想法:“当时儿子为了您,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向姑娘一家。”说着、说着,赵珏的眼泪便就涌出了眼眶:“那时的儿子就是行尸走肉,为了父亲自己的利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哀大莫过于心死,此时的百战将军镇守亲王赵铭炀的心已经死了,他一字一顿道:“要研究出毒盐卤有那么容易吗?”
赵铭炀转身而去,行至门当口停住脚步,却是不曾回头,只幽幽道出一句:“为父祝你成功!”
见父亲出去了,赵珏站起身来,疾步行至内间,那里有他从温泉盐场偷偷带回来的黑色盐卤跟褐色盐卤,平头案前放着一个金属支架的显微镜,他赵珏埋头苦苦钻研这两种毒盐卤已经数日了,至于朝廷盐场里研究如何使得盐巴高产的方法,他早就停滞下来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夜晚巧然来临,赵珏不休不眠的躲在亲王府的一个内间里,他守着显微镜观瞧盐卤,双目熬得血红。
另外一个房间内,他的父亲赵铭炀亦是毫无睡意,颓然坐于床榻上,感叹着、伤怀着,全然没有了一个沙场名将的力道了。
夜色苍茫间头顶不见一颗星子,那一轮皎月亦是隐到了叆叇的浮云之后,黎明前的夜色黑得透透的。
堰塞关关口的草丛间,有簌簌的轻响,潜伏在这里的几个大尚朝兵士借着夜色隐秘于悠悠碧草间。
之前以为今日巳时大理国的盐工才会将盐巴途经这里运送至堰塞湖南岸,可接到密探密报,运送盐巴的时辰提前至寅时三刻了,随着东方天边渐渐泛出的一丝丝微弱的明亮,几名兵士知道时间就快要到了。
每一个兵士心里都充斥着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就待大理国的盐工运送了盐巴从这一处经过。
虽说盐巴只有一担之多,但任谁都知晓眼下里盐巴的重要性,那可堪堪是比万座金山都值钱,那可是以大批的人命为价值来考量的,一担盐巴便是能腌制十五六。头大豕肉的,那大豕肉可是能供给兵士们力气的啊。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人便适应了这种黑,借着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丝光线,一名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堰塞关关口的兵士指着那一处,将声音压得极低:“瞧那里有人影涌动。”
几个兵士看得愈加兴奋:“没错!”
几个人从这座小山头上一涌而下,直奔了涌动的那一支队伍前去了,不承想却是如此的容易,那几个盐工见了兵士来,便是被吓得腿都软了,半丝力气也没费,便就将一担盐巴奉了出来,旋即便跪倒在地拼命叩首以求饶命。
大尚朝的这几名兵士可是乐坏了,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费,便就得来了这盐巴,哪还有心思跟这几名灰头土脸的盐工废话了,忙忙抬着盐巴回将军那里领赏去了!
赵佶一夜未睡,待在军营里,坐在长桌前同成扬对弈,赵佶执黑子,而成扬执白子,虽然各自想着心事,手中的棋子却是照落。
不刻后,赵佶忽而的堵死了成扬的最后去路,嘿然道:“佶赢了!”
成扬双手胡乱了棋盘:“再来、再来,刚刚成扬分心了!”
赵佶嘿然笑道:“好的,就当佶暂且绕你这一遭,再来一盘便是。”
如此连下了三盘,皆是赵佶胜出,成扬被气得不轻,但却是极为服气的,口吻中满满的崇敬:“成扬就说郡王的棋术堪称一绝,这么多年过去了,棋术更是大大的见长呢,倒叫成扬这一辈子都要佩服下去了。”
将棋盘收好,赵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淡道:“如果进行得顺利的话,这个时辰派去的那几个人应是快回来了。”
话语甫落,就只听一阵疾行的脚步声将黎明前黑暗的静谧打破,一个被派出去的兵士满面喜色,躬身行了一礼,堪堪而道:“郡王将军,大理国盐工运送来的盐巴我们拿回来了!”
“什么!”赵佶骤然站起身来:“竟是这般快!你们事情办得很是顺利嘛!”一壁便就朝了军营门口走出去。
果然一担盐巴放在军营门口前,赵佶掀开盖在上面的青灰色布帛,细微的白色颗粒在微弱的光亮下泛着盈盈光泽。
那几名兵士守在担子前,满面的喜色,就待赵佶称赞他们了,可赵佶却是觉得这盐巴看起来不太对劲,伸出手掌在担子里抓出一小捧盐巴来,放在手心细撵,却是咯咯愣愣的,用舌尖尝了下,才发觉这根本就不是盐巴。
赵佶疾步行回军营里,成扬为其点燃烛火,借着烛光才看清楚,哪里是什么盐巴,分明就是细碎碎的沙粒。
赵佶还是不死心,命兵士将那一担盐巴抬进来,成扬举着烛火给担子照明,顺着幽幽火光看下去,那满满的一担哪里是什么盐巴,分明都跟赵佶手中捧的一样,是沙粒,颗颗细小如渣的沙粒在烛火下发出盈盈的光泽。
几名兵士吓得腿都打飙了,纷纷跪倒在地,口中一壁嚷着:“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赵佶心里愤懑以及,竟是让禹王这个糟老头子给耍了,自己盯了那么些日子,盯来的却是一担细碎的石子。
示意成扬将几名兵士扶起来:“你们几个也不必自责,是佶轻敌了!”看了几名灰头土脸的兵士:“你们也是辛苦了,去你们队长那里领点银票吧。”
几个兵士愣怔不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将事情给办成,不责罚不说,竟是还有赏赐?!
成扬见他们几个木立当场,忙道:“郡王跟你们说的话你们竟是没听到吗?!郡王让你们去你们各自队长那里领银票,你们还楞在这里做什么?!”
见几名兵士仍旧面有疑惑,成扬又解释道:“虽然你们的事情没有办成,但郡王觉得你们也够辛苦,不想让你们白忙活!”
赵佶幽幽道:“是佶太过轻敌了,竟是未曾防备了禹王这老头子竟还用了这么一手,跟你们几个没有关系,下去吧!”
那几个兵士被赵佶这么一说,这才听明白了,忙不迭道谢,急忙下去了。
军营里只剩下赵佶跟成扬两个人了,赵佶也不言语,只立在牖户口边上朝外看着,成扬行过来,默默立于赵佶身后。
过了好半晌,天色渐渐明亮了,熹微的晨光洒下来,隔着牖户可以影影绰绰看到晨光将远处堰塞湖面上蕴出轻芒一片,一日里也就这个时候天气还算相对凉爽那么一丝丝。
成扬和声道:“郡王,可是在想什么?”见赵佶犹自沉默着,便又道:“站得这般久,不累吗?”
赵佶幽幽转过身来,面对成扬终是开得口来:“佶只是觉得这几年里战火虽谈不上连绵,却也是未曾完全间断,总是不能过几年安生日子!”
成扬打小便就随着赵佶,两个人名义上是主仆关系,可实则已经跟兄弟无二了,成扬也不隐瞒,只闲闲而道:“郡王是想念向姑娘了吗?”
赵佶一下子被说穿心事,心里陡然一震,旋即便又了然过来,自己的这点事情瞒过谁也是瞒不过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成扬的。
提起向茹默,赵佶的唇角一直挂了笃定而又温和的笑意,这一瞬间忘记了战争,只想着跟向茹默在一起的种种温馨畅意的场面。
默然半晌,赵佶才又续道:“只是不知三姐儿她在沧澜谷底是怎样了,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幸好我们的战事只固守在这一处,还不曾波及其他地界,不曾波及沧澜谷底,否则佶当真要捏上一把汗呢。”
成扬凝眉缓缓道:“可是郡王,三姐儿那里也不能给我们输送些盐巴来,已解燃眉之急吗?”
赵佶沉吟道:“想我大尚朝的几大盐商,唯向府一家还处于正常的工作状态,其他的那几家这几年里均无所产。”声音愈发低沉下去:“便是连朝廷的产盐场也都是无甚大的作为,空有一池盐卤放在那里,偌大的一个朝廷,竟是没有人能将盐卤煮成盐巴!”
成扬思量着,疑惑不已道:“不是说赵珏在研究如何让盐卤高产出盐巴吗?!”
赵佶轻声一哂:“我那个十三弟不提也罢,还研究盐巴高产呢,便是连低产的他都没有熬煮出来呢!白白瞎掉了二伯给他置办的家什呢!”
日影渐渐从东向南移着,日光渐渐大盛,庖人过来为赵佶送上早膳,波斯菜白玉汤简直寡淡得若同嚼蜡。
成扬勉强咽下一口:“郡王,您还是不要吃了,这菜汤太过寡淡,喝得人直欲呕出来。”
赵佶询了那庖人:“这汤里怎地是一丁点盐巴都不曾放吗?”
那庖人哪有同佶郡王说过话,赵佶虽说对待属下并非如何严厉,可在战场上的他面上还是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那庖人听闻郡王问自己这汤有没有放盐巴,早已吓得两条腿都筛糠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成扬道:“怎么是一点盐巴都没有了吗?”
那庖人缓了半晌,方期期艾艾道:“盐巴还有一些……只是小人不舍得多……,每一餐只放那么一小丢丢……若不然正常放,那么一点盐巴便是一顿可都要吃光了!”
见赵佶冷凝着一张脸,成扬对了那庖人道:“你先下去吧。”那庖人正等着这句话呢,闻得此忙不迭走了出去。
赵佶沉思道:“我们大尚朝的盐巴现下里是全都仰仗默儿的那几口盐井了,而大理国那边的盐工从默儿那里学艺回去,在本国开了几口盐井,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甚了解。”
赵佶豁然起身,行至了长桌前的地图前,瞩目看着地图,沉吟半晌:“若是这一次他们没有产出盐巴来,那么运送这些碎石子来又是意欲何为呢?难不成是掩人耳目?!”
成扬觑着赵佶的神色:“郡王的意思是他们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赵佶幽幽而道:“不排除这种可能,否则他们没有任何道理要这么做,这就是在释放烟雾弹来迷惑我们!”
成扬道:“那要如何?!”
赵佶紧紧盯着地图上面的几个点,指给成扬看:“我们暗中观察,伺机而动,在没有明确动态之前,万不得打草惊蛇!”
成扬淡淡颔首,眼眸中透出一缕精光:“成扬明白。”亦是一一指了赵佶刚刚指过的位置:“再去嘱了密探在这几处重点地带严加防范,一旦出现一举截获!”
赵佶微微颔首:“就这么办,你下去吧,我也要一个人静静。”
成扬躬身而退,军营里只剩下赵佶一个人了,他将腰间的宝剑从剑鞘里拔出来,闪着森森寒光的剑锋晃人眼目。
赵佶仔细的擦拭着已经很是明亮的宝剑,外面的阳光愈加大盛起来,擦拭得极为干净了,泛出更多灼灼光芒来,耀得人就要睁不开眼睛。
赵佶将宝剑重新插回剑鞘,眉目间满是逼人的英气,自眉目间流泻而下,直到挂满了整张脸,深深感叹着,盐巴!想不到此一役战争胜利的关键不会是别的,也不可能是别的,而竟然是平日里不可或缺,却又不太起眼的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