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外面这黢黑的夜色,向茹默近乎无声的叹了口气,今夜里她不想睡了,她第一次希望这夜色要一直这般暗着,太阳永远都不要升出来,一直都是黑夜,那么就永远都是三月初九日,而三月初十日便就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然,太阳总会升起来,天又总会亮起来,大尚三十三年三月初十日必将会到来,饶是坚强如向茹默,也是会在心底里隐忧自己的明天,毕竟人都是向往美好而非喜欢去阴暗晦涩之处的。
时间让人无知无觉的于无声无息间流淌而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向茹默只觉心里舒坦些了,转眸回来,看了木研:“木研,也不要总说我替人背了黑锅,背了黑锅的,毕竟这一道圣旨下来是写的我向茹默的名字,而非写的大姐的名字。”
向茹默舒然叹出一口气来:“算了,所以木研,这也就是说这件事是要我来承担的,无论是铭德帝的意旨,亦或是上苍的安排!”
苑娇半晌都是没有言语,她眨巴着一双圆而大的黑眼睛,一会儿看看向茹默,一会儿又看看木研,忽而的开口说话,声音清甜柔和:“不对呀,三姐姐、研姐姐,你们想啊,铭德帝虽说是下了意旨了,让三姐姐进宫,可未必就是不好的事情呀?!”
木研忧虑道:“哪是你说的这般简单,若是好事情铭德帝怎会不在圣旨上写明呢?并且毒盐井的事情毒死了恁多的大理国子民,铭德帝怎会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呢?!”
苑娇被说得止住了话头,她叹息道:“三姐姐就是人太好了,替大姐儿背负了恁大的罪名,这几年来一出出的作事出来,扰得三姐姐都没有清净日子可过了。”
木研眉心微蹙,她是满心心疼向茹默,对了苑娇道:“你就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你三姐姐便是连这么一会儿子的清净也没有了。”
苑娇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吐了舌头,含了委屈低声喃喃道:“是娇儿的话多了,可娇儿在心底里也是企望明日里三姐姐入宫有个好事而非坏事呢。”
向茹默道:“好了、好了,都是不要再说啦,我这困意也上来了呢,这样我们都睡下吧,明日还要起早呢。”
提及明日,木研又是心酸不止,她恐三姐儿只说歇下却不歇,只想陪在这里跟三姐儿多待上一会儿。
可向茹默执意要她们回去歇下,正色而道:“今儿个断断不能再熬了,歇下吧,明日里还要送我出府呢。”
木研执拗不过向茹默,只得道:“小姐那您可是真的要躺下0身子歇着了,不然木研饶是回去躺下了,心里也安生不得。”
向茹默连连应诺,遂便就行至了樱草色胭脂木拔步床上,一双素手抬起掀起了湘妃色纱幔,整个人行了进去。
木研吹灭了平头案跟月牙桌上的烛火,这才带了苑娇回了从前她跟木琳所居的耳房,在原木围子床上歇下了。
铜壶滴漏不经意的滴答作响,预示着时间无声悄然而逝,向茹默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丁点的睡意也无。
整间内室都被巨大的安静所拢,半晌向茹默的眼睛方适应了这种黑暗,她环视着这被层叠帘帐纱幔所围拢的床榻,自从去了沧澜谷底,都已经好几年几乎没有在这里居住了。
一时间,从前跟木研与木琳居住在这里的情形兀自间如潮水涌上心头,时间当真是如东流水易逝,伸出手想要抓住,却是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流走。
她索性披衣起身,记得从前在三联闷户柜里放着的没有绣完的鲛绡帕子,打开来一看果然还是用藤箧装好原封不动的放好在那里。
向茹默将藤箧取出来,捧出了床榻,将重新燃起烛火来,将身坐到了胭脂木梳背椅上,对着烛火一下下的接着未绣完的帕子来绣。
青白色的鲛绡帕子作底儿,上面用水粉色双股丝线绣的新绽的杏花,一簇簇开满枝头上,花嫩粉而蕊明黄,唯独树枝还需用翠碧色的丝线来填充即可了。
向茹默一下下极为认真的绣着,这一刻她的心是完全静下来的,已经忘记了明日里要去朝廷的事情,心里只一个念头,要将这个帕子绣到最美,最好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过,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向茹默就只觉肩膀脖颈很是酸涩,却又不忍将手中活计放下去。
木研端了碗语嫣汤站在向茹默身后,看向茹默绣得极为认真,不忍开口打扰,就那样静静的站立着。
向茹默手中的这一方鲛绡帕子是当初她跟小姐与木琳一道绣的,当初也是一个暮春时节,杏花开得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那个时候主仆三人看这花开得盛,便想着要将这繁花似锦全部都绣到鲛绡上,这样就可以永不凋谢了。
可谁知世事总是难料,这一方杏花盛放的鲛绡帕子都还没有绣完,木琳人就没有了,而明日里小姐又要去朝廷了,还不知要遭受什么样的罪呢!
一时间木研悲从中来,叹息不已。
向茹默忽而的就感觉到有人声响动,回眸看去果不其然是木研站在身后,一双眼睛里百感交集,更多的是充满了对向茹默的心疼。
主仆两个对视半晌,木研终是开口道:“小姐,你不是说要歇下的嘛,原不曾是欺骗了木研的。”
向茹默一抹笑意于唇际绽开:“木研,我不是要存心骗你了,只是躺在这里如何也睡不着了,就记得曾经我们绣过的一个杏花的鲛绡帕子,便想着完成了不是更好。”
向茹默别着头又道:“还说我呢,那木研你不也是说歇下了,却还不是又端了汤来看我!”嗔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没睡下的,还敢端了汤来!”
木研将语嫣汤放到了平头案上:“这才说明我们主仆一条心嘛!”
虽然这般看似平淡的叙话,可是二人心中俱是酸涩不已,向茹默故作闲闲道:“端来的可是什么汤?”
木研心中愈发酸涩难忍,小姐这一去朝廷,恐怕很久都喝不到这一味甜汤了,将汤盏的盖子掀开来,一股浓郁又甜美的奶香为扑鼻而来:“是语嫣汤了,小姐热热的用些吧。”
向茹默也没有心思去用什么语嫣汤了,可又不好伤了木研的一番心意,便就用小银汤匙舀了几口轻轻啜下,可却是半点滋味也没尝出来!
毕竟毒盐巴的事情终是没有尘埃落定,若是因着此罪入了慎行司总归就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情。
夜半三更的时候,在木研的强烈要求下,向茹默勉强阖眼在罗汉榻上歇了一会儿子,迷糊中半梦半醒间做了个梦。
似乎还是在当年,木研跟木琳双双陪在她的身边,主仆三个人在沧澜谷底沧澜江畔做雪花珠来吃,主仆三个围着那一盏洁白胜雪中掩映着金黄玫粉的雪花珠言笑晏晏。
那个时候,柳桥花坞,长于春风做主,总觉得那样的好日子总也过不完似的,可世间唯一不变的一宗就是变化,好日子过去了,木琳是替自己而死的,而她的魂魄可能也是不知去往了哪一处,竟是只能在梦里相见了,也还好,至少还有梦。
向茹默泪眼婆娑,泪水打湿了她半边的脸,打湿了半边绣着花朵的引枕,木研用素白软帕轻轻为她将面上的泪珠擦干,一壁轻声柔和道:“小姐,做噩梦了吗?”
向茹默淡淡颔首,眼底有一瞬间的欢喜,旋即便就被无尽的忧伤所替代:“又想起了木琳,从前我们三个在一处的时光,总是那样美好,可再美好也是过去,再也回不去了,未来再艰难,也要迈步前行。”
定睛看了木研:“逝者已矣,我们生者要继续砥砺强行,不是嘛!”
木研紧紧咬住下唇,悲伤在心里已经逆流成河,她跟木琳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比向茹默跟木琳的感情都深,两个人共同伺候一个主子,从巫溪正府来到宁厂外府,可以说是莫逆之交了。
每每提及木琳,她都是悲痛欲绝,可为了不让小姐难过,对于木琳她都是尽可量的不去提,甚至不去想。
今番一提至此,木研终是忍不住愤懑的心绪,恨意在她心底里早已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苍天大树,这一刻被风一吹是如何也藏不住了,她咬唇一字一顿道:“小姐,木琳的死就是正府里的人逼迫的。”
牖户外不知何时平地刮起了极大的风,阴恻恻的吹动得新发生的层叠的黄桷树叶发出略显诡异的声音,如同一个悲伤的灵魂在嘤嘤哭泣。
向茹默苦笑一声,幽幽一声长叹:“可怜的木琳是替我而死的,是我对不住她!”
这样的风声里,木研的声音也显得愈发悲鸣:“可是小姐,她们那一次没有逼死您,这一次又重来了!”
木研又想起了往事,想起了毕生都无法忘记掉的那一日,他们一大群人,说小姐开凿盐井凿到了地神娘娘的龙骨,要逼她填井。
自己都只顾得悲伤难过了,是木琳手疾眼快,一下子便就投入了井中,那一次明明该死的是自己。
木研双目赤红,犹如要燃烧起来的烈火:“不!小姐!上一次木琳替您填井了,这一次就让木研带您去坐牢吧。”
木研冲到门外:“木研就站在这里,看着月落阳出,木研跟着朝廷的人一道去了。”木研说这样的话的的确确是发自肺腑的,她是一个极为忠诚的仆人,随时都可以为了向茹默献出生命。
时间离三月初十日清晨越来越近了,越是这样的时候,向茹默的心情反而越是平静了下来,她站起身来,行至门边,拉住木研的一双手,由于情绪激动,木研的一双手冰冷而黏腻。
向茹默轻轻搓揉着她的手,婉声而道:“又说傻话了,这一次是有圣旨下来的,圣旨上写了我向茹默的名字,如何是别个能替代的。”
木研听得此,登时间颓废下去,紧攥住向茹默的手:“小姐,木研说的是真心话,木研当真是要替小姐坐牢的。”
向茹默握住她的手,神色温柔而帖妥,微微用力,声音轻柔如漪澜微漾:“我知道,都知道的。”
木研回握着她的手,清幽的泪珠若同被冻在了眼底,主家的大恩当真是无以为报,想报报不了,当真急煞人也!
铜壶滴漏中蕴得晶莹圆润的一滴水珠堪堪从月壶吧嗒一声落入受壶,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寅时过去了,卯时到了。
再不喜欢做什么事情,那件事情终究还是要去面对,就如同现下里再不想让天亮,然而天终究还是亮了,一如既往!
木研为向茹默更衣,一条竹青色的曳地长裙,肩上披了条湖蓝色鲛纱,看起来极为楚楚动人。
之后用簪花铜盆打来了温温的纯水,为向茹默净面,而后又用青盐为向茹默擦了牙齿,而后又为向茹默梳了如墨般顺滑的长发,将长发盘绾成髻,在鬓边簪了圆润如拇指大的珍珠作为装饰。
一番梳妆打扮下来,时辰便到了近乎辰时,苑娇也起来了,她给向茹默端来了庖人做的白粥、水晶豕肉皮冻跟魔芋儿鸡。
向茹默最爱这一道魔芋儿鸡,可眼下里却也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勉强的用了几口,见得铜壶滴漏的水滴一滴滴落下去,辰时也就到来了。
木研搀扶着向茹默站起身来,苑娇亦是陪同在侧,三个人朝了外府兰苑的大门当口一路行去。
近乎辰时初刻的时候,三个人已经亭亭立于外府兰苑的大门当口前,等着朝廷的马车过来接了。
没多会儿的功夫,便就有两辆马车停到了外府兰苑的门当口前,第一辆车子有一双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帐,栾公公从上面走了下来,他淡淡扫视四周。
少顷后,一双豆大的眼睛含着看不出喜悲的神色,看了向茹默,抬手指了后头的一辆马车:“三姐儿,请吧!铭德帝派咱家亲自来接您入宫!”
向茹默淡淡颔首,唇角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没有灿若朝霞,却是明媚似三春夏花:“如此便是有劳公公了!”
向茹默款步走上了马车,两辆马车骤然间绝尘而去,只留下站在地上的木研跟苑娇两个人泪水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那辆两辆车子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