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顶屋内有一霎时的无声阒寂,时间好似一下子凝滞住了,犹如进入了无人之境,每个人都心思黯然。
不过也就须臾,向寄北豁然站起身来,面色极为凝重,他认真道:“默儿,温泉盐井的毒盐卤是你大姐开凿出来的,这件事情的后果理应由你大姐承担,而不是你来替她背负这个债务。”
外面的风声愈紧,吹得顶棚上的灿金色茅草愈加迎风摆动不止,向寄北一时间神思从未有过的清明,当年若不是因为芸儿因为那个赘婿向登鹳跟默儿产生了误会,默儿也不会小小年纪便就背负了沉重的压力,而孤苦伶仃的跑去当时半废弃的宁厂去!
向寄北心情愈发沉重,若果说她的默儿没有这个能力将宁厂治理的如此风生水起的话,那现下里宁厂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那默儿在正府又没有容身之地,就不知道要有多么的悲怆了。
向寄北扼腕不已,喟然道:“默儿,你已经为你大姐承担的太多了!这一次该让你大姐自己承担她自己种下的恶果了。”他双目圆睁:“所以默儿,父亲决定要回江州巫溪正府去一趟,让你大姐三日后去朝廷。”
不待向茹默答话,修羽眉头蹙紧,忧虑不已:“可是大老爷,听木研话的意思那圣旨可是下的是三姐儿的名字,那可怎么替代呢?!”
木研乍听之下还很是欢欣,待到羽叔一说起,忙忙忧虑道:“的确是的,那圣旨上写的是三姐儿的名字,这可如何是好!”
修羽一语中的,向寄北恍然过来,沉思道:“修羽说的极是,那圣旨上写的是默儿的名字,这是不中的。”
修羽急得团团转,不住的喃喃自语:“那可如何是好,不然改个名字呢!把默儿的名字换掉。”
木研满面焦虑:“可是羽叔,那可是圣旨啊,如何能随意的更改名字呢?!”
向茹默笑出声来:“你们可太会戏语了,这叫关心则乱,圣旨上的名字岂是可以改动的!”
旋即缓缓笑道:“大家都稍安勿躁,也不至于的,不就是去个慎行司吗,躲得过初一终究也躲不过十五,默儿去就是了!”
向寄北看着向茹默,不由得悲悯道:“默儿,可那本不该是你承受的,是你大姐她开凿出来的毒盐井,你帮她解决了盐井的毒素问题,就已经是给了她,也给了向府莫大的帮助了。”
向茹默淡淡道:“父亲,既然圣旨都已经下来了,表明了要默儿去朝廷,那也就是说明就连铭德帝也是认同了让默儿去的。”
她的口吻愈加沉稳:“不论是大姐,还是默儿,不都是向府的女儿嘛,代表的都是向府,既然铭德帝召见默儿,那默儿去就是了,是什么样的结果,默儿自己面对。”
一番话说得太过于识大体,太过于理解人,更是太过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向寄北扼腕不已,喟然长叹道:“默儿,终归是向府对不住了呢。”又连声笃定而道:“也是默儿你成全了向府!”
向寄北一张脸上动容不已:“不然就向府的主盐场江口盐场七年没出来一粒盐巴这件事,就足以让向府元气大伤,无法立足于巴郡呢!”
向茹默唇角噙了抹淡淡笑意,看起来让人无端的生出安心宁和之感来:“父亲,说这些做什么呢,默儿不也是向府的一员嘛,向府兴亡,默儿有责!”
向寄北看着向茹默,一张瓷白泛着莹润光泽的脸庞上有着成熟的韵味,不由感叹着,默儿当真是长大了。
半晌后,终是无奈道:“圣旨以下,也是无法更改的事情,所以默儿为父也只能看着我最心爱的小女儿去朝廷走上一遭了。”
修羽极为痛苦,他发自肺腑道:“偌大一个向府,怎地却是所有的痛苦就要让我们默儿一个人承受吗?!”
他摊开双臂,仰头而道:“这不公平!不公平!默儿已经为向府承受了太多的重任,她毕竟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家,却是为整个向府做出了比男孩子还要多的事情!”
修羽看着向寄北,满面的正义之气,由衷道:“大老爷,所以您不必在感叹您一生没有儿子,您就是有儿子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也不过如此了呗!”
向寄北喟然长叹:“修羽,你说的对,说的都对啊!”
他双目炯炯,极度正色而道:“有了默儿这个女儿,我向寄北此生无憾了!”又是连连颔首不已,似在说给别人听,实则更多的是说给自己:“从前寄北一心求子,求之不得只觉上苍对寄北的不公!”
他凝重道:“而直到今儿个,寄北我方明白过来,什么儿子,什么男丁,什么功德锦帛传人,这些都是虚名,都是浪得虚名而已!”
他一双眼睛环视了向茹默、修羽跟木研,半晌方正色又续道:“最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正去做实事的人,不然名头再多,儿子再多,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美则美矣,却是虚无缥缈的!”
向寄北的这一番大彻大悟,让修羽都流下泪来,他喃喃的:“大老爷啊!跟了您十几年,今儿个您说的话是最最透彻的一次。”
修羽恳切不已:“老爷,能听到您大彻大悟的话语,修羽更是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跟错人,修羽值得了!”
就连木研的一滴清泪也是倏然间从眼底滑落,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只道出最为由衷的一句内心话语:“大老爷,木研谢谢您理解了小姐!”
孟春时节的风将草顶屋破旧的木门吹开,清新爽洁的空气倏然间灌满了整间房子,呼吸了这样的空气,即刻间便是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父亲的高大伟岸,父亲的通事明理,让向茹默心中无限宽慰,虽然曾经也有过错误的判断,轻信了他人的谗言,可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佛都有三分错,何况人呢,并且那是在父亲身体极为不好的时候,人生病了当然会心焦,当然会容易产生错误的判断。
但终究父亲就是父亲,终究是醒悟过来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般有道理,自己受了一时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向茹默含笑看着父亲,就如同小时候那般。
大尚三十三年,三月初九日夜。
宁厂外府兰苑,向茹默所居的三进庭院内室当中。
向茹默坐在樱草色胭脂木梳背椅上,别着头静静看着平头案上青花折枝勾莲六。方贯耳瓶上插的木研从院子里摘下时新的七星古红山茶花。
木研忧心忡忡坐在小杌子上,眼角还泛着红,近乎无声的叹息着,眼前的两口木箱里俱是今天这半日里她拾掇出来小姐平日里喜欢穿的衣衫韦鞮。
昨天晚上从江口盐场回来,向茹默带着木研先是去沧澜谷底的各个盐场转上了一圈,又将等在三十丈棚茅草屋的苑娇接了出来,而后三个人便是一同回到了外府兰苑。
回来后,木研她更没闲着,一壁找小姐平日里喜穿的衣衫,一壁又为必须要到来的三月初十日而忧心不已。
一时间,内室里静阒无声,安静得让人一时竟是生出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我为何故之感来,这种静谧有种压迫感,让人透不过气来。
苑娇也一早便就耐不住这份闷人的阒寂了,可她也知道事情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明日一早起来三姐姐便要奉旨去朝廷了,饶是她再怎么受不住这样的清寂,她也是知道不能随意开口的。
忽而的,木研手中捏着的一根缝衣针“叮铃”一声掉落在莹白的理石地面上,在这寂静得如入无人之地里显得这一声尤为脆响,堪堪打破了这份压抑的阒寂。
在这一片阒寂里,木研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缝衣针于她手上掉落在地吓了一跳,脸兀自蕴得通通的红,弯下腰身,拾起针来。
苑娇脱口轻声而道:“哇!这一根小小的缝衣针掉到地上竟是这么大的声音呢,好似都将娇儿的耳鼓给震得生疼呢。”
转而认真的看了木研:“三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就因为这屋子里头太过静谧的原因,才听得这原本是细微的声音格外的大?!”
木研觑着神色看了向茹默,见她一门心思的发着呆,不由得伸出一根细白手指放在唇边嘘声道:“不要打扰你三姐姐。”
向茹默微微回转过头来,眉目间隐有一缕愁苦,却要极力的用唇角那一抹嫣然浅笑来掩饰住。
她自己却是全然不知,凄苦中的微笑看起来却是更加让人心疼,她清婉的声音缓缓而道:“没关系啦,说说话来热闹些,有些人气,太过安静了反倒更是让人心里不安生呢。”
苑娇这才敢如常的声音说出来:“说的就是呢,刚刚那般安静,苑娇都感觉有些怕了呢。”
向茹默站起身来,虽说含了隐忧,可一袭湖蓝色的留仙裙仍旧衬得她犹如一位嫡仙降落凡间,道:“木研去取了红柰果浆来,酸酸甜甜的喝起来还很是清爽呢。”
木研可盼着小姐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呢,听得小姐说要喝红柰果浆,哪有不欢喜的,道:“好啊,木研这就取了来,头晌刚新鲜榨好的,用蜂蜜浸着呢,这会儿子喝可是再好不过的。”
不刻后,木研用白瓷碗盏端了果浆回来,通红鲜润的颜色很是着人喜欢,向茹默端起碗盏轻轻抿了一口,登时间那种熟悉的酸甜清爽味道在唇齿间涌动,让人莫名的有着温馨愉悦之感。
向茹默心中一时悲苦不已,这样好用的红柰果浆自己若是坐牢了,那便是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喝到了,念及此章心中悲楚不已,面上不由就蕴了些痛苦的意味,却是生生的掩了下去,:“若是去了朝廷一半会儿回不来,还喝不到这个味道了呢!”
又是故作闲闲道:“到那时木研你带着娇儿你们两个闲起来的时候便是做些红柰果浆来饮,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过来暮春便是初夏,也可以将这果浆湃在院内的井底,好做冰饮,也好消暑降温祛火除烦。”
小姐去朝廷或许要面临牢狱之灾,慎行司的牢狱里面可是个人间地狱的地儿,到了那里哪有个好,木研悲哀不已!
她从打小起就听说,牢狱里冬日里冰寒彻骨,人冻得手脚都起了冻疮,而夏日里又热得人受不住,蚊虫更是泛滥肆虐,叮咬得人满身满面都是红肿的脓包,而离别在即的前夜,小姐竟是还惦念着我们。
木研再也忍不住,眼中珠泪夺眶而出:“小姐,您就是为人太过良善,从来都是只为别个考虑,一丁点都不为自己着想!”
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木研愈加愤懑不已:“小姐啊,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管我们呢,管它什么我们毕竟还是在外面的自由身,而您却是要去慎行司受苦了啊!小姐啊!您还惦记着我们,您多会儿能惦记惦记您自己啊!”
向茹默笑中带泪:“木研,别说了,好好的你哭个什么,你看这么好的红柰果浆,让你这般说的都没有胃口喝了呢。”
木研仍旧抽抽噎噎的:“小姐还说好好的呢,明日辰时初刻就要奉旨去朝廷了,还不知要受什么苦呢!”
口吻愈加愤愤不平:“可若是让木研说,若是小姐自己亲身犯下了什么罪责,我们认打认罚的也是该当受的,可小姐这算什么呢……!”
木研抽噎着说不下去,半晌方一字一顿道:“这是替人背了偌大一口黑锅啊!”她垂下去的头缓缓抬起来,凄楚一笑:“而且还是好大好大的一口黑锅,大得一眼都望不到边际去啊!”
樱草色的平头案跟月牙桌上各自燃放了蜡烛,莹莹烛火晃得人影幢幢,昆土蓝马唐熏香袅袅的香气在内室里缓缓萦荡。
向茹默重重吸了口气,昆土蓝马唐的味道依旧,可也许自己在以后的好些个日子里都闻不到这个挚爱的青涩气味了,虽说在沧澜谷底也是闻不到这个气味,可那个时候自己知道自己离着这个气味很近,虽然闻不到,却是犹如萦绕于鼻息间。
向茹默转眸看向了牖户外,黢黑的暗夜里,别说初九夜里新生出来的凸月了,就连寂寥的星子都懒怠出现,躲到了云层的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