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里,沧澜谷底被漆黑的夜色笼着,皎洁的那一弯明月今儿个也隐到了层叠的云层后面,唯有三十丈棚四周燃着旺旺的火把,照得丈棚内外的玄色土地似乎都闪了金光。
盐工们在郑逢时的带领下,在丈棚里有序的忙碌着,一股股新鲜汲取出来的盐卤被及时灌入竹排管中,涌涌的朝了东岸的煮卤屋流去。
而向茹默所居的那一间茅草屋内,平头案上燃着两束火烛,冉冉跳动着的火光将青石玉山形笔挂以及笔挂上的几支兔毫笔和莹润凝重的官釉桃笔洗映衬的光泽闪烁。
向茹默的面前平摊开来一张大而洁白若雪的蠲纸,上面已经用沾墨的兔毫勾画了数道很细致很精巧的轮廓来,下面亦是用密密的小字做的注解,那是五百余口卤井的方位以及尺寸。
木研跟苑娇一左一右随侍在她跟前,细细观瞧着向茹默手中所做的这一幅草图,禁不住叹为观止,虽说她们两个对草图看不明白,对下面的注解更是费解,可单看那画工也当真是精巧得很呀!
苑娇一张嫩嫩的唇瓣咬着细白手指相面般端详了那草图半晌,终是止不住询了出声:“三姐儿哦,你这画上面弯弯曲曲贯穿的长线是什么呢?!”
向茹默被她的话逗笑了,将几乎干掉了墨的兔毫支到了砚台上:“这个不是画,而是东岸卤井草图。”一双眼睛柔和的看向她:“至于娇儿说的那一条贯穿的绵延长线正是远处起伏不断的沧澜山脉呀。”
木研手持一方椭圆形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磨着,她虽手法娴熟,为了将墨磨得精巧细腻却也丁点不肯马虎,不时的往砚台里面添点水珠进去,见砚台里渐渐出来了细腻的墨水来,方收好了墨锭,抬眼瞧了向茹默道:“小姐,那曲线分明就是远处的沧澜山脉,我怎地竞是也不曾想到。”
向茹默拿起兔毫,轻轻的将笔头饱蘸了墨汁,又在砚台边上将笔头捋得平顺,方抖了手腕凝眸注视着蠲纸,继续仔细严谨的继续着未完成的草图。
茅草屋内即刻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唯三十丈棚内二井处传来的砰砰的舂凿盐井之声和了向茹默笔头轻轻滑过纸上的轻轻的微不可为的簌簌之声。
木研瞧着苑娇打了个哈气儿,轻轻移步至她的身边,缓声道:“困乏了便去睡下吧。”觑眼看了下牖户外:“这天色都这般黑了,许是亥正时分光景了。”
苑娇一张粉莹莹娃娃脸上肉嘟嘟的小嘴儿都揪成了大大的一个圆:“不成,眼瞧着三姐姐都要画好这幅画。”抬起白嫩的小手掩唇唏嘘道:“是草图啦!”神色无比郑重又满含期待:“眼瞅着三姐姐都要收尾了,我可要有始有终地坚持看完。”就好似这是在坚持一个无上荣光的任务。
木研白她一眼,假意嗔道:“嗐!倒是我让你睡下还是叫错了你。”见苑娇小脸有些挂不住,方展了笑颜,轻抚着她垂下的累累秀发:“瞧瞧你,不禁闹呢。”
向茹默将手中兔毫放在笔洗里涮去了残墨控干了水分,方将兔毫挂到了笔挂上,一双明眸静静观瞧着眼前这一幅刚刚勾勒好的东岸卤井草图,不自禁的双眸中便就蕴上了几分满意的神色:“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不要打嘴架了,我这草图可是做得好喽,待墨迹全部干透就可以收起来了。”
苑娇道:“三姐姐,我哪有,明明是研姐姐她一个人一直说不停的。”言语着便就朝了木研撇撇嘴巴。
木研含笑瞧着她,听小姐说她在正府被她的几个嫡亲姐姐欺负的都不成了样子,更遑论说大姐儿、二姐儿跟姑姑了。不过打从苑家的这四个姐妹来到正府的那一日,木研就只瞧着这个苑家的四姑娘的眼,心忖着这小苑娇从跟小姐来了沧澜谷可是欢愉多了。
见苑娇这般模样,她木研亦是舒心不已,苑娇却是忽而的凝眸定睛瞧了向茹默,似要瞧出甚端倪来,纳罕不已:“怎地三姐姐,这幅画,哦不是这幅草图画好了是为了收藏的?!”
向茹默哑然失笑:“哪里的话,精心做了这幅草图是要过得几日材料备齐便就拿去东岸,要按照这幅草图垒砌卤井的。”
苑娇这才恍然,却是止不住掩唇又打了了哈气儿,熬得小脸儿也有些白将将了:“原是这般,那我便是可以放心休眠去喽。”
向茹默瞧她困倦成这幅样子,亦是心疼不已:“快早些睡去吧,夜色这般深了,这都几更天喽。”
忽而的茅草屋的木门被推开,带入一阵白露时节的夜风,有些微微寒意,进来的却是成扬,他满面的风尘仆仆,一瞧就是赶了夜路来的:“三姐儿,这般晚了成扬还得来叨扰。”摇头苦笑道:“我就是连郡王都还没看上一眼呢!”
这成扬是赵佶的随从,只是近些时日赵佶一直都待在沧澜谷底,成扬这个随从没了用武之地,便就被赵佶留在了朝廷。
他这个时间过来,显然是有要紧的事情,可是怎地他来却是没有先见赵佶,却是来了这里,向茹默疑惑不已:“成扬你此番来,有何要紧的事情吗?”
门里又是进来一个人,清风朗月的声音响起来:“你这随从,来了不先见你的主家我,却是跑来了这里!”
茅草屋内的人皆是一个愣怔,苑娇瞧了瞧赵佶,又看了看成扬满面疑惑稚气询道:“佶郡王不是早已去休憩了吗,怎地这会儿子会突然出现在成扬身后?!”
木研眼瞧着这一幕,忽而的明白过来:“原来赵家大哥说去休憩是假,留在了我们茅草屋一周才是真。”
木研一语道出赵佶的心思,赵佶只觉浑身的血液嗡的一声瞬间便就贯上了头顶,眼神瞬间飘过向茹默,向茹默一双明眸与他相对,两个人兀自都垂下头去,此刻没有言语,却是心意相知。
赵佶忽而的念及成扬深夜来此,必有要事,难不成皇宫又有甚不太平了,要我回去的,一想到也许就离开宁厂几日,心内愈加惶恐,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惴惴“成扬,你过来可是我阿玛叫我回去吗?”
成扬跟随赵佶经年,自是瞧出来了他的惴惴,心里愈发知晓了这一回这个清冷孤傲的人对三姐儿可是动了真情的。
然可成扬何其乖觉,自是不会当着一众人的面将此情说穿,就是连半分的着意也无,只恭谨道:“成扬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招三姐儿觐见。”
众人皆是一怔,怎地这佶郡王的随从成扬此番来竞不是找赵佶,而是来招三姐儿的,而且还是奉皇后娘娘的命!
木研疑惑不已,心中更是充满了担忧,蹙眉质问:“敢问这位小哥,怎地有甚紧要之事还偏生的半夜三更的来招我家小姐?!”
向茹默回首斥责了木研道:“木研,说话要有分寸,怎可跟成扬大人这般无理。”
向茹默陡然间明了过来,心里含了丝隐忧,对了成扬了然道:“默儿知晓了,是否皇后娘娘的腹寒症又发作了?”
成扬虽被木研抢白了,可也是怪了,心里却是丝毫不生她气,竞是含了三分笑滋滋意味回了三姐儿的话:“三姐儿聪明人,您猜测的一点不差。”旋即神色蕴了几分忧灼:“三姐儿可这就得起身与成扬同去,成扬来之前皇后娘娘可急切的盼着您去呢。”
向茹默急得搓手不已,旋即吩咐了木研:“你这就去煮卤屋取一篓筐的雪花盐巴来。”
木研见向茹默这般焦急,就是在心疼三姐儿大半夜里的刚刚作画完草图的辛苦,却也不敢迟疑半分,转身就朝了木板门口而行,向茹默又唤住她:“对了,一定记得要在篓筐上面遮层素白帕子。”
成扬却是拦住道:“三姐儿,您忘记了,您是带了雪花盐巴去过朝廷的,现下里那白莹莹的盐巴皇后娘娘都备好了,就待您走上这一遭了。”
向茹默以手拍额:“情急之下默儿竟是浑忘了!”转身行至平头案前,俯下0身去细看了作好了的草图:“好在这一方砚台磨出的墨迹干的忒快。”伸手将这一张大大的蠲纸小心的卷成细细的一根,郑重交给了赵佶:“那这草图默儿便是交由郡王你了,看样子明个儿头晌我怎地也是回不来了,你就带着盐工在东岸搭砌卤井吧。”
赵佶眉峰微凝,谷底本就人烟稀少,又是这夜黑风高的,饶是有成扬陪同,可向茹默的深夜出行赵佶还是惶恐不安的,恳切道:“三姐儿,不如佶也陪伴同去。”
向茹默摇头缓缓道:“时间紧迫,既然草图都已作画好,明日必须动工,我们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时间,以保证可以尽早产出更多的盐巴来。”
旋即莞尔露出一个恬美笑容来:“郡王放心便是,又成扬在身边,有甚可怕的,就是荒郊野地里真有甚魑魅魍魉也早就吓到大气不敢喘了吧。”
成扬扬扬眉毛,故作委屈道:“想我成扬虽无郡王那般玉树临风、朗月入怀,可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就那般吓人,妖魔鬼怪见了我都不敢出声!”
一众人被他们两个的对话逗得大笑不已,门外吹进的晚来风急将平头案上燃着的蜡烛扑得明灭不定。
赵佶庄重接过向茹默递过来的草图,收入怀中:“既然三姐儿将草图交于了于己,那便是必然要让三姐儿安心出行的,佶送你们到谷口吧。”
赵佶的枣红马上坐着向茹默,成扬自己骑着蓝眼一路向前疾驰着,路两旁的沧澜谷底的景致朝后飞速而逝,却是不知有一双眼睛正借着不太明亮的月色观瞧着他们。
送走了向茹默,赵佶心里面空捞捞的,从前都是他出去而向茹默留在宁厂,留在沧澜谷底,这是第一次面对没有三姐儿的宁厂,夜色中这熟悉的一切突然间在赵佶眼底都变得陌生起来,原来爱上一个地方是因为爱上了这个地方的人。
赵佶拴好了枣红马,怀里揣着还带着向茹默体温的草图蠲纸,一个人失魂般悠悠荡荡的不觉竟是到了大青石这一处,深深的夜色中,大青石却依旧泛着沉沉的光泽,就好似将夜空顶上那抹淡漠的月光星辉都聚了过来。
看着这块光洁油滑的大青石,赵佶思绪万千,他知晓这块三丈余长近乎两丈宽的大青石是三姐儿最最钟爱的,从前还不觉有甚,今番见了这块青石竟是嗅到了三姐儿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馨香气息。
赵佶在大青石前默默伫立着,凝神看着青石上泛着了泽泽光彩,眼底竟是蒸腾起了蒙蒙水雾,这样他自己个儿都生生吓了一跳,怎地竟是要落下泪来吗,要知道就是崖山一役中自己被敌砍伤左臂露出了白骨森森,自己都还是笑着高谈阔论呢!
他颓然坐下,举眸看着天顶上闪闪烁烁浮浮沉沉的星子,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从内心里翻腾着又涌上脑海,搅的他脑袋里愈加昏沉沉的,却还是止不住的思量着,三姐儿这功夫该是行上大路了。
看了遮遮掩掩的云与月,赵佶喟然一声叹,暗暗思忖,这功夫要是来一壶上好的秋露白倒也是应这白露的景儿的。
就只听耳畔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小叶榕树林的重重阴影后,慢慢行出一个人来,赵佶头也不回,淡淡道:“是谁?”
却是一个男声答道:“回赵家大哥的话,我是盐工郑逢笕。”言语着便就行至了赵佶跟前,郑逢笕不善言辞,此一刻却也是垂首呆立在赵佶面前,手上捧了个青铜斛。
赵佶知郑家两兄弟人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在宁厂更是是兢兢业业的做活计,对他们两兄弟的印象是极佳的,询他:“怎地逢笕,你这是歇工了?”
郑逢笕一只脚碾着地,脑袋里极力回忆着刚刚向茹雪教授他的话,半晌方才说出口来,期期艾艾的:“是的,逢笕本有一斛金茎露,想来赵家大哥也是想饮一杯的吧。”
赵佶知郑逢笕不善言辞,更是不做他想,只想快速饮一斛下去,聊表相思之慰藉,郎然道:“也罢!也罢!没有秋露白那就来几口金茎露也是好的,反正俱是带了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