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夜色昏暗且蒙昧,如同浓墨在清水中层层氤氲开去,些微的月光偶然从层叠的云层缝隙中透出一丝的光亮,却也只是旋即,极快的便又被乌滚滚的云层遮了住。
赵佶捧着那一斛金茎露,扬起脖子咕嘟嘟将酒喝去了大半,抬袖拭去唇边沾的滴滴莹亮酒水,仰天叹道:“酒果然好东西也!这金茎露虽不及秋露白那般入我的心,可也还是稍可与之媲美的。”
赵佶眼底的眸光渐渐有些涣散,整个人也欲有些昏沉不支,却是兀自挺直了脊梁,朗然而道:“这金茎露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酒劲果真是好大。”将剩下的小半斛酒又递回给了郑逢笕:“这好酒自是不好我一个人独享,兄弟,你也喝些。”
郑逢笕将酒斛接过来,正欲饮下,忽而的停到咣的一声,赵佶竟是径直躺倒在了大青石上。
郑逢笕本是甚事情都听哥哥的习惯了,有甚事情也俱是有哥哥承担,自己还不曾做过什么主来,他不过是奉了向茹雪的意思,过来给赵佶献酒解乏的,不曾想这赵家大哥平日里看着还是一副好身手的,可酒量竟是这般不济,不由慌了手脚,声音中亦是带了几分哭腔:“赵家大哥,好端端的您这是怎么了?”
一个人迈着小碎步朝了这一处款款行来,夜风带起她身上浓郁的百花熏香四溢,在这静谧的而幽深的夜色中格外的显著。
行得近了,郑逢笕才瞧出这人正是向茹雪,早已失了分寸的他,对了向茹雪急迫不已道:“二姐儿,您过来的正好,赵家大哥怎地喝了大半斛酒便就咣当一声倒在了大青石上呢?!”
向茹雪娇小羸弱、如风蒲柳的身子在这昏沉沉的夜色里愈加显得小巧,声音确实极其铿锵有力的,如厚重的冰凌击碎脆薄的冰面,泠泠有声,眼神却又是柔和至极:“不打紧的,赵家大哥只是困乏睡去了,你将他背回赵家大哥他所居的茅草屋内休憩便可。”
年少慕艾,郑逢笕这个十七岁舞象之年的少年本就处于情窦顿开乍现的年岁本就被向茹雪的妩媚娇柔迷得三魂丢了七魄,对她一张娇口里所说的话更是强于信奉天神地神。
郑逢笕是做惯了粗活的,对背起赵佶来说还真当是不在话下,将赵佶的双臂搭于他的胸前,背起来便就朝了茅草屋的方向而行去。
向茹雪眼睛里含了丝邪佞而狡黠的笑意,这可真当是看到了肥嘟嘟的肉就在口边了,借着夜色掩盖,一路细碎小步跟了郑逢笕行在后边。
待到了赵佶日里所居的茅草屋,向茹雪将屋子的木门推开,郑逢笕背着赵佶入了内里,轻轻将赵佶放到了木床上,赵佶细微的鼾声有节奏的响着,他睡得煞是深沉。
向茹雪坐到了门边的小杌子上,满面都是浅淡淡的笑容,一双含情杏眼似要将人看得融化了去:“我说逢笕呀,都忙了这许久了,又是背着赵家大哥走了那般远的道路,你也先去休息下吧,等下子是不还要去上工。”
向茹雪说得是什么他都不甚了了,单这莺莺的软言娇语都已是将他钢铁般的脊梁肢干俱是要融成了一团面泥,双手垂着站在原处,也是不知下一步要作何打算。
向茹雪咯咯笑了出声,娇小的身子站了起来,一步步行至了郑逢笕身侧,含笑对了他一字一顿的:“逢笕,雪儿要你先回去歇下吧,这都过了三更天了,你是太过辛劳也该歇歇去了。”
指了木门:“喏,雪儿让逢笕回去睡觉。”头轻轻一侧将合起来的双掌放在娇嫩的面庞下,拉了长腔:“睡……觉……”
向茹雪的逼近让郑逢笕全身的血液腾然间全都涌到了脸上,只觉得一整张脸竟是滚滚的烫,不过向茹雪这般连比划带说的,郑逢笕这才听得明了,是让自己去歇息,心里升腾出一股子灼烈的感情来,二姐儿竟是这般关切于己,自从母亲离世后,再不曾有女性对他这般柔和以及了,虽是不舍离开,但又怎能不遵雪儿的命,垂下头嗫嚅着:“逢笕这就下去。”
向茹雪一双杏眼灼灼视着他,口气愈发的柔和轻缓,似层层棉絮将郑逢笕柔柔软软的包裹住:“回去吧,今夜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郑逢笕沉沉的垂着头,虽然不言语,却是重重颔首,虽不解向茹雪的意思,可雪儿这般心肠良善的人即是做什么事情必都是好的。
郑逢笕垂头朝木门边行去,脚步甚为缓慢,知向茹雪就坐在一侧的小杌子上,是多么想再深深地看上她一眼,可眼皮却是沉重的若同灌了铅,一丝丝的也抬不起来。
这几日里饶是只在那一次她为他拭去汗珠的时候无意中观了她的全脸,那一张娇媚的面容便是一直深扎于他的心间,可现下里却是没有那般的勇气,只觉得要看她一眼那样的念头闪过脸上身上俱都是火烧火燎的。
这一幕向茹雪都一丝不落的看在了眼里,郑逢笕虽没言语,可他的小心思却是全部都被向茹雪看了个透,看着郑逢笕行出门去的背影,眼角眉梢露出了大有玩味的笑意,就似一只逗弄着小鼠的花狸猫。
夜色愈加深深,这是黎明前的最为黑暗之时,茅草屋里静极了,微赵佶一声声均匀的呼吸声平稳的响着。
向茹雪眼眸中带着几许期待,间又夹了两分淡淡的不安,毕竟这是偷窃,眸光从赵佶起伏的胸口一点点转移到他一张英俊明朗的脸庞上,隐隐的烛火将他的英朗的脸映衬出柔和的轮廓,眉眼间有着耐人寻味的深意。
向茹雪一侧唇角向上牵起了无声笑意,杏眼静静的看着赵佶,抬起一指缓缓在赵佶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再俊朗清明的人也抵不过我这半两蒙药吧,唇角的笑意更深,打开他衣襟大氅,内兜里卷成长长纸桶的蠲纸被向茹雪轻巧取出,稳稳拿在自己手上。
向茹雪就端端站在木床前,深深瞧着赵佶睡熟的脸庞,眼底渐渐升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就似月朦胧鸟朦胧顶上那一片淡而软的云烟。
向茹雪移步至案头上燃着的烛火前,把卷得煞好的蠲纸卷嗤的一声打开,将一头放到了燃着的烛火上,火苗在蠲纸上腾腾燃着,顷刻后洁白的蠲纸便就化成了黢黑的点点的纸灰,散落到了地上,又飘散至茅草屋的各处角落,直到消失不见了。
看着如翩跹着飞远了的蝴蝶般扑腾腾飘散得不见了的纸灰,向茹雪这才面色清冷的离开了茅草屋,打心里升出了满满的欢腾出来,姑姑要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幕,定然又是不知要怎地赞颂雪儿了呢。
直至翌日申正时分,赵佶才幽幽然转醒过来,他整个人犹自有些昏昏然的,只觉得头沉沉的发轴,茅草屋内依旧还充斥着铺天盖地的酒气。
他原本是侧身而卧抬眼打量着眼前的事物,一桌一几、一壶一盏皆是熟悉,是在于己每日休息的茅草屋没错了。
天色这般亮堂,于己怎地会躺在床上睡觉,翻了个身向门当那边望去欲要看牖户外的天色,这才见了向茹默、木研、苑娇皆是守在自己榻前。
不由得痴怔了:“三姐儿,你们怎地会在这里。”强自双臂撑着坐起身子来:“而佶又怎会大白日的睡在这里。”忽而的发现前衣襟兀自敞开着,垂首向内兜里看去,当然是空空如也,更加不安:“这是怎么个端的?!”
左右环视着所睡的床,床上自然亦是空空如也:“我揣在胸前的草图怎地不见了。”
向茹默午时从宫廷赶回了,直直的便是奔了东岸而去,可只有郑逢时带着盐工们等在那里,询问后才得知赵佶一直睡在茅草屋。
向茹默又匆匆赶到茅草屋,见赵佶衣襟大敞果然睡得发沉,而且茅草屋内还充盈着满满的酒气,赵佶虽是有酒量,可却是极少饮酒的,尤其在谷底更是不曾饮过酒的,可今日是自己拜托他好生带人搭砌盐井的日子,却是醉成这副样子,不由得心下生出许多的不解来。
苑娇眼角边还垂着盈盈珠泪,怨气怎么也挡不住,见赵佶说草图没有了,不由脱口而道:“赵家大哥,您还说呢,三姐姐昨夜里郑重交于您的草图都没有了!”
向茹默拦住她道:“娇儿莫急,问清楚赵家大哥在说不迟。”看了赵佶一字一顿询道:“郡王,那草图当真是不见了吗?!”
赵佶极力的回忆着昨夜送走向茹默以后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先是坐在大青石上,而后郑逢笕捧了一斛的金茎露来,自己豪饮下了大半斛去,再以后的事情便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赵佶蓦地恍悟过来,自己是醉酒了,可依照自己的酒量,别说这些酒了,便是十个这么多亦是不会醉呀!可昨夜里竟是大醉至此,当真是怎么想都是想不通的呀。
苑娇之前还抱有一丝丝的希冀,认为草图或许是被赵家大哥放至到了别处也未可知,眼下却是听说草图当真就这般没有了,竟是再也止不住,哭出了声来:“三姐姐一笔笔呕心沥血勾勒出来的草图,还有一字字写将出来的注释全部都没有了。”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暴风疾雨般从向茹默脑海中滚滚而过,最初的没有盐工是佶郡王从大理国找了人带回来,而且还被困在雪山内差点被雪崩压死,而后又在自己失望无助的时候一次次帮助自己,心里怎么也不信眼前的人会饮酒至失却了那么大的分寸。
凝神看着他:“请郡王给默儿一个合理的解释,行吗?”心里面也在想饶是酒喝醉了也无甚大碍,说开了便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有无限的悔意从赵佶内心的最深处漫漫升腾出来,直到这幽深的悔意将他整个人节节击败,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出来,可能有甚好解释的呢,酒毕竟是喝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去的,而三姐儿目不交睫连夜赶出的草图也是在自己手中丢失的。
赵佶当真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可其中有真意,却是欲辨已忘言,他能说什么呢,说三姐儿你刚走佶便是想你想到不能自已,要借酒在在脑海里、在虚妄里看到你。
看着赵佶颓然坐于木床上,向茹默见他只是默默坐着,并不言语,她的心是一点点的凉下去的,犹如一层青雪渐渐散落在积久的冰面上。
草图没有了没问题,再画就是了,可自己一路风尘仆仆焦心以及的从皇宫赶回谷底,却是见到赵佶这般信任的人只在一夜间便就喝得酩酊大醉,又将自己郑重交与他的东岸卤井草图给弄没了。
自己信任的人却是这般对自己,向茹默眼底满满是悲凉,她的心口上犹如赌了一块嶙峋的巨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再加之这连着几夜都不曾休息好,此一刻只觉得心慌慌的,额上也浸出了汗珠来。
木研见向茹默这般,连连行至向茹默身侧,忧心不已:“小姐可是连着好几夜都不曾休息了。”跟苑娇一左一右搀扶了她出了茅草屋。
只留赵佶兀自坐在茅草屋的木床上,直到眼睁睁看着向茹默的背影出了门去,赵佶才幡然醒悟,连衣襟也不曾系上,径直便就追了出来。
向茹默她们三个却是已经行得远了,到了她们所居的茅草屋门边了,赵佶飞速追了上来,行至向茹默身前,至真至纯的声音唤了声:“三姐儿”
这声音生生震慑道了向茹默,她无力闭上双眸,任由脸上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赵佶眉心蹙成了一个硬挺的山峰:“默儿,你怎么都好,可就是不能不理我呀!”
耳边有风声吹拂着树叶扑簌簌的响动,半晌,向茹默方强压着心头的沉重的闷意幽幽开口道:“郡王,您是宫廷的高枝,在宁厂这么多的日子里,您跟着默儿受罪了,这里的确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静默了半晌,终是暗暗咬着牙关,神情无比正色无比决绝的:“从前的那些……就请郡王都望却了吧,以后大路朝天我们各走半边。”
语毕便决然而然的行进了茅草屋里,咣的一声茅草屋的木门被风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