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整个人痴怔怔地站在冷风中,一个头都涨成了无限大,眼前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亦是混沌而模糊的,时间都好似乍然而止了,可耳畔就一直嘤嘤嗡嗡充斥着向茹默最后的那两句话,刺得耳膜轰然作响:“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赵佶就这般定定地站立着,站立着,将满胸的忧伤化为全部的力量都扎到了脚下,恨不能将这地皮站穿,直到双腿双足麻胀不已方才回过神来,恨自己竟是呆立了若此之久,抬步朝了向茹默所居的茅草屋而去。
敲门后迎出来的却是木研,她一闪身行出木门,倏然间便就将敞开的木门严丝合缝的重新关好,赵佶只是在门开合的瞬间从缝隙里瞥到了茅草屋里悬挂着的青色布帛床幔。
木研春色微蹙,神色庄宁,低低开口道:“赵家大哥,我家小姐托我跟您复述她的意思,说您对她的好,她全部都记在心里了,只您是皇族贵胄,可这三年中除去您在崖山一役中没有在宁厂外,其余大部分时日都是在宁厂度过的。”
赵佶一双灿若星芒的眼睛现下里早已是黯淡无光,却是依旧直直的盯着茅草屋的木门,对木研的话似乎全然置若罔闻,旋即就要迈步上前欲推木门。
木研忙忙用身子将门挡了个严实,她的内心里是为赵佶对向茹默的痴心而动容,她这个三姐儿的丫鬟最是清楚不过这个赵家大哥对小姐的那一份痴心,可小姐托她说的话又不能不说完,无声叹息了声方又道:“小姐说您在这里的的确确是受了凄苦的,当真不能在自私自利的留您在这里继续受苦了。”
赵佶若是想进入门里,遑论说一个木研,就是十个木研亦是挡之不住的,只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更是极其尊重这位一心志向于开出一方好盐田的向府的最小的女儿,便就颓然立于茅草屋门前,一丝一毫毫皇族的气韵也无,相反眼中是满满的最寻常不过的男儿家知道心仪的女子就跟自己隔着一个薄薄的木门,却是不得而见,心中的酸楚无以复加。
木研禁不住喟然叹息,自古感情便是折磨人的枷锁,却是没有人能逃离其中分毫,饶是高贵至皇族贵胄也不能免于此端,刚刚在茅草屋内小姐的欲哭却还要强做无端嘱托她要跟赵佶说的话的形容更是使她怅然感叹,压低了声线对了赵佶道:“赵家大哥,您走吧,小姐知道若是此番出来,定然又舍不得您走了,所以这个时候断断是不会出来见您的。”
将声音压得更低:“赵家大哥您就先回去,我家小姐这个犟脾气我是知晓的,她就是认定了您在宁厂跟着她受苦了,待到盐田成了规模,也不用这般辛劳了,那个时候您再回来找小姐。”
赵佶对木研发自肺腑的话是听得进去了,她亦是知道向茹默对自己真心的心疼,也是知道三姐儿决定了的事情便是恨不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木研的话不无道理,那三姐儿现下里要独自傲雪盛放,那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静待花开了,或者在她盛放的过程中默默为她给予养分。
在天色向晚的沧澜谷的谷底口处,赵佶面对着向茹默所居茅草屋的方向,如同一棵干枯遒劲的老树残枝扭曲成了一个荒凉的姿势静静伫立在那里,无边的玄色土地绵延无尽,西边天空一道残阳如血。
向茹默依靠着软枕坐在床榻上,一双眼中布满了微红的血丝,她巨大的惆怅与忧伤丝毫都不比赵佶少上分毫,心里如同有浓稠得没有一丝丝缝隙的昭昭雾气在蒸腾,在弥散。
木研站在床前梨木雕花镂空炕桌边上,时不迭的看眼愁闷不已的向茹默,手中的小银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白瓷碗盏里的语嫣汤。
浓浓的乳香味夹着些许清甜的花香充盈在茅草屋内,苑娇闻着这个味道早就馋到不行,见三姐儿还是不喝,便就急道:“三姐姐,你若是不喝,那让苑娇来喝好不好。”
一张嫩粉粉的小脸犹如沾露的桃花,恬美又可人,自己却是全然不知,只觑着向茹默的神色嗫嚅着又道:“闻着这甜香香的味道,娇儿的牙都要馋掉了呢。”
向茹默为苑娇的这份单纯所感染,木研适时将语嫣汤端来:“小姐,便是喝上一口吧。”看着向茹默,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向茹默面前,唇角含笑:“一口,就一口。”
向茹默看着苑娇,眼中满是疼惜,虽说她只比这个妹妹大三个时辰,可她生来就有一副慈母的心肠,对心思单纯的苑娇更是疼爱照顾有加,莞尔道:“折出一半来给娇儿也尝尝。”
木研极喜:“小姐,这般说您是肯吃东西了!”忙不迭在床边的原木边角柜上又取了一个瓷盏,将语嫣汤折了一半倒入其中,递给了苑娇,自己这边则是将碗盏举都举到了向茹默的额头高:“小姐,那您快些饮下吧。”
向茹默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都举到了我额头这里,这是要跟我举案齐眉呀!”
木研这才发现知小姐要喝语嫣汤了,一时激动竟是将碗盏举到了那般高,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苑娇却是不管这些,端着已经喝空了的瓷盏,一下下舔舐着边上沾濡的奶白色余渍,向茹默假意嗔道:“瞧瞧你,这一副出息。”
苑娇本以为她三姐姐跟她研姐姐在谈笑风生,不曾注意自己,那语嫣汤太过香甜好喝,便是两口就喝了个干净,所以舔着盏上的余渍来满足自己,见被她们发现了,不仅大为窘迫,兀自涨红了一张粉若桃花的脸庞,嗫嚅着嘀咕道:“只是这个太好喝了嘛。”
向茹默哧哧笑了:“让你研姐姐再给你做些来喝便是。”转首对了木研道:“木研,你再去多多的做一些来,可要让我们娇儿一次喝个够的。”
苑娇高兴得拊掌而笑:“好哦,好哦,这我可要好好感受一下有这么个好喝的甜汤,却是喝完还有喝完还有怎么喝都喝不完的喜悦。”
木研见向茹默的心绪回转了些,心里自是畅怀些的,忙忙的应声道:“好的、好的,木研这就下去庖屋做多多的语嫣汤来。”言语着便就出了木门口。
向茹默知木研的心思,却也不忙着喝语嫣汤,对了苑娇道:“娇儿,三姐姐的这半盏语嫣汤你先喝着吧,待会儿子你研姐姐做好了,你在喝温热的。”
苑娇虽是非常迫切的想要再次尝试这甘美如饴语嫣汤,可却是羞答答看着向茹默,显然是还沉寂在刚刚的羞涩中,却是很理智认真道:“三姐姐,娇儿已经抢了你一半的甜汤了,怎么也不好再把另一半也抢走,研姐姐已经去做了,娇儿在等上一会儿子不就成了。”
看向茹默还执意的要她先喝,面色愈发凝重起来,一张小脸上的五官恨不得都聚到了一块,不可置否道:“默姐姐若是现下就不喝,那么待儿会儿子研姐姐送了语嫣汤来,娇儿也一口都不喝。”
向茹默笑着戳了她的额角:“当真是拿你没办法,姐姐我喝便是了。”端着语嫣汤到唇边,轻轻啜了口,还是老味道,这个味道承载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喝下去让人莫名心安。
是夜,向茹默用过了庄妈煮的冷淘汤饼,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便要去三十丈棚看下,已经一整日没有去井旁了,心里着实的不踏实。
看着木研却是不言语,只是立定在原处看着她,一对春山真真的都要蹙成了小山,便就脱了口道:“三十丈棚这砰砰的舂凿之声源源不断的传来,木研那,小姐我要是不过去看看,不呼吸下井底泛上来的潮湿中带着点点腥味的空气,这心里真是痒痒得很呢。”
看着向茹默这急迫的样子,木研知她即便是不去也是不放心的,觑着她的神色打量半晌,方缓缓道:“小姐,那你现在身子上不难受了吗?”木研想说心里不难受了吗,临出口却是将话改成了身子上。
饶是将话语改了,向茹默当然还是一下子便就听出了端倪,却也不打破来说,只道:“我现下里的情绪若是到了盐场上只会更高涨的,做起盐场的活计会让我忘了自己。”
木研知小姐就是个一心朴实的扑在盐场上的人,若是再有半分阻拦的意思,那自己都汗颜了,道:“那木研陪着小姐同去,可好?”
苑娇喝了满满两大瓷盏的语嫣汤,刚要开口说话,却是先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三姐姐,娇儿也要同您跟研姐姐同去三十丈棚。”抚着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这语嫣汤喝得娇儿好撑,就当去溜溜弯了。”
向茹默看着她,笑容中含了几分无奈:“娇儿,三十丈棚是盐工们做活计打盐井的地方,怎好随随便便就去‘遛弯’呢!”觑着眼睛笑眯眯哄着她:“你去庖屋找庄妈玩吧,这个时辰她有空闲,你让她陪你在谷底转转,话说你从打来谷底还当真没有好好转上一转呢,谷底好大呢,可是够你好好转上些日子的。”
看了牖户外,淡淡星芒于天顶灼灼闪烁,一弯如钩新月盈盈然挂于树梢,当真是个极好极美的夜晚,不由对了苑娇叹道:“我来宁厂都近乎三整年了,也都没有将这里逛个遍呢。”眼睛里蕴了更多笑意:“那么日后就看你的了。”
苑娇被哄得甚为开心,欢欢喜喜娇滴滴道:“那好、那好,默姐姐你就擎娇儿的好吧,娇儿致力要将宁厂逛上个遍。”
向茹默看着苑娇童稚而天真的面庞,以及面庞上清和率性的笑容,心底是豁然开朗:“那好呀,默姐姐给你时间,而后就静待佳音了。”
苑娇欢快着跑了出去,木研摇头笑道:“这小苑娇呀,原是跟小姐同年的,小姐只比她大上了三个小时,可小姐承担的是整个宁厂沧澜谷的盐场活计,而她呢还是小孩儿的心性呢。”
看了向茹默:“不过也是的呢,小姐跟娇儿都只是及笄之年,及笄之年的闺女家哪有几个小姐这般胸怀天下大志的。”
向茹默白她一眼,半是嗔半是责道:“甚时候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走!我们即刻便去三十丈棚。”
木研跟在向茹默身后,嗫嚅着道:“人家说的也是心里话的嘛,小姐不要怪罪木研好的吧。”
向茹默对木研低低的话语只作未闻,想起了什么般,回首缓缓而道:“对了,你去唤上我二姐姐,让她也一并去井边学些东西来。”
木研答应着,欲要朝向茹雪所居的茅草屋而去,忽而的道:“小姐,你瞧当初二姐儿嫌弃我们这里人多不跟我们同住,本身我们茅草屋就不多,她自己还独占了一间,这若不是这一年间又在谷底加盖了数间茅草屋,可恨不能让我们住露天地将屋子让与她来住呢。”
向茹默却是浑不在意:“二姐姐跟我不同,她这经年来一直在府上养尊处优的惯了,这一次能有心来宁厂要跟我学习制盐之术,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瞧了木研:“你就快些去吧,早些去也好让二姐姐她早些回来。”
木研不敢迟疑了,便就一路朝了向茹雪所居的茅草屋而去,一壁就不断的思索着,小姐良善,便就是看着谁都是好人,赵家大哥好端端的怎地在小姐离开谷底后便就醉到不省人事,昏睡了一整日,木研总是隐隐觉得这事儿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好问题到底出自哪里,但总觉得跟向茹雪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
就这般边行路边思虑一会儿子也就到了向茹雪所居的茅草屋,敲了半晌的木门竟是一丁点动静也无,稍一用力推,随着门却是兀自打开了,但就见茅草屋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了二姐儿的人影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