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研沿着铺满了浅淡星芒的小路疾步行着,路旁大片的小叶榕树林在月色的晃衬下投出数道横横斜斜的婆娑树影。
木研在经过了好几个茅草屋后,回到了向茹默所居的那一间,对于向茹雪的忽然离开,她思虑重重觉得有很多可疑之处想要对小姐说,可却是捋不出个头绪来。
向茹默在坐在平头案前执笔作画,听木研回来了,忙忙从小杌子上站起身来,一壁的口中便忙忙道:“我利用这个功夫绘制两笔东岸的卤井草图,咱们这便就走、这便就走。”一壁就将手中兔毫笔放到了莹润凝重的官釉桃笔洗里涮去余墨,又将笔重新挂好到青石玉山形笔挂上。
抬起素手重新紧了紧头上的发簪,略有凌乱的一头秀发妥帖多了,看木研却是楞在那里,急道:“走啊,怎么还站这儿发上楞啦?”
忽而的就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启齿展颜一笑:“也的确是了,这都这个时辰了,我二姐姐许是已经睡下了?”想要自己去,可这大晚上的,情知木研是不会让的,拉起木研便就欲要带她出门:“那就我们两个去好了。”
木研终是叹息着开口道:“小姐呀,您还不知道的呀,二姐儿她哪里是睡下了,而是离开了我们谷底,她居的那一间茅草屋里面都空了,她日常用的妆盒宝奁都拾掇走了。”
向茹默听闻这个消息也不过是微一愣怔,神色旋即便就恢复如常:“走了便走了,二姐姐身材羸弱,她跟我不一样,她是打小起就没有做过活计。”微微一叹,不免有了几分担忧:“只是二姐姐她走怎地也不曾跟我言语一声,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是步行至谷口拦马车走的?!”
木研喟然道:“小姐呀,二姐儿在这住了好几个时日,现下招呼都没跟您这位宁厂盐场的主人打一声便就走了,这是有多不把您放在眼里。”木研将眸光看向门外:“您却还担忧她的安危!”
向茹默也不在意:“一码归一码,她不跟我打招呼便走了,是她的不对,可我却是不能因为这个便就连自己亲姐姐的安危也不惦念了。”言语着便就朝了门外行去:“还是先去三十丈棚看上一眼,而后回来还要继续做图呢。”
木研蹙紧的眉头犹如一座凸起的小山峰,心里面终是打定了主意,唤住了向茹默:“小姐,您先留步,木研有几句话要同您讲。”
向茹默停住脚步,语气中微微有了不愠:“你瞧瞧你呀,我这边愈是急着要走,你还愈是坠住脚步了,我这一会儿子回来还要急着做草图呢。”
木研急迫道:“小姐呀,不是木研说您,您就是太过良善了,并且常常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小姐您这般良善呀!”
木研干脆一股脑道:“木研总觉得有几处地方都不对劲儿,可是又觉得事情似团乱麻,怎地也捋不出个头绪来,怎地小姐您就丝毫都不曾察觉吗?”
向茹默索性笑了出来,苦口婆心亦殷殷切切道:“木研那,你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清楚,你左不过就是怀疑佶郡王的醉酒跟二姐儿有关系。”
木研大惊,小姐果真是小姐,看人当真透彻,错愕的看着向茹默:“小姐,那您何故知而不言,而且还要让木研去唤二姐儿。”
向茹默幽幽叹道:“其实我也只是猜测,郡王断续在我们宁厂待了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何故他早不醉酒晚不醉酒,却偏生在二姐儿来的这几日里便就醉酒了。”
凝神静静看向木研:“可即便是二姐儿给了郡王酒让他喝,那他就真的喝吗,最终端斛往自己嘴唇里送的不还是自己的那一双手嘛!”
木研疑惑不已:“只是木研觉得郡王不像是那般没有酒量的人,怎地那一夜还能将自己醉成那副样子?!”
向茹默思索了片刻,缓缓叹了口气,俊俏的眉微微凝蹙起来,侧首看着木研:“你是说……”
木研淡淡颔首:“小姐,您猜中了木研的想法,木研觉得那酒里许就是有问题的,否则郡王不会酩酊大醉。”
向茹默淡淡道:“郡王醉成那副样子,一看就不只是醉酒那般简单了。”口气里是淡漠至极的一份无奈:“郡王在我们这里也的确是吃苦的。”澄澈的眸中闪过一抹温婉的明亮,似倾盆暴雨过后澄蓝天空中出现的第一道彩虹:“其实我也是着实不忍心让郡王再在宁厂吃苦了。”
脑海中一一闪过郡王陪在她身侧帮她为宁厂苦心竭力做活计的画面,郡王他的确是为自己付出了太多,而且自己也绝对不能再将郡王留在宁厂从而荒废了一个皇家子弟所该有的作为:“这个契机也许是二姐姐给的,可我若不下了这个狠心,郡王是不会走的。”
木研静静听了,依旧是不解:“可是小姐,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二姐儿她巴巴来到宁厂,又设计留在这里,那她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向茹默颔首道:“何况我们这也只是猜测,究竟是不是二姐姐做了什么手脚还未可知。”忽而的笑了出来:“就算是有,想必也是要让我默儿在宁厂少了位强大的帮忙者。”
静静看着木研,虽然面上平淡至无有表情,可眼底却是泛着喜色的:“人终归是要靠自己的,脚下的路终归要自己走。”
木研眼中热辣辣的疼,哽咽着道:“小姐,可您这般做了,却是不能时时跟心上人在一处了。”
向茹默正色道:“木研,小姐我始终相信祖母常常念起的一句话——若是有缘人,兜兜转转的还是会善缘始终。”
木研半懂不懂:“可郡王这么走了,你们便是不在一处了,怎地也不如日日里都能见上面来的好呀。”
向茹默唇角向上泛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双眸清澈似濯濯清水流过石上清泉,静静的、淡淡的道:“心若默契,无言也相知,无处也相合,真若有缘,棒打不散,真若无缘,对面不识。”
向茹默款步姗姗朝了屋门外走去,天空中寥落的星子与皎洁的月色点缀着谷底的夜晚,新鲜清爽的谷底空气倏然间盈满胸膛,使人禁不住畅快起来,她仰起头来,悠然道:“更何况我向茹默从来都不曾想过要高攀王宫贵胄。”含笑捏了捏木研的脸蛋:“一切随缘便就好啦。”
向茹默朝了三十丈棚方向而行去,木研于心底里嗫嚅着,小姐若是甚个时候对凿盐井也用随缘的态度,我便也不用那般担心她会疲惫了,脚下的步伐却是紧紧的追随着向茹默的脚步,丝毫也不肯懈怠。
漆黑的夜里,向月光所居的偌大的一个四宜苑内室里只燃着两颗火烛,微弱的烛火将内室显得晦暗而幽深,浓浓烈烈到有些荼蘼腐朽的和百合熏香味道充盈一室。
向月光就是喜欢沉浸在这样的晦暗夜里,这样的荼蘼香中,向月光双眸微睐,半倚半靠在金丝楠木弥勒榻上,榻边的一簇芙蓉色丈八高的珊瑚玉树阴影里坐着一个人。
幽邃而艰深沉默气息早已在内室里弥散开去,静谧的久了,竟是无端让人生出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堇茵用剔透的近乎透明的影青釉瓷碗儿奉了千叶玉玲珑香茗进来,茶水的温度是惯常的温热,以便向月光不用等待,即刻就可啜饮。
向月光在夜里尤为喜静,堇茵也是练就出了一副走路近乎无声的本领,将茶盏轻缓缓放至了榻上的小几后,转身便就朝后行了几步,低眉垂首立在一旁。
向月光端起茶盏来,轻轻啜了一小口茶下去,她喝惯了这种茶的味道,这入口来温温的热度又让她很是受用,可眉头依旧微蹙不曾有半分舒展,低沉却冰冷的声音在内室中娓娓响起,唤了声:“寻隐”
坐在角落里的男子发出了声近乎无声的叹息,不待想好要怎地开口才能让向月光不在那般气恼了,可这须臾间的等待,向月光都是承受不得,声音虽是不大,可是含了十足的凌厉,又一声唤道:“寻隐!!”
寻隐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这回可学乖了,即刻便就开得口来,满满的顺承:“月光”
寻隐这一声月光叫得甜且腻,饱含了满满的缱绻深情,就连垂首立在一旁的堇茵听了不由都心下一颤,动容不已,她情知寻隐对向月光爱的死心塌地,暗暗幻想着这一生中若是有个男人也能这般对自己,便是死了也值了。
向月光丝毫不为寻隐所动,声音依旧凌厉:“寻隐,你也不用拿话哄月光我。”陡然道:“月光再问你一遍,你之前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寻隐却是不急着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来,行至了向月光的榻边,躬身坐到了小杌子上,眉眼中俱是含了和顺的微笑,为向月光的茶盏又续上了些茶,这才和和顺顺道:“月光呀,寻隐看着你再喝口茶下去润润嗓子。”
向月光面上无有丝毫表情,只狭长略圆的凤眼微微眯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从心底涌出来,这寻隐太过愚蠢,以后做甚重要的事情还真不能交于他去办了。
心里知道事情都已经做下那般久了,说的再多亦是改变不了已成事实的结果了,但又舍不得他对自己的深深爱意,虽说向月光这一生都不想嫁人,可寻隐这个人平日里跑个腿倒是还用得到。
语气缓和了些许,面上却依旧清冷:“你知不知道你的那番做法给我向月光添了多大的麻烦?!”
寻隐缓缓道:“月光呀,你想想看,左不过向茹默那小丫头她再开凿盐井,不也是给你们向府开凿的嘛,而且不论到何种时候你不也依旧是那小丫头的姑姑嘛,她做得好你们向府有光,你这个做姑姑的是她的长辈,脸上不更是有光嘛!”
向月光对寻隐的话置若罔闻,也情知是怎地都劝不住他的了,可寻隐对自己的感情却又使得向月光还不舍得将他一脚蹬开,就只默默看着寻隐,微弱的烛火下,寻隐黝黑的如刀刻般坚毅的面膛被烛火镀上了层金光。
向月光忽而的就觉得厌倦了,不想再同他讲话了,随意挥了下手:“寻隐,你先下去吧,月光要一个人静静了。”
兀自间,寻隐眼中的和顺关爱便就酝成了深深的不舍,向月光只要发话了,便是断断不能留下去了,只得凝神深深看了向月光一眼,运了口气,方才朗声而道:“月光,寻隐告退。”
夜里乍然起了风,内室的门在关上的瞬间,酣风将两颗燃着的烛火吹得低缓缓平了下去,半晌方又恢复了如常的莹莹跳跃。
向月光微微闭着双眸,手中把玩着串金珠的胭红绸绳,默默无语,唯保养得嫩白细腻的手指抚搓着绸绳发出的轻微簌簌声,她的人静静的,可脑子却急速的飞转,那个小丫头片子的命还真好呢,竟是被寻隐这个家伙告知了六。合铁制工具的踪迹,不然她哪里会这般幸运的就开了工!
时光就这般静静而过,半晌向月光方缓缓睁开眼眸,声音轻道几乎微不可闻,堇茵习惯了向月光的声音,却是分辨得清楚:“雪儿那孩子都去宁厂有几日了,可也不知进展得如何了?!”
堇茵忙道:“姑姑,雪儿回来了,现下就候在外间,我看寻隐在这里怕那小子再坏了您的事儿,这会儿子又难得闭目清净片刻,所以就没敢请二姐儿进来。”
向月光一双精心描绘的羽玉眉微微凝蹙,斜睨着堇茵:“那丫头回来了?”
堇茵觑着向月光的神色,揣摩着向月光的心思,缓缓开口道:“我寻思着二姐儿这般快就回来了,许就是事情办得妥了。”
继而又失笑道:“我刚刚问二姐儿来着,那小丫头竟只是含笑不语,非要亲口告诉您。”
向月光眼底里有着百感交集的神色,却是被晦暗的内室掩了起来:“你做得很对,那现下就去将我的雪儿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