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过半的时节里,沧澜谷底有着即将完全成熟的秋韵之美,澄碧碧的天空明净如洗,肥沃的草地连在一起织成了大片大片的浓翠欲滴,远远望去如一方蜿蜒迤逦连绵不断上好的锦毯。
三十丈棚之顶上铺就的乌金色茅草在明媚阳光的耀射下浮出一片耀目色泽,似乎将四周都晕染出了一大片的光晕来,而三十丈棚之内里的每一根柳黄与昏黄色的茅竹亦是被灿灿的光线所镀上了一层明丽的金,然毕竟三十丈棚已经历经两余年寒暑的一番洗礼,透过那一层阳光细看之下几乎每根茅竹上面多多少少都侵染了岁月留下的斑驳印记。
郑逢时带人依旧忙碌在一井口处,他行事麻利,向茹默不在的这几日里,他便是带人在一井口处按照三姐儿之前所绘制的图纸,制造了一架五六。丈高的直立轴的盘车,由于盐井已凿好,之前开凿盐井所用的大盘车被拆卸了去,而这个撑住蔑笼的被郑逢时亲切地称作小盘车。
小盘车被捂在盐井的上方直直立着,而盘车的中间是又细又长的楠竹制蔑笼,高高地耸立在一井口之上,作为盛放固定长桶之用。
向茹默身姿亭亭,站立在一井口处,身着最简便的家常衣衫,一条月青色黄绢右衽襦裙,一头墨般柔亮的青丝被她以一条银发簪简约约的绾在脑后。
这几日向茹默不在谷底,郑逢时见不到她澄澈明净如碧湖的眼睛,见不到她如晨露里初绽的山茶花般纯洁的笑意,他的人虽在这儿,心却早已经飞跃大海重洋了。虽说哪怕他几乎从不敢真切地看过她一双澄明如清泉的眼睛,甚至看上一眼她瓷白细润的脸庞,但只要他站在她的身边,他便是能感受到她的美好,如锦似霞,脉脉生香。
但在见不到她的那几日,郑逢时只将这一份灼。热滚烫的思绪深藏在内心的一个密不通风的角落,拼了全力的一心做盐场上的活计,而后在下了活计的空隙,便就将那一份重重的心意撷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思量一会儿,便就有蜜般的甜美漾满心头,浓的化不开。
然眼下见三姐儿站在这里,他这个盐场上顶天立地的大工竟是不会做活计了,兀自间热血上涌,整个面膛都是热涨涨的,犹如要燃烧起来,不过好在他的脸膛黝黑,就哪怕全身的血色全部涌上来,那血红的颜色也是全部被他黝黑的面膛给掩下去了,唯独身子直直的站立着,让人还看不出他失了分寸。
向茹默瞧着楞在一处的郑逢时,知他是失神了,却是不知所为何事,其他几名盐工亦是不知所以,郑逢笕见哥哥兀自默默站立,一时间急得也是心里失了底,饶是不喜言辞如他,也不由在他身后轻轻捅了他一下,声音低低的提醒着郑逢时:“哥,开始汲卤了。”
郑逢时只觉腰际一痛,这才恍然过来,微微转动了下0身体,使得自己不至于直面向茹默,他一对剑眉微微凝起,兀自拂去心里的念头,强自定了心神,抬手擦了下唇角,掩去尴尬,这才发现手心里早已濡满了冰冷又滑腻的汗水。
我是盐场大工,三姐儿将苦心孤诣开凿的盐井让我带人打理,我怎能在这做活计的时刻分了心,想念她只要默默的就好啊!
郑逢时抖擞精神,稳定心神,朗然开口唤道:“逢笕、李想、大漠,我们开始汲卤了!”
这蕴满了力量铿锵的壮年男人的声音陡然间在谷底响彻,余下的三个男人即刻有了强大的劲头,他们四个在小盘车旁围拢成了圆形,每个人的双臂均是蕴满了力量,四个人四双手共同握住小盘车上的圆轮。
篾片绳索最下端绑着的是一个长桶,先是将六。七丈高的粗竹竿做成的长桶缓缓往井底下着,直到手腕上感到了水的阻力,方定了住,而后四人屏息合力摇动圆轮将长桶汲满盐卤,装满了盐卤的长桶足足有三百余斤重,郑逢时粗犷的嗓音喊着:
“一、二、三!”
“起!”
另外三个人重重附和:“起!”
四人合力绕动着圆轮,一下复又一下,篾片绳索磨动圆轴发出“呲呲”的声音不绝于耳,待到摇动着绳索在圆轴上绕了百十圈,方汲上一长桶的盐卤来。
作为出大力气的盐工来说,头几次提桶上来都还算不得什么,可是提得久了,手臂也是吃不消的。
这一长桶汲上来的盐卤被放到一直撑在井架的蔑笼里,郑逢笕将超大的木桶扛过来,端端在井口上坐好,郑逢笕用三尺余长的六。合铁钩将木桶底下的牛皮制圆形活板猛地用力朝上一抬,登时间荼白略带黎色的盐卤哗啦啦倾斜而下,即刻便就将大木桶灌得满了。
四个人抬了大木桶朝了三十丈棚外面行去,那里有接洽的盐工,负责将这超大的一桶盐卤抬至沧澜江东岸的煮卤地。
盐卤装得满桶,饶是行的再稳那盐卤亦是晃荡荡洒出去了些,点点落在三十丈棚内玄色的土地上,似晕染了点点的浓墨。
向茹默人虽静静站立着,心里却起伏不定,看着郑逢时他们将抬将着重重的超大木桶,觉得这不仅耗费人力亦是耗时的,心底不由暗暗思索着要怎么改进这运送盐卤的问题。
有熟悉的气息传过来,回眸处是赵佶不知何时站了过来,他一双有若星辰大海的眸子静静看了向茹默:“三姐儿这般踌躇可是在思考何事?”别过头看了向茹默正色道:“佶猜许就是盐卤运输问题。”
一下子被赵佶猜到心思,向茹默兀自失笑:“什么都瞒不过郡王的一双眼睛。”
赵佶启齿笑了起来,光洁的牙齿泛着亮润光泽,又和了笑意温和的唇,简直让人大有如沐和煦春风之感:“哪里是什么都瞒不过佶,只是恰巧被佶看到了逢时他们费力搬动大木桶,佶才适时想到的。”
向茹默看了赵佶,一对澄澈的眸中不觉间便是蕴上了三分柔情,婉声道:“赵家大哥是从何处过来?”
赵佶唇角牵出一份笃定的笑,回眸看着向茹默:“佶看了辰时晨光熹微,忽然兴致大起便就沿着这沧澜江前行,无意中竟是撞到了一片青杠竹林。”喟叹不已:“当真是一片好林子,林深似海,苍翠葱郁,静谧安然,入之让人霎时心神俱宁。”
向茹默喃喃而道:“竹林、青杠竹林!”思量间忽而的喜道:“这事成了!”
赵佶别着头,静静打量着向茹默,眼里亦是蕴满了喜色:“三姐儿可是说可以用青杠竹制成运输盐卤的通道?!”
向茹默对同赵佶的这份心有戚戚焉而含笑颔首,看着赵佶:“正是!正是!默儿同郡王想到了一处。”
赵佶的笑意在唇角倏然展开,失笑不已:“当那一大片青杠竹林撞到了佶的眼底时,佶还想怎地这沧澜谷底还有什么是佶没看到过的。”感叹不已:“沧澜谷太大了,佶总以为逛了谷底的很多地方,想不到越是行走在此间,就愈加觉得自己行在沧澜谷的地界还是小得很。”
向茹默静静听着,亦是失笑:“赵家大哥呦,默儿打髫龆之年便是常来宁厂耍玩,宁厂之大别说默儿,就是父亲都以至不惑之年都不敢说将宁厂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
旋即想起什么般,浑身不由浮出一层冷寒,定定看着赵佶,想询又有很大的顾忌,酝酿了半晌,方鼓足勇气正色询道:“可是赵家大哥可还能再找到那一片青杠竹林吗?”
赵佶看她心思似乎百转,终是明白原是为了这般,不由笑出了声来:“三姐儿放心便是,那么宝贝的一片竹林,佶怎可忘记了要怎么走!”
盐卤全部倒出去后,只余空桶便是轻巧得多了,也就只有三十几斤重,郑逢笕一个人扛在肩上便就回来了,郑逢时饶是空着手却还是走在郑逢笕身后,可就郑逢笕的体力及速度何其过人。
郑逢笕行过来,将大木桶放于地上,不刻后郑逢时、李想、大漠也一并行过来了,向茹默道:“逢时,你带他们在一井二井继续开凿汲卤,我带人跟赵家大哥去大哥刚发现的青杠竹林里取些竹子回来。”
郑逢时疑惑道:“怎地三姐儿,我们不是已经下好了木竹吗?怎地还要去取竹子?!”
向茹默抿唇缓缓颔首道:“是这样的,我们的确还需要一大批竹子。”看向了小盘车,小盘车上架着的蔑笼,以及悠悠荡荡在小盘车圆轴上晃动的篾片绳索的绳头:“你们费力将盐卤提上来,再费力的抬到丈棚口,费力且费时,所以我想要造一个通道来专门运输盐卤。”
话音甫落,不仅是郑逢时,就是身侧的郑逢笕、李想、大漠亦是动容不已,大漠在心下喟叹,当真是什么法子都有,只是需要三姐儿这样的人去想出来,李想脱口道:“这盐卤竟是还可以用通道来运输?!”
向茹默正色道:“是的,当我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赵家大哥恰好遇到了一大片青杠竹林,这样就地取材也就正好用了。”
向茹默又嘱咐道:“逢时,你去二井那里换个人过来跟逢笕他们继续汲卤,你照看着二井带着大家伙儿舂凿盐井,有你在那我也更放心,那边也好尽快出卤。”
郑逢时领命去了,向茹默跟着赵佶出了三十丈棚,去了盐工休息的茅草屋叫了几名盐工过去青杠竹林砍伐竹子。
人多好干活,翌日里三十丈棚外面便是高高堆起了翠碧碧的青杠竹,被在这快要中秋的时节的阳光晃衬得格外亮泽,一层层排列齐整的竹子散发出新打下来竹子的悠悠淡淡的清芬。
向茹默指挥着众盐工,将青杠竹一片片从中间劈开,又掏出里面的芯子,而后用苎麻扎紧,外面敷满了桐油石灰,拢共用一千余根青杠竹做成了一根长长的运输盐卤的管道。
只用了三日便是将这一根管道造好,起头在一井口处,而另外的终点却是一直延伸至了沧澜江东畔暂时的煮卤地点。
汲取上来的盐卤依旧是放入超大的木桶里,而后将竹管插=入桶中,盐卤便就顺着这根衔接得严丝合缝的竹管涌涌朝了沧澜江东畔的煮卤地点流去。
事情暂时忙过了一个段落,这一夜静阒阒的,向茹默跟赵佶便就顺着蜿蜒的沧澜江一路迤逦着前行,夜晚皎皎月色晃衬得缓缓流动的沧澜江水盈盈荡荡的。
行至了一处,赵佶忽而的便就兀自停住了脚步,也不言语,只含笑看着向茹默,把向茹默瞧得有些不自在,便就睁圆了一双妙目,赵佶可是皇宫的郡王,除了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外,平日里在宫廷可是个安享富贵的人,念及此不由询道:“赵家大哥可是怎了?是不是这几日跟默儿在宁厂做活计累到了?”
赵佶被她极度正色的神情逗笑了:“默儿说到哪里去了。”眼神中含了几分欣慰,亦有几分难解的情怀,幽幽叹了口气:“默儿还记得这一处所在吗?!”
向茹默一个愣怔,凝神四顾打量着,口中喃喃不已:“这一处所在?!”思量着:“这一处跟别的地方也不曾有何不同呀!”
赵佶却是觑起神色来,看向前方的一处虚无,思绪沉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半晌方幽幽道:“即便默儿不记得这里,可佶却是倾尽此生都不会将这里忘却的!”
一句话点醒向茹默,她恍然,而后含笑看了赵佶,神情温婉:“赵家大哥可是说几年前的那一天,恍惚好似也是这样一个季节,天气不冷不热的,非常怡人。”
中秋的晚风拂过湖面有种细微的涔涔之声,赵佶跟向茹默的眼眸对视上,霎时间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愫在空气中涌动。
赵佶颔首不已,眼神中蕴满了感激之情,却是极力将口吻放得平缓:“是了,就是在这一处,佶永远都不会忘记,是三姐儿奋不顾身地将落水狗般的佶从这冰冷的江水里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