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茹默跟赵佶一路沿着沧澜江畔步行回茅草屋,天色已接近正午时分,几片云朵闲闲浮于天顶,云朵背后的天空澄蓝明净。
出了毒盐巴的事情,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是沉重,茅草屋内,木研跟苑娇坐在小杌子上,向寄北靠坐于床榻上,三个人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叙着话,一壁在等待着三姐儿的回来。
向茹默推开茅草屋的木门,一阵清爽的凉风瞬间灌满了屋子,让茅草屋内的空气清新起来,几个人抬头看去,向寄北欲要开口,却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向茹默上前几步,一下下轻轻扣着向寄北的后背,木研奉了温热的纯水来:“大老爷,您先喝点水,润润喉咙许就会舒服些。”
向寄北接过杯盏,正欲饮下,谁知手中一丝力气也无,杯盏咣当一声滚落在地,里面的水将地面洒湿,亦是将自己的衣衫弄湿。
向寄北看着滚落于地的杯盏,无奈以及的摇着头,老泪无声蕴在布满血丝的眼底,那一副可怜见的端的,让人不忍目睹。
向茹默见父亲的脸毫无一丝血色,惨白如透明的蠲纸,心中酸涩难忍,他拉住父亲的手,用力的握住,强自撑出一个笑容:“父亲,不要紧的,一个杯盏而已,再倒一盏过来就是。”
苑娇亦是颔首正色而道:“大姑父,没事的,苑娇有一次啃了豕肉排,手上沾的满满的都是油腻,在拿杯盏一不小心就滑掉了呢。”
看着天真稚气的苑娇,向寄北露出一丝苦笑,他眼睛向上翻动看着坐在地面小杌子上的苑娇,正午强烈的阳光透过茅草屋的牖户斜斜射进来,将苑娇的一张脸晃得不甚真切,向寄北觑着眼神细细看着,就这样的一个力道都觉得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慢慢回忆道:“苑娇啊,你们姐妹四个从燕北来巴郡也有几年了吧?”
苑娇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颔首笃定道:“是的,大姑父,苑娇是大尚二十七年浅夏从燕北而来,现下里算下来已经四年有余了。”
向寄北无力垂眸,静静听着苑娇的话,脑海中满是从前那些年他身强力壮之时带着修羽两个人往返于江口、宁厂以及温泉古镇盐场的情形。
木研又重新奉了盏温热的纯水过来,递给了侍奉在侧的向茹默,向茹默缓缓开口:“父亲,水来了,要不要喝些。”
向寄北不再言语,只是摇摇头,向茹默会意,将杯盏递回给木研,示意木研跟苑娇出去,自己搬了把小杌子,悄声坐在床榻边上,静静陪着父亲。
向寄北的眼睛缓缓闭着,任由脑中思绪更迭不断,那个时候真好啊!身体强健如牛,想去哪里策马便走,各个盐场的情况自己亦是了如指掌。
向寄北黯然神伤,可是好的时光怎么总是如此短暂,短暂到回忆起的时候,只觉那时的光阴是转瞬即逝,却偏偏事情正在经历之时却是不懂得珍惜,那种美好一过而逝,再也无能为力抓回来,有的只是无尽的难耐的眷恋。
时节正处盛夏时节,茅草屋内有蚊蝇嗡嗡之声响起,聒噪得很,向茹默伸手在床榻下手处拿得一把藤编扇,一下下轻轻摇动着,为父亲驱虫逐蚊,微微凉风徐徐而动,向寄北渐渐睡了过去。
向茹默见父亲睡下了,轻轻掖了掖锦衾角,轻缓缓起身,唯恐惊扰了睡了的父亲,轻挪脚步出了茅草屋。
赵佶长身立于茅草屋门前,听得木门开启之声,转眸看去:“默儿,佶要回朝廷了。”一双眼眸饱含深情的看着向茹默:“温泉盐址的事情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佶跟阿玛会想办法处理的。”
向茹默心思仍旧沉浸于父亲的病痛中,上一次从慎行司出来,父亲的身子便就做了病根,再加上这许多年来为向府操劳奔波,身体底子早已被掏空,只是空余一个看似还强大的躯壳,这一次又遭受了毒盐井这样的致命一击,当属压弯向寄北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佶凝神看了她,担忧道:“三姐儿,你这是如何了?没事吧?!”
向茹默方觉自己失态,有心隐瞒,这种事又怎能瞒得住,沉沉道:“经过了这次毒盐巴事情的打击,家父的病情并不乐观。”
赵佶欲要往茅草屋内行去,被向茹默拦住道:“父亲刚刚睡下了。”
赵佶立住脚步,看着忧心忡忡的向茹默很是心疼,不由道:“那向茹芸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自己开凿出毒盐井,却是让自己的父亲过来背黑锅,更可气的是在紧要关头竟然还逃离了宁厂,简直是没有一丁点的良知跟道义,更遑论孝义了!简直就是枉为人!”
赵佶怒发冲冠,还欲往下说,被向茹默低声禁止:“郡王,事情已经发生,气归气,却也改变不了丝毫的事实。”
她唇边挤出一个向上的弧度,看起来让人心酸不已:“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去了,又是惹了一个麻烦!”她叹息了声幽幽道:“默儿现下就是想托郡王求得名医,为父亲诊治。”
言必自己都是摇头苦笑:“默儿最怕给郡王添麻烦,却是不想一桩桩一件件的给郡王找了不少的麻烦,如今又要再添一桩了。”
赵佶抬手刮了下向茹默的下颏:“说什么呢,我们两个之间还谈什么麻烦不麻烦吗!”又正色续道:“更何况三姐儿可是救过佶一条人命的,这可是佶做了多少事情,为三姐儿解决了多少麻烦都找补不回来的!”
向茹默昂首迎上赵佶澄澈清透如一汪清水的眸光,瞬间两人四目相对,这一刻不必言语,却是无言也相知,一股温暖的,无坚不摧的暖流霎时从两人的眼底涌上两人心头,渐渐填满了四肢百骸。
阳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在沧澜谷玄色土地上拉得斜而长,几声蝉鸣于叶底发出,似乎将夏日的正午时光拉得更长。
赵佶策马一路赶回大尚朝,在酉时初刻赶回了皇宫,回到自己所居的佶王府。
此时,夕阳当空晚照,斜阳余晖脉脉,整个佶王府被一片斜阳笼罩,府邸门当口前的苍松碧柳随着清风微微摆动,发出微不可闻的扑簌簌的轻响。
赵佶在府邸书房的松红林木宫凳上坐好,抬手在铁梨象纹翘头案上放着的笔挂上取了只石獾毫笔来,在砚台里沾饱了墨汁,在蠲纸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写字的过程里,他好看的眉毛才渐渐的缓缓舒展开来,每到写字的时候,佶郡王才是整个人身心最为放松之时。
一个小丫鬟进来传晚膳,佶郡王拒绝了,他虽说一整日都没有进一滴粮食,可却是腹中满胀,一丁点胃口也无,向府凿出毒盐巴的事情,赵佶看到三姐儿如此忧心,恨不能替她去承受,可那也不过是个美好的希冀而已。
赵佶脑中思绪如潮翻涌,就如同涨潮时的海浪,没有一刻停歇,一边是三姐儿焦急渴望的神情,一边又是赵珏在铭德帝面前要治罪于向府的言之凿凿。
手腕一抖,饱沾的一滴浓墨不小心滴到了蠲纸上,浓重的黑色在洁白的蠲纸上洇散开去,边缘炸裂若同欲裂未裂的闪电,看起来触目惊心。
书房里静悄悄的,夕阳褪去最后一抹橙红色,天空中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赵佶也不去掌灯,只在这无尽的黑暗中静静坐着,只有这样好似时光可以慢些再慢些的过。
向府这次的事情的确特别棘手,因为关乎了太多子民的性命,又涉及到事情是发生在世代与大尚朝交好的大理国上,现下大理国的皇帝还顾及着跟铭德帝的交情没有找上门来,若是哪一日人家大理国的人找过来,铭德帝恐怕真的要压不住了。
赵佶在黑暗中缓缓闭上眼睛,好似这样无尽的黑暗可以更加长久些,夜色幽深犹如鬼魅又似魑魅魍魉,比夜色更加幽深的是赵佶担忧三姐儿的一颗心,无边无际、无着无落的!
比这再晚些时候,有一名朝廷的内侍来禀,要赵佶即刻赶往皇宫,铭德帝要夜见佶郡王赵佶。
赵佶得知了这一消息,不由得愈加隐忧起来,看来这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否则二伯是不会这么急的匆忙着人来请自己。
赵佶也不顾得换件衣裳,站起身来径直跟了内侍策马赶了夜路一路去往大尚朝皇宫,由于夜色已深,路上几乎没有车马,倒是很快便就赶到了宫中。
夜色中的大尚朝宫殿看起来跟白日里的森严雄伟全然不同,半弯白月光以及寂寥的几颗星子洒下来不甚皎洁的白月光,为偌大的一个皇朝点缀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朱红琉璃瓦与明黄宫苑墙俱是若隐若现的隐在了夜色中。
不是没有夜值侍卫,更不是没有当值内监,可每个人都是悄无声息的静侍在自己的位置,阒寂无声中显得愈加森然肃穆。
赵佶跟随小内监一路到了铭德帝的御书房,御书房燃着的支支如幼童手臂粗的蜡烛,烛火灼灼耀目,细看去直刺得人眼珠脑仁俱是刺痛。
铭德帝坐在正首端的雕金紫檀木龙椅上,下首处坐了三位,分别是赵佶的父亲鲁南亲王赵铭邺,赵珏的父亲镇守亲王赵铭炀,以及赵珏。
赵佶进得御书房内,先是向铭德帝问安,铭德帝赐坐后方坐到了父亲鲁南亲王赵铭炀的下手边。
赵铭炀跟赵珏见了赵佶进入御书房,根本不予理睬,赵珏更是将脸直接扭到了一边,只作不见,父亲更是面色荫翳,许是眼疾犯了,泛着红肿,犹如两颗烂桃挂在脸上。
赵佶感受到了御书房内十分沉闷的气氛,有淡淡的龙涎香气味充斥期间,平日里他最是喜闻这种淡淡若无的略含清冷的气味,而现下里闻起来只觉森然刺骨。
铭德帝开得口来,眼神似无意的看着赵佶,声音不大犹如随意聊着家常,可实际上却是每一个字都犹如钢刺直直扎入人的脑中:“小九,听说你去了向府?!”
赵佶也不隐藏,这件事也无法隐藏,而且他去的时候皇帝也是知道的,只得道:“佶今日的确是刚从向府回来。”
铭德帝幽幽一笑,对了赵佶又道:“那么向府的情况可是如何?你可是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的人呢!”
赵佶道:“开凿出毒盐井的温泉盐场已经被三姐儿封上了,停止了开凿汲卤。”顿了一顿方又凝重道:“三姐儿欲要研究这两口盐井,看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不待赵佶说完,镇守亲王赵铭炀含怒道:“小九,你休要为向家那个女儿找借口了,她府上的盐巴出了事情就是出了事情!”
口风蕴上了更多怒意,怒喝道:“大理国那么多子民的性命就白白被她向府上的盐巴毒死吗?!”
赵珏亦是开口,口中特地含了几分语重心长:“我说九哥,你一心袒护向府,十三弟我没什么好说的,可你不能置大理国数名子民的性命于不顾吧?!”
赵珏眼眸中精光乍闪:“那你就是为搏红颜一笑而祸国殃民!”
赵铭邺一声幽幽长叹,他也知这件事向府是一丁点道理都不占,可儿子一心要偏袒向府,偏袒那个什么三姐儿,他作为父亲又怎样不去支持自己的儿子,而去支持自己的仇家呢?!
念及此赵铭邺愈加愁眉深锁,多年前自己帮助二哥铭德帝登基的事情五弟赵铭炀这么多年下来了,依旧是万分介怀的,也是啊!这可不是三瓜两枣的事情,这是关系到的可是万里江山谁做主的事情!
赵佶道:“十三弟,你说的道理九哥都懂,大理国一下被毒死那么多的子民九哥亦是万分难过!九哥几年前在大理国还小住过几日民居,用过那里的饭食,喝过那里的茶,我怎么能对大理国没有感情呢!”
赵佶思虑着幽幽续道:“向府出了毒盐不假,可总归要查清楚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凿出了毒盐井?”赵佶眼中眸光渐渐深邃:“还是有人投毒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