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的气温本就高,盛夏时节由盛,江州地界满街满巷种植的大都是黄桷树,高大枝干上层叠叶片繁盛茂密,微风乍起,带得空气中满是清新爽洁的新鲜树叶的气息。
一辆马车停止在江州向府府邸门当口前,杏黄色的帘帐掀开,从下面走上一个身姿袅娜、云鬓压香的女子,不是别人,却正是向府长女功德锦帛传人向茹芸是也!
她带着侍女木玢在沧澜谷口拦了辆马车回府,如今是午时将至,马车便是一路将她主仆二人带了回来。
只是离开了几个月的光景,可见到正府府邸的一刻,向茹芸仍是激动得想哭,门前一对青铜门灯,泛着润泽油亮光芒朱红漆双开大门,以及大门上金亮又质朴的铜制门环这些从前看得惯眼的,习以为常的,现下里竟是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回到了自己所居的集芳斋,向茹芸的心里愈加的感到了踏实,这几个月在宁厂的日子除去最后这几日躲在沧澜山脉草丛中外,她过得算是恣意得很!可就是那几日她心里所受的惊吓以及身体上所吃的苦,让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很是吃不消。
虽然这些都是她的自作自受,然而她自己却是将这些怨怼全部转嫁到了向茹默的身上,坐在酸枝木玫瑰椅上,手边的酸枝木平角条桌上燃着一个狻猊香炉,泥土气夹杂着沉重的烟味以及温暖胡椒气的岩兰草熏香气味从香炉内袅袅散发出来。
一壁又是景泰蓝大瓮里堆积成山形的冰块,丝丝凉气犹如氤氲蒸腾的雾气,堪堪跟岩兰草的熏香气混在一起,让集芳斋内室里灌满了清凉凉的香,让人舒适。
向茹芸手中攥握着一个一寸余长的岫玉原石圆柱形手把件,贪婪的大口大口吸着这个味道,岩兰草的熏香她闻了近乎十年,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并且就是再这么个奇怪的味道里,她能有身心的安全感。
向茹芸缓缓伸开双臂,身子靠在玫瑰椅的椅背上,带了几分倦意慵懒打了个哈气儿,微微别了头,抱怨着道:“这些日子可把老娘我给折腾坏了!”
缓缓站起身来,端起平角条桌上成窑五彩小盖盅,将里面凉凉的沆瀣浆一口灌入口中,冰凉微甜的清流顺着喉头流下,大热的天儿四肢百骸里俱是感到冰爽。
方吐出口长气:“待在府上当真舒服,我前几个月竟是巴巴跑去宁厂去做什么开凿盐井!”而后又嗤声一笑:“至于开凿盐井,那个三丫头那么喜欢,那就让她一个人去开凿好了,任由她再怎么折腾,老娘我仍旧头顶着向府功德锦帛传人的头衔,这是她如何也抢不去的!”
木玢笑得亦是花枝乱颤:“谁说不是呢,三姐儿愿意凿盐井、愿意受苦那就让她凿去好了,让她受去好了,我们大姐儿出身好,是向府长女,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更是不会落入无福之地。”
向茹芸坐回到紫檀木罗汉榻上,又觉不够惬意,干脆拽过十香浣花靠背引枕斜靠在上面,将双腿伸展开去,重重的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吟叹。
木玢忙忙的近乎无声的移步过来,跪下0身子去,轻轻攥起拳头,力道适中的给向茹芸捶腿:“大姐儿,木沂那丫头一个时辰前过来了。”
向茹芸闭着的眼皮微微一动,却是没有睁开:“她来干什么?!”
木玢乖觉道:“嗐!她能干什么?!听说大姐儿回来,二姐儿派她过来说要给大姐儿接风。”
向茹芸嗤声一笑:“二丫头又耍什么幺蛾子,她要给我接的什么风,真是吃饱了撑的她!”提起向茹雪,向茹芸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也不睡了,坐起了身子:“提起她都给老娘我的睡意惊跑了。”
木玢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手上的力道不由轻柔下来,向茹芸白她一眼:“没吃饱啊,这么点的力气,老娘都感受不到了。”
木玢额上的汗珠渗了出来,也不敢去擦拭,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向茹芸这才感到舒适。
接着又道:“木玢呀,不是大姐儿说你,你可知道向茹雪的身后站的是姑姑。”向茹芸眸光中蕴上了森然寒意:“姑姑那个人太过阴鸷,以至于作为功德锦帛传人的我在她面前都有危机感。”
凝眸看向木玢:“姑姑借着向茹雪的手来掺和着府邸的事情,所以说大姐儿我是不得不提防着啊!”
木玢重重颔首:“大姐儿说的是,木玢亦是知道姑姑的行事作风。”
思量着良久,疑惑着又道:“不过奴婢当真有个疑问!”觑着神色看了向茹芸:“不知当讲不当讲!”
向茹芸略略有些不耐烦的看着她:“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来就是了!”
木玢这才缓缓道:“今年是大尚三十一年,算起来姑姑她今年三十有九了吧?!可她何故不成婚呢?!”
向茹芸当木玢要问什么,一听是这个事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当你问什么?!这么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大姐儿我都不愿意去琢磨了。”
掩唇轻笑不知:“姑姑总归也是过了最为饥渴的年纪了,对这是许是也不在意了吧!”向茹芸来回轻轻晃着身子:“姑姑也年近不惑了,可能破罐子破摔也就不急着成婚了呗!”
向茹芸坐直身子:“给我把簪花铜镜拿过来。”木玢站起身,将铜镜取来递与大姐儿,向茹芸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幽幽叹息了声:“可是姑姑的气色却是当真的好,芸儿我比她年轻整整二十岁,皮肤却是都不如她哦!”
木玢眼神中有着掩不住的窥视到别人隐私的兴奋,又夹杂了得不到的那种羡嫉,凑到向茹芸耳畔,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大姐儿,我可是听说姑姑有个相好的,个子又高、身形又壮硕的男子。”
向茹芸细细听着,忽而的发出一阵邪佞的笑,旋即又转为黯然神伤:“那样的男人有力量,也是滋养人哦!”
主仆两个俱是心照不宣,发出一阵轰然的笑声。
主仆二人笑得下颌骨都阵阵泛酸了,才止住笑声,向茹芸瞧看着日影渐渐西南移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牖户射进来,将紫檀木镂空云纹小几上耀得光点斑驳。
思量着又道:“姑姑这个人的心思太过阴鸷狡诈,跟那个三丫头完全不同,所以就连我都不敢正面跟她冲突对峙。”
木玢依旧跪在地上为向茹芸捶腿,一壁颔首道:“很多事情虽然仰仗不上她,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得罪于她!”
向茹芸双手重重攥握成拳:“这个府上的长女是我!功德锦帛传人是我!可却又是不得不活在她的阴影之下,那个三丫头我可以毫无顾忌,可姑姑却是不能不去顾忌,悲哉!哀哉!。”
木玢劝慰着:“大姐儿,记得韬光养晦,不急于这一时,咱们是名正言顺的功德锦帛继承人,不怕斗不过姑姑的!”
向茹芸唇角勾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意,早晚有一天,我向茹芸要称霸向府,那个时候老娘我可是不管你是哪一位,通通膜拜于我!
幽幽然一声叹息:“好了,木玢呀,你也别捏了,去跟那个二姐儿说一声,明日里大姐儿我就去跟她赴约。”
木玢站起身来,跪得久了就连腿都不甚好使了,阵阵麻木感从一双腿传到了足底,恨不能直接就躺下去歇了才好,却又不得不艰难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步步行出了内室门口。
向茹芸看着木玢的背影,嗤声一笑,自语着道:“不就是用顿膳吗,又不是不敢去!”
翌日戌时二刻,向月光的四宜苑。
晦暗的烛火将四宜苑向月光所居的整间内室掩映得愈加蒙昧不明,大瓮中供着的冰山幽幽冒将着凉气,和百合熏香熏香散发着浓浓烈烈到荼蘼到有些腐朽的味道。
向月光着一身胭脂红色缕金挑线纱裙,昏暗的烛火并不曾将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掩饰掉分毫,一双狭长略圆的眼角向上微吊的眼睛嵌于面上,反而更显出几分数不出的妩媚凌厉。
她坐在金丝楠木弥勒榻上,满面上含了十足的笑意,口吻亲切的如同糖霜里灌入了蜜。汁,甜到让人发腻,却又无法拒绝:“今儿也没甚要紧的事儿,就是知道大姐儿回来了,找了你们来姑姑这里一坐。”
向茹雪未曾开口,先是一阵:“呵呵呵呵呵呵呵”的娇笑,而后放又糯糯续道:“本想着是由雪儿我来做东,给大姐儿接风,可想着大姐儿刚刚回来,跟姑姑也是有几个月的时间不曾见面了,便就一遭都来了吧,正好着大姐儿也见见姑姑。”
向茹雪别着头,一手捋顺着鬓边的发丝,神色无比凝重又续道:“毕竟姑姑是长辈,姑姑对我们的教诲让我们受益匪浅,由胜过母亲!”
向茹雪的话总是能向月光听得欢喜不已,她轻轻:“唉”了声:“不要这样子啦!”做作道:“你们的母亲只是不善言辞而已,可那毕竟是你们的母亲!”
向茹雪察言观色,即刻道:“姑姑说哪里话,我们向府有着姑姑这样的长辈,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人心里都特是有底儿。”
一努嘴看了向茹芸,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喏!大姐儿你说雪儿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向茹芸撇一撇嘴角,强自挤出个笑容:“二妹妹说是那便就是吧。”言必便就只端着影青釉碗盏,一匙匙铲着盏里的乳糖真雪来食,凉甜绵软的口感,直冲人的脾胃,在这样的炎夏里舒适惬意得很。
向月光知向茹芸仰仗着自己是向府功德锦帛的继承人,便就有着高高在上之感,甚至于都没有将她这个姑姑放在眼里,面上却是蕴上更多笑意:“芸儿,这乳糖真雪味道可是如何?”
在炎夏里能吃上这一味冰霜绵软入口即化的乳糖真雪,可是许多人做梦都想着的事情呢,向茹芸也特别偏爱这个味道,由不得要道上一句:“味道不错。”
堇茵即刻接话道:”咱巴郡这地界夏季过于炎热,这一味乳糖真雪可是姑姑知道你回来了,特地着人为你酿制的呢,这冰的价格可都是高于黄金的呢。”
饶是这一味乳糖真雪如何的耐吃,可被堇茵聒噪得也有了几分厌烦,但又不得不又是道上一句:“姑姑有心了。”
向月光出言制止了堇茵:“堇茵,说那些做什么,芸儿用的高兴便好。”对了向茹雪道:“雪儿,别只顾着捧着碗盏来看,待会儿子这乳糖真雪可是要化了,那可真真是暴殄天珍了呢。”
向茹雪一双细眉微微凝蹙,半是撒娇半是遗憾道:“姑姑,可惜雪儿这几日里腹部不适,不敢着了这寒凉之物呢。”
转眸看了向茹芸,一脸娇憨模样:“大姐,这一份乳糖真雪你若是不弃,那便就替雪儿用了吧。”
向茹芸喜食凉食,这区区一盏怎够她用,便就有些半阴不阳的道:“那可是感情好呀,二妹妹你这来了月信,怪不得别的,就只怪你没赶上好的时日,大姐儿我可就得了这一回便宜呢。”
对这话,向茹雪也不着恼,只含笑看了向月光,娇嗔着道:“姑姑您瞧瞧大姐,吃了雪儿的乳糖真雪,还调笑雪儿!”
向茹雪这般端的,向茹芸看在眼里愈加不顺,只垂首默默用着纯白如雪细腻如膏脂的这一份乳糖真雪。
向月光顶是看不惯向茹芸的这一个做派,面上却是笑意吟吟,做出调侃貌道:“你们亲姐妹两个的事情,姑姑我可是断不清你们这个官司呢。”
向月光对了堇茵使了个眼色,不刻后堇茵又奉上一份烹制得极为精细的豕巧儿来,放到了小几上。
向月光笑得愈加蒙昧,似荫翳天气里不甚明媚的毛边太阳,看得人不甚真切:“来吧,用过了冷点,在嚼上几口这个豕巧儿来,那可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