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玢一步步朝前挪动着脚步,虽说她是一个颇为泼辣又工于心计的角色,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明白自己这毕竟不是在向府正府,这是在三姐儿的宁厂。
在向府正府中,木玢她这个长女的贴身奴婢在一众奴婢当中可以说是个说一不二的,然眼下她清楚这不是在她的主场,这是在客场。
甭看她刚刚在茅草屋里跟大姐儿说的言之凿凿的,可现下里她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这若是三姐儿不答应这个请求,回去总归是不好跟大姐儿交代的。
就这般于心底暗暗思忖着,便也终是行到了三姐儿所在的那一处正在搭建的盐田之下,只站在那里以手支棚眯起眼睛向上看着,见三姐儿体态轻盈、身姿优美的站在阳光下,教授着盐工要怎样才能将木板上的泥巴。
木玢见了向茹默想要说话,嘴巴却是像被什么黏住了,张也张不开,心里更是隐隐的发慌,她毕竟是个丫鬟家的,前几日在她主子大姐儿跟前儿对三姐儿说了重话,眼下里没有大姐儿撑腰,心里也是有些犯怵的,缓了半晌方才用力清了嗓子,言说道:“三姐儿,我来看您来了。”
向茹默闻声从高大的木架子上朝下看到,不由道:“我当谁,原是木玢呀。”情知她过来定然是有事情的,三姐儿搓搓手上沾着的灰土,一壁就朝下走。
木玢见了向茹默,先是福了一福,而后堆上满面的笑,她的心里也是算计好了的,这件事虽说是自己也跟着出了主意,可却是不能把自己也牵扯进去的,拖着音儿道:“三姐儿呀,我是受大姐儿之托来传个话儿的。”
向茹默看了木玢,她不知大姐儿将盐工遣散了,以为是选盐址上出了什么端的,便就询道:“哦,我大姐又有何见教呢?”
木玢微微扭动着身子半晌方道:“是这样的。”抬起眼笑眯眯道:“三姐儿呀,大姐儿这不是过来宁厂开凿盐井嘛。”
她觑着神色看着向茹默,终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大姐儿想跟您的三十丈棚里面开凿盐井?!”
木玢垂首静静地听着,她本以为向茹默也许会极力反驳,可耳边却是只有风声簌簌,她不禁抬眼望出去,见向茹默正淡淡含笑看着她,温婉而道:“好呀,就是你们不过来找我,夜里我做完活计也会要去找大姐儿的。”
木玢一瞬间的愣怔,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定睛看了向茹默,直欲要看出真相般,向茹默却只是莞尔笑着,并不曾在意木玢的神色。
仲秋时节的晌午,日头是很足的,向茹默只顾拉了木玢去树荫底下说话:“来,我们这边坐。”一壁又吩咐了小丫鬟上香茗。
向茹默之前只以为大姐就领着那十名盐工去选盐址了呗,可听了木玢的说法,看来大姐还不曾动手选址,那么就可能是给盐工讲述向府的历史,亦或是关于盐巴的事情。
向茹默看着木玢问出了满腹的惦念:“怎地就你一个人来的?大姐没过来吗?她是还领着人盐工在开会吗?”
木玢听了向茹默竟是如此简单的便就答应了,心里头也不紧张了,应道:“大姐儿今天起得早,送老爷走又累到了,在茅草屋歇息呢。”
向茹默眼角含着浅浅笑意,梨涡渐渐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所以便就吩咐你过来跟默儿说要在我的三十丈棚开凿盐井?”
木玢颔首称是,复又起身含笑说道:“那木玢便是回去了,大姐儿那里还等信儿呢。”
小丫鬟用榉木托盘上了香茗过来,向茹默道:“木玢急得什么,茶都上来了,总归是啜了几口在走不迟的。”
木玢终归是要急着回去跟她主子报这个好消息的,怎地也是坐不住了,朝前走着一壁就道:“不了,不了,木玢手头还有织补缝纫的活计要做呢,这便就回去了。”
向茹默看着木玢匆匆离去的背影,盈盈而笑:“瞧你这个急劲儿,谁还能将你留在这里不成。”
木研蹙眉站在向茹默身后,见木玢行得远了,方缓缓道:“小姐,您怎地对那个人如此的客气,竟然还同意了让她们在三十丈棚里开凿盐井?!”越说越怨怼,气鼓鼓道:“小姐难不成是忘记了前几日里那个丫鬟是怎么跟你顶撞的了?!”
向茹默面色无比平静,幽幽看向远处,那里是大片成熟的秋叶迎风微微而动,眼神中是一份平淡至极的无奈笑意,即沧桑又成熟,这同她十五岁及笄之年的岁数丁点不符合,木研看得不由得有些心疼。
眼眸从远处转回来看着木研:“木研呐,小姐我何尝不知道木玢前几日顶撞过我,就遑论说前几日呀,就是从前在府邸的时候,她亦是没少挤兑我们的。”
木研十分不解,纳罕道:“那小姐还对她那么好,对她主子那么好,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向茹默的一双手缓缓转动着手中茶盏,却是丝毫没有去啜的欲。望,摇头缓缓道:“不然能怎么办,我向茹默既然能让大姐留在宁厂,那必然就是代表着我同意她来开凿盐井的,那便是在哪一处开凿还不都是一样的。”
摇头微微轻叹着:“而且大姐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她没有开凿过盐井,不知如何选址才好,要借我的光也是必然。”
向茹默唇角笑意渐深,眼中满是澄澈光芒:“更何况大姐也是我向府的人,凿出的盐卤,熬煮出的盐巴不也是我向府的嘛。”
定睛看了木研又道:“而且我向茹默来宁厂的宗旨往小里说是为了向府,往大里说是为了巴郡甚至于说是为了整个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而开凿盐井,熬煮盐巴的嘛。”
木研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向茹默坚定的神情,便就知道小姐说的是有道理的,不由得就沉默了下去。
正午的日头正当空,耀得大地上一片澄明。
木玢一路小跑喜滋滋回去给向茹芸报信儿,回到茅草屋向茹芸却是已经睡着了,便就轻悄悄坐好在小杌子上,手拿起了未缝制好的坎肩继续缝制,单等向茹芸醒来。
向茹芸跟向茹默不同,她本就嗜睡,又是在正府府邸养尊处优惯了的长女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等风吹日晒的日子,这才一两日便就有些受不住了。
直到日暮西垂,天色向晚之时,向茹芸才悠悠转醒,猛然间睁开眼睛,发现这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卧房,不由嘟囔囔问了句:“这是何处?”
木玢忙忙赶过来,半弯着腰身对了向茹芸轻声道:“大姐儿,您是不是睡得毛楞了,这不是宁厂茅草屋嘛,我们昨日过来的。”
向茹芸渐渐坐起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看着茅草屋的陈设,身子下面硬硬的床榻咯得她身子生疼,方完全清醒了过来,心中不由一叹,来到这个荒郊野岭的就是受罪呀!
看了站在自己身前的木玢方想起来道:“晌午我让你去问三丫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木玢面庞上堆满了笑意,嘿然开口笑起来,故意身子朝前倾了一倾:“大姐儿,这事儿自然是成了。”
向茹芸听了却是不忙高兴,而是眉头紧蹙,思忖不已,慢慢询着道:“具体过程是如何的?你一点不漏的给我学来。”
木玢见大姐儿这般认真,哪里敢怠慢分毫,忙忙的将向茹默跟她谈话的一整个过程一字不漏的学了出来。
向茹芸静静听了,半晌方觉开怀:“那三丫头还当真可以的,竟是就这般同意了我的说法!”
木玢见大姐儿高兴,亦是附和着道:“这个是自然,奴婢以为三姐儿终归是忌讳大姐儿长女地位,以及功德锦帛名头的。”
向茹芸笑意深深,这有个名头是好啊,名声大一级都能压死个人呢!站起身子来,伸了个懒腰:“这是几时了?我还真是觉得饿了!”
木玢忙忙含笑而道:“大姐儿知道饿了便好,奴婢这就吩咐庖人为大姐儿做上几道小菜来。”
向茹芸白眼道:“你快些去吧,宁厂这鬼地方是一丁点好吃的都没有,除了麻饼就是白粥,饿的我眼前都有些发花了呢!”
一个余时辰后,木玢用榉木托盘端了几样时新小菜来,向茹芸瞥了两眼,见菜的色泽红的绿的倒也新鲜,木玢将菜品一样样摆在原木小方桌上,那桌子小漆面斑驳略显破旧,摆上了几样小菜就把桌子都给沾满了,就连在多放一个碗盏竟也是不成。
向茹芸刚想坐下好生用上一顿,可竟是连手放到桌子上也没地儿了,不由抱怨不已:“这个破桌子,让老娘吃顿好饭都是不成!”
木玢急忙道:“大姐儿,不然这样吧,奴婢端着这个榉木托盘,上面擎放着这几道菜,桌上的地方空出来,您放小碗儿那样地方也就宽敞了。”
向茹芸连连道:“这个办法甚好。”木玢一壁就将几碟小菜都放回了榉木托盘上,坐到了地上,双手端着托盘,让向茹芸用膳。
向茹芸扭着身子吐出一口气来,抬起玉箸夹了口炝玉龙片放到嘴里嚼着,鲜美的鱼糜味道霎时溢满口腔,她砸着嘴眼睛又盯了别的菜品,一壁道:“这一回还差不多,这地方还能够我用,不然老娘我用膳都用不得劲。”
木玢道:“那些庖人当真愚昧得紧,我说大姐儿饿了,要吃几样新鲜的菜品,他们倒好似被难为住了,好半天才掂对了这几样菜来。”
向茹芸又夹了口鸡油香菇放到口中细品,滋味还当真是不错的:“怎地要些吃食也是这么费劲的嘛,我可是向府长女,功德锦帛第十九代传人。”
木玢喟然道:“大姐儿有所不知,这荒郊野岭的比不得咱们江州正府上。”将声音放小:“奴婢环视庖屋了,那里可当真是没甚好吃食的,饶是这一点鱼肉还是奴婢翻出来的呢。”
向茹芸嘿声一笑:“算了,老娘我也不去计较这些了,明日里去三十丈棚开凿盐井才是首要的。”
谈起这个来,向茹芸倒是心绪好了很多,举着玉箸别着头思量半晌:“刚来那日我也看了三十丈棚内里是一个什么样的端的。”略略沉吟:“我就在一井跟二井中间开凿两口新盐井出来。”
木玢附和着道:“这个主意当真不错的,就在她两口盐井的中央开凿,保管是错不了的。”嘿然笑了:“大姐儿呀,到时候咱挖得深一些,说不定那两口盐井里的卤子就都聚到中间你挖的这两口盐井来了呢。”
语毕,主仆两人皆仰天开怀大笑,向茹芸便道:“木玢那,你起来吧,跟着我一起吃点,桌子小点儿大姐儿我将就着。”
木玢是向府的家生丫头,跟着向茹芸十几年了,若说向茹芸邀请她跟自己同桌用膳这可是盘古开天地头一遭,一下子木玢愣怔当场,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泛酸的手臂还端着榉木托盘,竟是连站起来都不知要如何做到了。
向茹芸索性起身,将几方小碟一个个拿到了桌上,又将木玢手里的榉木托盘接过来立于桌边,木玢腾出手来,才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已蓄满珠泪:“奴婢怎能同主子一起用膳,这是折煞奴婢了。”
向府规矩一向森严,尤其家生丫头更是甚守家规,向茹芸看这情形知道木玢断是不会同自己一道用膳了,便道:“那也好,木玢那你就于我对面坐下,我们叙会儿子话。”
木玢喏喏道:“这个可以,大姐儿慢慢吃着,奴婢就陪着大姐儿说说话儿就好。”
向茹芸夹了口翠碧碧油亮亮的凉拌波斯菜放入口中嚼了:“木玢,我又一思量,你说那个三丫头她怎地就会好生生的让大姐儿我去继续她开凿出的好地方再接着开凿盐井呢?!”
木玢只道:“那奴婢就不晓得了,只是今儿晌午头的时候,以奴婢的观察,三姐儿的确是同意让大姐儿去她的三十丈棚开凿盐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