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这般阴沉,又下着极大的暴雨,外面看起来就是近乎漆黑一片,也不知真正的时辰是几何了。
收拾好了衣衫用度,三个人坐在茅草屋内,门边放了三把青灰色大簦,就待雨小些就离开这里。
想想这几年来的沉浮,疾苦,向茹默真心是有些疲惫了,只看着眼前昏黄的烛火暗暗失神。
一双手轻轻摩挲着手边整理好木箱光洁的表面,幽幽叹道:“还真是不承想,七年前祖母跟母亲一手给默儿带出来的木箱,而今又要带回正府了。”
木箱表面光滑的触感让她心中有了些许的平静与安慰,笑容中凄楚的意味渐深:“其实当初默儿将这口木箱带出来之时,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这样狼狈的再回去。”
木研紧抿的双唇微启:“小姐,我们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回正府?江口疑惑老夫人的温泉古镇我们要不要考虑一下?!”
向茹默沉吟道:“其实你说的这两个地方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江口那里大姐夫一直在,我若是去大姐儿定然会跟我产生更多的龃龉!”
她停顿了少许,接着又道:“而温泉古镇那里虽说祖母在,可祖母毕竟也是客居在那里,默儿一去更是要给祖母添麻烦,断断也是不可取的。”
向茹默说得在情在理,木研极为理解,便是苑娇也听得明白,一双眉头紧蹙,也不再多言语一声了。
向茹默幽幽一声叹,她看着苑娇,已经十八岁,近乎桃李年华的苑娇看起来还跟七年前一般不二,一脸的娇俏玲珑,时间并不曾将她容颜催老。
向茹默心痛如绞,只是委屈了我们苑娇,刚刚跟逢笕有了感情,却又不得不离开宁厂,弄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罡风强劲,外面的骤雨渐渐小了,天顶上叆叇的云团渐渐散开,天色恢复了正常,能见到亮光了。
木研推开了木门,雨后初晴带着潮湿泥土芬芳的清新气息倏然飘了进来,灌满了整间茅草屋,人的心里面也开阔了些许。
看了外面的天色,雨后的天空倒是放晴了,可地面却是泥泞不堪,远处的小叶榕树叶子上还往下滴着雨水。
向茹默站起身来,款步行至门边:“雨水也住了,这也真是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了。”她回首看了地面上堆放的两口木箱,忽而的心中一阵苦涩。
从前一出门都是有逢时为自己搬扛东西,要么就是佶郡王,或者逢笕,可今番这几个人走的走,离开的离开,赈灾的赈灾,看着这两口沉重的木箱,向茹默犯愁要如何将他们扛出去。
苑娇嘤嘤啜泣起来,她幽幽怨怨的,终是泣不成声:“三姐姐,我们这会儿子真的就要离开吗?”
向茹默行到她面前,俯身摩挲了她的鬓边,唇角无声泛出一丝苦笑,似一朵被苦情催发的花蕊,让人心疼如刀绞痛,却是极力做出和婉貌:“是的,事已至此,不走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木研看着苑娇叹息不已:“娇儿的爱情还刚刚开启,便就遭遇打头风浪,真的是木研都替她难过。”
苑娇忧伤得无以复加,她定定坐在小杌子上,任由泪水滚滚下落,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向茹默宽慰道:“其实也不必那么难过,我们虽说要暂时离开宁厂了,但逢笕回来后,娇儿跟逢笕还是可以见面的,又不是永远都不会见面了。”
向茹默见她们两个俱是沉默,便是道:“我们还是想想眼前吧,就那两口木箱子我们可是要如何抬走?!”
就只听得远处传来向怀章跟别人热闹的说话,不刻后那声音便是更近了,旋即就看到了向怀章站在木门边,一张油光浮腻的脸映在门口:“我说三姐儿,这风停雨住了,你是不是该离开了。”
冯安站在向怀章身后,双手抱臂,歪着头一脸阴鸷的笑,就那么阴恻恻看着向茹默。
透过他们的身后,向茹默隐约看到一队列队整齐的盐工,那想必就是向怀章带来的盐工了,向茹默知道向怀章一直都不缺盐工的,便是没有专业的盐工,也都是盐贩子,必要之时却也可以充个数。
向茹默知那木箱仅凭她们几个女孩子是如何也搬不动的,索性心一横,这一次离开只空手而走,这木箱也只能放在这里任由他们处置了。
向怀章见向茹默只站在原地不动,以为她不想走,便就急火火的掏出栾公公之前念的蠲纸抖落开来:“怎么,你又想耍什么花样,竟是站在这里不动,难不成还想赖在这里不成!”
向茹默回看着向怀章:“二表爷,你急什么,默儿就多待一会儿都不成嘛,人心的凉薄就已至此了吗?!”
向怀章已经失去耐性,一脸的不耐烦:“少啰嗦,我就知道你惯常就是个油嘴滑舌,巧言令色的,赶紧给我走。”他的目光愈发阴鸷:“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向茹默道:“二表爷,你不要急,默儿去草原盐场跟我的盐工们说一声,道个别,不然我这个主家平白消失了,盐工们会着急。”
向怀章肥腻的手一挥:“不可!你休要在这里拖延时间,你怎么想的我还能不知道,你最是个诡计多端的。”
向茹默无可奈何:“二表爷,这用不了多会儿时间,默儿保证跟他们道个别,我即刻就带着木研跟苑娇离开。”
向怀章阴鸷道:“不可!你现下必须马上给我离开,我已经够仁慈了,没有当时就让你们走!”
栾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来:“我说三姐儿啊,你没有本事再为我大尚朝贡献盐巴了,我们留你何用,你不走我们强行带你出宁厂,那个时候大家可都不好看!”
向怀章跟冯安就那么死死盯着她看,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怕三姐儿会耍出什么诡计般,恨不得她马上消失。
向茹默失望到了极处,她怒极反笑,一字一顿的:“好!默儿这就走,可你们要知道,我默儿怎么走的,将来有一日我还要怎么回来!”
向怀章嘲讽的笑声响彻谷底,就好似听到一个最为好笑的笑话,都笑出了眼泪:“向茹默!你还想着回来?!当真是在白日梦!”
向茹默全然不去理会向怀章的嘲讽,她道:“二表爷,何必这么着急呢,您虽是我的长辈,可说起来我们也都是向府的后代,本是同根生相煎又何太急呢?!”
向怀章嗤声一笑,一张肥腻的脸朝前凑了来,用了极低的声音对着向茹默道:“少给老子我文绉绉的废话!”
旋即他回首朗声而道:“三姐儿要走了,我们大家给三姐儿让个路。”
他身后的那一群盐工倏然间将队列分为两步,全部都盯着这边看过来,他们对向茹默早有耳闻,今儿个终是见到真人了,都想一睹芳容。
向茹默款步而行,走到向怀章身边,侧目而道:“二表爷,您够狠,默儿见识了!”
向怀章亦是低声而道:“彼此彼此,七年前你如何霸占了我地盘儿的,现下里就如何给老子我离开!”
向茹默不愿再跟他辩解,对于这种不通情理的人,任何理论都会是苍白无力的,向茹默只是高昂着头,带着木研跟苑娇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这里,一步步朝了谷底口的方向前行。
那些盐工差点看傻了眼,都说向府三姐儿仙姿佚貌,颇有正大仙容之姿,只是不得一见,今番见到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楚楚动人,聘婷妍丽。
向怀章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更是庆幸早一点让向茹默离开了,不然这些盐工又焉知不会被她所迷惑了。
唇角挂着阴鸷的笑,一双豆大的小眼睛却是弯弯的眯着:“诸位,我们去吃晚膳,可是告诉了庖人给你们做了大餐的!”
这里面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盐工,大部分都是盐巴贩子,他们一听说有好吃的可食,登时间欢呼雀跃不已。
庄妈在庖屋急得恨不得跳脚,他今早就知道了向茹默她们必须离开宁厂的事情,可是她人已经被向怀章派的人给看守起来了,断是离不开庖屋半步的,只在这里给这些人做大豕肉。
这会儿子忽而的听到这群人脚步匆匆的过来了,庄妈心里更是止不住的一阵厌烦,更是兼了着急。
可作为一个要养儿养孙的老妇人,她又不得不做好她庖人的活计,虽然对于三姐儿的离开,而且自己又不能去送,庄妈的心在滴血,可任谁当盐场主呢,她不还是得要做好饭食呢。
至于草原盐场那边,林森还不知情呢,直到冯安过去告诉他们过来一道用晚膳,他才知道几分端倪。
向怀章惯会做戏,对林森他们这二百多名盐工极为客套,比对他自己带过来的盐工要好得更甚。
只对林森称三姐儿被向府调到别的盐场了,走得急都没有来得及跟他们招呼一声,林森对向怀章的话只是听着,心中自然存在着疑惑。
向茹默她们三个被向怀章的人看着走出谷底口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了下来,九月末的夜晚还是有些阴凉的,尤其又是刚下过雨。
向茹默好不容易在谷底口等到了辆马车,告知车老板要去巴郡江州巫溪,车老板一扬手中长鞭,骏马抬蹄,车子便就离开了沧澜谷。
向茹默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刷一下就下来了,却是无声流泪,看了更让人心疼,原来被人强行驱逐是这么痛心的一件事,真的是让人痛不欲生。
木研跟苑娇也止不住哭了出来,她们两个人嘤嘤啜泣的声音把车老板都给闹蒙了,他见是几个姑娘夜晚搭车,如今又是哭了起来,知其必是有极大的苦痛。
车老板是个热心人儿,不由得询道:“几位姑娘,可是出了何事?!可以跟老头儿我说说,兴许就能帮上你们呢。”
苑娇心思憨纯,听得有人这般关切,就欲要开口诉苦,被向茹默按手拦住,向茹默平复了下情绪,只道:“叔叔,我这两位妹妹一时间想念远在燕北家中的父母双亲,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打紧的。”
车老板听得此,便也就不在多问,只是感叹道:“出门在外不易,又是几个年轻的姑娘,就更难了。”
旋即,便就不在多说一句话,只是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高腔的调子让人听起来心情莫名的就好了很多。
夜路不好行,又是赶上之前下过雨,平日里行两个时辰的路途,今番愣是行了三个多时辰。
马车到达巫溪向府正府的时候,天色早已大黑了,付过车钱儿,下得马车来,向茹默又一次站到了向府正府的大门当口前。
借着淡漠的月光,向茹默看到的依旧是那一对青铜门灯,泛着润泽油亮光泽的朱红漆双开大门,及大门上质朴斑驳的铜环。
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阴冷的寒风越吹越急,向茹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木研跟苑娇都是不由得裹紧了衣衫,风吹得她们两个哭过的眼睛都更是红肿。
她抬起一双手来,一双手却是犹如被灌了铅沉重,终于她叩响了那一对铜制门环,门板发出一阵质朴而古老的响声。
等待的过程让人备受煎熬,暝黑的夜色中,四下里极为安静,向茹默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明明只有数十个呼吸的时候,向茹默却是感觉分明就是过了一个纪元。
一个略显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来:“这么晚了,是谁啊?!”
一时间,向茹默竟是不知要如何回答,向茹默?!三姐儿?!还是宁厂曾经的盐场主?!
向茹默终是答出口来:“我是向茹默!”
门内有一霎时的迟疑,旋即,大门倏然开启,羊角风灯后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不是别人,正是关沉。
关沉一双昏花的老眼觑了神色看着向茹默,向茹默苍白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虚浮,关沉疑惑至无以复加:“三姐儿?!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