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鸣从屋子里面走出来。
一个人,缓慢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贾之祎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走到甄震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以匍匐的姿态,跪在他面前,两臂垂在身侧。
贾之祎皱起眉头。
事有蹊跷。
“警察,不许动!”
刘彻带着人冲进屋去。
“跑了?赶紧追!”
原先用铁皮封死的窗户,如今大敞着,屋里什么人都没有。
从窗户看出去,楼下的院子亦空空如也。
绑匪早已顺着窗台及管道逃遁。
甄鸣迟迟不肯开门,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供绑匪逃跑。
从贾之祎进门擒住黎如海那一刻,绑匪就跑了。
极有可能是甄鸣的意思。
甄震想明白了,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毫不留情地,用尽全力地,狠狠打在甄鸣的左脸上。
贾之祎阻拦不及,“甄爷!”
晚了。
五个指头悉数落在甄鸣苍白的小脸上。
柔嫩白皙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贾之祎将她护在怀里,“甄爷,有话好好说!”
他背对着甄震,低头去查看,“疼得厉害吗?”
甄鸣靠在他怀里,身体在发抖。
她没有哭。
被欺负,被绑架,被打耳光,都没有哭。
小姑娘的坚强超乎他的想象。
他宁愿她放声大哭,也不想看见她强忍惧意直打哆嗦的样子。
明明最讨厌女人的眼泪。
甄鸣疼得缩了缩身体,贾之祎将她抱得更紧。
“我在,没事了,我在。”
他从不知道,语言可以温柔到这种地步。
也从不知道,心可以疼到这种地步。
甄鸣的嗓子干干的,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左眼甚至开始看不清东西。
那一巴掌,绝对够狠。
甄震颓然地随便坐在什么地方,满目疮痍。
他老了,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鸣鸣,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百多名警察,不眠不休,通宵达旦查找你的下落。刘警官,整整三天没洗过一次澡,没吃上一顿热乎饭,他难道没有家吗?家里人难道没在等他吗?”
“你的老板,为了要个地址,付出去两千多万的赎金。他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没处花了是怎么的?”
“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觉得我亏欠了江月落,既然欠了,就该还,我不还,就由你来还,你是这么想的吧?那我问问你,那些警察,刘彻,还有他——”甄震指着贾之祎,“他们都欠你什么了?凭什么为你鞍前马后地服务,最后还要被你糊弄?”
甄鸣只觉得呼吸困难。
警察,刘彻,贾之祎。
他们欠她的吗?
不欠。
根本不欠。
指尖冰凉,落在贾之祎的手背上,被他反手握住。
他的手很烫,与她的完全不同。
“从小到大,你读书,我供你,你想读到什么学历,我就供你到什么学历。可我想不到,含辛茹苦,竟供出来个不辨是非的博士来。鸣鸣,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那本学位证书吗?”
甄震的神情凝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人犯了罪,就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即便是没有文化的粗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可你呢?你懂吗?”
贾之祎听不下去了,“甄爷,够了!”
甄震的话,实在太重。
小姑娘在绑匪手上度过噩梦般的三天,即便有天大的过错,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他舍不得。
“爸爸!”
总算发出一丝声音。
甄鸣又叫了一声,“爸爸!”
她总是“甄爷”长“甄爷”短,极少叫他“爸爸”。
道歉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不敌甄震的一个耳光,她确实做错了。
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她只想到江落月,想放过他,想助他跑路。
她没有想过营救他的警察,也没有想过贾之祎,更没有想过甄爷。
他们不舍昼夜,担惊受怕,到头来被她摆了一道。
甄爷说得对。
她的书,当真读到狗肚子里了。
她不配做他的女儿,不配读博士,不配让所有人围着她团团转。
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刘彻带着人搜查了一大圈儿,一无所获。
再度回到出租屋,甄鸣依然缩在贾之祎的怀里,红着眼睛,偶尔看一眼甄震,带着小心。
刘彻疲倦至极,“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震一言不发,木桩子一样坐着。
贾之祎轻轻捏着甄鸣的手,“鸣鸣。”
鸣鸣。
他第一次这么唤她。
每个人都叫她“鸣鸣”,却没有一声“鸣鸣”,叫得如此低沉,如此悦耳。
身上暖和了许多,连带声音都大了不少。
甄鸣鼓足勇气,“他……绑匪名叫江月落,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
刘彻不敢置信。
贾之祎也愣住。
甄鸣竟然有个哥哥?
她不是独生女吗?
“江月落?”刘彻悄悄瞄了一眼甄震,“你……亲哥哥?”
“对,亲哥哥。”甄鸣的声音沙哑,“他……是个赌徒。”
甄鸣刚一出生,甄震就离婚了。
襁褓中的女儿,归了甄震。
五岁的长子,则归了妻子。
劳燕分飞。
甄震带着甄鸣北上,远赴俄罗斯,天寒地冻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市。
甄月落改名江月落,随母亲定居宁波。
甄鸣在五岁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妈妈,她更不知道,自己不但有妈妈,还有个哥哥。
直到前妻去世,甄震被迫携甄鸣奔丧,兄妹两个,才有了第一次见面。
从那一天起,“哥哥”这个词,深深扎根于幼小的甄鸣心中。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她从未忘记过江月落。
尽管她们从不来往。
本科毕业前夕,甄鸣接到一通来自母亲娘家的电话。
说是母亲的娘家,但甄鸣连外婆的语言都听不懂——甄鸣的母亲,也是江月落的母亲,原本是苏州人。
外公早已过世,外婆罹患重病,老人家想在临终之前,见一见甄鸣。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外婆一家在甄震的婚姻中到底充当过什么样的角色,终归是甄鸣的至亲。
甄鸣瞒着甄震,悄悄去了一趟苏州。
明知甄震会生气,她还是去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
江月落,是她的血亲。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彼时的江月落,已经成长为远近闻名的市井无赖。
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继承了外公全部家产的舅舅舅妈,毫不客气地将他扫地出门。
甄鸣听闻往事,觉得异常难过。
江月落自幼无父,十岁丧母,被外公外婆接回苏州之后,更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没人喜欢他,也没人关心他。
他是他们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