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之后,甄爷手痒痒,非要拉着张恺和杨果果打麻将。
“就打一圈儿,咱不玩钱,你们权当陪我和玄爷逗个乐子,鸣鸣和飚娃总也不在家,我的麻将桌都要长毛了。”
张恺和杨果果一人吃了一只酱猪蹄,嘴短,只得同意。
贾之祎百无聊赖地观看墙上的照片。
夫妻两个的发家史,儿女两个的成长史,全部都挂在屋内的显著位置。
欧式风格的客厅内,随处可见甄鸣和玄飚的生活痕迹。
奖状、录取通知书、甚至儿时的手工作业,均被裱了起来,装饰得有模有样。
贾之祎一件一件看过去,觉得挺有趣,准确一点说,挺新奇。
所谓家庭,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甄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这张是我前年捡到橘爷时候照的,你瞧,它当时多瘦多可怜。”
橘爷适时“喵呜”了一声,算是回应。
“还有这张,是我和玄飚大三暑假,在河南开封的清明上河园照的,它是按照原画仿建的,可好玩了。你看这个,是北宋汴京套在犯人脖子上的木板,多逗,照一次才十元钱。”
贾之祎看着甄鸣被套在囚车上的画面,嘴角一抽。
“本溪水洞。”她指着另一幅黑乎乎的画面,“我们冬天去的,洞里的钟乳石千姿百态,超级壮观的。还有上千米的地下暗河,那里有一种盲鱼,在进化过程中失去了视觉。”
贾之祎弯了弯唇角,“你很喜欢旅游?”
“喜欢呀!”
甄鸣笑眯眯的,“但我更喜欢甄爷,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贾之祎不置可否,视线转向另一面墙。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照的,那个时候我很胖,跟橘爷似的。”
橘爷抗议,“喵呜喵呜!喵呜!”
贾之祎突然不动了,像被下了定身咒,目光锁在一张七寸彩照上。
从色泽上看,照片有些年头了。
甄鸣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脑袋两侧扎着小辫儿,一身白色的蓬蓬圆领连衣裙,笑容甜得发腻,活脱脱一个小天使。
她的背后,是最古老的图书馆——天一阁。
记忆猝不及防,涌入脑海。
他记得那身裙子,记得辫子上的蝴蝶结,记得那两条藕断似的白胖胳膊。
也记得那一年的天一阁。
炎热的宁波。
舞动的皮鞭。
贾之祎很难形容此时的感受。
解脱,从容,靴子落地。
之前的顾虑及不确定通通烟消云散。
真的是她。
挺好。
不,是太好了。
“贾总?”
甄鸣在距他一米远的位置不停晃动手指,“贾总?”
咋的了?
她放大了声音,“嘿,贾总!”
贾之祎反应过来,“嗯。”
嗯啥啊?
甄鸣无语了,“那个,你在发呆。”
贾之祎又说了个“嗯。”
是啊,他就是在发呆。
他知道。
贾之祎一直发呆到傍晚。
“你从鸣鸣家出来,就开始魂不守舍。”张恺忍无可忍,“到底怎么回事啊?”
魂不守舍?
不。
他只是在思考。
他要思考的内容很多,当务之急,是如何说服甄鸣配合他的治疗。
他的病状很罕见,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给生活带来了极大不便——皮肤接触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是生人、熟人、好人、坏人,甚至死人,都会让他产生强烈的反感,轻则头晕、恶心、冒冷汗,重则引发浑身刺痛,甚至导致窒息及昏厥。
十岁那一年,他首次出现不适症状,随后愈演愈烈。
今年尤为严重。
他无法外出、无法社交,无法忍受火车站、机场及商城里摩肩接踵的环境,更不要说结婚生子、享受人伦之乐。
“金花”即将上市,一旦被竞争对手抓到把柄,恐怕还会断送他的职业生涯。
《幽默世界》对“金花”虎视眈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周家的人无所不用其极,雇佣水军黑他,甚至诋毁他的取向。
谣言可以攻破,但如果不是谣言呢?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
漫画是他的唯一执念。
他并不希冀友谊,对外面的世界毫无兴趣,亦不渴望后继有人。
但他不能不碰画笔。
甄鸣作为当年的受害者,既是事件的起点,也是治愈的钥匙。
至少张若是这么判断的。
张若年近天命,从医多年,曾经不止一次治愈过精神科的疑难杂症,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
他相信她的判断。
贾之祎很难解释,自己对甄鸣的态度。
他看着眼前的张恺。
张恺是怎么说的来着?
——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想亲她,想摸她,想睡她,想跟她生小猪。
简而言之,想要拥有她,以男朋友、未婚夫或是丈夫的身份。
只可惜,贾之祎对爱情没什么兴趣,小孩子的家家酒罢了。
而他从来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是有特权的。
比如甄鸣,亦比如玄飚。
他们拥有被养育、被疼爱、被宠溺的特权。
他没有。
从来没有。
贾之祎只想尽快恢复心理健康,让“金花”成为不朽的传奇。
他欣赏甄鸣的才华,认可她的能力。
他能够毫不留情且心无愧疚地利用她,并对她的困境及拮据冷眼旁观。
他很关注她,但并不关心她。
他会施以小恩小惠,允她喝不完的大果粒,甚至偶尔请她吃顿饭,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尽量释放出善意。
事实上,他始终以一件商品的价值在衡量她。
无论作为员工,还是治愈道具,甄鸣无疑是有价值的。
但也仅仅只是有价值的。
并非无价之宝。
她遭遇不测,受到惊吓。
他会担心,也会紧张。
可以肯定,他的担心和紧张完全抵不上玄飚。
那是友情、亲情、甚至爱情的表现。
贾之祎不屑一顾。
贾之祎活了将近三十年。
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待价而沽是评判情感的唯一标准。
人之初,性本恶,他对甄鸣的感官,属于人生常态。
他并不为此感到羞愧。
风流成性的生父,喜怒无常的母亲,狼戾不仁的养父,以及一众趋利避害的亲戚,他没得选,所以认命。
至于温情——
也不是没有。
很小的时候,外祖父还在世。
每天傍晚,老爷子会带着他去河边散步,遇上天气好,爷俩还会一起钓鱼,他坐在小马扎上,看着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消散。
外祖父过世后,付敏春不得已,只好将他接到身边。
他的噩梦开始了。
付敏春打他,心情好的时候打,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打。
付敏春的丈夫也打他,心情好的时候打,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打。
他体弱年幼,连付敏春都反抗不了,更何况李霜愁,一米八几的壮年男子。
付敏春打他,多少会掌握分寸——万一失手给打死了,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她的吃穿用度,全部来自于贾之祎的生父,那个与她春风一度后拍拍屁。股走人的知名画家。
但李霜愁就不一样了。
贾之祎是他洗不去的人生污点,是他老婆出轨的铁证,是他绿帽子上的花边。
他恨不得打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