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之祎总会知道的。
她甚至感谢上苍,在他知道的同时,上天给了她一个帮助“金花”的机会。
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一场不算体面的交易。
杨果果和皮皮之流,私下里戏称甄鸣为金钱豹和花栗鼠的妈。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美得冒泡。
妈可不是白当的。
她什么都不怕。
不怕李霜愁,更不怕贾之祎。
哪怕今天之后,他不要她了,她也不会后悔。
摆脱付敏春和李霜愁,贾之祎和他的“金花”,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她手中的东西,可以帮他扫清道路。
相比儿女情长,值了。
李霜愁正在睡觉。
病房里开着一盏夜灯。
他睡得并不沉,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惺忪。
“你……”
他的声音老迈,带着浓重的口音。
甄鸣正欲朝前走去,被贾之祎狠狠攥住手腕。
“别动。”
李霜愁的暴虐不可想象,贾之祎不会让他靠近甄鸣。
他像一只充满戾气的野兽,全身肌肉绷紧,眼中全然是警惕和厌恶。
岂料李霜愁看都没看他一眼,还冲甄鸣笑了。
“小枫,你又来了,你怎么每天都来……”
病房内突然大亮。
是主治医生开了灯。
李霜愁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得晃了一下眼睛,随后定睛,“小枫!”
甄鸣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你仔细看看,我是你的小枫吗?”
李霜愁从床上爬起来,睁大眼睛打量她,“你……小枫,真的是你,太好啦!”
他哆哆嗦嗦张罗着下床,“你别走,千万别走……”
语气柔和,生怕唐突了她。
贾之祎觉得自己在做梦。
李霜愁在求人?
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见到李霜愁求人。
实在太过震惊,抓着姑娘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甄鸣走向李霜愁,“李霜愁,我不是江枫。”
李霜愁满脸茫然,“小枫?”
“我很像她,但我不是她。”甄鸣的声音很轻,“你忘了吗?江枫已经不在了,她二十年前就走了……走的时候,宁波在下雨。”
雨幕笼罩了天一阁。
她那个时候太小,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
但江月落明白。
她看他大哭着跑出灵堂,好奇心驱使,跟了出去。
他被一个男人拦住了去路。
男人只是说了几句话,江月落就像疯了一样对着他又踢又打。
被激怒的男人反手一个耳光,年仅十岁的江月落瞬间倒地。
她也凑上前去帮忙。
然后……
后面的事情很混乱。
男人还在打,不停地打。
江月落一边挨打,一边还要护着她。
她被咬伤,站在雨里大哭。
闻讯赶来的甄震勃然大怒,不待江枫下葬,就带着她离开了。
她甚至没仔细看过妈妈的遗容。
甄鸣突然落泪。
她今天很脆弱,前后哭了两次。
第一次是为自己,为她即将到来的分手。
第二次是为妈妈,为她短暂的一生。
“李霜愁,我再提醒你一遍,江枫已经不在了,她死了。”
甄鸣说起“死”字,双唇微微颤抖。
“小枫……死了,对,她死了……我答应过她的,向她提亲,娶她,给她幸福,我答应过她的,但是……她怎么就死了呢?”
李霜愁陷入回忆,“天一阁,在天一阁……我去找她……可是来不及了……”
甄鸣的声音平静无波,“你食言了,你没有去找她,没有娶她,让她孤零零死在宁波,连骨灰都没送回苏州。”
“你胡说!我没有食言!”李霜愁突然激动,“是付敏春!是那个无耻的贱人!她谎称自己怀孕,逼着我娶她,我上有父母兄长,下有弟弟妹妹,他们在村里没脸见人了……我只是喝醉了一次,被她骗去了家里,我实在没有办法啊……小枫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现在就和她离婚,马上去你们家提亲……你妈妈挺喜欢我的,还有你哥哥,我记得他也挺喜欢我的,他们会答应的,一定会的。”
他前言不搭后语,根本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仅凭两人的只字片语,贾之祎已经明白过往的种种始末。
门外的张恺和张秉锐也明白了。
“你又认错人了,我刚才说过,我不是江枫。我碰巧,与她有一点关系而已。”甄鸣缓缓压下身体,对着李霜愁的眼睛,“我碰巧,还知道,江枫和你,有个儿子。”
甄鸣轻轻吐出四个字,“他叫月落。”
空气凝固了。
病房里静得出奇。
几秒后,李霜愁爆发出野兽般的悲鸣,“月落!月落!”
他重复这两个字,很多遍,像是着了魔,无法停下来。
“月落……”
甄鸣也不催他。
她闭着眼睛,不愿意去看李霜愁,也无法面对贾之祎。
因为付敏春,李霜愁没能履行诺言,迫使已有身孕的江枫嫁给甄震。
江枫郁郁而终,导致李霜愁病发,造成付敏春悲剧的一生。
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她分不清。
她只知道,她和贾之祎。
是缘,孽缘。
“你骗我!月落根本不存在!”李霜愁作势要扑上来,“你是哪里来的骗子!你骗我!”
“住手!”贾之祎眼疾手快,“别碰她!”
他扣住李霜愁的手臂,手指微微发抖,但力道极大。
熟悉的感觉一触即发,恶心,反胃,厌恶至极。
豹子般的眼睛盯死李霜愁,“不要乱动!”
李霜愁赤红着眼睛,“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月落?”
甄鸣笑了笑,带着几分苦涩,几分绝望,几分无奈。
贾之祎的心里发堵。
小姑娘笑起来,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不该是这样子的。
都是他的错。
甄鸣缓缓地,低声吟诵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月落,霜,江枫,愁。
一家子,两代人,三个名字。
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一首耳熟能详的诗,道尽两家渊源。
江枫和李霜愁,生于苏州,长于苏州。
十八岁,私定终身。
他们约定,今后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叫月落。
江月落,其实是李月落。
从来不是甄月落。
从舅舅家出来那天,甄鸣曾对着寒山寺的方向失声痛哭。
她误会甄爷了。
江月落的生父,是李霜愁。
甄震的冷漠,外婆的心虚,江月落的狠辣,终于有了答案。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迟钝。
真相像太阳一样,直白且刺眼。
她佯装不知情,用尽全力去掩饰。
也用尽全力去爱贾之祎。
为了给“金花”过生日,她连夜赶回A城。
心里有个声音——必须回来。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手将树皮画送给贾之祎。
时间有限,她知道,也很害怕。
她怕无法阻止真相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