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民间曾有着这样一个说法:若有谭家治,何须太医手。
秦书儿生于长安市井,自小便听了很多关于谭家的传说,据闻它世代从医,本家之人大多服侍御前,只是到了这一代谭姓郎君才不知因何放弃进太医署,反而选择开办民医坊,但也因此在民间名声大噪,稍有名望的游医、福医,几乎都曾来此拜会过。
可以说谭家是掌握着最全医者名录的地方,犬头游医或许也在其内,而正正好前阵子她受伤时听说也是谭家的一位大夫医治,或许能借此来探问一二。
秦书儿正是想到了这点,这才一路铤而走险躲着巡夜武侯溜至宣平坊。
谭家大宅设立在人迹罕至的东北角,街道两边,空无一人,仅有大宅上挂着的几盏灯笼将四周照亮,朱门高墙耸立,俨然是大户人家的标准外观。
秦书儿倒是个不畏生的,一步跨上石阶,直接捏住铜环敲响了谭家大门。
……
谭家,宅内。
小厮快步来到位于宅中二进的一座药房前。
他先理了理鬓边碎发,然后在铜盆清洗双手,套上挂在外面的干净素衣,拿起香料在身上轻抹,又褪下黑靴,经药奴检查身上无垢后,这才得以进入。
屋内药香缭绕,白色氤氲似雾般在四周飘摇。
左右两边分居三名年轻青衣药者,正规律地煽动着面前药炉中的火。
在屋子的最上方有一条同是青色的玲珑纱幔,纱幔后站着一配药之人。
小厮进门后最先抬头看得就是那人。
不见真容,只是在纱幔偶尔被风吹起时,隐隐见到一抹背影。
那人一袭素色华服加身,未束发髻,墨发如水般披于身后。他赤足踩于席上,时而向左走两步,抓起一味药放鼻下轻嗅,时而右移两步,似乎正在专注地精细摆放什么,口中喃喃念着:“水龟、天花粉、枸杞子……”
小厮看起来有几分紧张,刚要开口说话,便被旁边一圆脸管家大力拽走。
“你疯了!没见小郎君在配药吗?这时候打扰,不想活了吗?”回眸瞅了眼纱幔处,见里面人并没什么反应,这才松口气,“到底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小厮也跟着窥看了眼里面,尽可能放低声音说道:“方才家外来了一长松书院的学子,说是想要求见谭进大夫问什么犬头游医的事,但是谭进大夫这几日正好替小郎君入宫了。可是小学子说,人命关天,想要再问问是否有其他大夫知道她的事。”
管家冷哼一声:“人命关天?哪个来敲咱谭府大门的不是喊着人命关天?”
话说一半儿,纱帘里又传来了那个低低的清淡嗓音:“雄黄、麝香,天槐水……”
管家和小厮都吓了一跳,同时看去,听出里面念得还是药材名,这才同时松口气。
管家又将小厮往外拽拽,低声说:“别人的人命关天咱管不了,只能管咱自个儿的命。你快去,赶紧把那人打发走,就说是让她改日再来,或者自己去宫里找人,可别再来打扰小郎君。”
小厮有些顾虑:“可是,那学子是长松书院的,他们山长不是之前的国子祭酒吗?若是就这么打发了,会不会惹恼他们?”
管家嗤笑:“咱家小郎君连圣人都敢惹恼,何况一个小小书院。”又瞧了眼里面,小声道,“而且,若真是让人家见了咱家小郎君,以咱小郎君这开口既得罪的性子,怕是明日那帮子学格物的蛮人就得把咱这里踏平了……如此,还不如不见的好。”
小厮恍然一惊,肃穆点头:“还是您经验丰富,是我草率了!我这便将那人劝走。”
说完,快速离开,却在扭头时正好撞见一身着青色素衣的遮面之人。
小厮急忙刹住脚,后退半步,揖礼:“抱歉,三郎。”
青衣男子跟着回礼。
在小厮急急离开后,男子的目光又追了他一会儿。
面纱之下飘出几个字:“长松书院……”
……
这面,秦书儿正在门口,搓着手焦急等待着小厮的回禀。
一听门响,秦书儿立刻凑过去,满脸期待地问:“如何?”
小厮面露委婉说道:“抱歉了,我家小郎君……”顿顿,“睡、睡下了!不方便起身,你就先回吧!”
“可是——”
没等秦书儿开口,只听“砰”的一声,大门便被无情撞上。
秦书儿一人站在秋风中,甚至还没反应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是被……拒之门外了吗?
秦书儿十分无语,甚至还有几分恼怒,正抬起手要再拍门,那门却自己开了。
结果秦书儿这一掌正好敲在人家脑门子上。
“啪”的一声,还贼响。
“抱歉,抱歉!”
秦书儿立刻缩回手,以为自己打上了小厮,虽然愧疚,却还有几分意外的爽快。
可是借着灯火再仔细一看,出来之人竟不是小厮。
那人青衣遮面,手捂额头,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立刻变了神情。
他以极快的语速问道:“你找带着犬头面具的游医作甚?”
秦书儿被问得十分突然,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师兄被牵连进一桩命案,犬头游医是他唯一的不在场证人。我必须在明日酉时末之前带他去见御史台的人。”
漂亮的眸子忽然轻颤,眉心拢了一拢,又迅速问道:“既然你知道犬头游医,那你说的师兄,是不是薛城?”
秦书儿下意识点头:“正是。”
那人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抬头说道:“我会帮你转达。明日酉时二刻,谭府附近大槐树下,他必到。”
那人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便将大门关上,带起的风吹再次得秦书儿发丝凌乱。
谭家人竟然都是如此干脆利索的风格吗?
秦书儿杵在门口,像是蒙了一样,许久没反应过来。
半晌,挠了挠头。
嗯?等等。也就是说,证人找到了?事情……解决了?
她原本已经做好彻夜不睡,到处敲门寻人的打算……
秦书儿捂着嘴,一时难以置信,她这是什么情况?
她几乎无法相信现在的这个情况,但若说没抱希望,她自也不会赶来谭家。
秦书儿慢慢吐出这口气,试图让自己接受这突然降临的结果。
不过,为何只是传达,就一定会到呢?
她慢慢回身,边走还边往回看,还是满脸疑惑,忽然眉头一展。
谭家果然家大业大,对下面游医看来也是说一不二的主。
秦书儿想通,终于逐渐抓到了实感,脸上绽出笑容,蓦以小拳头砸了下掌心。
“我就知道!否极一定泰来!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她已不知如何激动才好,拼命忍住当街狂奔的冲动,而后深吸一口气。
“明日就去接你,师兄!然后一起回书院参加山长寿宴!只要在等一晚。”
秦书儿开心笑了下,旋即回身,满身动力地往书院返回。
可才走了两步,却有一阵不小的风迎面刮来,吹得秦书儿紧忙闭眼闪避。
随后吐了两口腥土沙子,喃语:“这长安的天是怎么了……阵风不断。”
然即便天气如此,也影响不了她此时的好心情,随手用胳膊擦了擦脸,继续前行。
……
与此同时,长安,大安坊一家酒肆包间儿里,正传来一阵阵囫囵吞肉的声音。
一道织女屏风立在中间,缝隙中只透出了两人身影一角
居左之人将一块啃得半天肉都不剩的羊骨随手扔在席上,用沾满油的手抓起旁边酒坛,直接抱起便喝。
居右之人则反之,手执筷子,将肉一点点剔下,这才小吃一口。
半晌,居左之人喝够,将酒坛也扔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谢谢招待哈,藏了这么久,要不是你偶尔送食,我怕是要憋死了。”他用着低沉还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说道,“只可惜,这肉本是老五最喜欢的,吃不上喽。”
居右之人不紧不慢地回道:“在御史台,为何没杀那个学子?”
“老五一向危言耸听,我去看了,不过就是个半大点儿的丫头,哪来什么威胁。能少杀一人,便少造一份孽。”
居右之人哼笑一声:“满手是血之人,竟心怀慈悲。真是想不通。”顿顿,又夹了一块肉,“罢了。反正,明日,就都会有个结果。另外,还要特别小心御史台的那个孟旬。这个人……”
没说的那半句话,被响起的门声打断。
一名方士进入房中。
“请问……”方士用着尖锐的声音询问着,“是你们在找我?你们是何……”
话未说完,居右之人直接将一封信递出。
方士迟疑着接过,打开上下一看,眼睛顿时亮起。
居右之人淡淡而道:“只管照着上面的做,事成之后,钱两照着上面的给。”
方士一把那纸,眼中露出狠意:“求之不得!正好算回上次的账!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转身欲走,开门时,一阵奇异大风顺势刮入,方士顶了顶,这才走了。
“今儿个风可真妖的很。”居左之人说道。
“多好。”居右之人膳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长松”二字的蓝角手帕,慢慢擦拭了嘴角,“正好应了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