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儿被重新带到隔壁房间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要结束。
余晖顺着窗缝洒入,流在房内之人的身上。
那人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藏蓝色的常服,正卧在榻上,看着一本《历城县志》。
这个画面映入脑海,让秦书儿想起了起初在书院时与他相处的时光。
有那么一瞬,心里微微有些发疼。
很快,护卫便关上门离开,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秦书儿主动走过去,身子一弯,盘腿坐在了孟旬榻前的案几一侧。
孟旬指尖儿轻轻一合,书卷收拢,随后抬眸看向对面的秦书儿。
她上半身虽都绑着绳子,却仍挺得笔直笔直。
“怎么,来求情了?”他问道。
秦书儿不惧不怯,回答道:“如果你真的想动手,还会等人求情?”
孟旬自榻上站起,溜达着坐到了秦书儿对面。
“现如今,以常人对我孟旬的看法,通常不会得出你这个结论吧。”
“这种常人对你的看法又不是现如今才开始的,何况常人怎么看你,关我何事?”
孟旬淡漠到几乎看不出七情六欲的眼睛里,悄然划过了一抹柔和。
“三年了,你还真是一点没变,秦书儿。”孟旬笑了几声,心情似乎很好。
秦书儿不知对这个评价该喜还是该怒,遂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的绳索。
“即是要谈,难道不先给我松绑吗?”
“若我松绑,万一你跑了,或者反过来欺负我,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孟旬若无其事地从旁拎过壶和茶盘。
秦书儿一阵无语,额角迸出青筋:“若是我能欺侮的了你,我现在就不会被五花大绑放在这里了。”
孟旬很认真地回道:“但你也知,想来刺杀我的人很多,我自要小心一些。不过你我终归旧识,若你当真不舒服,我倒是可以亲自帮你换个绑法……在御史台学了不少花样,正好近来有些生疏了。”
“打住!”秦书儿面无表情回答,“权当我没说没提。”
孟旬低眸继续专注弄茶,含笑:“真是遗憾了。”
秦书儿小脸儿再黑一半,她就知道,但凡和孟旬在一起,自己必是占不了什么便宜。
三年前是,三年后更是。
屋中又安静了些许,只有水声潺潺。
“既然你不是来求情的,那么此番单独相处,是想和我谈些什么?”孟旬的声音随水声而出。
秦书儿默了许久,才终于正视孟旬说道:“孟旬,你不是御史中丞吗?为什么会跑来历城做县令……”又补了一句,“你真的是新县令吗?”
孟旬收回壶,以白布轻轻擦拭案几上滴落的水:“历城近来因为那些不好的传言,县令更换频繁,最近一段时间,甚至都无人愿意接手。而我正好有一段闲逸时间,便被委派来兼一段时间。”抬眸看向秦书儿,“我朝臣子,大多身兼数职,这件事很奇怪吗?”
“真的只是这个理由?”秦书儿直直盯着他的眸。
孟旬讳莫如深地回望着她,没有回答。
秦书儿觉得自己果然还是无法摸透眼前的这个人,不禁又想起郑恒最后的叮嘱。
虽然她在郑恒面前非常笃定孟旬和其他县令没什么区别,但其实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孟旬绝非普通县令,若是真的和他一起,会不会让原本计划好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要不,还是如郑恒所言,先退一步?
秦书儿一闭上眼就是郑恒手舞足蹈的模样,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几次想要开口,又几次被那张脸打消冲动,熬了好一会儿,最终烦躁地叹了声气,回了一个大字:“哦。”
孟旬动作一顿,反而看回秦书儿:“哦?”顿顿,“你没其他话对我说吗?”
秦书儿困惑:“嗯?说什么?……哦,明白!祝您仕途一帆风顺!”
秦书儿微微颔首,当真一副祝福的样子。
孟旬俊眸一沉,周遭莫名冷了半度,便是连茶盏也被他放回了案上。
一时,房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他也不说话,就是静静看着她。
秦书儿被盯得浑身难受,便主动打破气氛:“孟明府,事情聊完了,要打要罚要抓,您看着办吧。如果您不打算抓我,就请放我离开,我也是百事缠身……”
“秦书儿,跟我去历城吧。”孟旬突然打断。
秦书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跟我去历城。我新官上任,需要人手,你只要为我护卫,保我周全,我便提供你衣食住行,偶尔……还可以允你‘公器私用’,而我也会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甚至还有不错的额外报酬,如何?”
秦书儿瞪圆了眼睛,竟有些慌张了。
这不正是她之前想要绑票……不……想要卖新县令人情的最终目的吗?
怎么反而被对方主动提出来了?
就好像被人一眼看穿了小心思。
秦书儿下意识挪挪身子,故作镇定地昂首挺胸,实则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秦书儿有的是钱,为何要让你供吃供喝?”她道。
“一个月,额外支付一贯钱。”孟旬说道。
秦书儿身子再次绷紧,斜下眸在心里默算。
一贯等于一千文……
而她欠了郑恒……
秦书儿皱眉,下意识咬了咬唇。说实话,非常动心,因为孟旬开出的这些条件,就像是为了她此行目的而专程设计好的一样……但随即又用力摇了摇头。
不妥不妥……她秦书儿岂可为一贯折腰?
秦书儿立刻坐正,还是摆着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我……”
刚想开口,孟旬自己说了一句:“罢了……反正能做这种事的人有的是,而且你秦书儿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儿,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一根筋儿,脾气倔,格物也是半吊子,若是跟在我身边……就像是刚才似的,还不知道谁保护谁?真不如找那几个山匪身上问问,不仅可以省不少钱,看起来还颇有实力——”
话没说完,只见秦书儿跃过单脚踏在案几上,压低上身直逼孟旬。
一阵凉风霎时被她带起,微微吹动了他的鬓角。
她因双手绑在身后,所以只能用那双灼烈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在那几乎要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里,秦书儿扯开嘴角,露出半颗虎牙:“你再说一遍,谁是格物半吊子?”又挨近半寸,“谁手无缚鸡之力?”
孟旬略略仰头,对上了秦书儿的那双眸子。
薄唇轻动,清清楚楚的说出一个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