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的彼方,不过一晃的时间,已是夜幕之时。
啪的一声,挂在脖子上的那条四方玉突然毫无缘由地掉落下来。
孟旬迅速伸手将其接住,握在掌心,还带着一阵浅浅的余温。
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被前方飘来的轻灵笑声打断。
在前往仙鹤殿的路上,到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
偌大之地,没有半点仙气缭绕,花气酒香,充斥着市井的烟火之气。
仿佛到了长安,仿佛进了平康坊。
不,比那更为贴切的,就是被长安视为污浊之地的大安坊。
无拘无束,甚至无法无天。
孟旬一路朝着前方而走,穿过庭院里蜿蜒的玉石路时,周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和他所带的几个人身上。
虽然仙缘阁只允许不超过八个人跟随,但因为他们的衣着特别,故仍十分显眼。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仙缘阁内最大的大殿——仙鹤殿。
大殿门口站着一排等候入场的曼妙舞女,方才的笑声正是从她们这里传来,只是在看到孟旬后,齐刷刷低下了头,偶尔有人脸红上瞟,但都不敢造次。
孟旬的目光没任何停顿地自她们身上划过,随后直直望着面前的这座殿门。
两个仙徒速速为来者拉开大门。
“呼”的一声,又是一阵酒气飘出,再然后就是一阵毫无顾忌的哈哈笑声。
且见这诺大的仙鹤殿中,放着数个案几。
案几对称放置两排,被中间的一条宽大红毯分隔开来。
孟旬负手步入。
仅一步,一片笑声,戛然而止。
也如在外面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集中在了孟旬身上。
孟旬也礼尚往来地朝在场的诸位扫过了一眼。
那些人基本都齐坐在他的左手一侧的案几后面,看起来也同方才那凛刀一样,都是商贾打扮,从后往前,最先头的是个光头,手上捏着一支鸡腿,满嘴油亮,虽说此时也保持沉默,可却不曾停下咀嚼,冰冷冷地望着门口孟旬,时而会撕咬一口大肉。
仿佛咬下的,正是眼前人的肉。
在光头旁边,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不,与其说是老人,毋宁说是将自己打扮得十分苍老的中年男子,花白的头发,故意留了长须,时而捋一捋,姿势像个文人,眼神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长安水渠里钻出来的泥鳅,又狡猾,又贪婪。
泥鳅旁边坐着一个一脸丧气的男子和一个驼背之人。
两人坐得很近,似乎关系很好,他们不像前两者表现出来那么敌对,反倒好像对孟旬这个人很感兴趣,低头半敛眉,交换视线,偶尔会同时抬上一下眼睛看向孟旬。
就像是吸血蝙蝠,正筹谋着要如何将来人分食殆尽。
在这几人身后,也都分别站着几个人,每人身后的人的衣裳,都和其他几方并不相同。
就像是孟旬身后,穿着衙役衣裳的人一样,各自成派。
“孟明府不敢进了?”这时,身后传来凛刀的笑声,“这又不是吃人的瓮,怕什么?”
孟旬冷笑一声,先带人信步而入。
然后在一名仙徒的引领下,坐在了那帮人的正对面,旁侧正好是永望……也就是薛城。
作为大仙的首徒,今日这种场合,他自然不会缺席。
孟旬掀开下摆入座,没看薛城。
薛城静静品着自己盏中的酒,同样没有去看孟旬。
孟旬坐定,抬头,看向对面凛刀。
全场无声无息地沉下了一片暗潮汹涌的凛冽。
薛城虽然没看他们,但光是坐在那里,便已察觉出这份敌意,随口问道:“孟明府还真是容易树敌,才刚来,就被人盯上了。”
孟旬没看薛城,莞尔一笑:“这还不是多亏了郎君在刃胥身上扔的那四刀。”
意思是既然朝他身上甩了锅,就少废话。
薛城面无表情,吃了口酒,也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还不是被逼出的手。”
意思是没我,你早就飞上西天了。
两人几乎同时冷哼一声,微微侧脸,看向了反侧的位置。
反正谁也看不惯谁。
就在这时,对面吃鸡腿的人囫囵喊了一声:“这仙缘会啥时候开始!朱大仙不仗义,不会就一只鸡给老子打发了吧?”
本在旁边服侍的仙徒打了个激灵,急急跑来回应:“大仙正在打理,很快就会出来,请各位再耐心等候片刻。”抬头看众人都在看着他,紧张地又接了一句,“我,我这就去看看大仙的情况。”
仙徒开溜了。
没一会儿,仙徒便敲响了朱尧的房门。
“大仙,方才外面等人——”
里面突然传来一声低吼:“让他们再多等会儿,死不了!”
这一声带着怒意,吓得仙徒又一激灵,急急颔首回应然后跑回去了。
门的这面,仍是一片死寂。
朱尧双目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杜新伯,像是一头释放威慑的野兽。
而对面那人,又阴又冷,非但没被朱尧的气势吓住,反而在酝酿着某种快要抑制不住的怒意。
朱尧以为杜新伯是回答不出,冷哼一声:“看来杜郎也觉得朱某说得有道理。”
杜新伯嘴角有着细微的抽动,唇中挤出几个字:“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你说什么?”朱尧脸色一沉。
“我说你愚蠢至极!”杜新伯突然喊出,两步上前揪住朱尧的长袍衣襟。
“朱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是因为看我这几年平步青云,而你只是在历城做个大仙,所以心生不平,想要通过孟旬搭上程胜武,这样就可以彻底绕过我,夺取自己的权势!”
他狞笑了几声,放低声音,却字字发狠,“你以为你当了几天历城大仙,手下拜了一堆粗野民夫,你就有了城府,可以玩弄权术,甚至在长安也能占据一席之地吗?”
他的手抓得更紧,“告诉你,痴人说梦!没有我,你至今都还是大安坊里一滩快要烂死的臭泥。没有我,你连今日坐在这殿里吃穿不愁的日子也没有!没有我保护,你也只会被人玩于股掌之中,根本什么都不是!”
朱尧亦被杜新伯的话激怒,一把扯开他的手,怒瞪着他:“别说得好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似的,别忘了,当年你也是个一文不名的穷酸书生,连杀个人都害怕的不得了,若非我狠下心帮你把兵部那个闵清杀了,想用你自己恩师性命去两头投奔李林甫和安禄山的事,早就被公之于众了,你也早就被你的那些同门千刀万剐了,哪还会有今日的感恩戴德?”
杜新伯的脸色更沉,猛地抽回手:“所以,你觉得,因为当初杀了几个人,自己就可以掌控长安,就可以掌控孟旬?”
“有何不可?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用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朱尧也冷着声用力地抚了抚自己长袍衣襟,轻蔑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你把我安置在这远离长安的地方,要我装神弄鬼,弄些连我自己也不齿的东西,之前答应我的事,压根也没办到几桩……我的人依旧没有吃饱穿暖,我的人依旧还是别人眼中的脏脏之物……既然你没办法完成你的承诺,我自己为自己建功立业,有何不可?你说孟旬不可信?在我看来,他兴许比你可信得多!”哂笑一声,“我朱尧再怎么说也是行走江湖多年,不会永远做你的掌中之物!”
“呵……”杜新伯突然冷笑一声,略略仰头,用着轻蔑的眼光注视着朱尧,“你不想做我的掌中之物,所以宁沦为别人的刀俎鱼肉?呵呵……哈哈哈!”
杜新伯连着大笑了好几声,但一转突然沉下脸,面露狰狞。
“我之前以为你只是愚蠢,现在觉得你竟还有几分天真。”他逆着火光,脸上衬出一抹森凉,又走近半步,“你知不知道你早就被人盯上了,过了今夜,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尧不屑挥袖侧身:“不用在我面前危言耸听!我朱尧是吓大的——”
“薛城!”杜新伯突然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