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第一个轻笑了一声,冷语而道:“我就说,在外面的人是怎么溜溜哒哒看到我家院子的事,原来是每日爬墙头,盯出来的。”一转,又看向朱尧,“永望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让大仙如此提防,竟让人如此监视于我?”
吕宗明白这是永望回手一击,当真害怕大仙会为安抚永望拿他开刀。
他顿时慌了手脚,跑到朱尧旁边说道:“大仙,真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也是觉得这永望总是独来独往,所以才生了疑心,就算是弄错了什么,也都是为了咱仙缘阁啊!”
“独来独往之人多了,你却独独盯我,若无大仙默许,你又如何能如此肆无忌惮?”
“你……你……”吕宗羞红脸,瞪着薛城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此事一旦扯上大仙,很可能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这个时候也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朱尧身上,遂又转回头。
“大仙,大仙,我真的……”
话没说完,朱尧便甩开长袖将话打断。
“行了,永望。”他说着,看向薛城,“纵是我让人盯着的,那又如何呢?”
话音一落,吕宗顿时抬头,似乎很难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大仙竟然把这件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薛城的话也因此被切断。
朱尧看大家都收了声,这才用了稍加轻快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都算得上是仙缘阁的元老,在下面人面前这般来回指责,成何体统?”又看向薛城,“何况此事却也是永望有错在先,你明知自己独来独往,容易遭人怀疑,却还有所隐瞒,为师就算心生疑窦,也属人之常情。你若真是觉得受了冤枉,那就对为师出气。”
薛城立刻扭身揖礼:“永望不敢。”顿顿,又补了一句,“方才只是气头上,说了胡话。”
闻言,朱尧阴沉的脸色逐渐缓和,大笑两声:“既然知道是一场误会,今日之事,就此打住吧。”抬手示意吕宗起身,随后那只手又向薛城脖颈处伸来。
薛城几乎瞬间警惕起来。
但在下一瞬,那只手却揽过了薛城的肩头,将他像是自家兄弟一样拉到一边。
朱尧的动作带着几分江湖豪迈,反衬得薛城僵硬不已。
薛城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随着他的步伐朝旁边走了两步。
待到一边,朱尧低声对薛城说道:“你这小子,还是这般不给人面子,非得让我用这种方式给你圆场吗?”
“是大仙自己应下来盯梢一事,与我何干?”薛城淡漠回答。
朱尧微微皱了脸,有些不悦:“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师父,平时不喊一声,老是大仙大仙的叫,如今还真把我当外人了?还是说,真的生为师的气了?”
“我……”薛城不知如何反应。
朱尧却再哼了一声,终于松开薛城,为他抻了抻微微褶皱的衣襟,随后瞄了眼旁边竖着耳朵朝这边听的“女子”。
“话说回来,这小娘子生得秀丽,眼光不错,只是衣服款式扎眼了些,回头为师出钱,为小娘子多做几套咱仙缘阁好看的衣裳……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爱徒第一次带回来的女子。”然后又叹了一声气,眸底戾气不见,反添了一丝寂寥,“也是,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若没有个女子从旁照顾,一个人怪寂寞的,有个妻好。”
薛城的眸子微微一动,又垂下眼帘:“大仙不也是一人,永望不急娶妻。”
朱尧不悦地挥了下手:“不一样。”他认真且严肃地说道,“人家娘子既然千里迢迢随你而来,大男人岂能耗着人家?”
说着,对门口的小豆子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小豆子立刻挣脱仙徒的手,一溜烟跑了过来,直接撞入薛城的怀中。
“永望哥哥!永望哥哥!”她笑得像是一朵花。
朱尧看着小豆子的笑容,眉宇平和,又看着低头抱着小豆子的薛城,说道:“永望,你知道的,这孩子是我的宝贝,我今日能将她带来,足见我对你的信任。”
朱尧的声音很重,像是罕见掏出了心里话。
薛城不禁略略回望了眼前的人。
是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朱尧来说,没有任何事比他的女儿更重要。
这是朱尧的命,也是他的根。
所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要比方才替吕宗说的那些好话的分量大了一万倍。
他知道他对他有所戒备,但也知他想要相信他。
薛城心绪添了一丝烦乱,但面儿上,仍是平平静静,后对朱尧躬身揖礼,仅回了五个字:“永望记得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朱尧便抱着小豆子,带众人离开,也正式结束了今日的这场闹剧。
薛城亲自送朱尧出宅。
待宅门完全关上的刹那,薛城才终于将顶在嗓口的那股气吐了出来。
肩膀忽然一重,扭头看到红衣裳的顾常乐。
他不知从哪里拽了一根草,一边叼着,一边开玩笑似的说道:“老实话,这贼人对你倒是不错,刚才他和你亲近,大抵是想帮你挽回颜面,让下面的人都知道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笑了两声,扭头看向薛城,“看来你有当细作的潜质。”
薛城没有回答,脸冷得吓人。
在那双淡漠的浅棕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哀默。
忽然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样才能真的斩断自己的七情六欲,不受恩,无悔意,不怜悯,不留情?”
顾常乐很快就明白了薛城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
由是也不笑了,就像是过来人般轻轻拍了一下薛城的肩头。
“只要你还是有理智的人,就永远斩不断。”
“既然斩不断,你们是如何忘却的?”
顾常乐扬起嘴角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忘得了呢?这种事,一定会刻入你的血肉,直至你死也逃脱不了。这就是背叛者、还有复仇者,一定要背负的东西,不是吗?”
薛城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静静看着指尖末端冰冰冷冷的门闩。
半晌,长吸一口气,又将所有的情绪收敛。
“回去看看吧,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说罢,和顾常乐两个人一同返回。
待到门前时,两人刚好看到秦书儿正悄悄探出一个头朝外观望。
见两人返回,先本能地往回缩了缩,确认旁边已没有他人,这才将顶在心口的那股子气吐出来,大跨步走出猛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帮祖宗可终于走了,再熬会儿,不被他们抓住,也被里面憋死了。”
“你们到底藏在哪了?为何吕宗进去的时候,房间是空的?”薛城有些好奇,“可是有连我都不知道的机关吗?”
“机关是没有了,但是布料还是有的。”顾常乐笑了两声。
“布料?”薛城不明。
秦书儿绽出如花笑靥,弯身捞起脚边露出的一个布角,其后托出长长的一块白布。
薛城一看,这乃是房间里放置的陈旧床幔,心下明了。
虽然庆幸于里面这几人的反应很快,但也不觉有些后怕。
遂又严肃说道:“也不用太骄傲,若是他们真进去搜,简直不堪一击。”
秦书儿却一点不担心,松开捏布的手,迈步来到他们门口。
“那种情况不也没别的好法子吗?虽然简陋了点儿,贵在管用,而且若有人真的想搜,师兄必也有办法拦住不是吗?”秦书儿脸上堆了一抹灿烂的笑,“反正这种事师兄经验丰富。”
薛城知道秦书儿指的是当年在书院时,他曾想了很多很多的招式帮她拦住山长搜屋一事,脸上的肃杀之气渐敛,转而添了一抹柔和。
“只不过啊,那个姓朱的真是没有眼光!”秦书儿瞥了眼顾常乐身上的衣服,“我这衣服怎么就扎眼了!”
“你以为呢!”说话间,郑恒也陪着霍关徐徐走出,“早就跟你说,那套衣服走哪里都会惹人注意!就跟你秦书儿一样,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呸!”秦书儿撇嘴,本能地挺高了半寸。
周围发出了一阵笑音,都被这对活宝逗笑。
这时秦书儿神情突然收敛了些许,偏着头望着房门方向:“谭小郎君?”
众人闻声,也跟着秦书儿的目光缓缓看去。
只见谭叶慢悠悠地跨出门槛。
他是最晚一个出来的,却和外面这些劫后轻松的人大相径庭。
白瓷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浑身反而散发着远比往日要清凝许多的气息。
大家都觉得谭小郎君此时的样子有些不对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秦书儿问了一声:“小郎君,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然而谭叶并没回答,仍然沉着脸朝前走,最终,停在了薛城面前,将一样东西慢慢提起。
苍白的手紧紧捏着那样东西,微微颤抖:“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所有人同时将目光落在了谭叶手上的那样东西上。
那是一个几乎可以包住整个头的面具,似乎有一定的年头,有些旧,但也看得出,曾被擦拭过多次,甚至有些褪色了。
其形状,无疑,是一只犬头。
薛城眸子蓦地一凝,秦书儿亦是一惊。
她有些混乱,脱口问道:“谭郎,这是——”
谭叶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这是我胞弟,谭三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