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长安来人?
秦书儿又定睛看了一眼,目光很快落在了那人脸上的一颗醒目黑痣上。
“咦?”秦书儿不禁吟了一声。
这不是当初与他们一起破藏书阁案子的御史台的那位……黑痣兄?
未曾想时隔三年还能再见。
按理,异乡见熟人,本该是顶高兴的一件事,可眼下这个情形,再加上这幅表情,不一定是甚好事。
秦书儿沉了沉心,朝孟旬看了一眼。
孟旬脸上的浅笑果然收敛,收回被高如山捧着的手臂,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疏离的样子。
默了半晌,沉沉冷冷地说道:“赵衍,一起过来。”
说罢,孟旬径直朝黑痣的方向走去。
赵衍神色也添了几分凝重,迅速跟上。
高如山在后面又对着孟旬喊了一句:“对了!明府……今夜俺们准备了接风宴,您啥时候过来!”
孟旬并没回答,只留下了一阵清冷的寒风。
秦书儿看着孟旬的背影,下意识咬了咬唇。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打鼓。
会是什么事?
……
在离开前院之后,孟旬一路带着两人来到了正堂。
赵衍主动将门关上。
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周围便陷入一片昏暗,也是孟旬最熟悉的那种氛围。
孟旬沉下声,开门见山说道:“如何?”同时松松衣襟。
“大致查清楚了,果然如中丞所料。”
黑痣边说着,边严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簿子。
簿上写着三个名目,随手翻开,皆记录了大笔的流水。
黑痣同时解释道:“卑职一接到中丞的传书,便立刻顺着商队名单,找到了接收历城货物的接头人……发现他们在经过东市和西市的买卖后,将变卖钱两分成了三拨,并分别送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黑痣翻到其中一页,指向上面的第一个字:李。
“第一笔,如中丞所料,集中到了这里。”
直接向右一滑,指向了另外三个字。
“第二笔,也如中丞所言,最终流向了御史台。”
孟旬看着所指的那三个字,并不意外。
“第三笔的流向,查到了吗?”
对于孟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第三方。
鹰眼直勾勾地凝望着黑痣的脸,似在心中某处,抱着某种隐秘的期望。
期望接下来这位下属说的话,可以与之前自己猜测的并不相同。
但最终,黑痣却斩钉截铁地说出二字:“历城。”又补了一句,“而且这笔钱两是秘密转手,连押货商队也不知晓,或者说……故意避开他们。”
孟旬眼中的那一抹微光,就像先前悄然出现时那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长长的睫毛悄无声息地落下,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赵衍在旁看着,或是洞悉了孟旬那一瞬心中所想,脸上也浮现出些许担忧。
但孟旬表情很快就淡了下来,仿佛瞬间将所有情绪又收敛回了这具如盔甲般的皮囊之中,不动声色,又干脆利索。
房里的气氛,也跟着孟旬的这一收敛,再次沉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接着,孟旬用着没甚起伏的语调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朝中有何动向?”
黑痣迟疑着说道:“大致上,和中丞走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秋派学子们近来与李相的矛盾越来越重,好像快压不住了。私下里流传着一个说法,称有人拟了一份名单……”声音稍沉,“或许真的被中丞说中了。”
孟旬深深吐了一口气,身侧指尖儿轻轻点了一下。
“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往往最容易出现。”
赵衍与黑痣都不知如何回答,房里渐渐陷入了死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孟旬才慵懒地抬起眼眸说道:“让你带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明府……”赵衍忍不住插了一嘴。
孟旬却没有回应他,依旧望着黑痣。
黑痣脸色也有几分凝重:“按中丞说的,卑职已将兵部和御史台的相关卷宗,全都带来了。”朝旁边的箱子看了一眼,“都在那里了。”
孟旬的目光也跟着扫过,随后重新看向黑痣,再道:“从历城新出发的那批货,现在怎么样了?”
“回中丞的话,由于那批货的数量远比之前要多了不少,所以运送速度,也相对要慢……就在卑职来前,已经按照中丞的交待,将它们扣住了。”黑痣回答,“估摸算算,今夜这信儿便会来历城。”
“那就按原计划,准备接下来的事吧。”孟旬说道。
“喏!”黑痣立刻拱手领命。
“明府……”赵衍终于忍不住,又再度上前半步,横腿挡在黑痣面前,同样拱手对孟旬说,“明府,卑职觉得还有时间,不若,另择他法?”
孟旬淡淡答道:“这些事,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不是吗?”
赵衍还是有些不甘心:“可是秦小娘子那边……”
提到秦书儿,孟旬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变化,再度沉默了须臾。
而后抬眸,看向赵衍和黑痣身后的门窗。
目光停在那细细松松落入的夕阳上。
“有些事,本就不该出现……让我想想,再多想想。”
赵衍将孟旬的神情看在眼里。
一向没有任何动摇、对任何抉择从不曾有过任何迟疑的孟中丞。
这一次,好像真的犹豫了。
……
历城的天渐渐暗下,空置已久的县衙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高如山所说的接风盛宴就在这衔接夜幕的妙美时辰里,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又是按惯例,好酒好肉一通伺候。
在红花寨憋了很久的顾常乐似乎对历城的风格颇为喜欢,早就按捺不住融入其中,也毫不客气地旋风式扫荡了整个接风宴。
谭叶也难得地加入,但也只是坐在角落里,铺了一块别人看不懂的花色席子,就像是在吃宫廷盛宴似的,拿着筷子,精致地剔肉而食。
但没过多久,这份精致就被顾常乐给破坏殆尽。盘中肉被夺,酒还洒了一身,气得谭叶干脆掀案而起,还与顾常乐进行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生死决斗。
周围人欢畅大笑,连连起哄,彻底将之看作了助兴的活动。
秦书儿虽然表面上和大家一起乐呵着,可是时不时地就会看着空置的席子出神。
自始至终,孟旬都没有出现。
想起孟旬离开时的最后一抹表情,秦书儿心里就愈发忐忑。
仔细算算,她与孟旬认识也有些年头了。
虽然大抵上还是看不透这个男人,但多少也比当年能容易捕捉到他细微的心情。
刚才他的那副表情,写满了心事。
自打她在历城与孟旬重逢,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他也从未露出过那样的神情,哪怕追溯到三年之前,这表情也并不常见……
除非,是面临大事,以及重大抉择之时。
黑痣突然从长安赶来,到底因为什么?
难道是御史台的事?
再或许……是长安要将他召回?
孟旬要走了?
秦书儿突然有些坐立不安,莫名心头发堵,终于按捺不住,就在其他人喝了第二巡的时候,突然丢下一句“我去给孟明府送酒”,然后一溜烟跑去了孟旬的别院。
原本以为会是灯火通明,结果却是一片漆黑。
“赵衍呢?黑痣呢?他们不是应该在谈公事吗?”秦书儿自语,“难道都走了?”
秦书儿狐疑,独自捧着酒坛子,小心翼翼溜达靠近,然后眯缝着眼睛,先一阵左顾右盼,然后就开始拼命地朝里探头探脑。
与此同时,孟旬房里,正上演着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
不远处的欢迎宴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游走在屋内。
刚刚沐浴过的孟旬换上了一套干爽的衣裳,正半靠在卧榻上,把玩着手上那柄从刃胥身上抽下来的异形短刀。
他见过这把刀,自然很清楚这把匕首属于谁。
而这把刀的主人,正好关系到他正在思考的事上。
一件让他心生不快,不快到每一滴血、每一口气都在抵触的事上。
这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竟要与自己的理智与冷静作对抗的抉择。
若是换了过去,他决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一日。
把玩片刻,锋利的刀刃突然在他手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
孟旬右手一动,匕首便叮叮咚咚落在地上。
孟旬下意识自鼻息中闷出一声不悦:“刀和人一样,都不讨喜。”
他就像是在发脾气,伸脚将那把刀踢开,踢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看见。
正要扭身过去给自己倒一杯小酒,吃上一口,余光却突然瞥见了一副怪异的光景。
他的窗前,正有一抹影子,时长时短,时近时远。
孟旬先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吃了一口自己倒的酒,眼神添了一抹柔。
但同时,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然而那抹影子的主人,却并不知道自己此番的窥探早已全然落入屋中主人的眼中。
秦书儿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房间门口,自己捧着酒坛子陷入了一阵迟疑。
这其实并非秦书儿的本性,但有道是,越是在乎,就越是踌躇。
总怕真的听到甚坏消息……所以,本能地拖延着知道结果的时间。
半晌,秦书儿烦躁地挠挠头。
“或许是睡了,这两天他也很累了……算了,回去吧。”
说完,扭身便走。
可身子刚一歪,就听“啪嗒”一声,门开了,一个声音自内飘出。
“来都来了,甚也不说就走吗?”